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日,敌第三师团与第三十九师团各一部从宜昌对岸准备渡江,被中美空军发现,炸沉渡船两艘,江面上到处是鬼子的尸体,几无生还者。这一日凌晨开始,国军各路大军迅速追击,而日军经过久战,早已疲惫不堪,又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国军的追击行动肯定迟缓,而战力又不强,所以在撤退之初,许多部队警戒疏忽,其垫后的队伍多被国军追上,许多被多支国军包围。
六月二日,追击战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局势一边倒地倒向国军,日军第十三师团担任掩护与收容的后卫部队,约有三千余人,被国军追上,并围困在了长阳磨市附近。而此时的石牌阵地前,敌人全部败退下去,要塞附近已经完全脱离了战斗,十一师这才有空暇之机彻底地来打收战场。连日来的苦战,虽说歼敌无数,但是十一师也是伤亡惨重,全师九千余人,到这时清点时只剩下了四千不足,缺员五千余,其中战死三千多,伤残两千。而在十一师阵前,敌人的尸体也堆积如山,各个阵地合计也有三千余具。但被十一师击毙击伤之敌,是他自身伤亡的两倍还多。
六月三日,陈长官、孙副长官、郭参谋长等长官部的人再一次回到三斗坪,同时带来了还有大批的记者和中央的嘉奖令。
战斗在此时还在进行着,只是战场已经从石牌周围转向了南面的长阳、宜都的清江、渔阳河一线,这就好象是在转圈子,本来这场石牌保卫战是从这边开始,如今又回到这边来了。而此时的石牌战场却安静了下来,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当这些长官部的头目们再一次见到被他们遗留在三斗坪的张贤时,看着这个本来年青英俊的作战副官伤痕累累的样子,大家都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毕竟大家也在一起呆了这么些日子,对这个活泼的年青人有了感情,尤其是郭参谋长,他老实地告诉张贤,他看到他就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郭万有一个比张贤还大几岁的儿子,只是在徐州会战时死在了战场之上,死的时候,正是张贤这般的年纪。
陈长官亲自下了调令,正式调张贤入长官部任作战副官。本来,一个中下级的参谋军官,以非战斗形式爬升,怎么也要先经过师部,再到军部,再到集团司令部,最后才会到长官部,这个过程快的也要一两年。便是直接从下面的部队中提到长官部里来作副官,也要经过最少半年的考核期。张贤这一次却是破格升拔,但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虽然明知道这是长官对自己的恩宠,但是张贤心里却不大愿意,因为调到长官部,也就是意味着远离了自己的弟兄们,远离了自己的队伍,这里有的只是勾心斗角,有的只是尔虞我诈。而他更加愿意去当个带兵的小军官,哪怕是去做连长。但是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也知道,如果这时自己去找陈长官谈及这些,肯定会被认为不识好歹。为今之计只能暂且听之任之,同时还要向这些长官们表示感谢,或许以后会有机会再下部队。他却没有多想,若他真得还有去带兵的机会,长官部怎么也不会让他去当一个小营长了。
陈长官与郭参谋长向张贤询问石牌保卫战的细节,张贤却是泣不成声,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
张贤陪着陈长官一行来到了石牌,虽然此时战役还在进行之中,但是石牌已经迎来了她难得的平静,可是在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无限的悲情。
远远,他们便看到了十一师一对对的士兵挑着水往山上而去,大家都默不作声,排着长长的队伍蜿蜒而上,就仿佛是一条无声的长龙。
陈长官首先跳下了车来,郭参谋长和张贤跟在后面,而他们的后面又有许多的记者,那两个曾搭过张贤车的女记者也在其中。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陈长官回头问着张贤。
张贤快步走上前去,一眼就看到了陈大兴,他也在挑着水,于是叫道:“陈大兴,你过来,长官要问你话!”
陈大兴看到了张贤,放下了肩上的担子,跑到了众人的面前。
郭参谋长走上来,和颜悦色地问道:“小伙子,你们这么多人往山挑水做什么?”
陈大兴立正挺直,向着官长们敬了一个礼,他的眼睛红红地,强忍住泪水,这才道:“报告长官,我们在为我们的弟兄们挑水洗个澡!”
陈长官与郭参谋长互相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彭军长从后面走了上来,扳起了面孔,怒道:“战斗还没有结束,胜利还没有到来,你们师怎么就可以这么放纵,去把你们师长叫过来!”
陈大兴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求助的眼神望着张贤。张贤向他点了点头,他转身跑了。
不一会儿,胡从俊带着罗达和师部里的各们官长匆匆而来,他们并不知道今天陈长官会过来,为此,在事后,胡师长还埋怨张贤没有及时报信。
彭军长并没有对这个石牌保卫战中的大功臣客气,满面愠色,十一师也是他的属下,十一师如果丢了脸,那也就是他丢了脸。“胡师长,你是怎么带得兵?战斗还没有打完,你就让他们随欲而为,还在挑水到山上去洗澡?你身为师长,不图进取,而思安逸,便是失职!”他这样大声地教训着。
胡从俊怔了一下,脸上也有了怒容,但是随即却又平静了下来,抬头看了陈长官和郭参谋长一眼,并没有马上回答。
罗达连忙站了出来,向大家陪着笑,一面解释着:“钧座,其实十一师并没有闲着,我们是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胡从俊打断了。胡师长微微一笑,眼睛却胀得通红,对着大家道:“既然长官们对我们十一师的士兵如此观注,那为何不跟着他们上山去看一看,他们到底怎么洗澡呢?”
彭军长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到陈长官点了点头,回头对大家说道:“好,我们就上山去看看十一师的士兵们怎么个洗澡!”说着,当先向山上走去。大家也都跟在他的后面。
此时的石牌,已经是满目疮痍,山上本来建有许多的钢筋混凝土的工事,在几日里的日军飞机狂轰乱炸和对岸炮火的密集倾泻之下,这些工事几乎被移平,便是山上的岩石泥土也被掀翻开来,树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本来连成一体的坑道也时有掩埋,鸟语花香的山头此时也成了一片废墟。
胡从俊在前引路,大家来到了要塞阵地边上一座平顶的小山,这座小山叫做四方山,那些挑水的士兵们便是把水挑到了这座山顶。
还未走到山顶,天便阴了下来,大家闻到了阵阵的血腥与股股的尸臭,这正是夏季之初,天气炎热,值此大战刚刚过去,所以初时众人并没有在意。可是当走进了山上的树林,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了:只见满地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那里,这些尸体都穿着国军的军服,虽然破烂,但是却很整洁干净。而这些尸体的脸孔又是如此得年青,他们有的已经失去了腿,有的已经失去了手,有的甚至于身体也剩下了半边,可是他们的脸却非常干净,肯定是有人专门为他们洗过;他们的衣服之所以看不到血污,也是因为被人洗过了。而他们,就是我们的英烈——这些战死在战场上无名的士兵!
直到此时,大家才看到,那队队挑水的士兵们正把挑上来了水倒入山顶中央一方丈余长宽的池子,这个池子是由水泥彻成,来到池边,便看到了池内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浴血池!
在这个浴血池的旁边,堆满了那些死去的生命,这些曾经活泼的青年们,此时已然失去了鲜艳,满身的血污,断臂残肢,面目全非。在池中,正有几个老兵,不顾那血腥与尸臭,抱着这些曾经的袍泽兄弟,细心而又悲痛地为他们擦洗着脸、擦洗着身体,就仿佛这些生命还没有逝去,而只是睡熟了。
那池中的水不一会儿便变得血红,他们将水放干净,又换上一池。那些挑水的士兵毫无怨言,将从远处山下挑上来的水全部倒入水池中,又再一次转下山去挑。而那些刚才还在为弟兄擦洗的老兵们却再也忍之不住,爬上池子,跪在边上抱头痛哭起来。于是,另外又几个老兵跳入了池中……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但是所有的人都仿佛不觉,整个山顶除了那几个老兵的号啕,就只听到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人们一片肃然,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窃窃私语,大家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这些洗澡的士兵,连记者也忘记了拍照。
陈长官一言不发,彭军长也满面羞愧,他们看到的原来是这么个洗澡,这是活着的士兵们为他们死去的同袍们做最后的内务,哪怕是死,也要留下他们的美丽。
“我只想让我的士兵们走的时候干干净净!”胡从俊说出了这一句话,已然哽咽难言了。
在浴血池的对面不远处朝南的地方,还有许多士兵在挖着坑,不用多想,那是为那些树林里洗净的兄弟们安葬用的。夏天里,尸体腐烂得快,所以必须要早些入土为安。张贤想,这些兄弟,也许来自五湖四海,但他们终是走到了一起,并且一起战死,最后还要合葬在一起,一定不会寂寞了!如果哪一天,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不被孤独地值于某个荒山野岭,与兄弟们葬在一起,那一定也是一种幸福。
张贤突然看到了刘小虎,他被从浴血池里抬了出来,边上的两个兵正在费力地为他穿上那件洗净的军服。他快步走了上去,不由得泪流满面,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中校军服,单腿跪倒在地,将那件已经破烂的军服换下,把自己的衣服亲手穿了上去,穿完了衣服,他又想起了什么,快步来到了胡从俊的面前,问道:“师长,您身上带钱了吗?”
胡从俊愣了愣,一边摸着身上,一边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我欠了人家的钱,我要还给他!”
胡从俊从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出一个子来,作为师长,他不需要带钱的。他摇了摇头。郭参谋长却从身上掏出了一打国币递过来,张贤愣了愣,接到手中,向着他敬了个礼,同时保证地道:“我一定会还的!”说着转身跑向刘小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将那打国币塞进了他的衣兜里。
那两个搭过张贤车的女记者,蓦然想起了那日从恩施来的情景,她们也蓦然记起了张贤曾说过的那句话:“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中,大概所有军人都会死的。”于是,她们流着泪,将这一幕写进了她们的战地报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