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大雪,比前一夜的雪还要大,鹅毛一样地旋转飘落着,虽然让人看不到前面的路,走起来也是艰难难行,但是却可以让张贤这三个人轻易地躲过了解放军布置在陈集外围的岗哨,穿过警戒区,逃离这块给他留下过沉痛创伤的地方。
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咯地声响很是刺耳,这是令张贤唯一感到不安的地方,生怕被那些有可能还在搜索的敌人听到。好在时不时的还有北风在呼啸着,这寒冷的风却可以掩住所有的声音,只是那扑面的寒风象利刃一样吹在人的脸上,给人一种生痛的感觉。雪还在下,却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可以覆盖住他们的脚印,便是天亮后刘兴华发现了他的逃离,想要来追,也无迹可觅了。
如今能够脱离虎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激励,此时怎么来说都已经一身轻松,对张贤说来,虽然丢掉了部队,却也同时丢掉了包袱。
好在为了逃跑,他们事先做了一点准备,这还要感谢刘兴华送来的馒头和粥,吃进去肚子里去之后,果然让人暖和了许多。为了准备这次逃亡,张贤还特意让熊三娃与陈大兴多揣些馒头,以备路上充饥。
本来,按张贤的想法,只带着熊三娃一走了之,哪知道熊三娃还是忍不住想到了他最要好的朋友陈大兴,无奈之下,张贤只好让他去询问陈大兴的想法,陈大兴自然毫不犹豫地要求跟着他回武汉,毕竟,他的家属也在武汉,他也归心似箭。
从陈集出来之后,张贤辩明了方向,沿着这条北淝河向上急走,准备在上游的双沟村附近渡过河去,那边应该有桥,或者可以徒涉。按照张贤的计划,他们在过了北淝河之后,便要向西南方向行进,从蒙城县的东部过涡河,然后向南直到凤台县。凤台已然是国军所控制地县城,只要到了那里,后面到武汉就方便了许多。从陈集到凤台有七八十公里路,以这种大雪的天气来说,可能需要走上两天。
如今让张贤感到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在天亮之前,能够换上一身衣服,最好是能够换上普通老百姓的服装,这样一来就可以真得达到返璞归真、鱼目混珠的目的了,毕竟这一身黄色的国军军服太过招摇了。只是,此时深更半夜的,四面白茫茫一片,便是有村庄他们也不敢进去,换一身衣服想得容易,只怕很难做到。便是无法换上平常人的衣服,张贤还在想着把自己的这身将官服换下来,哪怕是换上一身士兵装呢?只是当时走的过于匆忙,这一点当时被他忘记了。
沿着河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三个人都觉得已经走了很久,终于在一座村庄之外看到了河面上架起的一座木桥,三人兴奋不已,将刚才的疲惫都忘得一干二净,急忙向那个木桥跑去,准备过河,可是还没有到达桥头,便听到了几声狗叫,紧接着有人在那里大喝着:“什么人!”三个人连忙收住了脚,还喘着粗气。
“不好,这里有人守着!”张贤反应过来,马上命令道:“快离开这里!”
熊三娃与陈大兴也点着头,跟着张贤往回就跑。
“站住!”后面已经有人在大喊了起来,随着便放起了枪来,枪声立即惊动了附近那个村子里的人,灯光闪亮起来,显然有人从村子里出来往这边来了。
当下,张贤三人就如同是作贼被发现了一样,也顾不得东南西北,直接从田地中穿过,认准一个方向直奔下去。
后面的追赶之声渐渐地远了,那个村子也被甩得看不见了,三个人才立住了身形。站在雪落的旷野中,四面一片得黑暗,那条刚才还时隐时现的北淝河也失去了影子,便是连哗哗的河水流过的声音也一丝不闻。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陈大兴不由得问道。
张贤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道:“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还在陈集的附近!”
“我们该不会又回到了陈集吧?”熊三娃担忧地问着。
“不会!”张贤十分肯定,却如何也分辨不出了方向来。
“不然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过夜,等天亮之后再说吧!”陈大兴提议着。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张贤也只好点了点头。于是,三个人商量了一番,认准了一个方向直走下去,希望能找到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雪还在下着,张贤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那出《夜奔》的戏来,依稀记得在当初的十二兵团成立之际,黄维司令官曾经请团长以上的人看过这了戏,开场锣响过之后,林冲戴着硕大的马连坡的毡帽,上面戳着红缨,扛着一杆八尺长的铁枪,枪头处还系着一个酒葫芦,也是在这么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凄凉落迫地往梁山泊投奔。想一想戏里林冲,再看一看如今的自己,那种恐惧的心情,那种无依无靠的惨境,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戏里的林冲还多了一份悲愤,而自己却多的是一份无奈。或许,连黄维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初十二兵团成立的时候点的这出《夜奔》,却也正好成为了十二兵团最后的写照。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迢,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啊!吓得俺魄散魂销,魄散魂销。……”
“……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陶,急走羊肠去路遥……忽剌剌风吹叶落,震山林声声虎啸,又听得哀哀猿叫。俺呵!走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啊!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呀!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闱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
凌晨时分,大雪终于停歇了下来,张贤三人也来到了一处破败的窑厂之中,这是一处被废弃的砖窑,边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坑,显然是当初挖土做砖的时候留下来的,此时坑里已经半盛着水,想必这个坑还是很深的。窑洞里应该是干燥的,堪堪可以躲避寒风与雪水。
他们小心地走过来,生怕这里面会有埋伏,可是半天也没有一丝的动静,除了风吹着窑顶的荒草在呜呜地空鸣,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好象没有人!”熊三娃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判断着道。
张贤点了点头,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向这座破窑靠近,可是还没有到达窑口,熊三娃便被脚下的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摔倒。“他娘的,是什么东西!”他骂着,用脚踢了踢横在地上被大雪盖住的障碍物,却发现有些不对劲,扒开雪来一看,却是现出了一具身着国军军服的尸体,陈大兴举着手电筒照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上尉军官,早已经死了。
“这里还有!”熊三娃叫着,他已经跑进了窑洞里。
张贤跟着陈大兴举着手电筒进入窑洞,果然发现还有一具同样身着国军军服的尸体,从这个军服上可以知道,这是一个上士,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队的。
张贤从陈大兴的手里接过手电筒,四面照了照,却见到处都是弹孔,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至今还没有散去,不用多想,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战斗,这两个倒霉鬼不幸丧身于此。当张贤拿着手电筒仔细察看窑洞里的这具尸体时,才发觉这个人的脸已然被手榴弹炸得面目全非了,也认不得模样。想来,这场战斗定当发生在昨天十一师突围的时候,可惜这两个突围出来的人,还是没有能够逃过解放军的天罗地网。
张贤忽然发现这个人的个头、胖瘦、大小与自己的身材十分相似,不由得灵机一动,对着熊三娃道:“三娃,帮我把他的衣服脱下来!”
熊三娃不由得一愣,问道:“他的衣服都破成这个样子,还沾满了血污,要来做什么?”
张贤已经在脱着自己的将官服,先将这件黄呢子的军大衣脱了下来,立即一股寒风吹得他浑身颤抖了起来。“我要跟他换一换!”张贤告诉他。
陈大兴马上明白过来,当先着俯下身去,费力地解着这具尸体衣服上的扣子。
熊三娃与陈大兴两个人人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这个人的衣服、棉袄和棉裤都扒了下来,与此同时,张贤也将自己脱得只剩下了内衣内裤,哆哆嗦嗦地拿起这个死人的衣服,也顾不得脏臭,全然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紧紧地包裹住自己已然羸弱的身体。
在张贤的命令之下,熊三娃与陈大兴又将张贤的衣物穿到了这具尸体的身上,两个人彻彻底底的进行了一次交换。当陈大兴从地上起来,手里还拿着从张贤大衣里掏出来的将官证递给他,张贤接过来看了一眼,却又蹲身下去,把这个证件再一次放进了那件黄呢子的大衣内兜里。
他这才站起身来,回望着错愕诧异的陈大兴与熊三娃,低低地告诉他们:“从现在起,张贤已经死了!”
陈大兴点了点头,明白他的用意。熊三娃想了想,有些不明白地问道:“那贤哥,以后我们叫你什么?”
张贤想了一下,告诉他们:“在我们到达凤台之前,你们就叫我于得水吧!”
熊三娃与陈大兴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于得水,正是陈大兴手下死去的一个班长,现在看来,张贤穿着这身上士的军装,从后影看去,还真得跟于得水很象。
“嗯!”陈大兴当先地点了点头,同时道:“好,那我就叫你阿水,于得水在我们营里,大家一直这么叫他!”
“阿水哥!”熊三娃叫了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
张贤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叫阿水就行了,那个‘哥’字就别带了,大家都知道你比他大的!”
熊三娃扮了个鬼脸,点了点头。
张贤又是一声长叹,告诫着这两个人:“如今我们还在共军占领区里,必须要小心谨慎,都到了北淝河边了,如果再被他们俘虏,那就真得是枉费心机了!”
“嗯!”两个人齐齐地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