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这个姓宋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旅的,反正是一个敌工科的科长,此时就坐在张贤的对面问着张贤。
敌工科,也就是对敌工作科的简称,在解放军里,纵队以上设有敌工部,纵队以下的各师、旅都设有敌工科,其主要作用其一是搜集情报,其二是宣传瓦解敌人,其三就是对俘虏的甄别与教导。这个宋科长是一个四十左右岁,戴着一副眼镜的文士,一看就是上过学的人,不同与那些扭送着他们到达这个叫做夏庄子的村庄来的解放军战士。
“于得水!”张贤回答着,装出老实的样子。
宋科长点了点头,看了看边上的一个文书,这个文书已经俯在桌子上写着了。
“职务?”宋科长又问道。
“十一师警卫营上士班长!”张贤报着于得水的直实身份。
“多大了?”
“二十八”张贤回答着,这个岁数比真正的于得水却要大了八岁,好在真正的于得水长得本就显老气,在警卫营里,除了陈大兴跟熊三娃,还真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年岁。
宋科长仔细看了看张贤,却又摇了摇头,有些不相信地道:“你是一个班长?我看不象!”
“怎么不象?”张贤问道。
宋科长道:“我想你怎么也应该是个营长、团长什么的,不可能就是一个小小的班长!”
“我就是一个班长!”张贤坚持着:“不信,你可以问别人!”
宋科长点了点头,道:“我会问的!我只是在想,能在我的面前如此沉着冷静,这就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班长的表现。我见过很多的人,包括很多尉官和校官,如果是普通的班长,他们脸上的表情无不恐慌和害怕,可是我在你的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到!”
张贤笑了一下,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在战场上死都不怕,还怕过个堂吗?你们共产党不是说优待俘虏吗?呵呵,我就等着你们优待呢!”
听到张贤如此一说,这个宋科长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又十分正经地告诉他:“不错,我们共产党的确是优待俘虏,但是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俘虏也要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知道了!”张贤点着头。
宋科长没有再说下去,接着问着他:“你老家是哪里的?”
“河南遂平!”张贤回答着,毕竟在遂平驻留了很多时日,他对那个地方十分了解,而且那里的方言也学得上来。于得水的真正老家是项城那边的,其实离着遂平也不算太远,风土人情与口音也相差不多。
“什么时候当的国民党兵?”宋科长又问着。
“前年!”
“为什么要当国民党兵呢?”他又问道。
“我愿意呀?”张贤反问着,同时告诉他:“我们都是被抓的壮丁!”
宋科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在此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张贤愣了一下,马上又道:“给人打过短工、在火车站扛过麻袋,还在一个学校里交过书!”
“哦?”宋科长与那个文书对视了一眼,不由得追问着:“你读过书?认识字?”
“当然!”张贤点了点头,继续编着:“我小的时候家道还不错,只是日本鬼子来了之后,烧杀抢掠的,我家就这样败落下来,只剩了我一个人!”他说着有些悲伤,抬起头又接着道:“后来为了糊口,我只好靠出卖苦力度日,直到被十一师抓了壮丁!”
听着张贤的话,宋科长与那个文书都露出了同情之色,张贤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果然,这个宋科长没有再问下去,让他用右手姆指按了一个手印,便让人带出门去。
※※※
张贤是第一个过堂的,其后进去的是陈大兴,此时张贤与熊三娃就站面院子的一角,边上有几个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地看管着,不让互相说话,也不让四处乱走。他们要等着这三个人被审完之后,再押着他们去俘虏营。
也就在他们在这里等待的时候,又有一个俘虏被押进了院子。这个人头戴着钢盔,身穿着一件全新细布棉军衣,低着头,不出一声,只是张贤与熊三娃看到这个人的身影时,都不由得有些惊讶。这个俘虏终于抬起了头向他们这边看来,目光正与张贤撞到了一起,两个人都不由得同时打了一个激灵,他连忙又低下头去,走到了院子的另一边。
是黄维!张贤的心在狂跳着,十二兵团的总司令官都被抓获了,看来,十二兵团其他的高级指挥官们也就凶多吉少了,他不由得想到了杨涛军长与王元灵。
“你们认识他吗?”熊三娃还在盯视着黄维,却让那个押着黄维来的解放军干事发觉有些异样,走过来问着。
“不认识!”不等熊三娃回答,张贤当先着答道,熊三娃也连忙摇了摇头。
听到张贤如此回答,那个解放军干事有些失望,但是黄维抬起头看向他们,眼睛中已经流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陈大兴被带了出来,可是出乎了张贤的意料之外,那个宋科长直接来到了门口,却没有喊熊三娃进去审问,而是对着黄维道:“呵呵方上尉,我们里面谈!”
黄维点了下头,跟在他的后面走了进去。
“方上尉?”张贤心里默念着,想来黄维也没有用自己的真名,他怕被敌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报了一个假名。看来,他这个师长可以降低身份为上士,那么这个兵团司令也可以降低身份为一个上尉了。只是黄维他们不是每人领了一包安眠药的吗?说什么死也不能当俘虏,却为什么他没有吞服安眠药呢?
由于熊三娃还没有被训问,所以三个人还站在院子里等候着里面的传唤。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了宋科长严厉的警告:“方上尉,这里可有你写的一份保证书,如果姓名与职务不符,愿受枪毙!你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八十五军军部上尉司书方子兴,你还要我告诉你什么?”黄维的声音不卑不亢,倒也显得从容不迫。
张贤、陈大兴与熊三娃都将目光投向那间屋子,冬天的窗户都糊上了一层纸,无法看清屋里的情形,但是那扇门却是半掩着,他们可以看到宋科长站立在那的半个身子。
听到黄维依然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宋科长来到门口,向门外喊了一声:“把文修带来!”
一听到这个名字,张贤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的脸转向了院墙,生怕被这个人认出自己来。院子的门口,再一次走进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国军俘虏,只是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象两边张望,仿佛是心里怀着无限的心事,就这么默默地从张贤三从的身边走过,走进屋里。
“文修,这个人你认识吗?”宋科长问着他。
文修在这个时候才抬起头来,望着黄维,眼中露出了恐慌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黄维不由得一脸得怒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把他带走吧!”宋科长并没有要求文修指认黄维,而是对着那个押解的解放军干事命令着。
文修又被带出了屋子,依然如同他进来时一样,一句话也没有说,头低得更低了,肯定心里在不断地遭受着良心的折磨,就这么默默地走出院子,自始自终,他也没有往张贤这边看上一眼。
直到文修被带出了这个院子,张贤一颗强跳的心才放了也来,还好,这个文副参谋长并没有发现自己,可是这也提醒了他一个问题,在他到俘虏营的时候,还不知道会遇上谁,谁也不保准没有人认识自己,如果真得被人指认出来,那么自己可能就会有麻烦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屋子里黄维沉闷的回答:“我就是黄维!”
一时间,包括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宋科长缓缓地拿起桌子上的那张“愿受抢毙”的保证书,面对着惨白如纸的黄总司令,却微微一笑,慢慢地将这张保证书撕成了碎片。
※※※
黄维的身份被确定了,在他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还是向张贤投来了一个无可奈何的一瞥。张贤在与他双目交汇的时候,已然没有了最初时的厌恶,代之的却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伤,十二万人就这么灰飞烟灭,作为总指挥官的黄维定然要得到应有的结果,可是,作为其中一员的自己又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张贤的心一直在忐忑不安地跳着,不知道自己前面的路还能走多远,如今不管怎么样,他也只能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一条道走到黑里去,既然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于得水,那么就必须要把张贤忘掉,除非再出来一个文修,象指认黄维一样地把他也指认出来。
还好,当他们被带进了俘虏营,才发现这里的俘虏绝大部分是第十四军和第十军里的,还有部分是八十五军里的,没有十八军里的人,所以认识张贤的人并不多。陈大兴因为是校官,被特别地关到了别的地方,而张贤与熊三娃由于职务低微,与众多的俘虏士兵跟下级军官们关在了一起。
因为白天人多眼杂,张贤一直低着头,也不敢出声,生怕别人认出自己来,一直到天黑以后,他才放下了一颗心来,总得来说,这一天总算是熬了过去,自己又活过了一天。到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当时临突围里胡从俊讲的话,胡长官曾经要求大家不成功便成仁,当时的人们是那么得信誓旦旦,自己也曾暗暗发誓,可是当真得自己被俘虏的时候,却将这些忘记到了脑后,看看黄维的表情,也没有见到他准备为党国尽忠。只是到了现在,张贤真得考虑起了这个问题,可是,刚刚想到了死,脑海里便马上映出了自己儿子小虎那憨憨地模样,还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小虎还是在年前,那一次王金娜带着小虎去河南探亲,在最后分别的时候,小虎还伸着手要他抱的情景。想到了小虎,便又让他马上想起了自己的两位娇妻,想一想结婚到现在,夫妻三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如果自己当真得丢掉这一切,一走了之,又如何对得起这两位衷情于自己的两位红颜?思前想后,都是一万个不能死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哀叹,原来说的要死是如此简单的话,真得到了要作出决定的时候,却又是如此得艰难。
“唉!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张贤只能这样地告诉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这间屋子里包括张贤与熊三娃,一共躺着二十个人,小小的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的,炕上躺不下,地上还打着地铺。听着满屋子里呼噜声此起彼伏,张贤越发得难已入睡,这些与自己一样被俘虏的国军士兵们倒是活得简单,远不用向自己这样提心吊胆,他们虽然很多人连为谁打仗、为什么要打仗都搞不清楚,但是却能够吃得香睡得好,打起仗来还能不要命,就像是没有大脑的机器。只是到此时,张贤却羡慕起他们来,这样简单的生活此时想来,倒也不错。
“阿水,你没睡着吧!”身边的熊三娃忽然转过了身来,低声地问着。
“没有!”张贤答着,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一沾枕头就很难叫醒的家伙,怎么这么晚了也没有睡着。
熊三娃爬到了张贤的身边,两个人钻进了同一条被子,熊三娃俯在他的耳边轻悄地道:“我真怕黄长官会把你揭发出来,要是他把你说出来了怎么办呀?”原来,他一直在担心着这个。
张贤有些感动,直到这个时候,熊三娃还在替自己着想着,当下稍想了片刻,肯定地道:“不会,三娃你别瞎操心了!”仔细想一想,虽然黄维并不招人喜欢,但是这个人却板倔得很,又自视清高,绝然不会象文修那样,来做告密者。
听到张贤能够这么肯定,熊三娃这才放下了心来,同时又道:“我想,我们怎么能够逃出去,只是现在大兴哥跟我们分开了,要跑也要把他叫着!”
正说之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声枪响,这两块枪响在这个平静而又宁和的夜里显得分得的刺耳,把几天都没有听到枪炮之声的这些士兵们全然惊醒,纷纷爬将起来,拥到了门口。
门口,有两个解放军士兵持枪把守着,一见到屋子里的人惊动起来,连忙喝令众人各回各位,但是显然并不见成效,有人已经在问了:“是不是趁我们睡着了,悄悄地拉出去枪毙人了?”
正当大家疑惑不安的时候,一个解放军的干部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在安慰着:“大家不要怕,该睡觉的接着睡觉,外面没有什么事?”
“那枪响是怎么回事?”有人在问着。
“不要瞎猜!”这个干部喊道:“刚才有人要逃走,被我们抓了回来,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不作越轨之举,我保证你们大家的生命安全!”
听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家这才安静了下来,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
黑暗里,张贤与熊三娃对视着,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如今想要逃出牢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