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休庭的时候,张贤还想与苏正涛、王辉等故交叙旧,却见坐在审判长身边,同为审判员的郑青山走了过来。此时,这个郑青山是军统里的二号人物,因为这一次又跟着委座去了开罗谈判,很得委员长的欣赏。张贤在昆明政治学校培训的时候,他本来就是张贤的老师,又是王金娜的世伯,所以在张贤一到重庆的时候,就不得不去拜访了一番。
见到郑处长过来,张贤停止了与苏正涛的谈话,转而面对这位长辈。
“张贤,我们一起去吃顿饭。”郑青山邀请着这位侄女婿。
张贤想要推脱,却见苏正涛先道:“你去吧,王军长已经为我们订好了饭店,就在附近。”
张贤只得点了点头。
跟着郑青山出了审判庭,他们来到附近的一个小火锅店,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当然是郑青山请客,也自然是要了一份重庆火锅。因为下午还要开庭,所以两个人也只是吃饭,没有喝酒。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对于这次的会审,郑青山并没有隐瞒,虽然所有的人都很同情罗达,但是委座已经是下了决心,定要用这件事来惩罚胆敢败退的军官。而且,在中央训练团开幕仪式以及陆大第六期特别班的毕业典礼等许多重要的、公开的场合之下,委员长都发下了狠话,并当众宣读了准备枪决罗师长的命令。之所以又要发到军法执行监察部来审判,还是因为孙仲、王辉等人的极力维护,毕竟,要判处一位将官有罪,还必须要经过军法部的会审。
“您觉得罗师长会被枪决吗?”听完郑处长的介绍,张贤不由得担心地问着。
郑青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难说呀!大家都看得清楚,可是只有委员长死抓不放,所以下面的人也不好办呀!”
张贤咬了咬唇,有些不解地问着:“委员长为什么非要罗师长死呢?”
郑青山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道:“其实,这是多方面纠合在一起的结果。有人称罗达道德败坏,纯恃是天子门生的身份,所以才敢弃军潜逃。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这其实根本说不过去。能在常德坚守十六个昼夜,为友军创造了取胜的良机,这份战功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正是因为你们五十七师的强韧抵抗,所以才使得我们在收复常德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常德失守,让委员长丢尽了面子,他必须要找一个责任人来扛罪。更何况,这次会战的惨烈,有三位师长先后殉职,你怎么可能想让天下人对此事不闻不问呢?”
张贤无言以答,在这里,郑处长分析得已经很透彻了,也就是说这次会审不管结果如何,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为委员长顶罪。
见张贤默不作声,郑青山又叹着气,悠悠地道:“张贤,你到底还是涉世不长,这里面有许多的事不是你一时冲动就可以解决的。刚才在会审的时候,我见你一直在为罗达开脱,而把许多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拉,虽然你很讲意气,但是也不要把自己陷入了泥潭中,到时不能自拔,你毕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张贤知道,郑处长这一次单独把自己叫过来,其实就是要对自己说这些话。能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来,说明这个郑处长还是把自己当成了至亲的人。
“谢谢您的提醒。”张贤感激地道,但是同时又道:“其实,我只是但求问心无愧,人,还是需要凭着良心生活在这个世上,不然,就与行尸走肉一样了。”
听到张贤的话,郑青山知道自己无法劝动这个执拗的小子,当下便不再深说。
在饭吃完后,郑处长和张贤走出小店,一边走一边问着他最近的生活,陆大的学习如何?张贤都一一作答。
很显然,郑处长也听说了陆大的学员与军统的特务之间发生的冲突,所以很是关心,于是,张贤便将那日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当听到雷霆这个名字的时候,郑青山不由得怔了一下,又向张贤打听着这个学员的情况。张贤也没有隐瞒,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他:“这是一个很有血性的人,他是土木系出来的,所以总以土木系自居。呵呵,头几日陈长官要见我,他这才知道我也是从土木系里出来的,非要和我称兄论弟,我正准备过几日带他和几个同学去见一见陈长官呢!”
郑处长停下了脚步,思忖了片刻,有些担忧地道:“张贤,我有一句话要告诫你。”
“您说,我一定记住。”
“逢人且说三分话,莫抛他人一片心!”
张贤怔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处长又道:“你要记住,这世上除了你的至亲,他人都不可信。尤其是同学和朋友!这些往往你认为值得你信任的人,也往往害得你最惨痛。天下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得真诚,不真诚也就罢了,怕就怕那些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装出来的真诚,那种口蜜腹剑的人让你根本防不胜防!”
“雷霆会是这样的人?”张贤有些吃惊。
郑青山并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再一次告诫他道:“你只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就行了。还有,今天我们两个人的谈话,你不要与第三个人知道!”
“我记下了!”张贤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却是一片得茫然。
※※※
下午的会审又继续开始。
作为证人,第一个出场讲述的是五十七的陈副师长,他讲得倒都是实情,常德防卫战的时候,师部里所发生的事,以及罗师长的作战部署,他都说得很详细。他说了有半个多小时,其间审判长又问了几个问题,让书记官纪录在案,这才结束。
其后,又有两个参谋出来作证,这两个是联络参谋,讲的侧重于各团、营,甚至于连的战斗过程,大家都对罗师长从容应对的印象深刻。
第四个出来作证的就是苏正涛团长,他首先讲了一下他所辖的一七零团的作战情况,以及突围时的情况。很显然,审判长对这个突围的过程很感兴趣,毕竟,关于常德的战斗,前面的人已经讲得很多了。
“你们是从南门外分批过江的,是吗?”审判长问着苏团长。
“是!”苏团长回答着,同时补充道:“当时,我们只找到了五条小船,而且都没有桨,大家都是靠着手臂当桨,划过的沅江。还有许多士兵,只能抱着木头、门板,跟在小船之后,游过江去,那天的天特别冷,江水也刺骨得寒……”
审判长抬手打断了他的回答,又问道:“当时你是和罗达一起过的江吗?”
“是!”苏正涛又点了点头,道:“我们三百多人,分了两组,本来,我被安排和副师长一组渡江的,只是因为张团长被留了下来,所以我便与罗师长安排在了一组。”
“过江的时候,你们的伤亡如何?”
“过江的时候,我们还是被敌人发现了,但是因为有张团长在南门那里掩护,所以敌人也只是往江里打了几发炮弹,并没有造成过大的伤亡,但是还是有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江水吞没了。”
“你们过江之后呢?”审判长又问。
“过江之后,我们已经和大部分人失散了。本来,我们还带过了一匹战马,只是在穿过棉花地的时候,我们遇上了鬼子的巡逻兵,发生了激战,有十多名士兵阵亡,那匹战马也失去了。敌人一直在追我们,我们躲进了一所废弃的民房里,当时,我全身是血,便在门口装死,鬼子只是看了一眼,以为我们是死人,便没有进来。然后,我们准备趁着早晨赶路的时候,又来了一个鬼子的大队,他们停在了那里做饭,我们只得躲在屋后,一直到这些鬼子走了,才脱身出来。但是我们一直没有遇上我们的友军,整个一天,我们粒米未进,在傍晚的时候才遇到了几户避难的人家。原先,罗师长在常德城组织城防的时候,许多的居民都认识他,所以老乡们有人认出了师长,他们十分热情地招待我们,大家都十分感动。再后来,隔了一天,我们向南找寻援军的时候,便遇上了滇军,这才与上峰联络上。”苏正涛娓娓而谈,大家也听得也是身临其境。
审判长又问了苏团长几句,便让他下去。这一回换上来作证的便是张贤。
张贤站在证人席上,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常德的战事已远,但在他的记忆里,就仿佛是昨天刚刚过去,许多的人和事就在他的脑边,想抹也抹不去。
“张贤,我想知道一件事。”不等张贤开口,审判长当先问道:“是不是在鬼子攻城最激烈的时候,他们突然停了有三个小时?”
张贤怔了怔,看来,这个审判长果然还是有些本事,这件事他都可以调查出来,当下点了点头,道:“是!”
“这是为什么呢?”审判长问着张贤。
张贤看着这位张将军,显然这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他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才会这样来询问自己。张贤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夜晚,鬼子之所以会停战三个小时,是因为派了松下靖次郎到城里与罗达谈判,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除了自己的罗师长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常立强,但是常营长已经牺牲了,那又是谁泄露的消息呢?这件事情他又要怎么来说呢?到这个时候,无论自己怎么解释,都会让人怀疑,要是当时罗达下令处死那个松下靖次郎,这件事倒是好说了。可是,当时,罗师长是放走了这个鬼子谈判者,这就很难不让上层的这些官长们胡思乱想,只怕会对他的案子不利。
张贤只是略一沉吟,便解释道:“鬼子之所以会停战三个小时,是因为他们想让我们放弃常德城,他们在南城网开了一面,想让我们突围,但是被罗师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哦,你怎么知道?”审判长问道。
张贤笑了一下,又解释道:“因为敌人为了攻占常德也费劲了心机,他们不仅是围城,还给我们散发传单,其中就提到,要是有人能够提着罗达的头去投降,就可以得到五十万的奖赏。鬼子是想要瓦解我军的士气,但是在罗师长的带领之下,五十七师的官兵们团结一心,没有被鬼子的政治攻势迷惑,反而更加同仇敌忾了。鬼子久攻不下,这才出了刚才的那一招棋,打开了南面的缺口,并且对我们喊话,要我们突围,还说只要我们放弃常德,渡过沅江去,他们一定不会追赶,也不会阻截。”
“原来是鬼子向你们喊话了!”审判长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
张贤点着头,又接着道:“鬼子在南城网开了两天,同时加紧对北、东、西三个方向的猛攻,但是尽管五十七师伤亡惨重,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更没有一个人从敌人网开的一面上逃跑。因为大家在那个时候都坚信着,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师长也向大家保证,我们的援军也一定可以在限定的时候赶到!可是,我们的援军……”说到这里,张贤再也说不下去了,一股无名的愤恨冲上了顶门。
他的声音忽然间提得老高,泪水又在不知不觉间冲出了眼框:“援军!我们的援军三天只走了三十里路!大家都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敌人一口一口得吃掉,便是这样,你们还责怪我们没有尽力?我们的士兵到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问我,我们的援军什么时候可以到来!本来说是二十六日可以到的援军,直到城破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这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顶住了四五倍于我们的敌人进攻,便是铁打的人也会有被烧熔的时候。我们是人,不是神,请各位官长仔细想一想,要是你们,又能挺住几时?为什么?为什么城破的时候,大家都会想到是我们的错,是五十七师的错,是罗师长的错!可是,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城没有破的时候,大家又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去催促一下援军的脚步?这个时候,大家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来审判罗师长的罪行,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人去追究那个援军的罪责?是的,罗师长丢失了常德重地,罪该致死,那么,从抗战以来,上海失守、南京失守、徐州失守、武汉失守、广州失守!哪一座城市不是要地,哪一座城市不比常德著名,而这些失守的将校们又该当何罪?……”
“放肆!”审判长猛然拍响了桌子,站了起来,这样怒喝着,已然打断了张贤的话。
张贤愣了一下,这才觉出了自己的失态。
坐在审判长边上的郑青山却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才张贤口无遮拦,再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也幸亏审判长张将军及时打断了他的话,虽说让人有些难堪,但是无疑也保护了这位年青气盛的上校。
“对不起!”张贤诚恳地向在座的各位审判长与陪审员道着歉,泪水依然挂在脸上,在大家的眼里看来,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仿佛就是一个孩子!
审判长又缓缓地坐了下来,对着张贤和颜悦色地道:“张贤,你刚才所说的援军问题,不是你所考虑的,是非功过,自然会有了断。不过,既然你刚才提起,我便老实告诉你,军法部已经对方先觉军长作了裁定,委座也撤了他军长之职,只是如今还未找到合适的接手之将,所以他暂时还在代理第十军的军长。其它的,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也与本案无关。”
张贤默默地点了点头,无奈地走下了证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