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一手搂着察察儿肩膀,在回廊里边走边说话。因为今天家中有牌局,佣人们都醒着侍候,院子里也比平常明亮一些。廊檐下一排鸟笼子罩着黑布,程凤台揭开一只,里面是一只橘黄色的芙蓉。鸟笼一晃它就醒了,在横杆上跳跃两下,很警觉地转着脑袋。
程凤台逗着鸟,道:“妹子,今年得有十四了吧?”
察察儿倚着廊柱坐着,淡淡地恩一声:“有的。”
“那么,哥哥有些话也该和你说说了。我和你嫂子的结合……当年你还小,现在总该明白,我和你嫂子不是常之新和蒋梦萍那样的婚姻,我们是父亲和姨娘那样的。”
察察儿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想说,你和我嫂子是两个时代的人,你们的结合是被迫的?可是这为什么要与我说?”她真是个冷心冷面,直截了当的小姑娘,和程凤台一点都不像。美音还小,看不出性情。只说程家上面这三姐弟,相互之间实在是一点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
程凤台放掉鸟笼子坐下来道:“我是想告诉你,对你嫂子我们只能迁就,很多新兴的道理,是休想与她说通的。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免得她生气。她的那套老式思想我也不赞同,时代不同了啊!女孩子不受教育,没点眼界,结婚了还不是受丈夫摆布吗?也不能良好地教育子女,是吧?可是你看我与她争吗?我从来不争一句。”
刚结婚那会儿程凤台争得可多了,常把二奶奶气得不理他,他都忘了。
察察儿皱眉道:“这么说,我就这样被牺牲了?”
“那也不是。”程凤台嘴角一翘,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我是让你别和你嫂子当面争执。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们可以背着她来嘛是吧?哦!就许他范涟把妹子偷偷送学校,不许我也暗度陈仓一个啊?哥已经给你打听到了一个教会学校,都是女孩子,你嫂子总没话讲了。等我找机会送你进去。”
察察儿得了许诺,脸色好看多了。程凤台摸了摸她脑袋送她回房间,笑问道:“过去不是不爱和同龄孩子一块儿相处吗?怎么忽然就闹着要上学了?”
察察儿道:“我也不是想上学。我只是不想总待在家里,到了年纪再由兄嫂许配一个丈夫,然后还是待在家里——不过是换个家待着——哥,我就想出去看看。可是除了上学,我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走出去?”
程凤台有点被震惊了,他最心爱的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已经长成有思想有见解的大姑娘了。至少有一点他们兄妹是很像的,都不爱在家待着。
送回察察儿,程凤台到卧室才脱下外衣,范涟就来了。范涟西装领带梳的奶油头,这样一丝不苟,倒不像是从女人被窝里爬出来的,也不像是专程来接妹妹的。他进门就喊:“姐夫,给我十五万。”
程凤台脱下一件羊毛背心,气得笑道:“你打哪儿来的?《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啊?哪儿我就得给你十五万?”
范涟一屁股坐床上,佣人给他端来茶杯茶壶,给程凤台端来一小盅酒。范涟拿过他的酒盅闻了闻,惊讶道:“你睡前还喝烈酒呐?这是你们上海人的习惯?”
程凤台也好奇:“我以为这是你们关外人的习惯呢!你姐姐规定我,入冬以后每夜睡前喝一杯。”
“哪有这习惯。关外人也不至于这么酒鬼的吧?”范涟又闻了闻:“怎么一股药腥气,泡的什么?”
程凤台说:“谁知道那个。总是人参鹿茸虎骨什么的吧……”说到这里,程凤台忽然就知道这睡前一杯酒的效用了,过去仰头就喝,从来没细想过。范涟也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很猥琐地笑起来。
程凤台拿起酒盅感慨道:“我想呢,怎么外头来两回,家里还能来两回,儿子嘛一个接一个生不停。我当我是天生神力呢!原来就这玩意儿闹的!”
范涟夺过杯子道:“这是好东西啊姐夫!壮肾益精。你不喝我喝!”
程凤台立刻抢回来一干而尽:“这是你姐姐专门给我的。你要自己问她讨。”
范涟颓然坐下,苦笑道:“我哪儿敢啊?回头她得说啦:‘你又没个媳妇,又不传宗接代,喝了这酒干嘛使?劲儿都用在婊/子身上。’哎……”
程凤台又笑两声:“你姐姐说得没错!”
“你有脸说我?”
“我是用一半劲儿,你是全用了。再说我也没耽误正事儿啊!你有儿子么你!连老婆都没有。”
范涟今天有事相求,不与他斗嘴。程凤台把衣服脱了躺炕上去了,暖暖和和地准备入睡。
范涟急了:“姐夫,你别睡啊!我的事儿还没完呢!”
“你有什么事儿,张嘴就要钱。说吧。快说。”
可是程凤台背过身躺着,很不当回事似的,范涟觉得难开口了,默了一阵,道:“是这样,我准备在上海盘两个厂。刚才与人谈过了,价钱都还合适……”
他们两个谁做买卖都要带另一个发一趟财。但是这一次,程凤台可不乐意,坐起来盯着范涟看了一眼,把他吓得往后一仰,可是程凤台又躺下了,哼哼气儿道:“你可真听金瘸子的话啊!叫你办实业你就办实业。那你该问金瘸子要钱去——我本来就不赞成,还讨钱?”
“又不叫你白掏。给你入股。”
“白送都不要!没精神伺候。你这哪根筋又不踏实了?早告诉我,我给你拧一拧。”
范涟很想顶回去,可是不能够,他这是跪着借钱呐!蹬掉皮鞋爬到炕上,在程凤台耳边叨叨爱国思想和长远收益,满满说了一篇话,道:“其实金瘸子说的也有道理,到底是部长了。我仔细考察过了,办实业确实盈利稳定,利国利民。我从美国搞了一批机器,马达一转钱就来了。再说又不要你管事,你就是第一大股东,坐等分红的。要是再信不过,我给你打欠条也行。上海那边催得紧,我是一时半会儿凑不出现钱。”
“你那到底什么厂?”
“纱厂。”
程凤台冷笑道:“说那么慷慨激昂,我当你给蒋委员长造飞机大炮呢,国家离了你就不行了。”
范涟被堵得不说话了。程凤台想了半天,叹气道:“给我三天,我把钱凑到了给你送去。你知道我们和日本的势态很不妙,总得防着一手,万一打起来,你这弄得带不走花不掉的……唉!我是信你的眼光,别给我赔本就行。”
范涟又分析了一遍局势,说明他如何的万全万能。程凤台也懒得听了。他不是不心动,看见有钱赚的事情,谁能真冷静,工厂到底比走货风险小得多了。但是程凤台就是有一点固执,也只有范涟能够煽动他了。
范涟筹到钱就接妹妹送嫂嫂的回家了。二奶奶回了房间,卸妆后静静地躺在程凤台身边,程凤台还没有睡着。这样难得早回家一天,竟也落不着什么清闲。
二奶奶道:“三妹妹的事……”
程凤台说:“她是孩子不懂事。当众顶撞你了,你别计较。”
“上学的事,你觉得呢?”
二奶奶似乎在虚心请教程凤台的意见。程凤台却无话可讲,因为他讲什么二奶奶都不会真的采纳,只会暗暗的不高兴,沮丧他们之间的各种差异。虽然这是真的,程凤台也不愿让她感觉到,模棱两可道:“察察儿就是图个新鲜,闹过这阵说不定就好了。过一段日子,看她的态度再定吧。”
二奶奶点点头,吹了灯,与他说些家里的琐事:哪个丫头许了人家,哪个仆人该辞退了,大儿子用不着奶娘了,四姨太太的亲戚想在自家店铺里谋个差事。他们夫妻除了家里的这些琐事,基本也无话可讲,甚至对坐一晌也无话可讲。程凤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二奶奶打了半天的牌,也累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