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时候,却是无比得风光,胡从俊师长亲自来到这里迎接,这令张贤一家都有些受庞若惊。但是张贤也十分明白,胡师长之所以这般地对待自己,完全是因为愧疚,若不是自己把所有的罪责揽到一身,他这个师长只怕也会被降职。
胡师长陪着张贤回到了他位于汉口的家里,这个三层的洋楼此时也比原来冷清了很多,随着主人的职务变迁,也没有几个人再来找这位曾经无比风光的少将了。王金娜早就张罗出了一桌酒菜,只是因为怀有身孕,所以动手的事都是田秀秀在做,倒是有两个女佣帮忙,这个清静的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张贤自然不会放胡从俊离去,怎么也要请他吃顿饭,胡从俊没有推脱,自然地留了下来。还没有开席,那个自称是老乡的吕奎安便跑了来,他告诉张贤,韩奇韩站长原来打算过来看一看他的,可是最后想了想,为了避嫌,还是没有来,等着这个风声过去之后,再来看他了。张贤知道这次的事情,又是韩奇从中帮了不少忙,尽管韩奇没有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酒菜很快便摆了上来,看着这还算是丰盛的餐桌,一时间令胡从俊和吕奎安都垂涎欲滴。其实以张贤的薪俸,要养这么一大家还有一些勉强的,主要的还是靠着王金娜的收入了。王金娜已经听从了张贤的建议,辞去了十八军后方医院院长之位,在武汉的陆军总院里担任了一个副院长,虽然还没有退出军界,但是已经不用随军奔波了。因为她的医术高超,在全国来讲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也成了这个陆军总院里的一个王牌主刀,她的薪资比张贤与田秀秀两个人加起来还要高出了一截。
酒宴刚刚摆好,门外又来了一批故旧,却原来是王元灵与杨涛两位老长官,以及龙天涯、徐海波、王江和李现法这几个一一八旅的下属,他们都是听说今天张贤出来,所以特地过来为他庆祝的。
一时间,客厅里已然是高朋满座了。
大家纷纷给张贤压惊,没有人再提起那件刚刚令人郁闷的事情了,可是酒过三旬之后,又不得不面对过去,还是张贤首先提了起来。
“今天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这让我想起了当初我刚刚回到十一师的时候,曾和大家在天香阁一起畅饮的情景,那还是几个月前,如今想一想,就好象是在昨天!”张贤万分得感慨。
经他如此一说,其他人也都沉默了,那一次天香阁的宴请,也是张贤作东,也是这些人们,只是多了黄新远、钱雄风和张慕礼。
见大家都不作声,张贤微微笑了一下,忽然间眼睛里闪出了一抹泪光来,他又想起了那首古诗来,当下吟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的声音低啭轻婉,如歌如泣,还未念完,泪水已经是潸然而下了;而听的人们又何尝不是辛酸难言呢?
战友,这是多少神圣而又崇高的友谊,在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中存活下来,在惨无人道的战争中并肩作战着存活下来,那应该是一种多么坚牢而又几无瑕疵的友情呀?在这种血与火的洗礼中,原来以为一切的考验都无法憾动这种战友之情。可是,便是如此纯洁而真实的东西,作为人之本性中的善与美的标尺,却又是如此得不堪一击。在信念与理想的冲突之下,战友也变成了仇敌,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苦难,却原来是人生中的一个玩笑!这是命运如此?还是造化弄人呢?也许,那份战友之谊,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原本就是假的!
“张贤,我知道你的心里很不好受!”胡从俊说道,同时劝慰着告诉他:“其实我的心里也是一样得不好受,但是,战友是战友,作人是作人。不要管战友如何,只要我们作人光明正大,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么,也就行了!”
“是呀!”王元灵也跟着劝道:“阿贤,你太重情义了,所以才会在心里打一个结。其实人过一生,最多不过百年而已,又何必如此得执著呢?”
杨涛也道:“张贤呀,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可以说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了,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黄新远那个狗崽子平日里装得倒是人模鬼样的,哪晓得背地里是这么一个货色,只可惜了张慕礼,就这么死在了他的手上,哎!哪天那家伙让我在战场上遇到了,定然当先地把他毙掉!”
“是呀!我要是看到了,也不会轻饶他!”龙天涯也随声附和着,当下,大家也都忿忿不平着,纷纷地咒骂着,恨不能将这个黄新远的皮剥下来,把肉剁碎去喂狗。
张贤的泪眼一闪,抬起了头来,看了看大家,这才面对胡从俊,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师长,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有一件事想向您说。”
“哦,是什么事?”胡从俊忙问道,大家也安静了下来。
张贤转头看了看坐在后面看着小虎的王金娜,王金娜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回过头来,对着胡从俊道:“师长,我想退役!”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胡从俊蓦然崩住了脸,不快地问着:“张贤,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张贤叹了一口气,这才对他道:“师长,实不相瞒,娜娜已经和她的朋友联系过,他们愿意帮助我们迁居美国,如果您答应,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胡从俊愣了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老实地告诉他:“张贤,我如今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想逃避堪乱,根本不可能的!别说我不同意,便是我答应你,陈长官那里你也走不过去,他不放你走,你就根本出不了国门!”
张贤沉默了,这个结果本就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王金娜霍然站了起来,来到了胡从俊的面前,却是诘问着他:“胡师长,你们为什么不放我家的阿贤呢?”
胡从俊看了看她,长叹了一声,悠悠地告诉她道:“因为你家的阿贤太出色了!”
王金娜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答。
胡从俊这才向她解释着:“张贤的表现实在是太出色了,先不说别的,就是他那么年青,就已经得了几枚勋章,加起来不比我少。如今他又是黄袍加绿帽,又是黄埔毕业生,又是陆大毕业生,这种学历和资历在我们土木系里已经是难得的一个人才了,如今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尤其是象他这样年青的军官奇缺,陈长官那里,怎么可能辛辛苦苦把他培养出来,就这么随他而去呢?”
“难道……难道你们非要他战死在沙场上才罢休吗?”王金娜一时之间激动起来,忽然提高的声音,这么怒问着。
“娜娜!你怎么能这么地说话?”张贤站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妻子喝令了一声,毕竟在这种场合下,王金娜的这样的表现就是失态。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也反应了过来,确实她太激动了!
胡从俊看着面前的这一对夫妻,也明白一个作妻子的担心,所以并没有怪罪王金娜的无礼,还是耐下心来向她解释着:“我要怎么来跟你说呢?作为军人,如果怕死那就不要做了。当然,谁都不愿意自己战死在疆场上,你的心情我也是能够理解的。好吧,我就把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告诉你吧!”
他说着看了看张贤和王金娜,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其他人,这才道:“张贤被隔离审查后,我也被调查了,但是张贤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这让我很是感动。所以这些日子里,我也在四处里找人,想要把他保出来,为此,我找到了郭万参谋长,又去了趟南京,亲自去找了陈长官。陈长官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搅尽了脑汁,才找到了一个机会在委座的面前讲了一个情。如果依照委座的脾气,就算张贤不会被枪毙,也会被判个三年五年的,最轻也是去哪个三流的部队服军役,这一点罗达就是一个明例。如今,张贤被放了出来,而且只是降了个职,由旅长降为了团长,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这个时候他再一走了之,那又将置我、置陈长官于何地呢?枉教我们如此得费尽心机。张贤原本就是国军里树立的一个楷模,说不准将来哪一天委座心血来潮,问起你来,我们又该如何回答呢?”
这一番话,倒是将王金娜问住了。
见她不在作声,胡从俊这才缓了口气,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意味深长地道:“阿贤呀,不是我非要留你,不让你退役,这里面的事情原本就不是这么简单的。我看这样好了,如今你怎么也要在我这里呆个一年半载的,等过了这一年之后,到时你再想走也好,想退也罢,我都随你的便,不加阻拦!”
“如此多谢师长了!”张贤真心地感激着。
王金娜也点了点头,却又问着:“阿贤被降为了团长,不知道胡师长会把他安排到哪一个团里去呢?”
“这个我已经有了安排!”胡从俊一笑,对着张贤道:“一一八旅旅长一职由王元灵来接任,十一旅副旅长一职由三十一团的团长升任,吴华平调到三十一团当团长,这样就把三十二团的团长空了出来。三十二团在鄂西会战的时候打没了,原本就是当初在你的独立营的基础上组建的,里头的营连长也大部分是你的手下,你过去当团长,没有人敢不服的。”
“如此甚好!”张贤与王金娜都十分满意。
看来,胡师长为了给张贤安排,确实是动了一番脑筋的,让他当三十二团的团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对于张贤来说,根本就是轻车熟路了。只是转来转去,过了四年了,自己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团长而已。
※※※
张慕礼的死,对于张贤、王元灵、龙天涯、徐海波以及吴华等人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这些人本来都是在一个水平线上,彼此之间有竞争,而更多的是互相帮助,互相配合,在不知不觉之间,那种本能的默契已经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地,他们的交情已经远远超越了友谊的本身,能代而称之的只有兄弟这个词!
胡师长主持着,为张慕礼举行了追悼会,张慕礼身着戎装的黑白照片悬挂在灵堂的中央,四周是长青的松柏枝所扎成的花束,上面缀满了白色的花。张贤走进灵堂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堂前的张慕礼的妻子叶大姐,她的身边还跪着两个披麻带孝的儿女,女儿大一些,已经开始懂事了,而那个儿子也只有三岁,一边跪着,一边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双黑黑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身边这些走过并行礼的人。
张贤对着相片深深地鞠了三躬,却又觉得礼仪过轻,跪倒在地,连续着磕了三个头。叶大姐带着女儿也跟着对张贤回拜,这令张贤心如刀绞,起身来抱起了那个还在地上爬着的张慕礼的儿子小龙,已然是泪流满面了。
在张贤认为,张慕礼的遇害,虽说不是自己直接之过,却也是间接之过,如果那日他狠下心来,不放黄新远离去,又或是将之击毙,又怎么会有张慕礼遇害这一节呢?此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其中的愧疚之感已然令他睡卧不安,只是这里面的缘故也只有他的弟弟张义能够感受,却无法向别人说出来。
※※※
张慕礼最终被火化,叶大姐决定带着他的儿女和他的骨灰回葬家乡,在离开武汉的时候,张贤和王金娜、田秀秀,以及张大哥的几个生前好友前去码头送别,就在叶大姐在踏上江轮搭板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抱着自己的儿子,拖着自己的女儿,一把跪倒以了张贤的面前,眼泪簌簌而下,这令在场的所有人的都惊愕不已。张贤连忙起身要把她搀扶起来,但是叶大姐却长跪不起,向着张贤道:“阿贤,你是慕礼的结义兄弟,我今天跪在你的面前,不为了别的,只为了慕礼的这个仇!”
张贤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扶起她来,答着:“大嫂,大哥的仇自然就是我的仇,便是你不提,我也不会忘记的!”
“是呀!”边上的龙天涯、吴华等人也齐声附和着:“我们一定会为张大哥报仇的!”
叶大姐已然是泣不成声了,她看着众人,声音已然沙哑:“阿贤呀,如果慕礼真得是在战场上牺牲了,那是为了国家,我也不会说什么,战场上本来就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只是我不能够接受的是,杀他的人竟然是黄新远。这个黄新远当初和我们家的慕礼是那么得要好,到我们家来我也总是好酒好菜地款待着,从来没有有过一次的冷眼,我也经常为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我们家的慕礼更是视之为兄弟。哪想到……哪想到这个人翻过脸来就下得了如此的黑手,慕礼太冤了……”话还没有说完,又哭成了一团。
在场的人无不心寒,是呀,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这个社会上,政治上的问题,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是一个普通乡下女人,却也知道什么是忠,什么是义,放下政治上的大问题不谈,便是这作人的小问题上,忠义却也原来是这么得难!
“大嫂,大哥的仇我一定会报的!”张贤信誓旦旦着。
叶大姐点了点头,这才止住了悲声,又有些惭愧地道:“阿贤呀,本来,慕礼的这个仇,应当由我们家里的人来做的,只是如今我们孤儿寡母的,又无依无靠,孩子又小,先要把他们拉扯大,才能谈得上其他。你也是慕礼的结义兄弟,这个仇你能报则报,如果不能报,那就等小龙长大了再说了!”看来,他并不想勉强张贤。
听她如此一说,张贤马上肃然起来,指天发誓道:“大嫂,我向天发誓,如果我张贤不能够为大哥报得此仇,定然不得好死,并且尸骨无存!”
王金娜经不住在后面扯了张贤一把,但是张贤却装作没有知觉。
这个誓言立得很重,在场的人都怔了一怔,虽说也都有替张慕礼报仇之心,只是却也知道,这个仇并不是那么好报的。黄新远已经不知去向,便是他回到战场上,能够与国军对仗,但是到时这个仗怎么打,还不知晓呢,战场上的胜负从来没有定数的,生死也没有个规则,此时发出这个誓言,其难度可想而知了。
叶大姐也怔了怔,蓦然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再一次对着张贤,倒身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