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牌往三斗坪的路只有三十里,这条路张贤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够走到。
可是今天却有些与众不同,他的左臂受伤后并不灵便,骑在马上更是巅颇异常,他又唯恐时间不够,所以不停地催促着自己的坐骑,这匹白马狂跑起来,他只能右手紧抓缰绳,双腿夹紧马的肚子,而左臂却被巅得生痛,仿佛就要掉下来了一般。他强咬着牙,忍着痛,只恨这条路太长了。
熊三娃在他后面看出了他的痛苦,纵马追上来,问着:“营长,你这是何苦呢?让师长派一个人过去看看就是了,还要你亲自去跑这一趟。”
张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别人过来不见得能让这些头头们相信,耽误了战机可就功亏一篑了,我们这些天的浴血奋战都成了空!我能不着急吗?”
“怎么会呢?”熊三娃有些不解,问道:“鬼子败了,跑了,我们赢了,你怎么要说功亏一篑呢?”
“难道我们死了这么多的弟兄,就是只如此简单地要求敌人撤退吗?”张贤反问着他。
熊三娃愣了愣,不明白地问:“那你还想要求什么?”
张贤咬了咬牙,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伤痛,还是因为对敌人的仇恨,他愤然地道:“即使敌人要跑,我们也要让他们负出同等的代价!不!我想要他们负出双倍的代价!”
熊三娃看着张贤几乎是喷着火的双目,坚定而又冷酷地望着前方,他跟了张贤这么久,到这时才忽然发觉自己的营长,原来表面文静的面孔下掩藏着如此猛烈的复仇之焰。
※※※
张贤和熊三娃赶到了三斗坪,这里已经是狼藉一片,敌人都没有出现,所有的人都在拼命的往西逃跑着,唯恐自己被落在后面。
三斗坪下有着峡江里此时被国军控制的最东的一个水运码头,那里如今也成了最拥挤的地方,码头上只泊着几艘船,此时不管是帆船还是轮船,都已经挤满了人,有的船想要开也开不起来。一艘火轮首先驶离码头,可是载了太多的人,缓慢地向上游爬行着,还有人向它游去,扒着船舷想要翻上船去,那船行到长江的中央,湍急的江水猛然将那船推着横了过来,那船往边个一侧,已经失去了平衡,整个翻了过来,缓缓地沉入江底。船上的幸存者在江水里上下起浮地挣扎着,转眼间便被滚滚的江水冲得老远,岸上的人也看得心惊胆战,一时间哭爹喊娘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其状惨不忍睹。
原来,三斗坪是宜昌西面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不过几千的人口,自从宜昌失守后,江防军驻进了这里,这里便成了难民以及军人汇集之地,小小的镇子变得爆满,一下子多出了上万的人口,最多的时候达到了十二万,小镇也就这样繁荣起来。也正是由于宜昌江段的断航,长江中上游水运联系也因此而中断,于是以三斗坪为中心的战时运输线应运而生,长江下游货物从陆路迂回经湖南的常德、津市转至三斗坪,再经长江入川;相反,从四川出来的船只也只能在这里上岸,这里一时成为了川、鄂、湘、豫、陕等省的物资集散地和转运站,此地也越发显得重要,这也是江防军刻意要经营这里的原因,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小城市。
江防司令部下达的撤退之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镇子,人们这才骚动起来,纷纷逃命。
张贤和熊三娃策马进入了三斗坪,路上看到的是提着大包小包的难民、成群结队的伤兵、车马潇潇的官员以及衣冠不整败退下来的残军,这些人夹杂在一起,将道路堵塞着,有的向码头移去,有的知道没有那么多的船,跟着司令部往西面的茅坪方面移动,整个镇子已经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就好象是被挖开的巨大蚁巢,哭喊声、叫骂声、车马声交响成一片,而唯一没有的却是枪炮声!
“大家不要跑!鬼子败退了!”张贤在马上大声的吆喝着,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可是人们却不相信,依然我行我素,当官的没有了当官的矜持,当兵的没有当兵的纪律,所有的人都跟疯了一样,根本不听指挥。
张贤举起枪来,“砰”地朝天放了一枪,哪知,这不放还好,枪声一响,人们更加慌乱起来,刚才还缓缓而动的队伍整个地炸了锅一样燥动起来。
熊三娃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大喇叭筒,也跟着喊了起来:“大家别跑了,我们把敌人打败了,大家快回来呀!”他的声音比张贤大多了,后面的人听到,都不相信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两个骑马而来的人。
一个伤兵不相信地问着:“你们说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张贤肯定地道,同时大声告诉大家:“我叫张贤,是长官部的作战副官,同时也是十一师独立营的营长,我刚刚从前方过来,敌人已经被我们打退了,正在往回败走之中。”
“是呀,我认识他,他就是十一师的小营长!”另一个走在后面的伤兵喊了起来。
“请大家听我的话,各回各家,鬼子已经被打退了!”张贤抢过熊三娃的喇叭筒,对着前面的人群大声地喊着。
人群总算从不安中静了下来,纷纷回头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小营长。
“有谁知道吴司令在哪里?”张贤忙忙地问着,他知道,只有吴司令下令停止撤离,让军队回防,这些百姓和难民才会安心。
“吴司令早就跑到茅坪去了。”有人告诉张贤,茅坪在三斗坪的上游二十里外。
张贤心中暗骂,这个吴司令原来也这般地怕死,还没有见到鬼子的影,人就离开了三斗坪,难怪这里的人会这么想要逃命。
“那不是我们的小营长吗?”忽的后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叫唤,仿佛是见到救星一样欢呼起来:“娜娜姐,我们的小营长在这里!”
张贤转回身顺声望去,正见到几个女护士推着一辆板车踽踽而来,那车上躺着一个人,听到那护士的叫声,挣扎着被另一个护士扶起身来向这边张望着。
“是嫂子!”不等张贤回过神来,旁边的熊三娃首先叫了起来。
不错,那板车上躺着的正是王金娜。
张贤连忙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跑到了板车的旁边,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同样疲惫不堪的王金娜,自从离开三斗坪去恩施那一日开始,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没有见过面,甚至于连电话和信都没有通过,上一次从恩施回到三斗坪,却又因为王金娜的过于忙碌而被张贤放弃。此时,两个人在这种逃难的时候遇到了一起,竟然一时无话可说,就这样互相彼此相望着,激动得泪流满面。
王金娜忽然号啕大哭起来,一把扑上来抱住了张贤,却碰到了他的伤口,痛得张贤呲牙咧嘴起来,整张脸拧在了一起,他却忍住痛,愣没有叫出声来。
“这些天你哪去了,怎么也不来个信呀,我怕死了!我怕死了!”王金娜哭着,心中曾憋了许久的怨言一齐发泄了出来。
张贤知道她怕什么,她并不是怕死,而是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是为他在担心,他笑着安慰着她道:“别怕别怕,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你知道吗?那天我听说你来看我,我找了你那么久,也没有看到你,我就去指挥部,吴司令说你去了石牌,我当时就想你怎么那么傻,人家都往后躲,你却往前冲,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王金娜一边哭着,一边叨叨着,哪象一个流过洋的女硕士,倒象是一个乡下没长过见识自私的村妇。
张贤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他还是笑着,告诉他:“没事没事了,别哭了,我们都好好的,不是没事了吗?哎哟!”却原来,王金娜一不小心又撞到了他的伤口,他这一回终于喊出了声来。
王金娜这才反应过来,想起了张贤原本是吊着一条胳膊的,当下忙撒开了双臂,抚摸着他的这条受伤的臂膀,关切地问着:“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张贤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同时不以为然地道:“小伤!”
王金娜却小心地解开了他的衣扣,看到血殷透了他的纱布和衬衣,又抬起头,看到了张贤的脸,不由得问道:“你的脸又怎么了?”
“是不是不帅了?”张贤却打着趣地问着。
王金娜却没有心思来与他玩笑,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定是经过了枪林弹雨,已经是伤痕累累,她心痛万分,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口,就仿佛那伤口是长在了自己身上般得一痛。
张贤想了起来,用另一只手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来,递给了她:“看看这个!”
王金娜迟疑地接过来,小心地打开。这张纸上满是血污,已经被张贤的体汗浸湿。她首先看到的是她和张贤的两张小相片,然后看到了湖北民政厅的大印,这正是她要张贤必须办来的他们的结婚证。虽说在这个时代里,结婚只要有媒妁行娉就算正式了,但她总觉得需要用个更加正规的证明才放心,无疑,这张结婚证是最正规的证明了。
看到王金娜愣在这里,张贤以为有什么不对,忙道:“对不起呀,这张结婚证上沾上了我的血,字迹有些模糊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不是!”王金娜又哭了出来,看着这张证书,伤心欲绝。
“你这是为了什么?”张贤莫名其妙。
王金娜只是哭,却答不上来一句话。
旁边的一个小护士忍不住了,接口向张贤解释着:“娜娜姐为救伤员,太过劳累了,刚才小产了!”
张贤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虽说心里也有一些惋惜,还是安慰着她:“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了,孩子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要!”
王金娜又一头扎到了张贤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张贤一边劝着自己的妻子,一边问着边上的护士:“你们也要撤退吗?”
那个护士点着头,告诉他:“我们医院都走的差不多了,轻伤的伤员自己跑了,重伤的走不了娜娜姐也不走。她刚才找军长去了,要军长安排重伤员转移,要不是这么来回的跑,她也不会小产,我们早就离开了这里。”
“哦?那些重伤员都走了吗?”张贤又问。
这个护士摇了摇头,道:“军长答应派人来帮助转移的,他让我们先架着娜娜姐离开这里。”
张贤有一些感动,彭军长看来也并不是一个不通情面的人。当下他告诉她们:“你们不用走了,那些重伤员也不用转移,鬼子根本就打不过来了,他们已经被我们击败了,正在败退之中,你们带着娜娜回医院吧!”
“真的?”边上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在问着。
“我就从前线回来的,怎么会骗你们?”张贤肯定地点着头,同时又问道:“彭军长现在在哪里?”
“他在警卫团!”王金娜告诉他。
“好,我马上去找他!”张贤道:“你们也快些回医院吧,别再折腾了。”
“你一定要当心呀!”王金娜却还是有一点不放心,叮嘱着。
张贤点着头,有些抱歉地道:“娜娜,军情紧急,等我们大获全胜后,我再回来找你!”
“嗯!”王金娜使劲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