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一天对于十一师的将士们来说,代表的却是生与死、成功与失败、正义与邪恶之间搏奕的开始。
就是在这一天,敌人的两个师团开始向石牌推进了过来,战斗在石牌外围阵地各处打响,枪炮声从此后的三四天里再也没有断过。
张贤随着胡师长驻进到了三十一团的团部里,这里已经离火线很近了。十一师的三个战斗团都已经在处在自己的阵地严阵以待,基本上都被配制在了石牌要塞四周,真正的要塞里除了那一百多人的海军,边上只有一个独立营,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个独立营其实也是一个机动部队,如果真要让鬼子打到了要塞根前,凭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独立营,这个要塞根本就保不住。其实十一师除了独立营之外,还有一个警卫营可以调动,但张贤知道,这个警卫营要是真得被调出去补员,那也就是说十一师基本被打光了。
鄂西山地真是一个打防御战的好地方,在这里千沟万壑,溪谷山林众多,鬼子的坦克和重炮都失去了威力,因为坦克开不进来,而带着重炮又很难爬山,所以在武器上相比较而言,国军并不吃太大的亏。唯一让国军吃着亏的还是被鬼子空中打击。中美航空队虽然也参加了这次会战,但毕竟还没有形成空中的优势,无论是从飞机数量上,还是从飞行架次与密集程度上,与敌人的航空队还无法相比,但是,毕竟已然开了抗战以来的先河,虽说还有很大的差距,最其马此时这种差距正在大大的拉近。相对空中而言,敌人不再敢象先前的大会战那样肆无忌惮了,他们甚至为了躲避我方的轰炸,而选择夜战。
敌人的三十九师团已经齐聚到了南林坡阵地前,很显然,这里已经成了鬼子的主攻目标,一早,他们便开始了第一轮的攻击。
从高家堰向北往石牌要塞,有一条山路,顺着小河上行,由余家坝,经土城,可到曹家畈,曹家畈有一个玉泉寺,张贤和胡师长都去过。从曹家畈往石牌方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通往牛场坡,一条通往朱家坪。过了朱家坪再往北走十里路就是石牌了。
南林坡阵地,就位于土城附近,正守住那条往石牌的捷径。这里已经被三十一团经营了一年多,工事坚固,光碉堡就建了六个,其它还有铁丝网、地雷、堑壕纵横交错,实是一个易守难攻的要冲。驻在此防区的是三十一团的第三营,三营将此阵地分为三段排布,中间为营的主力七连,左翼为八连,右翼为九连。
鬼子在攻击之前,先是一阵炮火,这里主要用的是迫击炮与山炮,因为这两种炮便于携带,可以拖到山区里来。迫击炮就是大家所说的小钢炮,这种轻型炮可以分解后由步兵背着走;而所谓的山炮,也就是鬼子最常用的九二式步兵炮。
听到南林坡传来的猛烈炮火声,张贤已经知道敌人要进攻了,虽说早已经过战火的考验,但是此时他不免还是有些紧张。其实无论对任何一个兵、任何一个军人来说,即使是经过了百战千回,而一旦又听到战场的炮火,再一次进入战场,这就意味着将又一次面临着生与死的洗礼,也许在这一次,生命便将终结,如果真有哪一个人在战场上泰然自若,那一定是装出来的。
此时,胡从俊便是泰然自若,听着前面的炮火,他反而要张贤来陪他下一盘象棋。
三十一团的团长叫做李家树,与张慕礼和王元灵都很熟,平时在十一师里,三十一团与三十二团经常为当主力而竞争,而每每是王元灵的三十二团略胜一筹。这个李家树与王元灵是同一界的黄埔毕业生,虽然有同学之谊,但是两人之间的暗中较量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当然,张贤也认得这位李团长,只是交往却没有和王元灵与张慕礼那样得深。
象棋很快就摆好了,胡从俊稳坐在指挥室里,一脸得常态。尽管张贤很没有心情来与师长对奕,但知道他这是在安定军心,要装一装诸葛亮稳坐钓鱼台,表现一下他的胸有成竹。张贤却没有这么好的定力,下了两局棋,每一局也就几分钟便溃败下来。
指挥室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地堡,即使不幸被敌人的炮火打中,最多也只是会掉些砖头瓦块,而不会坍塌下来,所以应该是很安全的。可是,张贤却总也静不下心来。
外面的大炮终于停息了,随之而来的是双方机枪的对射声,不用想,敌我双方已经短兵相接了。
“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胡从俊在胜了第三局棋后,对张贤很是不满:“平日里和你下棋,你我是半斤八两,水平差不多,呵呵,今日怎么这般得臭呀?”
张贤皱起了眉头来,忍不住道:“师长,算了,我下不过你,咱们以后再下吧!”
胡从俊笑了,对着他摇了摇头,叹道:“你小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你还是长官部派来的督军,我这个先锋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张贤苦笑道:“师长,我哪里还能静下心来和你下棋呀!”
“怎么?你难道还对我们十一师的勇士们不放心吗?”胡从俊有意地问道。
“不!不是!”张贤连忙回答着,看了看身边的李团长,这个李团长也和他这般,有一些坐之不住。
“既然如此,那我们接着下,什么时候你赢了我再说!”胡从俊固执地道。
张贤无奈之下,只好摆好棋子,准备再次开局。
刚刚走了一步,胡从俊却皱起了眉头来,看了李团长一眼,道:“听到没有?敌人在问我们怕不怕呢?再听听我们是怎么回答的?怕!怕!怕!”
张贤和李家树都愣住了,侧耳倾听,原来,国军与鬼子在攻守之前,一般先是机关枪互相对射,鬼子的机关枪用的是点射,听那声音是“啪——扑——啪!啪——扑——啪!……”而我方士兵在开机关枪时用的却是连射,听那声音却是连成一片的“啪、啪、啪……”。张贤马上明白了师长的所指,李家树愣了半天,也没有明白师长的所指,张贤向他说明后,他才恍然大悟。
只听胡师长又开玩笑地接着又道:“李团长呀,你今后要让大家改一改,我们这样打不仅浪费子弹,而且还显得气馁了。以后我们要这样回答敌人:不怕!不怕!呵呵,然后再反问他们:怕不怕?怕不怕?”
听完师长的话,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整个作战室里的气氛骤然轻松了许多。
张贤终于可以与胡从俊在棋力个势均力敌了,他也终于踏下了心来,这一局棋费时却要比刚才那三盘棋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这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前方激烈的枪声却渐渐小了许多,不久,一个传令兵飞跑了进来,兴奋地向大家报告着:鬼子的两次进攻都被打退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张贤一个没有注意,又一次被胡从俊将死。
李团长正准备将这个传令兵遣走,胡从俊却把他叫住了,问道:“我们的伤亡有多少?”
这个传令兵答道:“七连伤亡较小,八连和九连伤亡较大,共有一百多号受伤,五十多人阵亡!”
胡从俊的眉头一皱,又马上恢复了平静,对这个传令兵道:“好!你马上回去告诉大家,让大家坚守阵地,坚决将鬼子消灭在阵地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这个传令兵大声答应着,跑了出去。
※※※
中午,从三十一团团部回到十一师的指挥部里,胡从俊一直沉默不语,张贤很是奇怪,不由得问道:“师长,三十一团第三营打得很不错呀,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胡从俊摇了摇头,悠悠地道:“敌人两次进攻,我们就损失了一百五十多号人,这仗难打呀!”
张贤愣了一下,上午在三十一团的团部里,师长的表现却与此时是完全两样,那时他是如此得从容不迫,而此时又是如此得愁眉不展,就仿佛是两个人一般。
“不管这个仗如何难打,我们决不能后退半步!”张贤以这样坚定的话语告诉师长。
胡师长转身盯视着他,忽然一笑,问道:“你是不是又在怀疑我的决心?”
“属下不敢!”虽然被胡从俊一下猜中,张贤还是没有承认。
胡从俊点了点头,同时一本正经地对他道:“张贤,你放心,就算没有你在这里,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也不会让鬼子从我的阵地上走过去,除非他们是踩着我的尸体!”
张贤愣愣地望着胡从俊,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
胡从俊却转过身去,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青山。“听说过罗店之战吗?”他问。
“知道!”张贤点着头,回答着。罗店争夺战,是淞沪会战中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在那场战役中,敌我双方争夺这个小镇如同拉锯一般,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里成了抗战以来最为悲壮的战场,罗店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一夜间闻名于世,这里被后人称为血肉磨坊,便如同一战时欧洲的凡尔登一样,是个绞肉机。而当年参加罗店争夺战的就有十一师,当时的对手,正是如今来攻打石牌的日军三个师团之一的第三师团。
只听胡从俊在缓缓地说着:“那时我还是十一师的一个团长,我手下也有一个和你一样又能打又能冲的营长,他姓姚,当初就是我和他第一个从鬼子的手里夺下了罗店,并击毙了七百多个鬼子,其中还包括一个大佐。后来,我们一起战斗,与鬼子在罗店来回争夺,十一师都打没了一半,我的团也被打没了一半,但是大家都没有退缩过。我们从八月打到十月,那是我曾经历过的最困难时期,但我们坚守住了阵地,要不是因为鬼子从金山卫登陆,对我们实行包抄,我们也不会放弃那块饮满十一师将士之血的土地!”他说着,声音已经沙哑了起来,忽地有些哽咽,沉了片刻,这才又接着道:“在撤退的时候,为了掩护大部队的转移,姚营长也和当初的你一样,自愿请缨留了下来,很快便陷入了敌人的重围。他带着那个营与鬼子激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弹药用尽了,只剩下六个人,便与敌人近身肉搏,六个人都死在了鬼子的刺刀之下。姚营长和他的营全部壮烈牺牲,而被他们打死的鬼子却是他们人数的三倍!”
张贤听着他的故事,不由得胸潮澎湃起来,有些激动地道:“姚营长和他的营,正是我们国军的楷模,我定当以他为榜样!”
胡从俊再一次转过了身来,张贤看到了他红通通的眼睛,还有他那双眼睛中闪动的泪光,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平日里冷静坚强的胡师长流泪。胡从俊对着他点了点头,却道:“知道吗?张贤,每一次当我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姚营长,你们都是十一师的脊梁,都是十一师的军胆,只要你们在,那么十一师就会在,无论换多少个师长,你们依然是不倒的十一师。所以这一次,是该报仇的时候了,我不会后退的,也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再步姚营长的后尘,更不会让谁去孤军奋战,我会想办法带着大家冲向胜利,即使真得无法成功,那么,我也会陪着大家一起战死疆场,我们的牺牲,也要换取敌人最少两倍的代价!不然,我都无颜去见姚营长和那些战死在罗店的兄弟们!”
张贤望着胡从俊如此坚定而清澈的目光,再一次被他的师长感动了!在他的印象里,胡师长一直是一个长于心计的人,而此时此刻,在他的面前,师长所展现的竟然也是一种血性、一种阳刚和一种只有对朋友才会有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