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虽然又一次降临,只是这漫长的一天,让人承受着无比的压力,就仿佛每分钟每秒钟都在停滞一样。
张贤已经不再奢望会有援军出现,也许正如松下靖次郎说得那样,三天只走三十里的援军根本就是在敷衍上令,就算是到了常德城前,只怕也是作作样子,未必肯出力。但是,这种念头他还不敢跟自己的手下们来说,看着这些无畏冲杀的勇士们,这些伙伴还一直幻想着援军能够赶到,那么就可以胜利在望了。大家都经历了太多的失败,太多的溃散,尤其是当这些人被张贤从收容站里收编过来时,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想打一个胜仗,得到一次胜利。而当初,张贤也是如此地向大家这样地保证。所以这个胜利,也成为了一六九团众人的期待,也正是这个期待,才一直支撑着大家无比的斗志,虽然看到战友就在自己的身边一个个地倒下去,虽然胜利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是大家依然在坚持着,幻想着!
已经不止一个士兵在问张贤:“团长,我们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呀?”这个问题被一个人问了几遍,被两个人问了几遍,又被所有的人问了几遍。
“大家别担心,我们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可以到了!”张贤只能这样告诉大家,可是心里却毫无希望。
见到自己的团长这样胸有成竹,那些来问的人都满意地离开,虽然难免会骂上几句龟孙子之类,诅咒援军的缓慢,但是心里已经踏实了许多。
看看没有第三个人在身边时,常立强望着自己的团长,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问道:“你明知道我们的援军到不了,你还这样给大家希望,许多弟兄就是带着这么个希望离开我们,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
张贤默然无语。
※※※
夜虽然很冷,但是紧张的情绪却要比冰冷的夜还要熬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活着看到第二天的日出。
敌人的炮火还在轰击,并没有因为夜色的降临而有丝毫的懈怠,只是少了空中敌人飞机的打击,张贤觉得要好过了许多。城里还有火在燃烧,照亮了半个黑夜,只是跳动的火焰已经没有人去关心,四下里的枪声依然不断,五十七师的勇士们还在奋力拼搏着。
黑夜里,敌人又发动了几次进攻,却远没有白日里那样疯狂,看来,敌人也已经疲惫不堪了。凌晨的时候,敌人再一次突入到了城内,却被满街的尸体所阻塞,在一六九团精准的射击与火网的交织之下,不得不再次退却。这些鬼子退出去的时候,没有忘记带走那些日本人的尸体,必竟在他们所谓武士道的精神里,还有一种勇义的成份,便是拼死也要将他们同伴的遗体带走,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的骨灰带回他们的故国。于是,他们的这次进攻成了抢运尸体的战斗,这些鬼子不愿意这些尸体再一次被国军当成堆砌工事的沙袋。
一直打到了天光大亮,敌人总算退出城去,而到此时,张贤才发现,如今的自己的手下,只剩下了五百余人,两个营打得只剩下了一个营,看看满街的尸体,不仅有鬼子未抢出的,还有自己刚刚牺牲的战友。
晨曦中,敌人的机群便轰鸣着出现在了常德的上空,奇怪的是,这一次他们投下的不是炸弹,而是象雪片一样飘散下来的传单。
有几个士兵捡到了掉落在地上的传单,送到了张贤的手里,都希望自己的团长能够告诉他们,鬼子的传单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因为这些可爱的士兵们,大多数还是不认识字的农民出身。
张贤正在看着鬼子的传单,却见罗师长亲自带着两个伙夫,为一六九团来送饭,这让所有的战士们感动不已。
“呵呵,鬼子的传单?”罗达也看到了飘落下来的纸片,问着张贤。
张贤点了点头,答着:“鬼子看来有些黔驴技穷了,呵呵,开始耍起心理战了!”
“给我看看他们写些什么?”
张贤把手中的传单递给了他。
罗达接过了那张传单,看了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只见上面写着日军的招降告示,倒是条条阵列,很是齐整:“常德守军,一,此城已被大日本皇军团团包围,后续部队亦陆续到达,你部将被全歼。二,汝之援军,仅空城而已,无意前进,止于半途。三,你们立即停止无益之抵抗,速挂白旗,则皇军必定会停止攻击。四,汝等之战,实为长官卖命,五十七师官兵,宜速停止为师长罗达等人之名誉而战。五,大日本皇军对于常德居民并无敌意,亦爱护汝等。”
“呵呵,鬼子倒是很能罗列!”张贤笑道,在这个时候,他还可以笑得出来。
罗达却一言不发,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了自来水笔,来到一张已经断了一条腿的木桌前,用手拂去上面的碎石和尘屑,将这张传单铺在上面,旋开笔帽,俯身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不久后,他直起身来,将那支笔又旋上了笔帽,插入了自己的衣袋中,却将那张传单又递还给了张贤。
张贤接过这张传单,只见罗达在上面的每条鬼子的招告后都写了一条评语:“一,余受黄埔军校教育,只知不成功即成仁,余确信全师弟兄也是如此!二,污蔑友军,且文字欠通。三,倭奴无信,怎能任人鱼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四,忠贞传自领袖,光荣属于国家!五,其谁欺,欺天乎?”
张贤抬起头,与罗达对视了一眼,命令常立强把这张敌人的传单以及师长的批语念给大家来听。
此时,常立强已经安排了两部分人,一部分人吃饭,另一部分人警戒,他拿着这张传单在这些吃饭的士兵们中间宣讲着,罗达和张贤可以听到士兵们开始时愤怒的大骂声,然后是誓不投降的豪迈,当听到师长的批注时,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同时又都表示赞同。
张贤向师长汇报了东城的情况,以及一六九团战斗的经过。如今,师长身边的参谋都派到了营连里,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调派,所以才会想到要来亲自了解情况。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罗达问着张贤。
张贤放眼看了看自己的这些弟兄,老实地道:“师长,你都看到了,我的人只有这些了,到现在为止,包括我在内,还有五百一十二人,重伤员都送到了医院了,这里留下来的几乎人人都带伤,不过,大家都还能打!”
“嗯!”罗达点了点头,同时又道:“张贤,你真不错,两个营的兵力打了几天下来,还能剩下这么多人。如今一七零团也只剩下了六百多人,一七一团有七百人,再加上司马云那里还有三百多人,师部和其他地方还有一些人,如今我们可以作战的人员总算不过两千四百多人,失去战斗能力的重伤员也有五百人左右。我们八千的弟兄呀!如今战死的就有五千了!”说着,眼睛已经湿润了。
张贤也默然不语,他知道,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敌人的飞机又出现了,这一回投下的并不是宣传单,而是烧夷弹。刚刚熄灭的火此时又在常德城的上空燃烧起来。
一个士兵正蹲在墙角吃饭,听到飞机的临近,本能地想要躲藏起来,却还是晚了一步,被鬼子低飞而来的飞机扫射中了,这个士兵仰面摔倒,饭粒洒落了一地,可是他的双手,还牢牢地攥着那只碗和那双筷子,在倒地的刹那,那支碗被他抱在了怀里,竟然没有被摔破。
“妈的疤子的,老子吃口饭都不行!”一个机枪手操着东北口音,恨恨地丢下了碗筷,顺手端起了那支捷克式轻机枪,跑到了一处最高的残墙之上,对着呼啸而来的敌机大声叫着:“小鬼子,来吧,照着老子身上打!”
两架鬼子的零式战斗机俯冲而来,将这个机枪手当成了目标。这个东北机枪手怒吼着端起枪,对着一架敌机哒哒地打了起来,那架敌机刚刚冲到残墙之前,也在突突地扫射着,却没有一发子弹击中这个暴露的机枪手。这个机枪手越发得凶狠了起来,最后一梭子弹竟然打中了那架飞机的油箱,而子弹撞击在油箱上的火星立即点燃了泄露出来的煤油,那个飞行员慌乱万分,可是此时的飞机飞得太低,就是想跳伞那伞也打不开,急切间掉转机头,想要拉高回航,往东边的水面而去,可是只几个起落飞机已然失去了控制,一头栽到远远的稻田里,轰然爆炸。
“好!”许多士兵不由得欢呼了起来。
这个东北兵也兴奋异常,看着张贤走过来,高兴地大叫着:“团长!我打下了一架鬼子飞机!……”
“小心!”张贤呼喝着,抢身过去,可是已经晚了,另一架敌机掉转头来,突突地子弹扫中了这个勇敢的士兵。这个东北兵从墙头上一头栽倒下来,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完。
张贤扑到了这个士兵的身前,抱起了这具满身弹孔、已经被打成筛子的尸体,热泪奔涌而下,这个东北兵到死还怒睁着大大的双睛!
远处,罗达默默地看着这悲壮的场面,他连这个士兵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他非常清楚的知道,正是有了这些不畏生死的士兵,才会有胜利的到来!
可是,胜利!是离得太远了?还是一种奢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