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马文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这一年来,刘集的变化并不大,那条曾经被血水染红的小河如今又是如此得清澈,缓缓徜徉着奔向山外。稻田里已经没有了稻谷,只剩下许多矮矮的、还未干透的桩荐,成片地立在那里。秋收刚刚过去,看到打谷场上那堆积如山的稻草,张贤便想起了曾在刘集如此美妙的日日夜夜,那种生活虽然紧张,但是却很美好,让人身心都得到娱悦。想来,马文龙在这种环境之下,不知比自己滋润了多少。
马文龙的变化并不大,依然如此黝黑,还是那样不修边幅,粗黑的胡子布满了他的下半边脸。而在马文龙看来,张贤的变化却不少,首先是个头好象又长了一截,然后面色也变得和他一样的黝黑起来,身体也比原来要强壮了许多,整个人都成熟了不少,不再是那个一年前他让觉得还很嫩的家伙了。
张贤与马文龙拥抱在了一起,久久才分开来。到这时,张贤才看到马文龙的身边又多出了一个戴着眼睛的书呆子,马文龙向他介绍着,这个是他的政委林宣。张贤礼貌地向林宣打着招呼,这让他想起了马文龙原来的指导员郝彬来,他一直对郝彬怀着一种抱歉的心,所以在他看林宣之时,怎么看都不如郝彬那么顺眼。
马文龙看了看张义,立刻让人抬着他去随军医院做手术。而当见到这个女游击队长时,张贤发现马文龙马上局促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得难堪。第二天,当张贤再看到马文龙时,却发现他的脸已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洗了,衣服也换了,人也变得年青了许多。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马文龙和冯玉兰是一对恋人。
直到最后,张贤才知道,冯玉兰和张义负责转运的并不是子弹,而是三万银元。
张贤向马文龙谈到了此行的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出兵,帮助自己解救美国飞行员。
听完张贤的叙述,马文龙没有说话,但那个林宣却皱起了眉头来。他们让张贤先去休息一下,张贤知趣地离开,他知道这两个人肯定要商量商量的,所以并没有走远。不久,他便听到了马文龙与林宣大声的争吵之声,他开始感到不安起来,他想,如果是郝彬要在,那么这一切会好说得很多。
马文龙还是答应了张贤的请求,在他看来,解救美国飞行员也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任务。直到几年以后,张贤才知道,当时马文龙与林宣的争论有多么激烈,在林宣看来,马文龙无组织无纪律,与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交好,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更不要说还要替这个国民党的军官去打仗。而在马文龙来说,这里根本就没有替谁打仗一说,大家共同抗日的目标是一致的,解救美国飞行员也是为了更好的打击东洋鬼子。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报请了在此附近并不远的第五师总部。却原来,第六战区陈长官也向第五师拍了份请求协助的电报,于是第五师也就很自然地把这个任务下达给了马文龙部。不用多想,张贤就知道一定是胡师长担心自己完不成任务,这才请求陈长官以第六战区总司令的名义向新四军求援的。
张贤马上派出刘小虎去雁口镇联络常立强与陈大兴,不久,陈大兴回了来,报告张贤,那边很是顺利。常立强已经利用了一个伪军营长,通过给鬼子车队送饭,很便捷地就可以摸清鬼子车队里的人员情况。第一天的车队已经入住,却没有那个美国的飞行员。第二天,陈大兴又回了雁口,刘小虎回来向他报告,第二天的车队也已经入住,还是没有那个美国飞行员。不用多想了,迈克肯定是随着最后一批车队了。
马文龙是一个打伏击的好手,他的队伍很快集结完毕。要在汉宜公路上抢劫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他将他的团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阻击东面来增援的敌人,一部分阻击西面来增援的敌人,他亲自带队在中间设伏打劫,必须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任务,然后迅速撤离,不然,两边阻击的部队很难长时间地顶住敌人的猛攻。
宜昌那个军统间谍的情报很准确,而雁口常立强的情报也同样准确。正是因为情报的准确,才为这个任务达成了胜利的条件。
伏击进行得非常顺利,马文龙只用了四十分钟便结束了战斗,张贤果然在一辆翻倒的军车里救出了被捆缚的迈克。当看到张贤时,这个美国红发小伙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当然认得这个和他较量过两回的国军少校,虽然当时对之恨之入骨,而此刻再见到他时,却觉得他可爱无比。张贤也顾得不和他多作解释,松开了他的绑绳,拉着他跳出了军车,飞快地向公路北面撤去。看看任务达成,马文龙发出命令,迅速带部撤出了战场。
这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马文龙得到了第五师的嘉奖,同时他也得到了第六战区总司令的嘉奖令。
张贤把常立强等人从雁口撤回了刘集,同时应马文龙的请求,为他联络了那个伪军的营长,把他的人安插到了雁口的驻防军中,这样,马文龙就可以组织起一个地下的情报网络,随时知道往来于汉宜公路上的军事动向。这也算是他对于马文龙帮助自己的一个回报。
迈克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尤其是此时,张贤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虽然曾经有过芥蒂,而现在,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下,他也只能一切听从张贤的安排,他的汉语说得并不很好,张贤英语虽然也不是太好,但此时也只有他能成为迈克交流的翻译。
在休息了几天之后,张贤决定带着迈克离开刘集,转回石牌。
可是,回去的时候,就远没有来的时候那么方便了,因为迈克的长相明显有异于亚洲人,走到哪里注定都会引来别人的观注,所以在大白天里行走,肯定有些困难。马文龙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套神父的衣服,这给张贤帮了一个很大的忙,于是他把迈克伪装成了一个外国的传教士。在当时,外国传教士也是很常见的,就连许多偏僻的山区里也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在走之前,张贤去看望自己的弟弟张义,他已经转入了第五师总部的医院里,手术比较成功,取出了一粒子弹,但是在他的肩上也留下了一处深深的伤疤,那条左臂在短时期内看来是抬不起来了的。马文龙告诉张贤,他正好准备让张义留在共产党办在第五师的抗大分校来学习,张贤却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只怕弟弟真得上了共产党的学校,将来脑袋里肯定真得是一堆赤化了的东西,只怕他想洗也洗掉了。但此时,也只能将这个担忧放在心里,毕竟能够接受教肓而不用上战场,才是弟弟此时应该得到的。
在一个路口,又一次与马文龙面临分手,还是那样,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来。张贤记得上一次分手是在冬天,那天天上还下着小雪。
“又要分手了!”张贤笑了一声,幽幽地道:“不知道下回见面时,又是什么时候!”
马文龙也笑了,告诉他:“只要是你我还能活着,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是呀,只要大家都能活下来,那么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张贤重复着他的话,又不无伤感地道:“再见面时,不知道我们又是在什么情况下!”
“呵呵,以后的事,不要去想它了!”
“嗯!”张贤点着头,道:“马大哥,保重!”
“你也保重!”马文龙回道。
两个人这才依依而别。
回去的路确实困难了许多,虽然让迈克化装成了传教士,张贤依然害怕出了什么毗漏,在敌战区里,尽量还是昼伏夜出,所以走得很慢,四天后才回到宜昌。大家当然不敢进城,在城外的一个小庙里呆了一个白天,天黑后,绕城而过,来到那个藏船的芦苇丛中。因为是军事禁区,敌人不许人员靠近江岸,所以这些日子过去了,那只木船还在那里,没有丢失。
五个人将船推下了水,只有两个桨,大家轮流着划向对岸。
可是,当船已经离开江岸一段距离的时候,鬼子的一艘巡逻艇忽然出现了,几个人马上紧张起来,拼命地向对岸划去。显然,这边的响动已经惊动了那只巡逻艇,探照灯打了过来,一下子将他们圈定了起来。
鬼子的巡逻艇并不敢过于靠近江心,一直在沿岸活动,而在沿岸也有他们修筑的堡垒,一旦离了那些堡垒的支援,来到了江心,这只巡逻艇就会被成为对岸高处国军大炮的靶子。
但鬼子还是追了上来,同时艇上的机枪也向这边扫射着。大家都俯下身去,趴在船舱里,虽然头顶上子弹在嗖嗖飞过,手却不敢有半分的停顿,使劲地划着桨,这种姿势真是难过。两船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近,张贤和陈大兴趴在船尾,手持着手枪,只要是敌人敢靠近,那就只能跟他们拼命。张贤何尝不知道,既使敌人不开枪,光拿巡逻艇来撞,也可以将他们撞翻。
船只已经过了江心,这里的枪声显然已经惊动了山上炮台的守军,探照灯也打了过来,轰地一炮发出,打向江心的这个有灯光的巡逻艇,可惜并没有打中,远远地落在了江中,炸出一片水花。
这一炮显然对敌人起了震摄,没有再追过来,调转了船头,向北岸而去。大家长出了一口气,迈克当先着直起了身来,他个头太高,弯着腰自然也比别人来得痛苦。
“当心!”陈大兴回头喊了一声,起身要他按下头去,也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呼啸着而来,在大家还没有反应之计,已经击中了他的胸口。
陈大兴仰面摔倒,正倒在迈克的身上,鲜血喷出来,溅了张贤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