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还在小李村进行着,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了,鬼子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见一个人的影踪。
张贤只觉得周围静得出奇,只听到场子里火焰烧着柴禾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看了看马文龙,马文龙正在侧耳倾听着什么,他也侧耳倾听起来,忽地听到身下传来了轻微的响声,他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想到,自己的屋下有人,鬼子肯定悄悄地钻到了自己身下的屋里。
他向马文龙指了指身下,马文龙也马上明白了过来,动手轻轻地揭下房顶的黑瓦。张贤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揭开身下的瓦片,从透过的缝隙往下看去,不由得心中一紧,屋里正有三个鬼子在悄悄地靠近他,可是也就是那片瓦被揭开,一束阳光直射下来,将那三个鬼子惊动,当先的一个鬼子举枪对着那道光孔便打了一枪,张贤幸亏没有将头靠着那个洞去看,不然一定会被击穿脑袋。便是这样,那颗子弹还是贴着他的鼻尖擦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但另外两个鬼子的枪也向上射击过来,让他在房上却无从下手。他顺手从身后摸出了一枚手榴弹,这正是刚才张义给他的,当时他还觉得没什么用,此时却正好用上。他拧开盖子,拉出引信,看着手榴弹冒出清烟,一把从房顶的洞中丢了下去。同时,他跃过骑马墙,向紧邻的另一间屋顶跳去。随着手榴弹的落地,“轰”一声炸开,那三个鬼子还没有来得及躲避,便被炸死在当场。
也就在手榴弹爆炸的瞬间,张贤已经跳到了另一个屋顶,刚才的屋子已经被炸塌了半边。张贤刚刚立定身形,瞥眼间,正看到一个墙角处两个鬼子正举枪向自己射击,他忙俯下身形,只听着两声枪响,两颗子弹打飞了,若不是自己反应迅捷,如今肯定不亡亦伤。当下,手上毫不留情,先一枪结果了其中的一人,另一个吓坏了,没敢再举枪打他,却先想着逃跑,这样一来,反而被张贤抓住了机会,拉动枪栓,又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相对于张贤来说,马文龙却鬼了许多,他并没有将整个瓦片取出,所以也就没有阳光射入屋中,他同样看到了三个鬼子兵在祠堂里向他这边摸来,他却是先下手为强,将枪口对下,连续三枪,将这三个想要偷袭的鬼子打倒。这三个鬼子也曾放了三枪,却因为没有找到位置,都打到了瓦上。
当马文龙解决了身下的敌人,再看张贤,已经跳到了另一个屋顶。
显然,刚才的手榴弹声也提醒了鬼子,一个鬼子躲在墙角后,甩过来了一枚冒烟的手榴弹,不过,那个鬼子在甩手榴弹的时候,也被马文龙纳入了有效的猎杀范围,他的手榴弹刚刚甩出,马文龙的枪便响了,他一头裁倒在地。但是,这枚手榴弹却也奔向了张贤。张贤的反应极快,知道这个屋顶不能再呆了,翻身滚下房来,那手榴弹便在上面爆炸开来,就在张贤落地的时候,一块碎片划过他的手臂,血立刻流了出来。
在尘土飞扬之际,张贤滚到了一个墙角,这才感觉到左臂的疼痛,连忙扯下自己的衣服,包扎起自己伤口,不能让血流得太多,他还不知道这场战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又有几个鬼子被马文龙击中,鬼子害怕了,眼见着面对两个弹无虚发的狙击手,自己的伤亡越来越大,于是想到了逃走。
而此时,马文龙控制着整个村庄的街道,只要出现在街道之上,必定会被击中,有几个鬼子试着冲出去,根本就是白白送命。于是,他们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再现身形。这却为张贤提供了机会。
这个村落总共也就五十多间房,张贤灵活的在其间穿行搜寻着,尽管还有鬼子在反抗,但是已无斗志的敌人早已失去了早先的明睿,变得迟钝起来,就算是拼死一搏,也没有了冷静与思索,所以很多鬼子被张贤如同靶子一样击中,而一旦两个在一起的鬼子中有一个死了,另一个必定疯狂起来,一现身又立刻成了马文龙的枪下之鬼。这真是一场屠杀,就连马文龙与张贤自己都觉得仿佛是置身在了屠宰场里,可是当看看村中场子上还没有完全的熄灭的火焰,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便根本不容他们于心不忍。而在张贤的潜意识深处,还埋藏着南京的惨境,还留着重庆的悲愤,在此时此刻,在不知不觉中,他把这几年来埋压了许久的积怨,全部发泄了出来,于是在下手的同时,更是毫无顾虑,肆无忌惮了。他就是一个疯狂的屠夫,就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
剩下的不到五十多个的鬼子,转眼间便被张贤与马文龙扫了个干净。
张贤再一次回过头,他先向马文龙作出了手势,一个是九,另一个也是九,那意思是说他杀了九十九个鬼子。而马文龙也向他回着手势,一个是八,一个是五,那意思是说他杀了八十五个鬼子。张贤愣了一下,九十九个加上八十五个,还差一个鬼子才到一百八十五,那最后一个鬼子跑到哪去了呢?
正在他搜寻之时,却听到刚才弟弟带着那些妇女隐藏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响,他和马文龙都愣了一下,他飞快地跑向枪响之处,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却看到弟弟张义喜滋滋的笑脸,兴奋地告诉他:“大哥,我打死了这个鬼子,他好象还是个官。”
张贤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门背后,趴着一个鬼子的尸体,看那身鬼子的军服,这个人还是一个少佐,正是这个中队最高的长官。
游击队总算出现在了小李村,当他们面对着这一百八十五具鬼子的尸体,以及那个被缚的鬼子翻译官之时,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的战果只是由三个人完成的。他们检查了所有鬼子的尸体,绝大部分是一枪至命,而在这一枪至命里,又有一半左右是被子弹击中的头。
※※※
早春的傍晚,夕阳同样如血。马文龙与张贤坐在山坡之上,默默地远眺着山下片片金黄的油菜地,忽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刚才的紧张搏杀,生死一线,就仿佛是过去了好远。清风徐徐吹来,将张贤破碎的风衣拂动起来,马文龙转头看着这张凝目远望的面孔,又想起了他刚才曾见到有一刻,这张英俊的脸是如此得扭曲;他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之感,在那一刻,这个被他当成兄弟的张贤,就是一头发疯的野兽,让他都觉得害怕。
山下的小李村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大火早已停熄,但还有股股的清烟升起,那片村子里这一日死了太多的人,在晚上的时候,不知还会有多少的亡灵出没。可能在以后的几年甚至于几十年里,这个地方也终将成为当地人不敢靠近的坟墓。
身后的树林里,游击队员正在休整,他们凭空地又得到了一大批的武器与弹药,当然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但是此时,谁也高兴不起来。在他们的队伍里,还有那十几个小李村幸存下来的妇女,这一日对于这些妇女们来说,也成了这一生中最悲痛的记忆,这种伤害肯定会伴随她们到老,直到死去。
夜终于悄悄地降临了,树林外燃起了三堆篝火,大家围坐在火堆边上,一边烤着食物,一边用鬼子的钢盔烧着水。但是气氛依然沉闷,那个游击队长喊了起来:“今天怎么也算是给小李村的乡亲们报了仇,大家应该高兴才是呀,别这么蔫头耷脑的,来!大家一起唱支歌吧!”说着,他当先起了头,唱得是《游击队之歌》,张贤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发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他这一带动,大家也都跟着唱了起来,声音低沉而舒缓,旋律优美而振奋,不知不觉中,已然抓住了张贤的心。
这首歌很长,很齐整,也很好唱,第二段里,最后几句词,写得尤其的好:“……不分穷,不分富,四万万同胞齐武装;不分派,不分党,大家都来抵抗!我们越打越坚强,日本强盗正在走向灭亡;待到最后胜利日,世界的和平见曙光!”
张义拿着两个烤熟的糍粑过来,给张贤与马文龙一人来了一个,这糍粑是老百姓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刚才在离开小李村之前,大家从那里找出来的。
吃完糍粑,马文龙转头看了看张贤,这个小子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他也只好陪着他坐在这里。他看到张贤那支受伤的左臂,此时已经被卫生员包扎过了,当下找破了这份沉寂,问道:“疼吗?”
“嗯?”张贤听到他的问话,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臂,笑了笑,道:“刚才还疼,现在忘记了。”
“哦,你在想什么呢?”马文龙问道。
“不分党,不分派,大家都来抵抗,这歌唱得好呀!”张贤由衷地告诉他。
“是呀!不分党派,共同抗日,这是我党一贯的主张和方针,只是可惜……”
马文龙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贤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马大哥,你能不能别和我说这些?我讨厌你们共产党人的这种说教!”
马文龙笑了出来,退让地道:“好,我不说了!那你找点话来说吧。”
张贤转头看着马文龙这张笑脸,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你知道我在武汉的时候住在哪里吗?”他问。
“你住哪?”马文龙随着他的话问着。
张贤一笑,道:“我住在汉阳鹦鹉大街十八号。”
马文龙愣了一下,张贤却见到他的眼光忽地一闪,又转向了远方,平静地道:“那地方还好吗?”
张贤点了点头,有意的道:“那里的主人叫做刘之杰,他有两个儿子,不过,大儿子在武汉会战的时候战死了!”
马文龙浑身不由得一震,却没有转头看张贤一眼,也没有开口。
张贤继续道:“他还有一个小儿子,老人告诉我,他那个小儿子是最没有出息的,十几年前被他赶出门,再也没有回去过。不过,我可以看得出来,其实这个老人十分想念他的小儿子,把他的照片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天天的看。”
马文龙一言不发,就像刚才的张贤一样,依然望着远方的星空,沉默不语。
张贤也沉默了半天,见马文龙并不答话,不由得有些遗憾,劝解地道:“马大哥,你有空还是回去看看吧,老人家已经很憔悴了,他非常想见到你。”
马文龙蓦然回过头来,张贤却看到他眼中有泪光闪动,却又装作十分无所谓的态度,洒然一笑,又看向了夜空,悠悠地道:“是吗?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他的儿子?呵呵,当初是他赶我走的,并不是我想要离开他的!”
张贤愣了愣,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劝解这个马大哥,看这样子,他们父子之间肯定曾经发生过很不愉快的事。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古话,不由得念了出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转头看了看在那边和游击队员们说笑的弟弟张义,忽得多出了许多的感慨:“知道吗?马大哥,我们兄弟三人如今虽然还活在人世,可是想一想当年父母在时,那时还小,不懂事,并不觉得如何。那时我们是那般得淘气,父母是那般得辛苦。可是如今,我们三兄弟想要再与父母同堂而乐,这已经成了奢望!”说着,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马文龙依然一声不吭,也许他正在琢磨着张贤的话意。
张义又捧着水壶跑了过来,先给马文龙递过去,马文龙却摆了摆手,让他递给张贤,张贤喝了一口,将水壶还给了弟弟。
看着张义连蹦带跳地走了,马文龙却发出了一声叹息:“张贤,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弟弟!”
张贤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其实马大哥,我也羡慕你,有那么好的一个父亲!”
马文龙刚刚舒展的面孔又一次崩紧,他怕张贤看到他的难堪,将头扭向了另一边。不过,张贤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心灵深处,一直在犹豫与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