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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观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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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晨还是萧瑟寒冷,太阳就像是画在了天上的一样,没有一丝的暖意;倒是时不时的一缕凉风吹来,撩拨着王金娜的围巾,想要翻出她那头微卷的长发。

这辆吉普车还是和昨天一样,坐着四个人,张义是司机,武小阳坐在张义的身边,王金娜与刘兴华坐在后面。

“其实你只要说一声,让张义带着我去就是了,没必要亲自带着我过去的!”王金娜看了看身边的刘兴华,忍不住地道。

刘兴华笑了一下,道:“你大老远地过来,我怎么也要陪一下的!”

“你是司令,一定很忙,真得没有必要专门陪我!”王金娜认真地道。

刘兴华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地道:“忙是不假,呵呵,不过,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怎么我也不能怠慢!更何况对于阿贤,我也很是痛心,他是你的丈夫,虽然我们的信仰不同,但他却也是我的知己朋友!”

王金娜没有再说下去,听着这话,心里头却也暖烘烘的。蓦地,她又想起了什么来,忍不住地问道:“老刘,我到你这里来也有三天了,你却始终没有问我小梅的事!”

刘兴华的心不由得一紧,小梅是他与冯玉兰的女儿,一直寄养在张贤的家里,只是这么些日子以来,战事的紧张,也令他无法顾及,只有在没事的时候,才会偶尔想一想自己的女儿。其实,在他看到王金娜的第一眼见,就一直想要问寻一下小梅的近况,只是因为觉得王金娜这次是来奔丧收尸,而张贤又是死在自己这边,如果问起来反而有些尴尬了,所以干脆还是不问的好。更何况他也知道王金娜对待小梅就如同己出一样,根本就没有必要有所担心。这一次听到王金娜当先地提起来,马上有些心跳,连忙如实地道:“其实我早就想问,可是又不敢问!”

“有什么不敢问的?”王金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不快地道:“你还怕我拿这事来要挟你呀?”

一下子被人说中了心事,刘兴华有些尴尬,只是嘿嘿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王金娜从身上翻出了一张照片来,递给了刘兴华。

刘兴华接过这张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长得胖胖乎乎地,正搂着一个苹果甜甜地笑着。这张照片照得非常好,让人一看便爱不释手起来。

“这是小梅?”刘兴华一边看着照片,一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是!”王金娜点着头,看着刘兴华如此兴奋的样子,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如果不是那次为了救刘兴华的命,她的孩子生出来也应该有这么大了。

刘兴华一边看着,一边笑了,浑不在意这车子的左摆右晃,沉浸在了作父亲的喜悦里。可是笑着笑着,抬头看到王金娜的时候,却又马上地收拢了嘴来,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张贤与王金娜也应该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谢谢你!”刘兴华真诚地说了一句,把照片还给王金娜。

王金娜却摆了摆手,告诉他:“这张照片你留着吧!”

“好!”刘兴华毫不客气地答应着,收到了自己的内衣兜里。

照片是收了起来,可是刘兴华的心里却是异样得别扭。这一次,他是玩了一个心眼儿,说是要带王金娜去见熊三娃跟陈大兴,其实是要带着王金娜去兜个圈子,让别人告诉她熊三娃跟陈大兴被安排着去了别处,这就是一个缓兵之计而已,目的就是为了要拖住王金娜,不让她过早地离去。

熊三娃与陈大兴被分到了新组建的襄河纵队汽车连,这个汽车连并不归属于张义领导,而是由纵队的供给部直接负责,供给部驻地在高庄。而此时,刘兴华要带着王金娜去的地方却是张义的那个营的驻地土楼村,两地实际上相差了有十里地。

“停车!”刘兴华大叫了起来。

张义一脚踩下了刹车,诧异地转过头来,武小阳也回头问着:“怎么了,首长?”

刘兴华看了看同样是一脸奇怪望着自己的王金娜,有些脸红,但还是命令着:“张义,调头,我们去高庄!”

张义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在大路上打着方向盘,调转着车头。

“我们不是要去土楼村吗?”王金娜不解地问着。

一时之间,刘兴华真不知道如何来向王金娜解释才好,想了想,还是如实地道:“熊三娃跟陈大兴分到了汽车连,不在张义的那个营里!”

蓦然,王金娜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有些恼怒起来,却不好对着刘兴华发火,而是厉声地喝斥着开车的张义:“老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合着你的长官来一起骗我?”

张义把车的油门踩到了底,吉普车在大路上横冲直撞,车上的人整个地被颠飞起来,又跌坐下去。在这一时刻,他根本无法回答自己大嫂的问话,只觉得自己真得是无地自容了!

可是,当他们赶到高庄的时候,供给部的李部长却告诉他们,一早的时候,新任的汽车连连长夏阳,跟他请了一个假,带着熊三娃与陈大兴去了观音庵的野战军医院,说是要去探望两个在那里住院的战友,他也同意了。

“你们还要在我面前演几场戏?”对于这个解释,王金娜根本就不信,在她看来,刘兴华这是要一步步地骗她去野战军医院。

直到这个时候,刘兴华只觉得自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只能问着李部长:“夏连长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部长想了一下,道:“只怕要到天黑了!”

“走!我们马上去观音庵!”刘兴华马上决定着。

“要去你们去,我不去了!”王金娜也非常得果决。

“大嫂,这一次我们真的没有骗你!”张义也连忙帮着腔解释着。

“是呀,真得不是骗你!”武小阳也着急地道。

王金娜根本不为所动,坐在了一个树桩之上,不由得委屈异常,想着想着便想到了伤心之处,经不住又掇泣了起来。

刘兴华与张义抓耳挠腮着,真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自作聪明地要骗她,这一次倒是真的,她却不相信了起来。当下,刘兴华走到了王金娜的身边,信誓旦旦地道:“弟妹,这一次如果我要是再骗了你,就叫我不得好死!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想骗你的,可是后来看到小梅的照片,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对你亏欠得太多了!你有你的生活,有你的原则,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求呢?所以,我马上更正了我初时的过错,带着你来到这里!”

王金娜停止了掇泣,已经在听他的话了。

刘兴华又接着道:“这一次我完全听你的,熊三娃与陈大兴肯定就是在这里的。你自己看吧,你可以等在这里,等着熊三娃与陈大兴回来;也可以跟我回去,然后明天再来;还可以现在去就去观音庵,到那里找到这两个人!你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王金娜怔了怔,这一回刘兴华的话说得很是诚恳,应该不会再骗她了,她心里也十分得急迫,想要早些得到张贤的确切消息,于是琢磨了一下,还是自己走上了停在路边的吉普车:“那就去观音庵吧!”她终于作出了决定。

刘兴华与张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

夏阳带着熊三娃与陈大兴来到了观音庵的野战军医院,他答应过熊三娃,要带他来看一看他的二哥,当然他还要来看一看那个舍己救人的俘虏兵——于得水。

其实,对于夏阳来说,就任这个汽车连的连长,却有些意外,只是因为在襄河纵队里除了张义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会开车的人,总不能从那些俘虏兵里挑人出来当这个连长吧?所以他这个半调子的二把刀也就成了一个香饽饽,也就理所当然地当上了这个汽车连的连长。

其实所谓的汽车连,也不过只有十五辆车,三十多个人,其实不过是一个排而已。他仔细想一想,上面之所以叫做汽车连,可能就是为了就和他这个连长吧!如果叫做了汽车排,他本身就是一个连长,怎么也不能不升反降,让他当个排长!在这个连里,除了他这个地道的共产党员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俘虏兵,上面连个给他做帮手的副连长和指导员都没有派下来。

穿着崭新的解放军灰布军服,熊三娃一直觉得十分别扭,总觉得不如自己当初的国军军服舒服,再怎么说,他在国军里也算是一个中尉,是戴大檐帽的军官,而到了这里,一切又要从头开始。可是看一看身边的陈大兴,他不由得又释怀起来,这个当初国军的少校营长,此时也跟他一样,只不过是解放军里头的一个大头兵。

想起加入解放军的经历,至今还令熊三娃与陈大兴郁闷不已。那一次国军飞机的轰炸,把整个夏庄子村烧成了灰烬,却是因为张贤的救人行动,耽误了三个人逃跑的行程,而张贤被送到了医院之后,他们两个却被当成了经受住考验,没有逃跑的人。而那些逃走的人却没有几个真正逃出去,因为没有路条,走到哪里都行不通,所以大部分人又被陆陆续续地抓了回来,重新接受学习与教育。

在通过审查的时候,陈大兴觉得很是奇怪,宋明亮科长明明知道当时的情况,竟然没有如实反映,而且还在通过的审查单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不容分说,夏阳便把他们领到了自己的连里来,让他们成为了自己的手下。

其实对于陈大兴与熊三娃来说,夏阳也算是一个老熟人了,熊三娃一直十分后悔,如果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要是当初对这个夏连长好一些,或许也就没有今天的尴尬了。他还一直担心这个夏连长会记恨前仇,找机会来报复自己呢!

※※※

夏阳带着熊三娃当先着来到熊革命的病房,陈大兴也跟在了后面。很显然,夏阳原先肯定是来过了,这次到来的时候便轻车熟路,直接到了位于这个庵堂后面的重症监护室,这里的重症监护室,其实是这座庙庵的后堂偏殿,边上就是一个送子观音的泥塑。熊革命作为战斗英雄,自然被特殊照顾了。

在周医生的陪同之下,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这个偏殿里,在一张靠墙的病床之上,熊革命面色惨白地躺在那里,边上还挂着一个葡萄糖瓶子,上面引出一根细细的管子直通到厚厚的棉被里面,定然是扎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一看清这个躺着的人面容,熊三娃经不住地喊出声来:“二哥!”虽然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喊着的时候,他的眼圈已然红了起来。

“嘘!小点声!”周医生连忙提醒着。

“嗯!”熊三娃连忙点了点头,已然来到了熊革命的面前,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自己二哥已然清瘦的面孔。

“他还是那个样子?”夏阳问着周医生。

周医生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一直醒不来,这两天情况还要差,已经喂不进食物了,只怕熬不了几天了!”

俯在床头的熊三娃闻言不由得一惊,连忙起身来,问道:“医生,他到底是怎么了?”

周医生看着熊三娃,有些诧异。

夏阳连忙解释着:“他是熊革命的弟弟!”

“哦?”周医生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经不住地道:“熊政委原来有两个儿子呀?”

“熊政委?”夏阳不由得一愣。

“是呀!”周医生看着他惊讶的样子,这才告诉他:“你还不知道吗?熊革命是你们纵队熊政委的儿子,这两天熊政委总是来看他!”

夏阳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二哥到底怎么了?”熊三娃追问着,并不理会什么熊政委,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

周医生这才道:“他的伤很重,身上的弹伤倒是好治,我从他身上取出了三十多枚弹片;如今的问题是:他的大脑中可能是有大量的淤血,压迫了神经,除非做开颅手术,否则只能等死!”

“开颅?”熊三娃不由得一愣,他当然知道这种手术的高端与风险,并不是随便一个医生可以做得了的!

看着熊三娃默然不语,陈大兴不由得道:“要是王医生在就好!”

“王医生?哪个王医生?”夏阳有些不明所以,追问着。

陈大兴与熊三娃对视了一眼,却没有回答。对于他们来说,请来王金娜,这就如同是希望天上掉馅饼一样不可能。

正在这个时候,熊三娃忽然发觉熊革命的嘴巴动了动,好象在说着什么,可是他的眼睛还闭着,他不由得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在喊着:“哥……哥呀……哥……”

“他要说什么?”熊三娃经不住抬头望着周医生,问道。

周医生摇了摇头,告诉他:“他这是在呓语,就是在说梦话,他经常这样!”

熊三娃再把耳朵贴到熊革命的嘴边时,熊革命却再没有发出声音来,那张嘴又紧紧地闭住了。

在熊革命的身边徘徊良久,熊三娃心痛异常,恨不能那份痛苦分到自己的身上来。最终也只能随着夏阳与周医生走出了这个偏殿,不免回头多望上几眼。

“他是怎么受的重伤?”陈大兴经不住问着。

夏阳道:“我这也是听说,他在与敌人搏斗的时候,击毙了敌人的一个团长,这才挽救了我们即将崩溃的阵地,那是我们最后的一个阵地,旅长、团长以及指挥部都在里面!所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听着夏阳的夸赞,陈大兴只觉得自己的脸上没有一丝得光彩,这里夏阳所说的敌人,自然就是国军,而如果他没有被俘,反过来说,那个团长才是国军的英雄!

“他是在哪场战斗中打的?”陈大兴又经不住地问道。对于双堆集的所有战斗,他都有所耳闻,也很想知道是哪支部队能够把这股共军打得如此狼狈。

夏阳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大王庄!”

“大王庄?”陈大兴与熊三娃同时惊叫了起来。

“怎么?那场战斗你们也参加了吗?”夏阳不由得问道。

陈大兴与熊三娃并没有回答,熊三娃而是急急地又问着:“他是上午还是下午打死的那个团长?”

大王庄战斗中,十八军共有两位团长阵亡,一个是一一八师三十三团的团长,在上午阵亡;另一个是十一师三十二团的团长熊开平,就在快要夺下整个村庄的时候阵亡了!

“当然是下午!”夏阳道:“正是因为看到天快黑了,敌人怕守不住,所以只好撤走了!”

蓦然之间,一股钻心的痛如电一样迅速地噬食着熊三娃的心,他不由“啊!”地大叫了一声,跪倒在地上,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先是挥向天空,续而砸向大地,一拳下去已然鲜血直流。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冲着偏殿里的熊革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了起来:“二哥!你去死吧!你把大哥打死了!……二哥!你去死吧!去死吧……”这声音虽然沙哑着,却嘶心裂腹,断人心肠,如同子夜的狼嚎一样凄厉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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