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可以看到,如今在我们当面从宜昌到岳阳间,由西向东,敌人布置有三十九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三师团、六十八师团、一一六师团及三十四师团的一部,怎么也有十二三万人,如果再加上伪军师在内,可以达到十六万人以上。而我们第六战区包括第九战区附近可调的部队也不过二十万。敌我双方应该是旗鼓相当,所以这场仗打起来绝对不会轻松!”
大家都点着头,听着张贤继续解说。
“鬼子要打常德要比打石牌容易得多。”张贤接着道:“你们看,他们可以多头并进,最捷径的路线是从藕池口插到津市、澧县,然后越过澧水南下,便可直达常德城下,这是第一路。他们还有第二路,从这里石首、华容出发,与上次一样,攻打南县和安乡,渡过洞庭湖,向西迂回,夺汉寿,插到常德南面,拿下德山,就可以过沅江,兵临城下了。还有第三路,从沙市渡江,取公安,向西奔石门,沿澧水上行,夺慈利,这样就让常德北面洞开,然后再南下取桃源,形成对常德城的合围。”说到这里,张贤看了看众人,大家都锁紧了眉头,张林福也没有先前的那种狂妄,此时正在冥头苦思中。
张贤接着又道:“这三路是攻取常德的主力,敌人还有两路侧翼,一路攻占汉寿,阻挡我们第九战区长沙方面援军;还有一路在北,插到五峰仁和坪与石门的太平街一线,阻挡我们北面鄂西方向来的援军。”
大家听到张贤说完,便议论开来,张林福还是有些不相信地问着:“张团长,你的这份日军的作战计划怎么这么详细呀?难不成你都到鬼子的肚子里去过了吧?”
听他说完,大家都大笑了起来,不过,笑过之后,又都以疑问的眼光看着张贤。确实,如此完整而详细的作战计划,张贤又是怎么搞到的呢?
张贤笑了一下,只得老实地交待:“其实鬼子的这份作战计划是鄂西会战之前,我在长官部看到的,当时鬼子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他们要打常德,所以把这份计划丢给了我们。呵呵,不过,要是这份计划没有被泄露,敌人当时真得用它来打常德,常德肯定会丢!如今,想一想,敌人也有可以会按照这个计划来打呢!”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王军长问着:“张团长,你既然对鬼子的这份作战计划如此了解,想来一定早就想好了破敌之策吧?”
张贤笑了笑,道:“我哪有这么聪明呀,呵呵,当时我在长官部里,倒是孙长官和郭参谋长对着这个计划研究过半天,他们曾制定过一个方案,我觉得也很可行。”
“哦,你快说说!”张林福连忙催促着。
张贤再一次来到地图前,讲了起来:“其实孙、郭两位长官所说的与张师长刚才所说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也觉得既然敌人目标是常德,那就把来犯之敌吸引在常德附近,尔后转移攻势,再以强大的外线兵团将其围歼在常德与洞庭湖之间的地区。这需要第六战区与第九战区协同作战,只以我们第六战区的力量是不够的。”
“哦!”大家都点着头,王辉道:“看来,长官部早就有了安排,呵呵,我等有些杞人忧天了。”
“但是,不管是怎么来打,这个守常德的部队都将是肉饵,可能会成为炮灰!”张贤最后道。
众人都愣住了,随之也沉默下来。张贤说得何尝不对呀,不过大家也都清楚,这个守城的任务肯定是落在七十四军的头上,而七十四军如今驻守常德郊外的正是五十七师。
※※※
日军的飞机频繁地出现在了常德的上空,这让所有的人都很紧张。
开始的时候,老百姓听到防空警报声,还知道往防空洞里躲避,但是几次之后,却并没有见到日军的飞机投弹,这些飞机多是侦察机,投下来的都是些传单和劝降的宣传品,所以人们开始疏忽大意起来,听到防空警报也不躲避,于是在九月末,灾难降临了。
对于经历过重庆轰炸的张贤来说,当然知道敌机的出现是多么的危险,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打电话告诫田秀秀,一听到防空警报,就一定要带着儿子躲进防空洞。关于常德的城防,城防司令其实就是五十七师师长罗达,而全师唯一可以打下飞机的炮只配制在张贤的一六九团。五十七师的重炮营配制在张贤的手下,这个炮营其实只有五门克虏伯七十五毫米山炮,三门施奈德七十五毫米山炮,外加三门意大利二十毫米贝蕾塔高炮。能打飞机的只有那三门贝蕾塔K35型高炮,不过,晋绥军曾用克虏伯山炮装上支架,改装成可以打飞机的高炮,这个经验被推广后,虽说打中的成功率并不高,但是也扼制了鬼子飞机的猖狂。
张贤也将这五们克虏伯山炮改装成了高炮,与另三门高炮一起配制在常德城的四面,防空警报一响,便严阵以待。虽然前几次,鬼子的飞机只是侦察、散发传单,但是张贤还是指挥着自己的炮兵打下了一架日本侦察机,活捉了那个跳伞的日军飞行员。
也许,正是因为被打下了来了一架飞机,日军变得疯狂起来,再一次出动飞机,这一次却是九架轰炸机。
当听到常德城里的第一声爆响,张贤知道,鬼子这一次是来真格的了。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担心,常德城的人们太松懈了,许多人都对防空警报置若罔闻,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自己虽然心痛,却又无可奈何。他忽然想起了田秀秀与自己的儿子,这种担心更加让他坐卧不安,他转身看见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哑巴,于是对他道:“哑巴,你去东门,看看我老婆和儿子进防空洞去了吗?要是没有,你带着她们去!”哑巴点着头,飞快地跑去。
张贤这才定下了一颗心,沉着地指挥着炮兵用高炮防卫常德城。城里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大火也熊熊燃烧起来,鬼子用了燃烧弹。远远看去,只见常德城中烟尘四起,遮天蔽日,哭喊之声随着风一阵阵地传来,让人心如刀割般不忍听闻。
九架日军轰炸机在常德上空盘旋,还有护航的六架战斗机,共有十五架之多,看来,鬼子是下了血本,一定要用轰炸常德来瓦解中国军民的战斗意志。也正是因为飞机的增多,张贤击中日机的率也就多了一层,终于,在浪费了许多炮弹之后,一架鬼子的轰炸机被炮弹击中,拖着黑黑的长线向东边的洞庭湖里栽去。大家欢呼雀跃起来,但是张贤知道,战斗并没有结束,敌人的飞机还在天空盘旋,常德城里的爆炸声还在时时响起,大火还在燃烧,而那些撕心裂腹和哭喊声还在不绝于耳,这一刻,古老的常德城在震颤,滚滚的沅江在怒吼。
轰炸持续了有四十多分钟,这些日军飞机在发泄完兽性之后,向北扬长而去,只留下了一座伤痕遍布的城市。
※※※
张贤率着一六九团当先冲入了常德城内,此时的常德已成了一片狼藉。这本是一座近二十万人口规模的中等城市,城里的人口密集,而民宅也一片连着一片,街道并不是很宽,所以敌机的轰炸造成的损害便显得尤其严重。炸弹落下来时,往往炸掉了一间民房,而引起的大火却把周围的房子也烧了起来,断垣残壁间,时不时地还可以闻到什么烧焦的味道,整个城市是一片的哭声。张贤命令各营的士兵投入到灭火救人的任务中,帮助百姓们整顿家园。
那些老百姓见到自己的军队进了城,便仿佛是见到了亲人一样,哭着请求士兵们帮助自己扒开已经倒坍的墙壁、房梁和砖瓦,寻找自己的亲人以及重要的财物,当看到张贤是个不小的军官时,几个泣不成声的老太婆一把拉住了他,有的要他帮助自己找儿子,有的要他帮助扑灭自己家的大火,有的还跪在他的面前,要他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张贤一边安慰着这些老乡,一边指挥着手下尽最大的能力来帮助大家。同时,他也心急如焚,因为自己的家他还没有回去,自己的妻儿他还没有看到。就这样,他一直忙到了傍晚,才算告一段落,看看身边已经没有老乡再来麻烦了,便带着熊三娃匆匆地赶往东门里。
可是,当他赶到东门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呆在了那里。他的家已经不在了,有的只是一片倒塌的瓦砾和废墟。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了起来,若不是身边的熊三娃及时扶住了他,他肯定会一头栽倒。
“哥,嫂子不会有事的!”熊三娃当然知道张贤在想什么,他这样的安慰着自己的团长:“你不是派哑巴来接应她们了吗?他们可能去防空洞了!”
张贤蓦然清醒了过来,是呀,也许她们并不在这里。想到这一层,心下马上开阔了许多。可是,要是去了防空洞,警报也解除这么久了,她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便是哑巴也不见一踪影。
“去防空洞!”他急急地道,脑海中印出了当年重庆十八梯防空洞惨案,当时人太多,而里面通风不畅,最后许多人窒息而死。想到这些,他的心就不由得狂跳起来。
他们才转了一道街,便听到了田秀秀熟悉的喊声:“阿贤!”
张贤回过头,便看到了头发散乱,满脸黑泥的田秀秀哭着跑了过来,一看到他便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张贤一把拉起了田秀秀,大声地问着她:“儿子呢?我的儿子呢?”
田秀秀的哭声更大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快说呀!”张贤发疯了一样的吼着,问着。
田秀秀喘了一大口气,才悲声地道:“哑巴抱着小虎出来的,我在前面,他在后面,出来的时候房子被炸塌了,他们两个被埋在了里面!……”
张贤猛地抽了田秀秀一个耳光,一句话不出,向着那片废墟跑去。他恨透顶了,这个老婆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为什么也和这些常德人一样如此大意?他还要跟她说多少遍,鬼子哪会有半点的仁心呢?正是因为她的大意,不仅搭进去了自己的儿子,还搭进去了自己一个那么优秀的士兵。
※※※
张贤也不知道自己扒了多少的土,扒了多少的砖,他的双手都已经满是鲜血,指甲也掉脱了盖,直到熊三娃叫了一个营来挖,把他拉到了边上,他这才喘了一口气,但是泪水已经挂满了两腮。这几年,他经历了太多的悲伤,也经受了太多的打击,这一次并不比哪一次突出,但是他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着。他知道,是男儿,血应该洒在战场,泪却要流在心中。
“有动静!”司马云在前面叫了起来。
张贤就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再一次来了精神,奔到了司马云所指的位置,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里面有人在伊呀地叫着,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哑巴,他在里面还活着!”他不由得大喊了起来。
这就仿佛是打了一支强行针,将已经麻木的士兵们的士气全部提了起来,而远远站在边上哭个不止的田秀秀,此时也停止了哭泣,张贤的这一句话,让她也看到了希望。
张贤住的原本是一幢带着院子的两层小楼,这在常德来说也算是豪宅了,可是当它倒塌下来时,却也比附近的那些低矮的民房难挖了许多。大家顺着声音的出处,小心翼翼地挖开那些堆杂的坯墙与砖块,张贤看到里面一个巨大的房梁支在地上,也就是这一根巨大的房梁,支撑住了一堵高墙没有倒下来,同时也支出了一块不大的空间,哑巴就跪在这个空间里,怀里还抱着小虎。
一股欣喜与悲怆油然而生,张贤爬到了哑巴的面前,哑巴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还朝他笑着,将抱在怀里的婴儿递给了他。他接过自己的儿子,却见小虎被包在毯子里,根本没有意识地呼呼睡着,就仿佛这天塌下来了也与他没有关系。
哑巴被拉了出来,他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受伤,而唯一不适的是因为跪在地上太久,两条服已经麻得僵了,在同伴的帮助下,半天才活动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