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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叶子和麻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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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木箱都摆在那条乌黑的河岸上,很长的一排。小叶子他们的箱子是其中最大的一只。木板发黑,已经有些年代了,他们在箱子的四个角上插上了玫瑰。那些玫瑰也怪,经过了一天又一天的日晒仍然生气勃勃,就好像是长在土里一样。清晨,有人在河对岸喊:

“小叶子!小——叶——子……”

小叶子和麻哥儿睡眼朦胧地从木箱里头爬出来。待他们清醒过来朝对岸看去时,却看到那边空无一人。麻哥儿说那是从荷兰国来的人,来鼓动他回荷兰去,因为那人知道他不会同意,才喊小叶子的。

河边的夜晚是很恐怖的,狂风好像随时会将木箱吹到河里去,风中还夹着狼嗥,有许许多多的狼。他俩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麻哥儿有时还点上一支蜡烛,看着摇曳的火花给小叶子讲荷兰的故事。“妈妈啊……”他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小叶子远不如麻哥儿镇定,她的身体会随着狼嗥声的时远时近而发抖。讲述时,她无法捕捉麻哥儿的视线,她为这个而苦恼。烛光之下,麻哥儿虽睁着眼,那眼睛却没有瞳孔。

他俩白天在河边的一家餐馆帮工,那家餐馆很大,去吃饭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盲流”,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住在河边的箱子里头的。小叶子做女侍,麻哥儿做杂活。活是很累的,但在餐馆里可以见到一些能激起他俩共同兴趣的人和事。有一位身材粗壮的老男人每天都来吃饭,小叶子打量他之后,断定他超过了70岁。但这个人的眼睛显得特别年轻,看上去很清亮。他吃得很少,一小碗面食就够了。也有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吃,只要一杯水。那种时候他就抱歉地对小叶子说:

“我太老了,吃了东西就会在身体里头积存下来兴风作浪。”

麻哥儿告诉小叶子说这个人不是住在河边的,他住在通往雪山的马路的路边,他自己在路边的白桦树林里搭了一间木板房,从前麻哥儿还找他借过宿呢。麻哥儿还说老头在伐木厂做临时工。“他是哪里人?我从前好像见过这个人。”麻哥儿说这话时显得特别苦恼。小叶子就怀疑老人会不会同他的生活有过什么纠缠。

还有一位年长的妇女常来。她全身穿黑,头上也包着黑头巾。她在餐桌前坐下来时几乎没有声响。她每次要一碗汤和一小碗米饭,悄悄地就吃完了。吃完饭后她并不急着走,而是要坐好一会儿,想心事。有一回,小叶子正在收拾邻桌的盘子,那女人忽然说话了。

“大厅里面缺少一面钟啊。”她说,还扬起一只手挡住灯光。

“啊,我要去同老板说。不过也许他是有意的?如今人人都戴手表,嘿,正是这样,人人……”小叶子感到自己在胡言乱语了。

老女人刺耳地干笑了两声,猛地收住,站起身来去看那面墙上的画。镜框里头是一幅很粗糙的油画,画的好像是帆,又好像是粉蝶,小叶子从来没弄清楚过。她凑近老女人,同她一道观看。小叶子听到她轻声说:“这就是钟嘛。”

从那回以后小叶子总注意着这位女人,与此同时她也注意起那幅油画来了。她觉得原来看起来不起眼的油画里头,现在不断地发出骚动的信息。而且每次她从油画下面走过就听到嘀嗒声,果然很像时钟发出的声音。同这幅画隔开四五米远的墙上是另外一幅画,很平庸的照片复制品,一株沙棘,既没有活力色彩也不好,病恹恹的像要死了一样。整个饭厅里就是这两幅画。小叶子从沙棘下面走过,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骚动。但她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为什么呢?油画下面的桌子是老女人的,她总坐在两张桌子当中的一张旁边。有一回老女人露出了她的手表,那是一块巨大的航海表,厚度也少见,戴在她手腕上给人一种戴了手铐的感觉。小叶子当时吃惊地想,她戴着手表,可还埋怨大厅里头没有钟!她想问她是不是在海轮上工作,又没有勇气问。倒是她自己后来谈起了这事。她说她以前在海轮上工作过,退休下来到了小石城后,她就产生了幻觉,觉得先前海轮上的她已经得癌症死了。于是她穿起了丧服,搬到河边的一间旧房子里住下了。她说话时有点冲动,还一把抓住小叶子的手,直到说完她的故事才放开。那一天,时钟的嘀嗒声响得特别清晰,油画上的沙棘都透出了色彩,变得生气勃勃的。

老男人和老女人看上去毫不相干,可是麻哥儿不知为什么坚持说他俩是熟人。小叶子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从前在荷兰,他见过这两人出现在一个咖啡馆里。“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老。”

餐馆里发生过一次骚乱,是因为狗。一名奇瘦的男子领着一群狗径直冲进来了。他要了酒菜坐在那里吃饭,那些样子很凶的狗就在饭厅里走来走去。变了色的顾客一个接一个地悄悄地溜走,女招待们则躲到了门外。后来那些狗又跳上桌子,将客人们留下的菜肴大吃一顿,盘子也被它们打碎了好多,弄得一片狼籍。麻哥儿和小叶子那天很兴奋,他们以前见过这些狗,他们觉得这些狗像老朋友一样。这两个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心里怀着莫名的渴望。

突然,一只身体很大的狼狗将麻哥儿扑倒了。其实他是自动地、乐意地倒下去的。麻哥儿抱着狗的脖子,狗踩在他胸口上同他对视着。麻哥儿一边喘气一边焦急地从狗眼里找什么东西。那奇瘦的男子过来了,口里呵斥着,一把将狼狗拖开,照着狗屁股踢了一脚。狗摇着尾巴看了看主人,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哥儿爬起来后,就同那男子扭打起来。男子开始还回了两下手,后来就不回手了,说:“我要死了。”他的脸变得象纸一样白,冷汗淋淋的。麻哥儿很害怕,就扶他靠墙坐下。过了好一会男子又说:

“我是遗腹子,我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啊。”

“你不会死吧?”

“我要死了,可是狗怎么办,它们是属于……属于……啊!”

他翻着白眼,挣扎了几下,却又渐渐地缓过来了。

“你是谁?”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麻哥儿。

“我是那条荷兰狗。”

这时饭厅里已经没有狗了,外面也没有,不知道它们跑到哪里去了。小叶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后厨那边发生了失窃的事,一大块牛肉从眼皮底下飞走了,老板已经报了警。男子一听报了警,立刻站起身来,撞撞跌跌地向外走去。

虽然他走得很不稳,但他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那么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老板说:

“我认识他,他一直为这些狗所累。这就是生活啊。”

一天,休息的时候,坐在厨房里,小叶子和麻哥儿看见了那个粗壮的老男人。老人正在那片荒地里栽种什么东西。他用手里的耙子在地上挖一个洞,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种子放进洞里埋好,然后往前走几步,又挖一个洞……那片荒地是一片沙土,盛不住水,所以土里几乎没长什么植物。老头栽的是什么?“是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他后来告诉麻哥儿。可是他俩明明看见他掏出的东西是种子的形状,小小的、圆圆的、灰蓝色的东西,人身上怎么会掉下那种东西来呢?后来那老女人也来了,帮着他栽,两人忙乎了好久。麻哥儿对小叶子说:

“我说了这两个人是一伙的吧?他们来餐厅里各就各的餐,好像不认识一样,其实他们之间总在交流的。”

过了一天那两人又出现了。结果是,那一大片荒地都被他们栽满了那种东西。他俩搀扶着站在那里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他们的表情并不高兴,好像还有种哀婉之情。穿丧服的老女人用双手蒙住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小叶子的好奇心越来越上涨,她想过去看,麻哥儿拉住了她。麻哥儿认为,以前在荷兰,他们相互之间欠了很多债,现在他们是在还债。麻哥儿什么都懂。

一个月夜,趁着麻哥儿不在,小叶子一个人跑到荒地里,用耙子耙开一个洞,找了很久才找出了那粒灰蓝色的种子。她就着月光看呀看的,无论怎么看那也是一粒石头,圆溜溜,硬邦邦的,上面还有几道纹路。她将它埋好,又去耙开另一个洞,也找到了相类似的一粒石头,只不过扁一点,带点儿褐色。这么大的石头,不可能是人体内的结石,他为什么要说是人身上掉下来的呢?小叶子埋好第二粒石头后,突然恐慌起来。她一路跑回了自己的住地。她回到她和麻哥儿的木箱时,发现有几个人从那边木箱里伸出头来看她。麻哥儿痛心疾首地说:

“你真是任性啊。”

深夜,小叶子狂叫起来,因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散了架,散成了好多小块,只有头部是完整的。而她的嘴居然还能叫出声来。她的头浮在空中,她看见麻哥儿在木箱里忙乎着,举着蜡烛,将那些小块(不知为什么没有出血)捡到一处放着。他做这事很认真,仔仔细细地检查,生怕遗漏了什么。

“麻哥儿?!”

“啊,宝贝,我在呢。”

小叶子在担忧,麻哥儿会不会将这些小块拿去埋在地里头呢?麻哥儿催她快睡觉,小叶子就在空中闭上了眼。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于朦胧中又看见麻哥儿在忙忙碌碌。报时鸟在什么地方叫唤,已经是下半夜了。她不知道麻哥儿走来走去的忙些什么,只是她猛地一下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手,那手软绵绵的,像婴儿的手一样,她想握住桌上的一只杯子,却没有成功。她听见麻哥儿在说话。

“我回家没看见你,就知道你去地里翻了那些种子了。这样,你就要重返那人的经历了。我刚刚搞清,报时鸟是老园丁养着的。你看,这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是他养的,他养的那些月季花,都开得像脸盆那么大了。”

后来蜡烛烧完了,麻哥儿仍在一片漆黑之中忙碌,小叶子觉得他好像是在做缝合。那么,是缝合那些碎块?如果他将几小块东西拿出去埋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她听见他说:“这是荷兰边界。”他的声音有点阴森。

一直到黎明的光线射进木箱,小叶子才睡着了。那一天她没有去餐馆,就在木箱里头沉睡。那一天邻居看到有两个上了年纪的陌生人围着她和麻哥儿的木箱转了好几个圈,细细打量。邻居还看见那老女人将一只很大的手表举起来,对着太阳上发条。邻居很纳闷:上发条为什么要对着太阳呢?那只手表是黑色的。

小叶子休息了一天之后就去上班了,她感到自己完全恢复了。她进大门时,老板正坐在门口抽水烟,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病这么快就好了啊?是真的好了吗?”

“哪里,我没生病,只不过是睡过头了,真的……”她慌乱了。

“睡过头了?没问题,人人都会这样。”

客人还没来,她先在厅里头做清洁工作,她觉得餐馆有点冷清。工作了好一会,将每张桌子都布置好了,老板才过来对她说,今天餐馆不营业,因为昨天刚举行了免费招待会,客人们都来大吃了一顿。

“这是全体新生的大喜日子啊。”他说。

小叶子抬头一看,墙上那幅“帆”不见了,挂画的地方挂着一个鸟笼。再一看,另外一幅画也不见了,墙上留下一个稍白一点的画框痕迹。小叶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沉思了好久。周围的寂静好像在提醒她某件事,那是什么事呢?她来到厨房,又来到储藏室,她在找麻哥儿。储藏室后面有张门,通到荒地里,小叶子站在门口向外一看,看见了麻哥儿。麻哥儿正弯着腰用耙子耙那些洞。

“你在搞破坏工作吗?”小叶子笑着问道。

她发现他已经将大部分洞里的“种子”都刨出来了。不知为什么那些灰蓝色的小石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全都变成了黑色,而且也不再是圆形,全都成了不规则形状,同一般的石头没什么区别了。这是不是老人原来栽下的那些“种子”呢?麻哥儿还在起劲地刨,他说他要找那粒“荷兰豆”。小叶子问他荷兰豆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就是人的心嘛。”他翻了又翻,找出来的都是那种黑石头。他流着汗,心里很郁闷。小叶子看出他念念不忘他的荷兰往事,而对于她本人来说,那种往事像一条细长昏暗的小巷,说不清通往什么地方。小叶子隐隐感到了威胁。

终于,他刨出了那粒小圆石,它比其它石头稍大一点,在阳光下仍然保持了灰蓝色。当麻哥儿将它举起来看时,小叶子听到了空中放电的细微响声。麻哥儿的脸变得苍白了,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对小叶子说:

“我在荷兰还有笔不动产没有处理,明天回去同税务部门那些家伙打交道。他们啊,满世界追寻我的踪迹。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了,明天出发。”

小叶子忍住笑问他说:

“你是侨民吗?”

“是啊。连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在这个国家呆了这么久?”

他扔下手中的圆石和耙子,目光散乱地看着前方,然后一咬牙,不管不顾地走掉了。小叶子看见他是朝城里走去,也许,他又去找人诉说去了?小叶子绕着那一大片荒地行走,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先前她同麻哥儿一块呆在园林档案室里时的那些温馨片断。老板出现在储藏室门口,他在抽水烟,喷出的烟将他整个脸部都遮住了。小叶子想,他在观察她。她向他走去。

老板向小叶子提议一块去河边坐坐,解解闷。小叶子同意了。他们沿着一条煤渣小路来到河边的胡杨树下,他们刚一坐下来,小叶子就看见一位穿红裙的美女和一头羊从河里上来了。那一红一白的色彩对比十分悦目。

“那是谁啊?”小叶子问老板。

“她呀,同在我们屋后开荒的老汉有亲戚关系。我见过她好几次了,每次她都是赶一头羊来这里,然后就将羊杀死了。还有一回,我看见她伏在死羊身上睡着了呢。真是个倔强的女孩!”

那一红一白走远了,小叶子还沉浸在赞叹的心情中。

“您见过她杀羊吗?”

“见过。又快又利落。那羊也怪,急煎煎地将脖子向她伸过来。”

“啊!”

小叶子将忧伤的目光转向黑色的河流,麻哥儿的事又开始烦扰她了。

她问老板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当一个人从心理上变成另外一个人之后,他就再也变不回来了。老板问她是不是指河里的那个人。这时小叶子就看见了驶过来的小木船和船上的人。那是一名很老的、渔夫模样的人,寂寞地驾着小船。小叶子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白胡子老人。

“只有他,才是变不回来的人。”老板的声音在空中嗞嗞作响。

“我在这里这么久,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他啊,他总在这条河里,可并不是人想见他就见得到。”

小叶子觉得今天很奇怪,一下子就看见了两件怪事,这两件怪事是不是同麻哥儿的变态有关系呢?一瞬间,她感到了这条黑色的河流的魅力。那是一个要将她吸进去的、摇曳多姿的世界。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眼里盈满了泪。老渔夫驶过去了,一阵风吹来陌生的香味,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热带花园。

“园丁?”她疑惑地看着老板说。

“是啊,”老板使劲点了点头,“他就是。这条河,你看着黑,其实呢,像水晶一样透明。你见过水晶吗?它就是像水晶。”

小叶子告别老板默默地往住地走。走了一会儿,又看见老汉的木船过来了,这回是逆水,他在划船。小叶子近距离地打量他之后,觉得他并不像刚才看见的那么老。虽然头发胡子都是白的,他的双目还炯炯有神,手臂上还有匀称的肌肉。她不相信这个人是园丁,因为老园丁就住在那边的木箱里头,已经老得连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不过再细细看一下,又觉得河里这位老人同住在木箱里的园丁在相貌上有点像,莫非是那个人的亲戚?

就这样,她在岸上,他在河里,他俩以同样的速度前行。小叶子回到她的木箱时,老人也正在将船靠岸,系在一棵树上。看着他冲他自己的木箱走去,小叶子终于相信了:这个就是那个。那么,他是传说中的那种长生不老的人吗?河面上有一个太阳,刺得小叶子的眼睛很痛。她钻进木箱,看见了睡在地铺上的麻哥儿。

麻哥儿在暗处对小叶子说:

“我怎么还在这里啊?”

小叶子听了笑起来,回答他道:

“老板告诉我,只有老园丁才是变不回来的人呢。不过他可以变年轻,我今天亲眼看到了,他还可以驾船,简直像年轻人。”

“可是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了,明天出发。”

小叶子不理他,弯腰拿了蒜和青菜,还有餐馆带回的熟肉去外面棚子里做饭。

她在灶上做饭时,听到麻哥儿隔一阵又喊一句:

“我是侨民啊!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小叶子听到有人在棚子外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掀开门帘一看,是老园丁。他还是那个样,驼着背,眼里长着一层白膜。他含糊地说着什么,用力打手势,一挥一挥的。小叶子终于弄明白了他是想讨一碗饭吃。小叶子给了他饭,他就坐在外面的石头上吃。他没有牙,所以吃得很慢,闭上眼咀嚼,像要睡着了一样。后来麻哥儿也来了,他们三个人都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吃饭。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各想各的心事。不知怎么,小叶子神情有点恍惚,她感到在此时此地,自己成了一名古代的仕女,正在宣纸上作画呢。一眼望去,又看见河里驶来了龙船。

在气候恶劣的夜里,小叶子和麻哥儿在交合中同时看见了那条鱼。那是一条巨型的淡水鱼,卧在河底一动不动。据说,这条黑水河里早就没有鱼了,这条大鱼是真实的吗?小叶子和麻哥儿通夜都在想同鱼有关的事,越想越感到那条鱼离得很近很近。中途,两人也曾起床提着马灯到外面去看了一通。河水黑黑的,没有丝毫动静。

“也可能是别的地方游来的。”小叶子说。

“我看它是土生土长的。”麻哥儿脸上的表情有点沉痛。

他们等了好久,大鱼并没有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游上来。他俩在河风中紧抱着对方,簌簌发抖。一眼望去,那些木箱里头都有了动静,纷纷亮起了灯。莫非大家都知道了这条鱼的事?他俩回到木箱里重新躺下。鱼还在那里,但不在同一个地方了。他俩出去的这会儿大鱼也游动了一小段路程。

第二天夜里,他们一熄灯又看见了它。这一回,它的形象有点模糊了。麻哥儿称它为“荷兰鱼”。他认为它是从黑暗的往事里游出来的。他给小叶子讲了一件事。他说他两岁多时养母带他到海边玩,后来她将他送到一艘大渔船上面。船上的人将他关在一个很小的舱里,黑得不见五指。当他听到海水在下面汩汩流过时,他就真切地感到自己在游动。小叶子觉得麻哥儿的这件往事很可怕,就请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休息日里,他们弄了一只船,坐在上面顺水漂流。

“小叶子,麻哥儿,你们在干什么?!”

那些邻居都面露恐慌之色,这样问他们。此地没有谁做这种事,也许除了老园丁。他们都知道这条河不是一般的河。

“我们玩玩。”麻哥儿回答,“我们去荷兰。”

隔得远远的,小叶子看见了餐馆老板,他坐在大门口抽水烟,他的整个身体都被烟雾遮盖起来了。他的身旁有一只体形很大的狗,也被烟雾遮盖着。小叶子诧异地想,老板怎么会吐出那么多的烟来?她听见麻哥儿在问她有没有见过老板的妻子,她说没有见过。麻哥儿说他倒是见过一次,那女人成日里坐在地窖里织毛衣。“那个女人,听不得任何噪音。”

一会儿他们就驶离了他们的住地,河道开始转弯,两岸变得开阔了。

有一只样子怪怪的鸟落在他们船头,麻哥儿说是鱼鹰。小叶子想,河里并没有鱼啊。可那鸟儿就那样警惕地立在船头,小叶子觉得它是入错了河流,因为这是一条死河。两岸都是荒地,连鸟儿都少见,零零落落的几株柳树上各有一只在寂寞地叫着。这是远郊,小叶子还没来过这里呢。

他们上岸时,小叶子问船怎么办,麻哥儿说不用管了,他不知道这条船是谁的,先前他看见船在河里漂,就将它拽到河边来了。接着麻哥儿又说,他这就去荷兰。他让小叶子一个人回家。他说着就独自沿着荒地边的小路走远了。小叶子愣了一下,就蹲在地上哭起来。待她哭完抬起头来,天上忽然下小雨了。这在这个季节是很反常的。小叶子在雨中往回走,她的头发和衣服一会儿就湿透了。堤岸上一个人都没有,天黑黑的,她觉得自己像在夜里行走一样。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最奇特的景象:有一位细条个子的年轻人在用那种竹框鱼网捕鱼。那人站在岸上,网浸在河里,隔一会他就将鱼网抬起来一次。小叶子站在一旁,看着他将鱼网扳起来两次。当然是一条鱼都没有。

“你是新来的吗?”小叶子问他。

“不,我是老手了,扳鱼的老手。”

“可这是一条死河,哪会有鱼啊。”

“嗯,我知道。人各有志啊。再说又是这种雨天,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

小叶子觉得他的话很费解。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怎么会这样说话呢?她又发现他身边没有装鱼的篓子。一瞬间,小叶子感到自己的思维活跃起来了,她仿佛从绝境里看见了一条朦胧的出路。虽然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先前的沮丧消失了。她还想继续观察下去,可是青年对她说,有人在旁边,他就不能专心工作。

“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常来,我的名字叫蕊。”他说。

她走一阵又回头看一下,走了好远还看见那细长的身影,那鱼网。她觉得他的确是在聚精会神地做他的工作。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还是很暗,小叶子的脚步不再沉重了。她眼前的景色仍是那么压抑,可是她心上的石头已经卸去了。此刻她很想快快回到住地,因为她有点饿了。

麻哥儿离开好几天了,小叶子觉得他暂时不会再回来了,虽然木箱里头依然弥漫着他的气息,小叶子却很少想起他了。

在餐馆里,粗壮的老男人坐在穿黑丧服的老女人的对面,两人都是要的咖哩饭。小叶子将饭摆上桌子后,老女人就握住她的一只手。

“姑娘,你丢了东西吗?”她说话时眼里含着笑意。

“我?”小叶子紧张起来。

“我觉得你是丢了一样东西,才这么愁眉苦脸的。”

“可我并没有愁眉苦脸。”

“那就好,那就好。”她放开她的手。

小叶子侍候完别的客人再回到这一桌时,两位老人都不见了,椅子上放着一个涨鼓鼓的皮包。小叶子拿起皮包,很沉,里面好像装的石头。老板过来了,小叶子将皮包举起来给他看。老板说:“你听一听。”小叶子就将耳朵贴到皮包上。她听到了那种嘀嗒的响声,很杂乱,像是里面有很多机械手表或小钟。

“你打开它嘛。”老板垂着眼又说。

小叶子拉开拉链,看见里面全是普通的石头。

“那女人并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小叶子,你说呢?”

“我也这样觉得。她没有病,她的病是妄想出来的。”

“嗯,有没有病很难界定。”

老板将皮包收进去了。小叶子使劲回想,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她走到外面,看着明晃晃的蓝天发呆。有一位离去的客人的背影很像她的父亲,像极了。她跑到他前面,回头一看,却并不是。老板笑盈盈地看着她说:

“那两位又要开荒了,广种薄收啊。”

老板劝她回家一趟,小叶子同意了。好久以来,她第一次记起了那漏雨的宿舍楼,记起了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曾经有段时间她想弄清这两个孤儿是如何样结合起来的,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企图。现在她的生活态度已经改变了,她不再刻意去弄清什么,而只是保持警觉。

小叶子走之前,老板找她谈话。

“小叶子,你的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我们家里的小丑,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小的时候,老看见他在我们面前演戏,他心里很苦。”

“你有这样的爹爹,才会到河边来定居的吧?”

“嗯。”

她想,最多在家里呆一天就回来。

她在离宿舍还有两三里路的地方碰见了爹爹。爹爹无所事事地坐在马路治安员的遮阳伞下面,他目光犹疑,额头上添了皱纹。小叶子一时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喊他。

“是小叶子啊。”老石一抬头看见了女儿。

“爹爹,爹爹!”

“我好好的嘛。一起回家吧。”

小叶子感到爹爹在为什么事羞愧,他的样子显得很自卑,无论她问他关于家里的什么事,他都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他们一块儿走着,爹爹好像故意落后一点,不愿同她挨得太近,所以她和他说话就只好扭过头去,这使她很别扭。

快到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在路上跑动,其中一个人的公文包掉在地上了,老石捡起来交给他。小叶子问爹爹这些人为什么要跑,老石回答说是因为内心有紧迫感,还说现在的人越来越神经过敏了。老石说着这些话就停住脚步,在路旁的野花丛中蹲下去了。他仔细地端详着一朵小红花,沉浸在回忆之中。小叶子也蹲下来了,她一下子就记起了从前的情景。那时她刚学会走路不久,爹爹将她放在野草野花里头,那些草同她一样高,她必须踏倒它们才能迈步,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就哭了。

“我也有紧迫感。”她说。

“好。我家的小叶子成长了。”

父女俩蹲在花丛中,两颗心贴得很近很近。

“你妈妈去花园做义工去了。”

“是空中花园吗?”

“哈,你一下就猜中了,正是那里。你瞧,这是刺玫瑰啊。”

小叶子想,河边也有玫瑰,更大,更美的。

他们推开房门时,小叶子吃了一惊。桌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老人的画像,框边包着黑绸子。老石对小叶子说这是爷爷,前天去世的。

“我没有爷爷。”小叶子说。

“当然有。要不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叶子觉得爹爹说得有理,因为她被他说话的语气迷住了。她走到窗前,凝视着远方的雪山轮廓,开始想象她爷爷家里的情形。从前她也知道自己有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一次也没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她也就没当回事。她常常在父母的争吵声中这样想:她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真的,爹爹正是从雪山那边的那个家走出来,来到小城,建起了这个破烂的、他自己的家啊。爷爷的家应该是建在树林里的木板房,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的那种。爷爷的工作是守山还是伐木?有什么飞鸟撞到小叶子的脸上,然后掉在屋里的地板上了。啊,绿色的长寿鸟,好像受了伤!

他们两人都蹲下来看鸟,鸟儿也看他们——它并不惊恐。

“它伤在哪里啊。”小叶子问。

“伤在心里。”

老石找来一个大纸盒,他将鸟儿放进纸盒,将纸盒推到床底下的暗处。他一边做这些一边说:“它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小叶子打量爹爹,觉得爹爹已经大变样了。他剃着光头,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袍子,根本不像个要上班的人。还有他的目光,远比从前逼人,好像他体内在发烧一样。小叶子对爹爹的这种转变有点害怕,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就走到厨房去做饭。她将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打好米,然后去清洗洗碗池。她朝洗碗池一看就愣住了——一只很大的河蟹趴在里头。蟹微微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老石过来了,老石拍拍小叶子的背,说:

“它现在也需要时间。你别忙了,我们去废原叔叔那里吃饭吧。”

他们来到废原店里,发现店里冷冷清清,废原一个人坐在那里下象棋。

“石淼,石淼啊,他们都走了,我也心灰意懒了。我想要我大儿子来接这个店,我呢,到外面去走走看看。”

他们简单地吃了冷面,还有啤酒和花生米。吃饭时废原问小叶子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女人,手上戴着一只巨大的航海手表。小叶子说见过。

“她欺骗了我们啊。”

废原面如土色,拿筷子的手抖个不停。他索性放下筷子,站起身,开始在桌子与桌子的间隙里来回踱步。小叶子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事要发作了,一直盯着他看。老石显得很迟钝,也可能他早就习惯了废原这种情况,他在看窗外。小叶子顺着爹爹的视线望出去,看见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朝店里窥探,她不由得有点惊讶。她听到爹爹在低声说话,声音不太真实:

“我们这里是康复中心,也可说是中转地。你废原叔想不通这事。”

小叶子就想,废原叔一定是因为留不住某些东西而觉得沮丧吧。以前她来店里时,这里闹哄哄的,废原叔的情绪总是很高,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厨房里发出很大的响动,废原解释说是老鼠,还说他是有意放任那些老鼠,“要不就太冷清了。”废原又问小叶子有没有见过海轮驶进那条河里。

“没有。不太可能吧,那么小的河。”

废原说这种事是有可能的,只不过人们没有注意到而已。小叶子从他肩头望出去,看见外面那两个人伏在玻璃窗上,踮起脚朝里看。老石看着外面那两个人,脸上浮出笑意,后来他真的笑起来,笑得都喷饭了。笑完之后他说:

“我早说了,这里就是康复中心。废原,你让我来接手这个店吧。”

“好。”废原机械地回答。

吃完饭,老石就带着小叶子告别废原。他显得很慌乱,很窘,不断地说:

“小叶子这么快就走啊,叔叔没给你做好吃的,失职了啊。你看我有多么潦倒,我这一生……”他用拳头打自己的前额。

小叶子看见外面那两个人离开了。那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出奇的安静。小叶子记得从前并不是这样的,那时来吃羊肉串的人每天都有好几百。老石边走边说:“康复中心是一个黑洞。”一股怪风将他的袍子吹得扬起来,他后退了两步。小叶子站在原地想了想,临时决定马上同爹爹分手。老石拍了拍袍子上的灰,眼睛看着地上,对她说道:

“如今你在这边也好,在那边也好,都是一样了。我会告诉你妈的。”

麻哥儿来到了边境线上。这里他以前来过一次,现在还依稀记得。长长的边境线上没有巡逻兵,却有一个村子。这是一个很不景气的村子,十来栋土砖房屋东倒西歪,门口闪亮着污水形成的水洼,几个小孩拿着竹竿在那里打水。边境线的那一边是大片的沙漠,麻哥儿必须绕着沙漠的外围走。天快黑了,他必须在村子里面借宿。那些小孩看见了他,就叫起来:“麻哥儿!麻哥儿!”麻哥儿吃了一惊,因为他是两年前来的,他们还记得他!他打量了一下那些房屋,选了一栋看上去像样一点的去敲门。他敲了好一阵屋里都没有反应。后来一个小孩凑过来了,告诉他说:“这屋里啊,没有人的。”说着他就将门推开了。麻哥儿一个人进到屋里,将里面的三间房都看了一遍,屋里的陈设同一般农村家庭一样简陋,每间房里都有一个巨大的地灶,是用来冬天取暖的。地灶的旁边就是床,又窄又小的木床,勉强能睡下一个人。房里采光很差。

麻哥儿累坏了,放下行李就在床上躺下来,衣服也没脱就打起了鼾。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人进来了。那人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油灯点上放在桌子上,可他自己坐在暗处,看不见他的脸。麻哥儿听见他在说:

“有家不能归啊。”

麻哥儿坐起来,对他说:

“对不起啊,我进来了,我是来借宿的。我要到荷兰去。”

“荷兰吗?好!这里人人都要到荷兰去,可是他们走不了啊。”

他猫着腰在暗处走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麻哥儿正在揣测他找什么东西,没想到他打开衣橱,钻进下面那一层,然后关上了门。

麻哥儿举着油灯来到厨房,看见锅里有一些土豆,大概是那人煮的。他一边吃土豆一边思考。从小小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有几个人举着松明火把在走动。

在这寂静的夜里,麻哥儿一下子听到了海涛声。可是海并不在附近,附近是沙漠,他记得很清楚。当他走到屋子外面时,海涛声就更清晰了,多么奇怪啊!他迎着那三个举着火把的人走去,那些人看见他就站住了。

“你要出海吗?请从右边绕过去。”他们当中的一个说。

“难道海在这里吗?我从前不知道。是的,我要出海。”

他回到房子里面去拿行李,那三个人也跟了进来。麻哥儿听见这几个汉子称房主人为“老邵”,他们在议论他,说他是老狐狸。

“上一次海啸发生时,他也是将自己锁在木橱里头,将脑袋从木橱背后的洞里伸出来。结果他漂到了岸边。他的衣橱是特制的。”

麻哥儿就问他们,这个老邵,每天都是这样睡觉的吗?

“是啊。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常说自己不愿糊里糊涂地丧命。”

他们走出房子时,听到身后的房里一阵乱响。麻哥儿听他们说这是老邵在同蛇搏斗,通常他至少要在衣橱里头放两条毒蛇。“为了保持一种激情。”那个年长的人这样说,“要知道海可是喜怒无常的。”麻哥儿暗想,他们是在送自己出海吗?他们往右边走了一段,海涛的声音就离得远了,这三个人的沉默令麻哥儿感到毛骨悚然。他们手里的松明已经灭了,麻哥儿觉得自己正在朝地狱里走。前方好像是一个深坑,又好像是悬崖。他不甘心,他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是要去荷兰的。我的养母还在那边。那条街上有一个制水果糖的作坊,生产手工水果糖就像变魔术。”

他说了这些之后,那三个人就停下来了。麻哥儿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他们会不会马上动手呢?过了好一会,那位年长的才开口:

“嗯,小伙子,你到边境线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发出惨烈的叫声。麻哥儿腿发软,就坐下去了。他想,老邵是多么有智慧的人啊!这时海涛声又近了,在深坑或悬崖的下面拍击着石壁。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所处的,是最安全的地方啊。他努力回忆自己先前来此地时的情景,但那回忆化为了空白。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晃来晃去的,他慢慢地朝麻哥儿这边过来了。他走到麻哥儿面前,将马灯挂在小树上,也坐了下来。麻哥儿以为他要同自己谈话,可是他一言不发。

坐累了,麻哥儿站起来伸伸懒腰,那个人也站起来伸懒腰。

“老乡,前面是海吗?”麻哥儿指着黑糊糊的深坑问他。

“哪里是什么海,一条小河罢了。来,你同我从桥上过河吧。”

他说着就取下马灯提着,抓住麻哥儿的手臂将他往那深坑里推。麻哥儿竟没有挣扎,他同那人一起一脚朝着虚空踏下去。

他踩在木头上面了,果然是一座桥,马灯照着桥面,桥窄窄的,麻哥儿在前,那人在后。这时那人才自我介绍说他就是老邵,刚才麻哥儿到过他家了。

“谁到过我家里,谁就是我的亲戚。”他这样说。

当他们走在桥上时,麻哥儿就听不到海涛声了。那桥很长,走了好久也没走到头。麻哥儿想,一条小河怎么会架一座这么长的桥呢?这时老邵要他停下来,麻哥儿问他为什么停,他说不为什么,就为这沁人心脾的河风。于是他俩就在桥上坐下来了。麻哥儿朝下看,还是怎么也看不到河水。他也听不到水响。这是条什么样的河啊?老邵劝他不要张望了,还说“这里已经是荷兰境内,你还要找什么东西呢?不要不知足啊。”于是麻哥儿就缩回脖子,静下心来想荷兰的事。

有一个人从桥的对面往这边走,也是提着马灯。但是麻哥儿等了又等,那人还是没有到面前。他问老邵这是怎么回事,老邵就责备他说他不该将荷兰的事都忘光了,因为在荷兰,事情就是这样的嘛。麻哥儿又问,如果那人花整整一夜时间会不会走到他们面前?老邵冷笑一声,说:

“天一亮他就消失了,桥面上只留下一只马灯的灯罩。”

老邵称麻哥儿为“表弟”,还说:“你的养母就是我的养母,我能理解你的困惑。”接着他又举起那盏马灯,问麻哥儿看到马灯想起些什么没有。麻哥儿说想起了很多事,只是说不出来。老邵马上接口说:

“是啊,今生情末了。”

麻哥儿觉得这句话很别扭,就问老邵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是来监视你的。这里可是国境线以外。”他说,“说到看法嘛,我对你的看法很好,人一到了荷兰,就都变得很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建议麻哥儿回他家去。因为“荷兰这种地方不是可以久呆的”。

于是两人往回走。走到村子边上,麻哥儿看见很多拿着松明火把的人,老邵告诉他这些都是村里的人。“边境线上彻夜不眠啊。”他说。

麻哥儿听见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头一望,老邵已经不见了。他朝左边的一个亮点走过去,看见那人捂着胸口在一棵树下大声哼哼,还扯自己的头发。麻哥儿看不下去,就想走开,那人却说话了。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看不惯就走开,你既然这样,就不要来!”

麻哥儿只好站住不动。那人发出更大的呻吟,还扔了松明,在地上打滚。麻哥儿看见离得不远的草丛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打滚。在呻吟声中,麻哥儿觉得自己的头也痛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痛,于是他也抱着头打起滚来。滾了几下,听见那人在他上面说话。

“这就对了。如今这样的时代,就要注意风从哪边刮来。”

麻哥儿痛得要发疯了,他猛地跃起,一边敲打自己的头部一边往老邵家跑。

老邵正站在房里,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抓住麻哥儿,将他塞到那张衣橱下面那一格,然后将衣橱从外面锁上了。这一挤一压,麻哥儿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突然,他的脑袋伸出去了。原来是衣橱的背板上有一个大洞。麻哥儿开始大口喘粗气,他的头痛减轻了好多。他听见老邵还在房里,就大声问他海啸什么时候来。老邵说这就是海啸,发生在地底下,所以大家才会头痛。还说麻哥儿来得不巧,现在正是海啸发生的季节。

麻哥儿的大腿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马上记起来了,是那条蛇。他在伤口的微痛中昏过去,看见小叶子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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