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三娃鼻青脸肿地哭着,开着车回到了王家店的旅部,这让所有的人都不明所以,刚刚看他出去的时候还喜气洋洋,转眼之间却又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回到旅部跳下车,也不顾这里众多的目光注视,自己的那顶美式大沿帽在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也从头上掉落下来,他也浑没有理会,匆匆地奔向了张贤的作战指挥室而去。
张义捡起了他掉落的帽子,“喂、喂!熊哥!”他喊了两声,但是熊三娃并没有听到,他的头脑里已经没有了别的,直想着去找张贤。张义愣了愣,她跟着他的身后追过去。
张贤和几个参谋在讨论着什么,此时正好结束,那几个参谋站起来准备离去,熊三娃喊了一声报告,门口的卫兵也没有拦住他,他便一头闯了进来。
众人都愣了愣,看到了一个泪流满面的熊三娃,都觉得奇怪,平日里这个家伙总是猛得很,向来是不怕死不怕强的,今日里仿佛是变了一个人。虽然好奇,想知道原因,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他定然是有一个十分要紧的事,不然也不会这样子来找旅长。大家也都知道,熊三娃与张旅长之间的关系情同兄弟,于是在此时此刻,也都很是识趣地走开了,这间作战室里马上空荡了许多,只剩下了张贤和熊三娃两个人。
“三娃,你怎么了?”张贤也是一脸得惊讶,在他的记忆里,这么些年过来,与熊三娃可以说是相濡以沫得处将下来,还很少见到他流泪。
熊三娃眼睛已经通红,听到张贤如此地一问,咬了咬唇,蓦地曲膝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张义捧着熊三娃的帽子跑到了门口,见到了此景,不由得愣住了。
“你这是为什么?”张贤更是莫名其妙,扑身过去想要扶起熊三娃来,但是熊三娃却倔强地不愿意起身,同时放声大哭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贤不由得更加起急,连声催促着,同时想起来,问道:“你不是去看你的二哥了吗?怎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熊三娃抬起头,看了看张贤,又看了看身后的张义,同时也看到了几个围在门口处没有离开想要知道原因的那几个参谋,欲言又止。
张贤抬起了头,也看了看外面的人,命令着:“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里围观着!”那几个想看热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悻悻而去,张贤还不放心,对着张义道:“老三,你在门外看着,别让别人进来!”
“是!”张义答应了一声,也走出了门去,同时也为他们带上了门。
“行了,别哭了,这里如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让你如此得嚎啕?”
熊三娃这才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竟然跪着走到了张贤的面前,一把抱住了他,低声哀求着:“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钱营长呀!”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张贤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
“我把他们放了,用你的车把他们带过了三道岗哨!”他说着带着哭腔:“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要是把他们扣下来,他们也活不了!”
“你到底说得是什么?”张贤更是糊涂,平下心来,一边劝着:“三娃,你别急,你慢慢说,你从头到尾地说出来,在你哥我的眼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熊三娃愣愣地看着他,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马上定下了不少心来,喘息了一回,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张贤为他搬了一个凳子,让他坐下来,这才与他坐在对面,听他细细道来。
原来,熊三娃去卫店看望自己的二哥,这个熊二娃却并非专门来探望熊三娃的,他和另一个人自称是要去收山货商人,被钱雄风的特务营扣在了哨所里。钱雄风觉得这两个人很是可疑,正准备上报,而另一个人听到钱雄风的口音是四川人,连忙和他套起了近乎。闲谈中,钱雄风才知道面前的这两个人也是四川人,还是万县附近熊家镇的,这立即让他想到了熊三娃,于是越看这两个人与熊三娃长得就越是象,当向他们提到熊三娃的名字时,这两个人都愣住了,那个年青的人马上告诉钱雄风,熊三娃正是他的三弟。于是,钱雄风接通了旅部的电话,让熊二娃与熊三娃通电话,所以才会有了熊三娃兴高采烈地去认亲的事。
熊三娃兴冲冲地跑去见自己的二哥,钱雄风营长专门给他们留了空间,让他们这两个久别重逢的兄弟能够好好地叙一叙。哪知道,当熊二娃向熊三娃介绍跟着他身边的那个四十六七岁的汉子时,尽然告诉熊三娃,这正是他们的父亲熊旺林,只是这个时候,熊旺林已经改了一个名字,叫做熊卓然。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熊三娃所承受的惊骇尽然比熊卓然的激动更加剧烈,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二哥曾经说过要去找父亲,看来他是找到了。猛然间,熊三娃明白过来,此时的熊卓然应该是一赤匪。
那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候,一时之间,熊三娃就仿佛被大雨淋了一场,已然没有了刚才亲人相见时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无名的愤怒与悲伤。
熊卓然不失时机地开导着自己的这个最小的儿子,他以为凭着自己的作为父亲的权威,定然能够将这个儿子也象老二一样,带入他的道路之中。虽然会面的时刻短暂,他还是条条是道地开导着这个儿子,想带着他走入他所信仰的革命队伍,但是当熊三娃抬起那双暴怒的双睛,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对他的误解与痛恨又是多么得深刻。
熊三娃根本没有把父亲的话听进一句,虽然二哥在旁劝解着,但是他却一直不能够原谅熊卓然的抛家而去,虽然他出身在贫苦之中,但是童年里对那份和别人一样渴望的父爱一点也没有少过,这个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以革命为借口,离家远走,却把沉重的负担留给了他的母亲,母亲的苦难,难道不正是因为父亲的无情造成的?难道不正是父亲的冷酷造成的吗?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凭什么在他的面前耍起父样的权威?
正是这种深深的痛恨,让熊三娃掏出了枪,顶在了自己父亲的头顶,在那一时刻,他真得犯起了浑来。这一举动,把熊二娃吓了一大跳,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三弟是如此得冲动,不给熊卓然一点解释的机会。
熊卓然却是一脸得悲伤,紧闭双目,泪流满面,再无一句多余的话,毕竟作为父亲,他亏欠自己的儿子太多太多了。
熊三娃的异常举动,也把钱雄风惊动了,闯将进来,面对如此尴尬的父子相认的场面,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解。他当然听说过熊三娃的身世,毕竟他们是四川老乡,又同在张贤的手下这么久,彼此之间也熟得不能再熟。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熊卓然是一个老红军,是一个共产党员。
钱营长只以为熊三娃是因为这个父亲的不负责任,才引起他的愤怒的,所以对熊三娃好言相劝,而这个时候,熊三娃却也是一肚子的苦涩,又不好明说。他准备带着自己的二哥和父亲去向张贤说明,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的旅长才能够替他解决这件令他难以取舍的问题。
熊三娃的想法很是简单,却吓坏了熊二娃与熊卓然,此时的熊卓然是奉命前往马文龙部任职的,当然知道一旦被熊三娃大义灭亲之后的后果是什么。钱营长决定陪着熊三娃一同前往,去见旅长,所以也搭上了熊三娃的车。
但是,在车子刚刚出了卫店的岗哨之时,不明真相的钱雄风便被熊二娃制住了,他用一把手枪抵住了钱雄风的后心,逼迫着熊三娃开车前往山区。熊三娃只得调转车头,按照他的命令开向山里。因为是旅长的车,路上连过了三道岗哨,也无人拦阻,就这样一直开出了一一八旅的防区,进入了白兆山。
熊二娃押着钱营长下了车,这是一个心狠心辣的家伙,准备着将钱雄风一枪毙命,然后逼迫着自己的三弟跟着熊卓然一起投往马文龙部去。但是,熊二娃的眼神没有逃过熊三娃的揣测,他当然猜出了自己这个二哥在想些什么,就在熊二娃准备向钱雄风动手的时候,他跳过去一把扑倒了熊二娃。钱雄风也动作迅猛,他本来就是出身武术世家的,有很好的身手,一旦得以脱身,近身搏击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并不费吹灰之力,便制服了熊二娃与熊卓然。熊二娃经不住对自己的这个弟弟破口大骂,这令熊三娃很不好受,他内心的斗争也是异常得激烈,最终,还是趁着钱营长一个不防,将其击昏,放开了熊二娃和熊卓然。他拿着枪对着这两个人大吼着,要他们趁着自己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赶紧离去。就这样,熊二娃与熊卓然怔了怔,还是知趣地逃进了山林之中。
熊三娃救醒了钱雄风,自然讨来了钱营长的一顿拳头,他的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毕竟在一起这么久,这位老乡还是手下留了情。可以看出来,熊卓然定然是共产党的一位高级别的干部,却这样地被熊三娃放走了,他这个营长在这个时候也是难辞其咎了。
熊三娃却觉得要好汉做事好汉当,所以丢下了钱雄风,自己开车赶回来,向张贤请罪。
※※※
听完熊三娃的叙述,张贤这才明白过来,却有如听到了一则天方夜谈,惊讶之余,却又是一阵气恼。毋庸置疑,熊三娃的父亲熊卓然肯定是一个共产党的军方领导者,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如果能够抓住这个人,那么对共产党的打击定然不小。不过,细细想来,这个熊卓然也不简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竟然胆敢孤身前往被国军围成铁桶的马文龙部,这说明了一个个问题,那就是马文龙部也定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共产党方面不想让这支生力军消失,所以才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派出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过来。
“哥,我知道私放共党便是通敌,可他们是我的二哥和父亲呀,就算我恨这个父亲,做儿子的也不能亲手杀了他呀!”熊三娃向张贤解释着,在这一时刻,亲情还是战胜了信仰与军令。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是什么下场吗?”张贤沉声问着他。
熊三娃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要被枪毙的!”
“你就不后悔?”
熊三娃愣了愣,摇了摇头,虽然悲伤,但是已经停止了哭泣:“不后悔!”他说道,又想了想,有些留连地道:“只是……只是我有些舍不得离开你和这些兄弟!”
这一句话,正说到了张贤的心坎之上,他又怎么舍得杀掉这个跟了他这么久的兄弟,他迟疑了一下,大声喝令着:“张义!”
张义从外面跑了进来,愣愣地望着屋里的这两个人。
“把熊三娃带下去,先关到禁闭室里,等待处理!”他这样地告诉自己的弟弟。
张义怔了怔,押着熊三娃走了出去。
不久,张义转了回来,问着自己的哥哥:“哥,你真得要杀掉熊三娃吗?”
张贤看了他一眼,他无话可答,但还是点了点头,告诉他:“若按照军法来讲,是这样的!”
“可是他也没有错呀!”张义叫了起来:“难道你当着自己的父兄,真能够下得了痛手吗?”
张贤被这句问话问住了,却又反问着他:“老三,如果你真得到了共产党的那一边,有一天我也落到了你的手上,你会怎么来处置我呢?”
张义也愣住了,却又笑了笑,道:“哥,你不要瞎说了,怎么会呢?”
张贤却长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马文龙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当时说我会对他下不了手,他却告诉我说,他会为了他的信仰对我毫不留情!呵呵,其实在国家和民族利益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大义灭亲我还是做得出来的。只是说到为了个毫无厘头的信仰就割舍亲情,这个我做不到!”
张义低下了头,一声未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