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赶到赵集的时候,已然到了下半夜时分,王金娜被刘兴华安排的先行休息了,刘兴华信誓旦旦地向她作了保证,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会亲自带着她去看拜祭张贤。
刘兴华一直没有入睡,与他对面而坐的是自己的政委熊卓然。
“老熊,我知道有人可以救活熊革命,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这里!”看着熊卓然愁眉苦脸的样子,刘兴华终于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熊卓然蓦然一愣,抬起了一双通红的眼睛,连忙问道:“你说的是谁?”
刘兴华却没有马上回答,双臂环抱胸前,仿佛是思考着什么。
见到刘兴华并没有答话,熊卓然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自嘲地道:“呵呵,谢谢你的宽慰,这怎么可能?整个中国能够做开颅手术的人也没有几个,怎么就会自己突然到了我们这个穷乡僻壤里来?”
刘兴华抬起了头,一本正经地道:“老熊,我说的可是真的,并不是玩笑!”
看到刘兴华并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熊卓然不由得怔了怔,连忙再一次追问着:“老刘呀,你别让我着急了,你说的人是谁呀,快讲出来!”
刘兴华把头摆了摆,努着嘴指了指隔壁的院子,却没有说话。
“张贤的老婆?”熊卓然马上明白了过来,他已经听说了王金娜找来的事,作为政委,其实他并不欢迎敌人的家属找到这里来,这毕竟会影响到战士们的作战士气。只是他看到刘兴华仿佛与这个王金娜很熟,再想一想刘兴华与张贤之间的关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提出来,甚至有一个团长提出意见的时候,他也好言将之劝走。
刘兴华点了点头,如实地告诉他:“你别小看张贤的老婆,她可是在美国留过学的医学硕士,外科手术专家,全中国敢开颅、敢动心脏的医生只有两个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一听到这话,熊卓然的眼睛立即闪出了光来,马上站起了身,但是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颓然地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们……我们能请得动她吗?她是来为她丈夫收尸的,而他丈夫又是死在我们的手里!”
刘兴华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道:“是呀,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所以一直就没好跟你说。”
“哎!”熊卓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有些埋怨地道:“是呀,说了还不如不说!”说着,低下头去,再一次陷入了痛苦的煎熬之中。
也就在这个时候,武小阳带着张义进了院子里,看到了屋里的灯光,武小阳便对着张义道:“你看,司令员还等着你呢!快去吧,我要先去睡觉了!”说着,转身走了。
张义愣了愣,来到了房门前,喊了一声:“报告!”
“是张义!”刘兴华马上听了出来,连忙应着:“快进来”同时又对着熊卓然道:“革命有没有救,就要看张义的了!”
张义推门而入,熊卓然与刘兴华同时站了起来。在敬过礼之后,张义不由得问着刘兴华:“司令员,这么晚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刘兴华点了点头,让张义坐在自己的对面,这才告诉他:“王金娜来了!”
“我大嫂?”张义一屁股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仿佛那个凳子上面有个钉子,扎痛了他的屁股。
“是!”刘兴华点了点头,同时告诉他:“我已经安排她在隔壁的院子里住下了,她是听了我们的电台广播,过来找张贤尸骨的!”
一听到是为了这件事,张义不由得低下了头去,此时此刻,他也没有颜面去见自己的大嫂。
仿佛是猜透了张义的心事,刘兴华对他道:“你放心,我已经跟她解释了张贤阵亡的原因,这并不是你我的错,我想她也是一个明白人,想通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怪我们了。只是无论如何,她在我们纵队的这些日子里,无论如何你这个当弟弟的,都应该尽一下自己的责任,陪着她多说说话,安慰安慰她一下!”
“是!”张义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毕竟刘兴华说得很对,王金娜还是自己的大嫂,于情于理都应该自己来尽一下地主之谊。
“这几天你就不用回部队了,把你营里的事情交给副营长去打理就是了!”刘兴华又对着张义说着。
“是!”张义再一次回答着。其实这一段日子里,虽然他也在为痛失大哥而悲痛不已,但是却又很快地投入到了对投诚兵的改造与训练工作之中,刘兴华出于偏爱,把十一师投诚的那上千人,大部分编给了第一旅,实际上就是要加强自己这个主力旅的作战能力。
熊卓然一直在旁边听着刘兴华与张义的对话,也一直在热切地等待着刘兴华与张义说起熊革命的事来,可是从始至终,刘兴华也没有提到要求张义留下王金娜为自己儿子做手术的事,仔细想一想,人家也是刚刚经历家庭剧变,许多事情只能慢慢来!如果自己现在就这么要求,那也显得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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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娜几乎是一夜未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脑海中还在不断回忆着与张贤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哪知道越是这么想,泪水也就越发得多了起来,到早上张义见到她的时候,那一双眼睛已然红得肿了起来,就好象是两个桃子。
见到张义的时候,王金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此时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叔子,她已然有一些寒心而已。
“大嫂,你怎么来了?”刚刚见面,张义明知故问的问着,其实也是一种客套。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将还挂在脸上的几滴泪水拭去,重新板起了面孔,指桑骂槐地道:“人家是上阵亲父子,打仗亲兄弟,我们家的阿贤却没有这个福气,枉费了他当初那么多的心机,想要把自己的兄弟弄出个人样来!哎!哪知道养得却是一个白眼狼,到末了还要我这个妇道人家出面来收尸!”
这话听到张义的耳朵里,只觉得如同针扎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明明知道王金娜这是在对自己发泄不满,只能强自厚着脸皮答应着:“大嫂说得哪的话,便是你不来,我也会想办法把大哥好生安葬的!”
王金娜却嗤之以鼻,一边流着泪,一边悠悠地道:“你们共产党的人不是讲处处青山可埋骨吗?呵呵,老三呀,你是共产党员,但是我还想给阿贤留个坟呢!他又不是无后的人,将来小虎问我的时候,我还可以告诉他,他父亲的坟在哪里!可有带着他去上几柱香,就不劳你这个作叔叔的费心了!”
张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真得是无地自容了,恨不能马上转身离去。可是又仔细想一想,此时王金娜的心情只怕比当时他看到大哥尸体的那一刹那还要悲痛,人在这种时候,说一些过头的话,做一些过头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刘兴华给他布置了任务,要他全程陪好自己的大嫂。
看到王金娜将张义骂得灰头土脸,边上的刘兴华忍不住地道:“弟妹,你也别怪张义了,他根本就没有和张贤打过照面,就算是我们围攻双堆集的时候,为了不让他们兄弟相残,我专门将张义的这个营调往到其他方向,没有参加对十一师的任何战斗。还有,张义也算是尽了他作兄弟的情义了,为了给阿贤留条活路,他冒险只身跑到双堆集里,想找到他大哥好好谈一谈,可惜得很,那个时候张贤却不在。”
王金娜听着刘兴华的解释,一边看了看已然满面通红、同样是眼泪汪汪的张义,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的确有些伤人了。
刘兴华说着,话音一转,又正色地道:“弟妹,虽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国民党此时已经是穷途末路,阿贤却不识实务,还要为这个腐朽的政权尽他的愚忠,这才是他悲剧的根源,怪不得别人!”
刘兴华的话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再往深里说下去,王金娜是个聪明人,默然无语了起来。的确,如果就事论事来说的话,张贤就是在自取灭亡。打仗这件事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在国共两党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死一些人也是非常正常的,历朝历代,往往一场战争或者动乱过来的时候,死的人都是无计可数的,就张贤一个人来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见王金娜没有再作声,刘兴华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武小阳命令着:“小武,去把那辆指挥车加满油,一会儿让张义开车,你、我和王医生四个人去一趟陈集!”
“是!”武小阳答应着跑了出去,他知道,张贤就被埋在了那边的北淝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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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沿着起伏不平的大道向东南方向颠簸地行驶着,陈集离着赵集还有二十多里地,这并不是一个短的距离,有车子开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是走路,便是张义和武小阳走的话也可能要走一个上午,再说拖着个王金娜,如果真得走到那里,可能要到下午了。
约摸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了陈集附近的一处高坡地上,张义告诉王金娜,大哥张贤的坟就在上面,是他和刘兴华亲自选的址,然后又买的棺材。
来到了这个高坡之上,下面的风景倒是可以尽收眼底,四野里的雪还未化尽,那条北淝河就像是玉带一样,蜿蜒曲折地从高坡之下流过;只是坡上风吼的声音过大了些,四周的树木又稀少了些。
王金娜摘下了自己的围巾,任由北风吹乱自己的长发,她默默地来到了这座新坟前,这座坟还没有一块石碑,仅是用一个木板竖在坟前,上面端端正正地用毛笔写着几个字:张贤之墓!
来的路上,王金娜还不停着流着泪,可是到这个时候看到这个坟,她却一丝泪水也流不出来了,仿佛眼睛里已经干透,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这座坟,好象成了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我找人刻了块墓碑!”张义告诉王金娜:“只是现在还没有刻好,要过几天才能完!”
良久之后,才传来了王金娜的一声轻叹:“不用了!”
张义愣了愣,转头看了一下刘兴华,刘兴华也愣了。
“为什么?”他还是问了出来。
“我不想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王金娜终于说出了原因来,此时的泪水又再一次滚出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