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瑾十岁那年,设计院给他们家分配了一套带小院子的平房。一个星期天,他们一家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院子里长着两株年轻的杨树,乱草有半人深。开始的时候,六瑾并不喜欢他们的新家,因为蚊子很多,夜里又总有奇怪的动物的叫声。天一黑她就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去,隔着玻璃窗,她看见有一些可疑的黑影在乱草中穿行,有点像狐,又有点像鸟。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在隔壁房里轻轻地走动,谈论着什么。她觉得他俩对新家十分满意,他们似乎盼望这件事盼望了好久。
胡闪非常能干,只花了两个休息日就将院子收拾好了。除了草,弄出了几块花圃,靠墙栽了藤类植物。蚊子立刻就少了,虽然仍有怪鸟在夜里发出叫声,但已经远没有那么恐怖了。六瑾慌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她开始考察自己的新家了。院子很大,后院那里居然有一口古井。六瑾伸长脖子朝着井口看下去,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听人说,井里的水是不能饮用的。她是在大门边的红砖墙上看见壁虎的。壁虎看上去那么寂寞,仿佛已经活了一千年。六瑾用手指去触它,它却一动不动。有一刻,六瑾怀疑它已经死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开始爬动了,很缓慢,从墙上爬到地上,然后爬进屋里去了。到了房里,它又上了墙,一直爬到靠天花板的角上,停在那里。六瑾觉得它毫不关心周围环境的变动,只专注于自己的想法。
“六瑾六瑾,你还不做作业啊?”
母亲在窗外对她说话。六瑾想,妈妈的脸变形了,又短又宽,有点像一把茶炊,一定是光线搞的鬼。六瑾一边做功课一边注意那只鸟,那会是什么鸟呢?听叫声不是猫头鹰,更不是乌鸦。它就在前面那棵杨树上,也许是同一只,也许不是。唉唉,她多么想弄清这种事啊。六瑾觉得母亲一点都不多愁善感,她是那种意志坚定的女性,她总是按照自己的某种奇怪原则行事。从前住在三层顶楼上时,她从不对某种大鸟在天窗上弄出的声音大惊小怪,现在她仍是这样,她似乎认为生活中的怪现象全是稀松平常的。六瑾虽年幼,却早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很佩服母亲这个方面的能耐。
虽然草已经被除掉了,院子里还是有动物的黑影穿行。六瑾从窗帘的缝里窥视着那只寂寞的小动物,一颗心在小胸膛里“咚咚”地跳着。她想,它到哪里去睡觉呢?如果不睡觉,是不是从这家院子走到那家院子,最后走到大马路上去了呢?也许它一边走还一边可以睡觉?六瑾想着这些事,觉得后颈窝那里凉气森森,就仿佛后面有一个恶鬼拿着一把刀,要从上面砍下来一样。她收拾好作业本,将书包挂到衣架上。这时她听到院门响了一下,她揭开窗帘一看,是父亲,父亲弯着腰,沿着篱笆找什么东西。后来他似乎找到了,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一个东西,喊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母亲在她房里的窗口那里高声问道。
“是壁虎啊。它又溜出来了,它应该呆在里面嘛。”
六瑾认为父亲的想法真古怪。再想想,又觉得有道理,这个家本来就是属于壁虎的嘛,是他们一家人侵占了它的家。门又响了一下,是父亲进屋了,他一定将壁虎放到房里了。六瑾走到客厅里去,客厅里没开灯,她叫了几声“爹爹”,没人答应。再看父母的卧房里,也是黑黑的。她觉得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睡了,刚才还在说话嘛。出于好奇她推开了父母卧房的门,就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母亲躺在藤靠椅上,歪着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妈妈!”六瑾喊道。
“咦?你没睡?想什么呢?”年思沙哑着嗓子问。
“爹爹在哪里?”
“他到厨房去了。那里墙根有个洞,不知道是不是狐狸打的洞。”
六瑾摸到厨房,厨房里也没开灯,父亲坐在小靠椅上。
“反正我失眠,就在这里守一守,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洞里钻出去。”
“爹爹,您是说钻进来吧。”
“不,我是说钻出去。这屋里总有些什么东西,我拿不准是什么。”
六瑾也坐在小凳上,父女俩都在想心事。外面刮风了,风从那个洞里灌进来。他们移了移位置,避开风头。
“这样的夜晚,大概没有它们的活动场所了。”父亲说。
胡闪看着坐在身边的女儿,神情有点恍惚。女儿越长大,性格越安静,太安静了。有时他会诧异起来:从前她身上的那种躁动真的消失了吗?看着看着,女儿的身影就开始游移,分成了几瓣。再用力一定睛,又聚拢成了人形。在黑暗中,六瑾的身体可以分裂(也许只是他的幻觉),这种事他经历好几次了,每一次都很吃惊。很久以前那些彻夜啼哭是为了什么呢?害怕吗?胡闪的失眠在渐渐加重。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六瑾发现了爹爹的夜间活动,便开始来陪伴他了。胡闪感叹:还是女儿贴心啊,要是儿子的话,会有这么细致吗?
“爹爹,我们小石城到底有多大呢?”
“我们不是绕着它走过一回了吗?”
胡闪想,六瑾的心事太重了,她是不那么容易被说服的。比如现在,她就对他的回答不满,她有点生气。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回房睡觉去了。城市到底有多大呢?难道带她绕城一圈,她就会确信了?胡闪对女儿没有把握,他曾两次看见她卧在井边,将耳朵紧贴花岗岩的井口倾听。她还一连半个小时坐在井沿看着深深的井底发呆。
夏天里,胡闪兑现诺言带六瑾去了雪山,他们是坐汽车上去的。小姑娘完全被震住了,几乎神智失常了。她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胡闪连忙将她带出冰封地带,走进下面的针叶林。她的反应超出了胡闪的预料。一路上,她对于那些在面前跳来跳去的小动物再也没有感觉了,只有在天上盘旋的那两只鹰还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因为她害怕鹰要把她叼走。就是在半山腰,她问了他那个关于雪豹的问题。她在胡闪前面走,胡闪望着她那瘦削的背影,反复在心里默念:“女儿,女儿……”一直念到心里疼痛起来还在念。一路上,他感到雪山的神秘消失了一大半。是因为六瑾的缘故吗?多么难以理解的小家伙啊。
女儿离开厨房后,胡闪打开窗户朝街对面望去,他看到那盏灯还是亮着。那户人家是本地的老住户,他们有一个怪癖,夜里几乎从不熄灯,即使停电,也亮着一盏煤油灯。也许他们在夜里干活?最近为了节省能源,街灯总是黑的,所以那盏灯成了这一大片唯一的光源,令胡闪想入非非。那家人是贩羊的,夫妇俩从外地买了羊来,然后拉到市场去宰杀。胡闪从未见过比那男的更不动声色的人。有一天胡闪看见他过马路。他走到路当中,一辆中型卡车冲过来,可他照旧慢吞吞地移动脚步,像聋子一样。那车停下时发出疯狂的锐叫,几乎抵着了他的身子。目睹了这一幕的胡闪一连好多天有严重的失重感,走起路来总像要摔倒一样。风在外面呼呼地吹着,仿佛是小石城在发泄某种暴怒。胡闪想到这屋子里的那两个人,回忆着她们的睡相,一时竟有些伤感了。亮着灯的那栋房子里面的人们,对于这一阵紧似一阵的乱风,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自从他失眠以来,年思反倒睡得很沉了。时常,她就在睡梦中和他说一两句话,她虽听不见胡闪的回应,却一直在某个深谷里同他对话。胡闪因此常沉浸在感动之中。白天里他问年思,年思就说,她并没有睡着,她是醒着的,她觉得自己一百年没有睡过了。胡闪想到这里,就看见了面前的小身影。
“我们搬到平房里来之后,风刮得更厉害了,是因为周围没有遮掩吗?”
“六瑾,你不要想这些事,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没有故意去想,爹爹。我睡在那里,听见风,马上惊醒了。您说说看,我要不要用头巾包住脸去上学呢?”
“傻瓜,天亮前风就停了,每次都这样。”
六瑾“哦”了一声,似乎放了心,她回房里去了。
他没有去看那个洞,但他感觉到了这屋里有些影子不像影子,鼠不像鼠的东西在往外窜。他给窜出洞去的那些小东西取了个名字叫“老住民”。他认为它们同那只壁虎是一类。什么是真正的睡眠呢?住在这种屋子里,有没有可能获得真正的睡眠呢?年思很为六瑾的健康担心,主要是睡觉的问题,他俩都觉得无法可想。但看上去,六瑾还是健康的,也许她的睡眠比一般人深?她常说:“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样。”她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同她的年龄不相称。
直到风渐渐息下来时,胡闪才回房里去睡。此前他躺在客厅的躺椅上,隔一会儿又到窗前去张望一下。院子里是那些中型动物的影子在潜行,默默地,孤独地。很可能那仅仅是一些影子,不过胡闪愿意将它们想成有实体的动物。他不愿开门去看,他尝试过,一开门它们就全消失了。
六瑾从窗口向外看去,看见父亲站在杨树下同一位身材魁梧的小老头说话。那人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窥视他,就退到杨树树干的后面,这样六瑾就看不见他的脸了。六瑾觉得他脸上很脏,风尘仆仆的。胡闪回到屋里时六瑾就问他刚才是谁,胡闪说是一名流浪汉,来他们家讨钱的,他给了他两元钱。胡闪说话时不看六瑾,看前面的墙,还不安地走动着。
“不会是流浪汉吧?我看他同您很熟啊。”
胡闪对23岁的女儿的敏锐感到吃惊。但是他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于是他沉默了。六瑾对父亲很不满,因为她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可又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有些人,有些事,忘记了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她向年思抱怨道。
“怎么会忘记?忘不了的。”年思说。
年思对六瑾越来越有信心了,她想,这些年虽然吃了那么多的苦,来边疆还是来对了。六瑾真是不折不扣的边疆的孩子啊。
六瑾对母亲的回答很高兴,她提了喷壶去给花儿浇水。她走到院子里,突然发现那流浪汉还没离开,他从树干后面走出来,瞪了六瑾一眼,六瑾害怕地愣在原地。但他很快就出了院门。六瑾追到门口,看见他上了一辆破旧的小卡车,一溜烟开走了。六瑾浇花时不知不觉地叨念着母亲说过的那句话:“怎么会忘记?忘不了的……”她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同母亲一模一样。怎么回事呢?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一点都不像母亲,有时还觉得正好相反呢。
“我看见他了,哼。”她对爹爹说。
“我不清楚。可能他是来看你的?”胡闪有点窘。
“您说呢?您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啊。”
六瑾恨恨地看着窗外。后来她视野里出现了那只老黑猫,她脸上的表情就柔和起来。那只猫一跳就上了窗台,六瑾连忙去找干鱼。待她找了干鱼回到窗前,便看见爹爹出门了。黑猫很庄重地吃着干鱼。它是一只从不撒野的猫。
“妈妈,他是谁啊?”
“我没看到,我想,有可能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失踪了的那个。”
“啊?”
“当年他不辞而别。”
六瑾期待母亲说出点信息,可是母亲走开了。难道有难言之隐?她坐在窗前,凑近黑猫闻它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总是会令她想起森林,还有动物的洞穴。猫的眼是杏黄色的,毛色很好,六瑾估计它也是属于这栋房子的。她有点苦恼,因为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小老头。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树干,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六瑾只隐约听清他重复的那几个字:“玫瑰……玫瑰……”难道他是在说他们院子里的玫瑰吗?多年前,她刚出生时,小石城里来过很多黑人,后来他们又离开了,她听母亲说起过这件事。可是这个人并不是黑人啊。父亲将厨房里的那个洞堵上了,即使这样,六瑾夜里站在厨房里还是感到风吹着她的脚,寒气从脚底升起。
她走到后院,趴在井沿看井里头。这口井真深,城里有好多口井,都没有这口深。有一阵,六瑾怀疑夜间潜行的那些动物是从这里头出来的呢。当然,她没有证据。母亲在叫她,她赌气不回答,今天的事让她想不通。她朝着井下叫了一声,回响之大,令她害怕得赶紧后退,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就看见黑猫,黑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那一头了。这时她看见母亲在东张西望的,就赶紧站出来,大声说:
“妈妈,我的玩具小鸭还在吗?”
“你说什么,六瑾?”
“先前我有个玩具小鸭,可以浮在水面的呀。”
“啊!你倒记得,可能早就扔了。屋里的东西不能存得太多。”
六瑾想,妈妈明明是在找她。可是她又装得不是在找她的样子。
“那个人说‘玫瑰,玫瑰’的,我就听清这两个字。”
“嗯。”
她们一块进去了。年思叫六瑾选干净绿豆里面的沙子,六瑾选着选着眼又花了,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六瑾将绿豆选好,洗净之后,就溜到了街上。她信步走了一会儿就拐入那条岔路,来到河边。天气真好,河水又清又亮。六瑾做了两个深呼吸,忽然就怔住了。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父亲和那流浪汉肩并肩地站在小河里说话,那老头还手执一根柳条扑打着水面呢。从后面看,六瑾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极为密切。
“爹——爹!”
胡闪吃惊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六瑾。他抛下那老头,蹚水上了岸。六瑾看到那人还是站在河里,仰头望天,十分陶醉的样子。胡闪坐在草地上穿鞋袜,他沉着一副脸不看六瑾,心里很生气。
“妈妈说这个人可能是我们家老朋友。”
“你不该老跟着我。”
“我没有,爹爹。我明明看见他坐卡车走了,怎么又在这里。”
“他那是避人耳目的做法。”胡闪突然笑了起来。
那人还在望天。六瑾想,天上既没有云,也没有鹰,他看什么呢?不过这个季节的天倒是那种最温柔的蓝色,大概是有点湿气的缘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六瑾希望父亲自己说出来,因为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啊。
胡闪显然在犹豫,但终于开口了。
“他是你妈妈的崇拜者。后来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们。”
“那他同妈妈,有情人关系吗?”六瑾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我不清楚,也许有吧。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知道另一个人心里的事。”
“爹爹,我要回去了。”
“我同六瑾一块走吧。”
“不,您留下吧。瞧,他在等您过去呢。”
六瑾头也不回地快走,爹爹没有追上来。她满心沮丧,因为自己没能回忆起与那个人接触的点滴,她用力想,可就是想不起来。她看见那只黑猫也出现在河边,嘴里叼着一只麻雀,血淋淋的。这是她看到的最丑恶的画面了。她觉得自己不该问爹爹那些话,但是她却像一个傻女孩一样问了。
每天,六瑾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课,在那里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可不知为什么,她对于学校的生活没有兴趣,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虽然她的知识在慢慢地增长,同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也慢慢地熟悉起来,可是她的内心同学校的联系还是那么单一,胡杨林尽头那所学校在她心里所占的比重是很小的。她更喜欢在自家院子里劳动,去郊外步行,看别人在小河里捕鱼。还有,她喜欢同爹爹在一起。那一次,他俩坐车到了戈壁滩,那种经历铭刻在六瑾的心底,使她在那个暑假忽然就老成了好多。
戈壁滩边上的那个中型旅馆里面似乎拥有一种操纵人的情绪的东西。早上起来,父女俩在凉风习习的餐厅就餐,一边倾听着玻璃窗外鸟儿的歌唱,好像置身于世外桃源。然后是外出游玩。有时中午回来,有时傍晚回来。中午回来时,旅馆里头暴热,所有的客人都躺在走廊的竹躺椅上喘气,服务员身上汗如雨下,用白毛巾包着头走来走去。如果谁失手打破一个盘子或撞倒一辆推车,大家都会暴跳如雷。六瑾亲眼看到一个女服务员用一把餐叉插进另一个女人的后腰,当时她吓得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声。她和父亲轮流去洗澡间冲凉,冲完后就换上旅馆发的黑袍子,然后也同那些客人一样躺到走廊上去了。六瑾是随遇而安的女孩,一会儿就在炎热中入梦了。旅馆的夜晚却冷得像冰窖,虽然有很厚的被子和棉袍,连拖鞋也是棉花铺得很厚,两人还是感到冷得难以忍受。在漫长的寒夜里,女人的哭声从远方传来,哭哭停停的要延续一通夜。挣扎着,挣扎着,终于睡着了。有好几次六瑾梦见自己冻僵了。虽然在同一个房间里,她还是不知道父亲是否入睡了,她看见他在那张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有一夜,他忽发奇想,带着六瑾走到了院子里。他俩都穿着黑棉袍,戴着黑棉帽,六瑾看着他们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觉得他们就像两个鬼。她的嘴冻木了,说不出话来,她盼望快点回房间去。可是爹爹似乎在找某个人。后来他找到了,就同那人站在花坛边说了好久。那人的脸蒙在黑棉帽里头,六瑾看不见。回去时她差点丧失知觉了,爹爹从后面推着她走。
后来,从戈壁滩回来好久了,六瑾还是不能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大白天里,她常问自己:“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时常忘了做家庭作业。在课堂上,老师批评她,大家都看着她,她却在想别的事。
她问爹爹旅馆里那个看不见脸的人是谁,爹爹说是旅馆的老板。那人先前也是南方人,同他共过事,后来家庭出了问题,就抛下一切到了戈壁滩。他开的这家旅馆全国闻名,是一家特色旅馆,人们从远方赶来住在这里,享受奇妙的风情。
“戈壁滩里面有一个地方,人只要一走近就被灼伤了。旅馆走廊上躺的那些人,都是受了伤的,老板用一种草药油膏帮助他们迅速地恢复。”胡闪说道。
六瑾说,为什么他们没去那个地方?那一定是非常有趣啊。胡闪回答说:“因为你还小。”六瑾就想,那种地方为什么小孩不能去?接着她向胡闪提出她不愿上学了,她想呆在家里。胡闪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马上劝她还是要上学。“你可以同时在学校又在另一个地方的,人不应该孤独,那没什么好处。”胡闪说了这样的话,自己却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因为他也不知道哪样做更好。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六瑾也没有再提退学的事。她慢慢学会了“在学校又在另一个地方”。她的那几位老师也好像在怂恿她这种倾向,他们的讲课越来越枯燥,有时一堂课讲到末尾,变成翻来覆去地重复两三个句子。六瑾听着听着便恍然大悟,于是她的思绪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她学会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思索。这样,老师们机械的教学成了催生她的想象的动力。
有一天黄昏,壁虎从门框上掉下,落在六瑾的脚边。六瑾捡起它放到墙根,回过头来对年思说:
“它也在找什么东西吗?”
“是啊。你呢?”
“我?我觉得我还小。”
年思笑了起来,打着手势要她注意父亲。六瑾看见父亲坐在玫瑰花丛中,用手支着头,他的脑袋显得分外沉重。“你爹爹正在那条大河边看轮船。”年思凑到女儿耳边轻声说。六瑾觉得爹爹的表情里有种紧急的成份,她自己也感到了那种紧急,可那是什么呢?年思拍拍她的肩,指了指头顶。在那里,壁虎粘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也许它是在守候蚊虫。六瑾觉得这小动物的心里也有紧迫感,一定有。
六瑾去过一次设计院院部,在里头呆了一天,印象很不好,后来她就再也不愿意去了。那一天学校放假,六瑾上午在院子里清除杂草。她正在集中注意力干活时,有一位女子进了院子。她不说话,站在一旁观察六瑾,脸上透出赞许的表情。六瑾心里很疑惑:难道这个人是自家的亲戚?她朝石凳上坐下去,慢悠悠地说:
“你这个院子很好,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你没想过出去看看?”
“去哪里?”六瑾迷惘地问道:
“你父母工作的地方啊。那种地方才有意思呢。”
“你说说看?”
“哈!好。那里是一片荒原,数不清的小黑鸟落在野草丛里。那种鸟,来来去去,铺天盖地。面目狰狞的黑人们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他们其实性情温良。黑人们每天都要在荒原里迷路,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们惊慌地乱窜。”
“您说设计院在荒原上?可我知道那里并不远,我可以坐班车去的。”
古怪的女子离开之后,六瑾就换了衣服,走出门搭班车去了。
她在设计院门口下了车,可是她并不想马上进门,那些灰色的楼房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在长满荒草的乱岗上信步走去,她发现了绿蛇和那种黑色小鸟,可是鸟儿的数量并不像那位女子说的那么多。沿着下坡一直走,她来到了平地,她站在那里向上望去,眼里尽是一栋一栋的黑色楼房。楼房怎么变成了黑色的呢?再看脚下的草,全部都是枯草,那些黑色小鸟身上的羽毛也像被烧焦了一样。疲乏向六瑾全身袭来,她突然想回家了。
中年黑人从坡上走下来的时候,六瑾正弯下腰系自己的鞋带。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她以前从未见过这么黑的人,不免有点紧张。黑人笑起来,牙齿非常好看。
“这里的鸟儿一年比一年少了,都是因为火灾啊。你看这些枯草,每隔几个月就自燃一次,荒地里就这样。你妈让你快回家。”
六瑾心里想,到了傍晚,这个黑人也会乱窜吗?他看上去多么镇定啊。妈妈是怎么知道了她来这里的呢?那古怪女子告诉她的吗?
“可我现在又不那么想回家了。我想到处看看。您说说看,为什么从下面往上看,这些楼房就成了黑色的了呢?”
“楼房就是黑色的。从前,这些楼刚盖起来时,我们称它们为‘黑楼’。后来风吹日晒的,慢慢转成了灰色。可是从山坡下面看,它们又显出了原来的底色。”
六瑾将那些“黑楼”看了又看,心底有寒意生了出来。黑人在她旁边走,边走边用脚踢那些灌木丛,他说那里头藏着剧毒的蛇,多踢几下它们就跑掉了。他问六瑾怕不怕毒蛇,六瑾说怕啊,被咬了不是会死吗?
“如果怕的话,就要多同它们打交道。”他郑重地说,“我的名字叫樱,这原先是一条蛇的名字呢,哈!”
不知不觉地,他们又来到了设计院大门口,六瑾看见那些楼房又还原成了深灰色,天空也是那种灰色。六瑾觉得父母上班的地方很凄凉,那些窗户全关闭着,也没见有人从那些楼里走出来。如果说上班时不准乱走,那么樱为什么在外面?
班车来了,樱问她坐不坐车回去。樱的样子很热切。他干吗急着要她走?
“我要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樱说。
六瑾说自己还要在周围溜一溜。她赌气似地加快脚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樱连忙跟了上来。六瑾问他老跟着自己干什么,他的回答令六瑾有点吃惊,他说是为了她母亲。
“十来年里头,我和你妈妈一直在谈论你,我知道只有这一个话题是她喜欢的,她啊,她可是一位少见的慈母!”
六瑾觉得这位黑人的话太好笑了,因为她自己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慈母,她反而觉得自己从小比较疏远她。凭什么说她是慈母?就凭她的谈论?也许母亲在自吹?六瑾皱着眉头坐在一蓬草上头,她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谈论她。她在此地看到的景物令她很沮丧,现在这个怪怪的黑人又提起一个令她讨厌的话题,她真的有点生气了。黑色的小鸟成群地飞回来,落在那些高高的蒿草丛里。六瑾还从未见过住在草丛里的鸟儿呢。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草鸡”?冬天来了之后,它们藏到哪里去呢?这附近连树都很稀少啊。那条蛇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它口里咬着一只黑色小鸟,小鸟惨叫着。奇怪的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将鸟儿吐出来了。受伤的小鸟躺在地上,喘息着。蛇又回到它的洞里去了。黑人樱同六瑾一块蹲在地上看那只鸟。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细小的药丸,喂给鸟儿吃了,然后将鸟儿放回蒿草丛中。他对六瑾说他总是带着这种治蛇伤的药丸。他又要六瑾往山岗的下方看。六瑾看见那里雾蒙蒙的,有一个头上包白头巾的人正从雾中走出来。黑人说,那是一名拾荒者,十多年来绕着他们的办公楼转。
“办公楼外面有什么东西可以拾的呢?”六瑾问。
“为了不让她饿死,我们总往窗外扔点东西。有一回,我还扔下一面铜镜呢。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拾荒者就是绝望者。”
那人快到面前了,樱带着六瑾到灌木丛那边蹲下,以免被她看见。他们看见她用一根棍在草里头拨弄了好久,后来就同一条蛇干起来了。她下手又准又狠,三下两下,那条蛇就不能动了。六瑾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像一名农妇,青筋凸起的双手骨骼粗大,眼里目光昏浊。她踩着那条蛇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
待她走远了,樱和六瑾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去看那条蛇。蛇没有死,过了一会儿就缓缓移动着溜到草丛里去了。樱用视线追随着它,说:“哪里死得了呢?这里的动物都有九条命。”六瑾问樱,刚才那人为什么要打蛇呢?樱回答说:“因为她心里绝望。”还说不是每天都有铜镜捡,所以日子难熬。六瑾听了这话发起呆来,她抬头看见了鹰。鹰已经飞了很长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疲惫不堪了,或许,鹰也因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而绝望?
“那么我妈妈,她也绝望了吗?”
“我想不会,她从来不绝望,你就像是她,你这个小姑娘真像妈妈。”
又一辆班车来了,六瑾决定上车回家了。她告别樱的时候,樱的样子很伤感,就好像六瑾是去赴死一样。六瑾很气愤,一扭头不理他了。
黑人跟在汽车后面跑,挥着手,口里高喊着:
“六瑾,你可要再来啊!”
六瑾心里涌动着对这个黑人的复杂感情,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黑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古怪的人种。樱的样子让她想起太爷爷。她从未见过太爷爷,她将他想成站在帘子后面的一位古人,只将一双脚露出来。
下了班车,走进自家小院,这才看到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洗黄豆呢。
“妈妈,我去设计院了。”
“哈,那种地方,很没意思吧?一般来说小孩去过一次就不想去了。”
“妈,我觉得樱长得像我家太爷爷。”
“他呀,他是设计院的卫士!”
六瑾提着喷壶给花儿浇水时,又一次想起了乱岗上的那些鸟儿和蛇,她的心因为怜悯而发痛。下雪的时候,鸟儿怎么办呢?也许可以到办公楼里头去避寒?她觉得这种深奥的问题是她所不能胜任的,所以她就想忘掉看到的景象。
太阳落山了,房子里头很闷热,六瑾坐在井沿休息一会儿。这时她听到了水响。她朝井里一看,看见井水在下面翻滚着,溅起了水花。她想,那种地方是多么的不安啊。即使隔了这么远,她还能感到微微的震颤。她一回头看见了爹爹,爹爹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好久了。她指着井口让爹爹过去看。胡闪笑着说:
“我早看到了。这口井同我女儿一样不安。卫生局的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要将这口井填死。这事恐怕逃不脱了。”
胡闪的话让六瑾失去了观察的兴趣,她沮丧地站起来,走到院里去。年思已在院里摆上了小方桌,他们开始吃饭了。他们三个人似乎都在想心事,没人提起白天的事。虽然点了蚊香,蚊子还是很凶猛地进攻,六瑾腿上被咬了几个小包。胡闪忽然端着饭碗站起来了,年思和六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年思问道。
“我弄错了,我以为是院长呢,其实是那拾荒的。拾荒人其实同我们一样都住在城里,他们是老住民,我今天才听说的。”
胡闪的一席话又将六瑾的思绪拉回了那个乱岗,她禁不住又满心激动地想起了那条挨打的青蛇,还有那些黑色的办公楼。刚才听母亲说,樱是住在楼里头的。那么,樱是对那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了。寒冬到来之际,他会让鸟儿进楼吗?蛇就不用操心了,它们肯定都呆在下面的地洞里。
夜里,失眠的父亲站在六瑾卧室的窗前同人谈话。他和那人一来一去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六瑾时而入梦时而醒来,每次醒来都听到他们用压抑的声音说呀说的,那么热切。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掀开帘子去看,她看见了黑人樱。樱的身体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中成了淡淡的影子,只有头部是实实在在地浮动在空中。六瑾想,他多么轻灵啊,做一个黑人真好!樱在说服父亲什么事,父亲始终摇头,似乎对这个没有实体的黑人不敢信任。六瑾看见樱在情急之下捶着自己的头,张开口露出雪白的牙齿。但是父亲还是沉痛地摇头,六瑾听到他在诉说自己的失眠症状,说:“已经有这么多年了,好不了了。”六瑾不知道樱看见自己没有,他的脸一直是向着自己的,只不过她听不清他的话。
兽是从古井那边来的,一共五只,它们悄无声息地停留在这两个人的身后,一字儿排开。六瑾觉得它们有点像小狼。樱在向父亲告别,父亲垂下头一声不响,然后樱就转过身离去。那五只小兽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出了院门。难道它们是樱带到这里来的?现在,六瑾的心里对樱充满了崇敬!她穿着拖鞋向外面追去,一直追到马路上。她向着远方的细长的黑影高喊:
“樱!樱!”
樱停了一停,但没有回头。那五只小兽发出六瑾从未听到过的叫声,就像几个小孩在那里笑。樱又继续走了——他去的方向是设计院的所在地。
“六瑾,我们回去吧。”胡闪出现在路灯下,他的声音很伤感。
“那个人,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啊。”
六瑾看着父亲,不明白他的话。她想,他是多么疲惫啊。也许,只有樱这样的怪人才会一点瞌睡都没有?
“爹爹,这个人要您离开家吗?”
“你真聪明。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要我同他去戈壁滩边上租房子,到那里找金矿。我想,那是他的工作,不是我的。”
“啊?!”
“樱这个人,同他的家乡非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胡闪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虽然满脸憔悴,却不愿去房里休息,为什么呢?夜是昏暗的,只有窗口射出的灯光偶尔照亮父亲,六瑾看着他,禁不住产生一种心碎的感觉。她想,她的爹爹还不老,怎么就坠入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呢?胡闪催着六瑾进屋去,说自己马上也要进去了。
六瑾在卧房里躺下后,一直在听,可始终没听到爹爹开大门的声音。天刚亮,她就惊醒了,脑子里立刻充满了不祥的预兆。她跑出去,一眼看见父亲背靠杨树坐在地上,头歪在一边,难道他已经睡着了吗?
“爹!爹!”六瑾喊道。
“啊,天亮了吗?我一直在考虑樱的建议,你母亲,她也在考虑……后来,我们就各自睡着了。你瞧,这个樱有多么了不起,他是我们家十几年的老朋友。”
六瑾看见爹爹的额头上有些斑纹,像是蝴蝶又像是树叶,令她想入非非。可是他打了一个哈欠,那些斑纹就消失了。本来,如果爹爹不提樱,六瑾就已经忘了设计院的那些风景。他却偏要提,六瑾的表情就变得阴沉了。这时胡闪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神情诡秘地问六瑾母亲到哪里去了。六瑾说母亲在家里啊,胡闪就要六瑾去瞧瞧。六瑾跑到母亲房里,母亲果然不在,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胡闪在背后嘿嘿地笑着。
“你的母亲啊,这会儿在一个花园里劳动!”
六瑾问爹爹那花园在哪里,胡闪说,具体很难说清,到了那里才知道。又说她要是兴趣很大,可以去问院长。
“那种花园啊,人的一生中会看见多次。以前我们住楼房时,常去那位邻居家中。我们在他们卧室里拉开厚厚的窗帘,就看到了那个空中花园。你妈妈念念不忘。”
这时房里的窗帘抖了一抖,六瑾吓得尖叫起来。胡闪冲过去一把拉开帘子,那只黑猫出现在他俩眼前。六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们要去戈壁滩边上找金矿,它呢,就在这里找金矿。”胡闪讽刺地说。
天已经大亮了,胡闪感到光线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忍不住嘀咕:“真亮啊。”
六瑾一个人坐在房里时,就想起樱,想起非洲。在黄昏,如果那些细高个的黑人的身体都融化了,只剩下一些头部浮在空中跳舞,鼓声响起,非洲狮屹立在远方,那是多么美的风景啊。如果樱是在那种无遮无拦的地方出生的,他是怎么会不想家的呢?六瑾听母亲说好多年以前樱就在设计院了,是院长的父亲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六瑾好奇地设想,如果她是樱,设计院楼房那边的凄凉风景会刺激自己的脑子,自己会想起非洲大地的风景吗?如果会,这很可能就是樱待在那个地方不离开的主要原因了。
黑猫又来到窗台上了,它的毛色是那么黑,这也让六瑾想起非洲。她将脸颊紧贴它的皮毛。迷醉在那股兽的味道里面。那天夜间,跟随在樱身后的五只小兽是她所没见过的动物,那到底是什么动物?多么有意思的人啊,樱!他有点像个国王,在马路上高视阔步,后面跟着五只珍奇动物。她听见院长在前面客厅里同她母亲说话,两人似乎有一点小小的争执。六瑾不太喜欢院长,这位头发雪白的老妇人赢得了每个人的尊敬,这正是六瑾所不喜欢的。对于这个父母的上司,据说还是恩人,六瑾从来拿不定主意要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曾在路上单独碰见过她两次,老女人拍拍她的头,目光很迷惑,也很吃惊,这使六瑾很生气。
“小姑娘,小姑娘!我给你带礼物来了!”院长在叫她呢。
六瑾跑到客厅,看见院长高举着一个曲颈玻璃瓶,瓶子里面有很多鱼苗,其中一些因为缺氧已经死了。院长将瓶子往桌上一放,里面的水震荡了一下,又有一些鱼苗昏过去了,六瑾发现死的比活的还要多了。她飞跑进厨房打了一盆水出来,将瓶里的鱼苗倒进盆里。有一些鱼苗慢慢活了过来。六瑾对院长用曲颈瓶装鱼苗表示不理解,院长解释说她在尝试一项死刑执行的改革。年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加评论。院长离开一会儿,鱼苗就全部死了,年思解释说可能是因为自来水里头放了漂白粉的缘故。六瑾盯着死鱼苗,心里生出对院长的怨恨。
她回到自己房里时,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樱是不是被院长判了无期徒刑?她越想越兴奋,还为樱做了各种逃离的设想。
“爹爹,黑人是真的邀你去找金矿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怂恿我去而已。他自己嘛,我看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愿意‘坐守’,也就是守着设计院那块土地。”
“啊?!”
六瑾的心一沉,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在同她的想法作对,都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并不想亲自去看非洲,可是她愿意借樱这个人来想象非洲。好久以来,她就觉得设计院的老院长是一个隐藏的暴君,当她拍她的头时,她真想大吼一声呢。设计院里头的人和事,六瑾从来搞不清楚。从她懂事以来,她就只是倾听和观察。有时爹爹会给她解释一下,爹爹的解释往往将她引进更深更复杂也更黑暗的纠缠。他好像乐于这种讲述。可是六瑾想不通,就放弃,就不去想了。比如这个樱就是这样的,他给六瑾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尤其那天夜里,她看见五只小兽跟在他身后时,简直如醉如痴。然而今天爹爹却说樱只是在履行职责。这个院里的每个人要履行一些什么样的职责?爹爹和妈妈每天也在履行职责吗?院长杀死那些鱼苗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轻松啊!
胡闪打量着六瑾的后脑勺,心里想,女儿虽瘦,头发是多么的浓密啊!
二人无言地来到院子里,胡闪将那只死鸟放进挖好的深洞的底部,打算以后在上面栽一株葡萄。那只鸟大概是猫头鹰,不知怎么死的,他们在围墙下面看到尸体时,那上面已经爬满了蚂蚁。胡闪说起有人在周围用气枪打鸟的事,那些人不光射鸟,还射猫狗呢。
“他们是夜里干这种事吗?”六瑾问。
“是啊。他们都是些神枪手。我转过身,就感觉到他们在瞄准我的后脑勺。嘿嘿,这些个家伙!”
胡闪平好土,坐在石凳上,陷入了思考。屋子里头,年思正在煮碗豆粥,香气四溢。他看见妻子的身影在房门口晃了一下又进去了,也许她是到门口来拿那张小板凳的,她要择菜了。这个时候胡闪听见屋里传出清晰的说话声。
“去年的大蒜球挂在门背后。”那个声音说。
胡闪赶紧问六瑾听没听到那个声音,六瑾摇摇头,说只听到了猫叫,那只可爱的黑猫在屋里头。然后她忽然说:
“我可不想子承父业。”
胡闪微笑着答道:
“可是你还是边疆的女儿嘛。”
“哼。”
六瑾赌气到井沿上去躺着了。井已经被填死了,可是六瑾还是可以听到地底深处的水响,她一凝神就听到了。填井的那天,她在学校里,她一回到家就感到异样。院里静悄悄的,屋子里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味。在客厅的墙上,新挂了一个镜框,里面是老外公的照片。那照片六瑾看见过一次,是被夹在一本专业书里头的,已经发黄的、过去生活的遗物。古井被填和老外公的照片被悬挂出来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给六瑾一种很怪的感觉。
六瑾感到井口的那些土在动,她大吃一惊,连忙跳了起来。哈,原来是穿山甲!这丑东西是被误埋的,还是自己钻进去的呢?它一出来就飞快地逃走了。六瑾凑近井口,看着那个黑黑的小圆洞发呆。她又想到一种可能,那井下本来就是这个丑东西的家。她以前不是怀疑过这件事吗?有多少动物在这下面呢?
“没有人要求你子承父业。”胡闪在她身后说道。
六瑾迷惑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近来她同爹爹正在疏远。她记得小的时候,她同爹爹是多么亲密啊,就连在外面上公共厕所她都要爹爹在门口等她!六瑾看出爹爹有些冷淡,有些灰溜溜的,也许他在思考一些切身的紧急事,也许他有意疏远自己是为了某个计划?六瑾每次想到这事心里就微微发冷。
“老院长是你们的老朋友吗?”
“嗯。好像你妈妈小的时候,她是她那所学校的校长吧。但是这件事,你妈妈自己也记不得了。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随便问问呢。”
这时六瑾又去看井口,奇怪,刚才穿山甲钻出的那个洞已经不见了。胡闪告诉六瑾说,这大概是由于这里的泥土粘性好,过于柔软,才会出现这种现象。他这样说时,六瑾心存疑惑地看着他,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他发窘地说。
有个女的在马路上唱歌,那种悲悲凄凄的歌。胡闪告诉六瑾说那个人是他们从前的邻居。她死了丈夫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总是唱她丈夫从前唱过的歌。表面看,她似乎很可怜,其实未必。
“为什么呢?”六瑾问。
“她是那种自满自足的人,过得很潇洒。”
“我明白了。您告诉过我他们从前养过一只狗。”
六瑾也想跑到马路上去唱歌,甚至跑到山上去,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她坐在房里想樱的事,一会儿就听到隐隐的雷声从东边滚过来。
年思对胡闪说:
“她的主意大得很,她从小就这样。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胡闪打量着年思的侧影,回想起从前在三楼那些哺育的日子,心里嘀咕着:“伤口是如何长好的呢?”他觉得母女俩一直很默契。
他和年思也讨论过回内地去看看的事,胡闪在烟城还有个叔叔。一讨论便感到旅途的艰辛,感到下决心的不可能。其实除了旅途,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六瑾。在一个成日里烟雾缭绕的工业城市里头,六瑾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气管,会不会出问题呢?他俩都觉得这种事没有把握。女儿是在明净的小石城长大的,这里的空气没有污染,所以她虽多思敏感,却也没患过什么大病。要是忽然去到一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方,她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夫妻俩都觉得难以预料。讨论了几次没有结果之后,这事也就放下了。胡闪心里隐约感到,年思是有更大的计划的,那计划是什么,他猜不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跡来的。有那样一些瞬间,不知为什么,胡闪自己也盼望某些隐藏在生活内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但明亮的小石城就是不说话。
年思说出“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句话之后,看出胡闪的表情有点不悦。一瞬间,她脑海里出现了“狼外婆”的形象。十几年来她同六瑾的关系上,她扮演的是狼外婆的角色吗?也许没到那地步,也许六瑾不会记仇,所以虽然有点淡淡的,六瑾和她的关系基本上看不出什么裂痕。这个女孩太善于理解人了,也太有独立性了,年思觉得在这方面连自己都比不上她。当她还是一个婴儿时,年思好几次将她扔在草地上不管,后来被别人捡到送回家里。前几年,胡闪在开玩笑时还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六瑾听了之后也跟着笑,好像她爹爹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六瑾的镇静令年思吃惊,她太不像一个小孩了,她的思绪早早地深入到了复杂的成人世界,有时就像那种经历了沧桑的人。现在年思已经可以坦然看着女儿的眼睛了,因为这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亮得扎人了,它们里头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这些东西使眼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不过年思有时又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边疆住得久了,已经适应了此地的明亮和强烈呢?六瑾啊六瑾,年思叹道。
胡闪没有猜错,年思确实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计划”,那到底是什么,一时还不清楚。当她做完工作或家务静下来,注视着房里少女的身影时,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些画面。那些画面都是同一个背景,即,一间阴暗的大房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角落里的一盏昏灯下坐着,手里拿着绣花绷子绣蝴蝶。难道那女人就是六瑾?年思背上发冷,不敢想下去了。有一次她唤六瑾到跟前来,问她学过绣花没有,六瑾说在学校里同人学过,没有学会,绣得很差。六瑾回答她时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就无法问下去了。后来她还特意买了一盒丝线放在家里,很贵的那种,六瑾却根本没去动它。
胡闪失眠的时候,六瑾也常常夜里不睡。年思只要一醒来,就到窗前去看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通常他们并不说话,就只是坐在院里,也许在各想各的心事。起先年思还担心六瑾也会患上失眠症,后来发现她睡眠很好才放了心。年思一直感到愧对女儿,一直认为女儿同她父亲是亲密无间的。可是最近,一种骨子里的孤僻在胡闪身上蔓延开来,他连女儿的事也不怎么过问了。在这种情况下,年思的注意力就放在女儿身上多一点了。但六瑾对她的态度还同原来一样。
“妈妈,刮大风的时候,烟城里的烟会被吹跑吗?”
“吹不掉的。那些烟啊,不光是从烟囱里面出来的,它们就是烟城的空气本身。不论什么天气,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年思这样说的时候,六瑾就想起那些猫,因为爹爹说过烟城的猫特别多。她想,大概只有那些猫的视力不会受烟雾的影响?六瑾一直认为猫的视力是个謎,那忽大忽小的瞳孔,黑暗中的绿火,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物体内的东西。爹爹还给她讲过一只猫穿过大厅里的大理石柱子的事,那个故事她从小就听熟了的。
年思打量着垂下头剥花生的女儿,内心被她所提出的问题震动了。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肮脏,毛孔里在不停地渗出馊汗来。十几年都过去了,一切仍没有结束。那种骨子里头的排斥,那种略带恶意的摒弃,全都还在那里,而自己无处可逃。她像困兽一样在屋内走来走去,流着汗,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花生长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六瑾抬起头来说,她举起一颗大花生。
“六瑾六瑾,我是知道的。我给你说,小姑娘啊,我是知道的。”
她的身体被架在半空中,脚尖踩不到地。她用力回忆那一天在设计院招待所的事,她是在哪里跌倒的呢?她还记得雪山的风吹得她的脸很痛,她一直在流泪,想止都止不住。胡闪……胡闪当时没有扶她起来,却同她一块躺在地上了。关于女儿,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有时她这样确信,有时却又完全丧失了把握。那个时候,夜半的婴儿哭声震昏了她的脑袋,所以她才将她扔在了地上。多少个夜里,她跑啊,跑啊,跑了那么久停下来一看,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