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日深夜,指挥部之危虽暂时解除,但是整个局势的发展已经到了无可支持的地步,整个防御阵地已经被敌人压缩到了很狭小的范围里,各团仅有战斗人员七到八个班,全师官兵除伤员外,此时能够掌控的只有三百二十一个人,步枪也只有四十多条,如果第二天敌人再一次发动拂晓攻势的话,又怎么能够应付呢?
罗达知道,五十七师的最后时刻已经来到了。他思前想后,忐忑不安,只觉得身上的担子重有千金。也就在这个时候,同是七十四军的第五十一师敢死队的一名便衣,从沅江偷渡过来,正好迎救了那名被松下靖次郎抓获的第三师的联络员赵副官,两个人闯进城来,直入罗达的指挥所里,向他报告了城外的情况。五十一师仍在常德经西百余里外的长岭岗,被日军阻滞无法靠近常德,王辉军长因为担心城中的情况,所以才派了这一队人钻隙进城,二十多人有十九个战死沙场,只剩下了这个联络员。而隔江的南面的德山方向,此时的枪声也由激烈渐趋寂静。据第三师的赵副官介绍,当初第三师第七团推进到了沅江南岸,向常德方向打了三枚信号弹,但是城里并没有反应,第七团原本准备渡江进城,又担心常德已入敌手,所以犹豫其间,吹了几次联络号,也没有响应,这才派他过江进城探个究竟,哪知一上岸就被鬼子捉住了。当时他们就有约定,在被鬼子抓住之前,这个赵副官向对岸打了一发信号弹,这是通知河对岸的第七团常德已经失守,不必要渡江了。
听完这两个联络员的话,罗达暗暗叫苦,西面的援军已经远水解不了近渴,根本指望不上。而南面第十军的援军只怕此时也已经陷入了敌人的包围之中。对岸的信号弹和联络号,五十七师守南门的士兵都已经看到听到,只是因为师里那个时候早就没有了信号弹,而司号手也全部牺牲,只得找到一支沅江引航用的红灯来回应,可能因为那灯光过于暗淡,所以第三师的援军并没有看到。听赵副官说,他从南岸过来的时候,敌人已经三面对第三师合围了,而此时南面的枪声停止,无外乎两种结果,其一是第三师被敌歼灭了,不能再派人过江。其二是第三师已经突围,转向了其它的方向去了,远离了常德。
罗达将这两名联络官安排下去休息,此时的他已经有些绝望了,援军根本不会再来,五十七师只能等着覆灭。
罗达正在左思右想之际,张贤带着魏楞子闯进了指挥部,却是向他报告着一个很坏的消息:“师长,有一股敌人由余家牌坊蹿出来,切断了我们与中山西路的联系,正向老鸦池到双忠巷一线阵地进攻。此时一七一团残部伤亡甚重,能战斗的人只有七十多人,武器弹药奇缺,难以抗拒。”
罗达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已经红红地满是泪水。张贤愣了一下,不由得问道:“师座,您这是怎么了?”
罗过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强忍着无限的悲痛,却问着他:“张贤,那边你怎么安排的?”
张贤道:“秦团长牺牲了,我代行一七一团职责,我已经调司马云的三十多个人去双忠巷助阵,将那股鬼子挡在了那边。如今黑灯下火的,敌人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他们冲锋了几次,都被我们的机枪打下去了,就没敢再行进攻,我只怕这样我们撑不到天亮。”
罗达点了点头,却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我们的援军到不了,张贤,我希望你能够带着我们的弟兄突围出城!”
张贤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师长,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问道:“难道我们的援军到不了了吗?”
罗达长叹了一声,道:“便是能到,此时此刻,又能有什么用呢?”说着,转身走向报务员那里。
张贤紧跟在他的身后,只听到罗达命令着报务员给远在恩施的长官部发出了最后的一封电报:“弹尽,人亡,城已破,友军观望不前。刻大街小巷混战成一团。职率副师长参谋长死守中央银行,我军高呼七十四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职罗达谨叩。”
这已然是一封诀别信了!在这封电报中,留下了罗达无限的情与无限的恨!
远在恩施的孙长官与郭参谋长收到了这封电报,已然是悲不欲声,热泪盈眶,这一刻,整个长官部里一片肃然。
孙仲再一次电令解围各军,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冲进常德。但是,这个时候,为时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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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师长口述完了电报,转身走出了门去,望着已被烽火遮掩得失去了璀璨的夜空,这一夜异常黑暗,那黯淡的星光此时就如同他的心境一样,昏沉而冰冷。他默默地举起了自己的佩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这把勃朗宁手枪也跟了他有十年,如今他就想着用这把自己心爱的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实现当初向上峰立下的不成功便成仁的誓言,在他看来,明天常德的失守已经在所难免了!
“师长!”张贤吓了一跳,他一直紧跟在罗达的身后,见状一把抱住了他,顺手夺过了他的手枪。
闻声赶过来的还有陈副师长和参谋长,大家这才知道刚才那一刻,罗达是准备自裁了。
“师长,你这是怎么了?”大家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张贤这样痛心地问着。
这时,罗达已经声泪俱下,他无话可说,只有一声叹息。
“师长,这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失败呀?您怎么可以轻身呢?”张贤正色地对他道。
罗达转过头来,望着他,看着这个曾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此时也是满身的伤痕,腿上缠着崩带,手中也裹着血迹斑斑的纱布,蓬头垢面,早已不似记忆里那样的英俊武威了。
“是呀!”旁边的陈副师长也这样劝道:“我们还可以突围!”
罗达看了看身边的这几个人,却摇了摇头,黯然地道:“我也想过突围,可是这样便是将常德城拱手让给了敌人,若真是这种结果,那又何必当初呢?”
张贤知道,他所指的是那夜松下靖次郎入城的事,鬼子当时已经让开了一条活路,如果那个时候离开常德,那么,此时的五十七师,绝对不会象现在这般损失惨重,也不会象如今这样只剩下了三百号人!
陈副师长却道:“师座,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当初孙长官是让我们拖住敌人十天,可是从十八日到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十五天了。再说,孙长官原订的是二十六日我们的援军就可以开进常德,可是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二日了,我们的援兵还没有来,便是我们突围出去,上峰又能说些什么呢?”
陈副师长所言,正中了师部里所有的人心思,罗达在这一刻也动了心,但他还是有一些担心,道:“我们可以突围出去,可是当初我是在孙长官那里立过的军令状,常德城人,我罗达人在!常德城无,我罗达人无!而且委座还专门发来电令要我死守常德的,如今就这么放弃,委座定然不会放过我!”
副师长与参谋长等人都无言以对,是呀,对于上面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好大喜功是惯例,又哪里管得底下人的死活,万骨皆枯也不过是为了赢得一将的功名。
张贤笑了笑,在这个时候,他还可以笑得出来,这也就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他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罗师长,这才道:“师长,如今这种局面,您比我们都清楚得很,就算是我们宁死不退,又能如何?最迟明日就可见分晓,其结果不外乎我们被敌人歼灭掉。我们不突围,也就只能是为了死而死,其意义顶多也就成全了您一世的英名。可是如今,我们可以走得了的弟兄还有三百多呀!师座,人之死到此时,已经不难了,难得却是您的选择。您是愿意牺牲掉您个人的荣誉,为我们五十七师留下这么一点精血,为以后的重建努力呢?还是让我们这个虎贲之师全军覆没呢?”
这番话要是从别人的口中讲出来,罗达肯定会大发雷霆,可是这是从张贤的口中讲出来的,这个团长是他最亲信的部下,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五十七师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间。张贤的话虽然刺耳,但是却很有道理。
“你也劝我突围?”罗达平静了下来,这样又问了张贤一句。
张贤点了点头,又道:“师座,我们突围也可以找一个说词,如今沅江南岸虽然枪声已歇,但是那里应该还有我们的援军,而沅江南北两岸原来俱是我师的阵地,我们过江去不过是迎接友军,并非离开阵地,只有早一天迎来友军,才可能早一日将敌驱走。”
大家都连连点头,陈副师长又补充道:“如今我们在城破、兵少、弹枪都奇缺,而援军又无望的危急处境下,不突围必定是坐以待毙的。”
罗达思忖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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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日凌晨一点钟,罗达召集师部副师长、参谋长、参谋主任以及团长张贤、苏正涛等人共商突围之事,大家一致认为,此时必须当机立断,及早突围,一等到天亮,日军再发动攻势,将城外西南通向江边唯一通道堵死,再要突围也无济于事了。
于是,罗达当即宣布突围,命令副师长和一七零团团长苏正涛率一部先偷渡沅江,再绕道返回江北,到河洑镇附近迎接西面来的援军;而自己带着张贤等人渡河后,向德山一带钻隙前进,往迎第十军的友军。
这时候,张贤却提出了另一个主张:“师座,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吧!”
大家都为之一怔,罗达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张贤笑了笑,道:“南城外是松下靖次郎的联队把守着,他不可能让我们轻易过江的,必须要有掩护,大家才可能平安过江,我想,还是我留下来掩护大家吧!”
罗达怔了怔,张贤说得确实不错,三百号人虽说不多,但是偷渡过江肯定会惊动一直在江边警戒的鬼子松下联队,如果没有人掩护,这些人要想安全过江,根本不可能。
“还是我留下来吧!”苏正涛这样道。
“还是我留下来吧!”张贤道:“我比不了你们,我腿上的伤还没有好,走不了远路,只怕会连累大家,还不如就留在城里,组织抵抗,等着你们带着援军过来解围。”
“组织抵抗?”苏正涛道:“哪还有人呀?”
张贤一笑,道:“如今我们掌握的人数只有三百,其实城中许多的地方还有我们的兄弟,他们被敌人打散,躲在废墟之下。再说,我们的许多伤员也无法离开,如果没有人组织,他们只能成为鬼子的俘虏。”
罗达点了点头,想了一下,道:“好吧,就由你留下来掩护。这样吧,司马云那里还有五十多人,我把他们留下来,由你指挥,你尽量周旋,如果有机会,能突围还是突围!”
“是!”张贤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