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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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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先中学是一间新办的学校。它的前身十分显赫,是大名鼎鼎的“兴华公学”。由庄乐峰先生创办并任校董,并聘请北洋大学学监王龙光为校长。原校址位于戈登道,隶属于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如今在礼堂里,仍看得见书法家叶广慧手书的四字牌匾。既谓“兴华”,顾名思义,是要服务于租界的华人子弟。这间学校自成一统,体制十分完善,含有小学部、男生中学部、女生中学部。设备、师资等条件在当地更是首屈一指。十几年间,渐树立起口碑。政商名流趋之若鹜,袁世凯、徐世昌、张学良等人的后辈均在此就读。

“七七事变”后,南开大学及中学的校舍被日军炸毁,举校向长沙与重庆等地南迁。部分留津学生失学。“兴华公学”因坐落租界未受殃及,第三任校长骆天霖,开设“特班”收留南开师生。校舍因此扩容,并改为上午、下午的两班制,以供“兴华”与“南开”的师生交替使用。

天津沦陷之后,骆天霖身先士卒,抵制日占当局推行的“亲善”教育,拒绝更换指定教材及日军武装入校。每逢重大活动坚持唱中国国歌、悬挂中国国旗,遂引起日方不满。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一个清晨,前往学校途中,骆遭日方暗杀。“兴华公学”勒令关闭。是年秋,“兴华公学”全体师生及社会人士,自发组织游行请愿抗议。武汉国民党中央政府对骆天霖追颁褒奖令。多重压力之下,日方准予复校。民国二十八年于英租界紫竹林复校,更名“耀先中学”。并延续原校两班制,原“兴华公学”正班改为“耀部”,“南开”特班改称“先部”。

文笙入学就读于“先部”。上午去“大丰”柜上,下午上学。每日倒也整齐有序。

各类科目,有一半是他感到陌生的,便从中学一年级学起。相对易些的,是国文。日本人成立了教育局,国文一科,将新文学的内容取消了大半,尽数保留了古文。因为自小随昭如诵读,加之与吴先生所学。如此积累,他在同班学生中,便成为翘楚。

国文课之外,每周还有一堂“经训课”。依年级不同,他们学的是《左传》。一日讲《郑伯克段于鄢》。老师问起他们最感怀的文句。先问到文笙,文笙想一想,便说,通篇里,最好的还是引了《诗经》中的一句“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老师便点点头,说,卢同学是心地纯良之人。这时候,便有一个同学站起来说,国难当头,还讲什么“忠孝节义”,难不成所有课程都成了“修身课”。

这句话亦有所指,日人的教育局将原先的“公民课”改成了所谓“修身课”,专讲中古圣贤。老师便问这同学选的句。他倒是毫不犹豫,说,自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全班默然。文笙望一眼,这同学语气沉厚,模样却分外的弱小。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老师,没什么顾忌。

虽为华人中学,“耀先”的英文教学,本不输于本地任何一间西办教会学校。可去年起,英文课被强制改为日文课。校方亦有对策,便安排用英语教授其他课程,如“范氏大代数”与解析几何。这却让文笙犯了难,课本几乎成了天书,举步维艰。

一日盛浔便与家里人商量,想着给他请位英文补习老师。可滢便说,请老师,也得看看学生的程度,你当真一句英文都不会说?

文笙略思忖一下,终于张开口。

可滢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她听着表哥正大段背诵着威廉•布莱克的诗歌,用的是一口牛津腔。

到文笙沉默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问他诗句的意思。文笙只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便大了胆子,说了他几句戏谑的话,文笙也没有什么反应。

可滢便更为惊讶了,问文笙,这是哪里学来的。文笙便老实答,在教会医院里头,听一个女护士念过,只觉得好听,便记住了。

可滢便知道,表哥对于这门语言,基本上依然无知。但她看着文笙,饶有兴味,像是对着刚刚出土的宋朝窑变花瓶。倒是她的母亲崔氏在旁边一拍手,代她说出了心里话,阿弥陀佛,我是半句听不懂,可鹦鹉学舌到这步天地,也真真是造化了。

可滢便自告奋勇,由她来教笙哥儿。待将ABC先清楚了大半,再请个洋人教不迟。

盛浔佯作忧心的样子,说,我有些信不过,你这样毛手毛脚,我很担心会误人子弟。

可滢便有些不服气,说,别的科目我不敢说。可论起英文,我们学校的露易丝嬷嬷可说了,蒙上眼睛听我背《旧约》,还以为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妞儿。

盛浔便打趣她,我看,英国妞儿是不错,只怕是个伦敦乡下的野姑娘。

这时候,却看见管家进来,脸上有些喜色,说,笙少爷,有人看您来啦。

只见一位老者踱进来。文笙辨认了一下,竟是自家“丽昌”分号柜上的郁掌柜。

郁掌柜对文笙躬一躬身,说,老夫罪过,早该来探望少爷。因为去河北办货,耽搁了许多时日。

文笙忙扶起他,这老人定定望着他,竟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庞。忽而觉得不妥,又缩回去,有些不安似的。眼睛却红了。

多时不见,郁掌柜已是一头白发,身形微微佝偻。文笙回想,儿时记忆里头那个神色肃然、不茍言笑的郁掌柜,真的老了。原本苍青的脸色,因为长出了许多老年斑,竟然有些颓唐。

他将郁掌柜让到了座上,端端正正地给他行了个礼,说,老掌柜,这些年为家中的生意操劳,请受文笙一拜。

郁掌柜有些慌似的,忙起身说,少爷哪里话,都是老夫的份内事。只想老爷生前的心血,不要毁在郁某手上。绵薄之力,聊以撑持。

文笙说,这数年的难处,家母与我都是知道的。

郁掌柜叹息一声,这两年的生意,确非往日可比。想必少爷也知道,华北与海南的铁矿命脉,都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如今货物进出,皆课以重税。商会里的几个老人儿,都在商量着要将店盘出去。我但凡有一些气力,断不可让咱们的“丽昌”走出这一步去。只是如今,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文笙听了,问道,老掌柜此话怎讲?

郁掌柜说,将将收到六爷的信,说新请了一位掌柜管理天津事务,嘱我告老。我想着,走之前,怎么也得到舅老爷这里看看少爷。

文笙只感心里一沉。

郁掌柜接着说,这么多年,与老爷商海沉浮与共,是缘分;老爷身后,替咱们卢家马后鞍前,是福分。所以,我也知足。如今看少爷成了人,也心安了。年过花甲的人,也该歇歇了。

郁掌柜说完这些,望着他,嘴角竟有了一点笑容。这么多年,文笙从未见他笑过。郁掌柜的笑,原来是分外慈爱的,如家中看护他多年的长辈。这个老人的笑,一点点地深入,又慢慢释放在脸上的每一缕皱纹中。然而当这笑容突然凝滞,郁掌柜抬起袖子,擦一擦自己的眼角,便又恢复了先前的肃穆模样。

又说了许多的话,盛浔要留他吃饭,郁掌柜坚辞。说主仆有别,没这个规矩,还是有始有终。临走,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方才看少爷桌上有篇写好的文章,可否给我留作念想。

文笙忙取了来,是昨晚闲中抄录的〈项脊轩志〉。郁掌柜接过来,眼神颤抖了一下,用手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又看到纸笺页眉上,印着“耀先”的校训,“尚勤尚朴,惟忠惟诚”,便说,好好,这正合我们少爷的心志。

夏至以后,天热了许多。转眼到七月,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耀先”的“先部”因为开学晚,便设了班给学生补习。姨舅母叫厨房每日炖了银耳绿豆汤,冰镇过让文笙带到学校去。

这一段时间,他的英文有了长足进步,渐渐跟得上课程。可滢说,学英文的一大要义便是阅读。多读读报,新闻总是比陈词滥调有趣些。家里订了一份《字林西报》。他每天下了学,便去图书馆,找些其他的报刊来读。

图书馆是年初新建起的,命名为“弘毅”,用了已故校长骆天霖的字以示纪念。这是一幢独立的建筑,在学校的西南,以中间的西澄湖为界,和教学区遥遥地隔开。“耀先”本坐落在英租界的繁盛地带,但因为自成一体,格局上便闹中取静,很有几分“结庐在人境”之意。而这图书馆,因为边远,成了更为清幽的所在。

远是远了些,文笙却很喜欢在黄昏时分,沿着湖边慢慢走到图书馆去。校内遍植法国梧桐,因是大树移栽,这时长得很见了声势。虽非遮天蔽日,也日渐葱茏。枝叶间的繁茂,将阳光星星点点地筛落下来,十分喜人。西澄湖是建校前原就有的,则一色种的是垂柳,曲曲折折地沿着湖畔连成了一片。风吹过来,摇曳如绿雾。这一带的风光,便与教学区的整饬有了分野,多了些妖娆细腻的江南风致。湖边立着一座太湖石,上有行草镌着“杨柳岸”三个字,更为这风雅作了注。

这时湖中的荷花,开得最盛,墨绿的圆叶层迭着,几乎称得上是“接天连碧”。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文笙一面走着,一面诵背着代数课上老师教给的口诀。青石铺成的湖径,被太阳晒了整一日,此时还是温热的。踩上去,脚底生出一丝暖。

这时,文笙却看到前面的背影。一个人正在湖边写生。触目的先是一头乱发,继而是瘦而宽的肩胛,与略有些发污的白汗衫。由于身量高,画了几笔,不得不屈下膝盖,去蘸颜料。

文笙便走近了些。他画的,正是这湖中的荷花,看起来,已经接近了尾声。是未有见过的画法,用笔似乎极清透。而眼前湖中的景致,分明是茂盛浓烈的。

一时间,风大了起来,水中的荷叶翻滚卷动。风将写生的人身边的画纸也吹到了地上。一张恰落在文笙脚边,他便捡起来。这人转过身,从文笙手里接过纸,道了一声谢。

原来样貌也很年轻,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衣着虽不修边幅,面相却十分清净。然而眉目又很浓重。看得出,此时眼神有几分倦怠,白皙的脸色因此生动了。

他微笑一下,看文笙端详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便问,小兄弟,觉得怎么样?

文笙语气恭谨,我不懂画,说不好。

青年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闲闲地衔在嘴角,对他说,没关系,说说看。

文笙想一想,认真地说,画得是很好。但我觉得像,又不像。这湖中的荷花,各有细节,生得并没有你画中这样均匀通透。但这画中的光色冷暖,近而明澈,远而幽黯,又让我觉得分外的真。

青年笑了,问道,你可知道“印象派”?

文笙摇一摇头。

青年便说,是欧洲的一支画派,创始者叫莫奈,以画荷闻名。小兄弟,听你方才所言,你必是习过画的。

文笙有些不好意思,浅浅地说,我是未曾学过一笔。但为我开蒙的吴先生,是个画家,前些年也给我看过一些。若说起荷花,他藏了一幅石涛的《墨荷》。华滋丰美,又有一股秀拙之气,我是真喜欢。

青年也似乎来了兴致,说道,中国画家将荷花画得好的,实在太多。只说《墨荷》一题,朱耷和徐渭,都是圣手。

朱耷。文笙喃喃道,可是画鱼画鸟爱作青白眼的八大山人?

青年大笑,正是。要说徐渭与八大的性情,一个狂肆,一个冷诞,在画中皆可看出。徐渭喜绘秋后残荷,画法却惯用泼墨,湿气淋漓。水墨氤氲间有许多的意外,令人绝倒。八大的荷,清浅数笔,却往往一枝独秀,于他是孤冷如常。而在我看来,两者无非殊途同归,他们都是有大寂寞之人。徐渭《墨荷图》的款识,我还记得这么一句,“拂拂红香满镜湖,采莲人静月明孤。”算是他的心声罢。

文笙点点头说,吴先生早年对我说过中国人爱以画言志,应该是这个意思。

青年说,很对。相比之下,西人的艺术观,就很看重技术。他们是用了科学的精神来作画,讲究的是对自然的尊重,自身倒是其次了。

文笙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我现在晓得了,你画里的好,正是你说的艺术的性情,然而,却无关乎你自己的性情。于我这个中国人看来,便少了一些感动。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许久,再看文笙,眼里多了炯炯的光,说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观者清。说起来,我早年习的也是国画,半道出家学西画,只以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现如今这几年, 中国画家里也出了几个有见识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画法。若说画出了性情的,林风眠是其一。还有一个潘天寿,是我的师长,我画荷花的兴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响。艺术这东西,便是将彼此的长处两相加减。至于如何加减,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学问了。

文笙见他说得高兴,一头乱发笼在夕阳里头,金灿灿的,整个人都昂扬了几分。自己心里也有些喜悦了。

青年抬手看一眼表,说,时候不早了,我再画几笔。你也快回去,别让家里等得着急。我们后会有期。

文笙便与他道了别。这时满湖的荷花,因西天的光线浓浓地铺陈过来,竟淹没了高低肥瘦,像是一匹色彩匀净的织锦,与那画上的别无二致了。

吃晚饭时,文笙说起了“莫奈”。一桌吃饭的人,并未有知道的。姨舅母说,这个名字,莫可奈何。当爹妈的不知怎么琢磨的,好不吉利。舅舅说,听起来倒得几分海上画派的作风,有些革新的意思。不过毕竟是太新,不知将来是否可成气候。

习英文时,又跟可滢谈起。可滢说,你倒真问对了人。是个法国的画家,我们的国文老师很推崇他。听说早期有些离经叛道。只是我不太能够欣赏,一处莲池,一个干草垛可以画上许多遍。法国是个爱好革命的地方,这样的画法,未免太过流连了。

可滢就到书柜里翻找。捧了一摞杂志,从中间拣出厚厚的一本。是本西洋画册,装帧十分精致。书皮上是一片蓝。这蓝是在他经验之外的,浓烈而幽深,是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白色的睡莲。文笙翻开,看见一幅上画着很巍峨的建筑。笔触所向,森严静谧。这是一座教堂。

文笙想起,襄城南华街上有一间教堂。米歇尔神父正来自那里。福爱堂没有画上的的堂皇雄阔,也是需人仰视的。因为它的洁净与规整,也因为在黄昏时候飘出的圣诗班的歌声,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息,却与街面上的世俗是亲近的。他最后一次路过那个教堂,已经改成了难民收容所。教堂的钟塔上,悬着缀有红色十字的旗帜。枝叶凋零的洋槐,挂了绳子,晾晒着大人与小孩的衣物。有些蒙尘,一切如旧,只是听不到管风琴的声音了。

文笙又翻过一页,仍是同一座教堂,同样的角度。然而,不再是粗糙而黏稠的行笔。光影的变化多端,现出了用色的诡谲。墙壁是厚重的青绿,顶部却被余晖染成了玫瑰一般的艳异。阳光最强烈的地方,只见尖塔的轮廓,竟如同海市蜃楼。

可滢说,只一个鲁昂大教堂,一日四时地画了二十多张。我是觉得他有些痴了。

文笙看她把杂志摊在桌上,一面翻着。她说,依我看,当今摄影的意义渐渐大于绘画。摄影能捉住人一瞬的神采而不致失真,绘画因为耗时的缘故,总是有些错过。所以才有莫奈这样的痴人,要与时间较劲儿。你看看,顾秉良拍的照片,好在稍纵即逝。文笙从她手中接过一本杂志,封面照,是委员长夫人蒋宋美龄。的确是飒爽逼人,神色间有些须眉的气概,不同于平日予人的印象。再看可滢收集的其他,从美国的《时代周刊》到市面上的《良友》,封面上大多都是蒋夫人的照片。不待文笙问起,可滢说,我长了这么大,真佩服的,就只这么一个女人。倒不是因她与男子平起平坐,而是,她从未认为自己是女人,所以要与男人争取。她做的就是她自己想做的,成立“妇慰总会”,便大刀阔斧;要建立空军,就放手放胆,里头是连美国人都要佩服的见识。

文笙便说,她是很好,可离我们总是远了些。听说她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自然在作风上,会更为劲健一些。

可滢嘻嘻一笑,告诉你吧,我的心愿,正是毕业后要去韦斯利学院读书。她站起身,手指在墙上的世界地图遥遥地一划,然后圈了一个点,说,就在这里,波士顿,那是蒋夫人的母校。

文笙愣一下,说,舅父可知道这件事?昨儿个他还跟我说,二表姐来信,商量要送你去北平念大学。

可滢正色道,可不能让他知道。爹要我读西书,多半是为了赶赶时髦。其实骨子里还是些三纲五常,改不了的。年纪一大,越发古董了。前些天还跟我讲“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我们家这代没一个男丁,他是把我当小子养的。你看我大姐,哪里是一个能为家里拿主意的人。

文笙此时看着表妹,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时候,外头传来些响动。可滢咳嗽一声,用杂志敲一敲桌子,说,卢文笙,我怎么跟你说的,这个句子要用被动态!

崔氏端了两碗莲子羹进来,抱怨道:祖宗,教书就教书,哪有你这样的。亏得笙哥儿好脾性,打板子的先生也没你一半儿凶!

可滢便冲她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究竟还是一副孩子相。

这一日柜上无事,暑意难眠。文笙晨起,便去图书馆看书。

西澄湖经了彻夜的冷却,这时还有些许清凉。湖边安静得很,间或一两声蛙鸣,也是已经叫哑了的。晨风吹来,荷叶翻卷如浪,传出细碎的声响。一只翠鸟立在一茎未展开的叶上,忽然扑啦啦地飞起,箭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处。

文笙沿着湖畔走,看见一个人站在入水的石阶上,躬身在一朵荷花上动作着。这荷花初放不久,花瓣还半阖着。走近了,原来正是前几日见过的青年。青年从荷花里一点点地将一些东西剥出来,放进一个小布袋里。看到他,朗声一笑,说,小兄弟,果真是见者有缘。刚制成的好东西,有无雅兴同试?

文笙好奇,便问,试什么?

青年拧着裤脚的水,将布袋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说,随我来。

走了许久,经过了教员宿舍,才到了一处院子。有篱笆围成的院墙,上面爬满着盛开的茑萝与金银花,浓绿如锦。院子里有几只鸡走动,样态都十分怡然。文笙不免张望,心想这校园里头还有这样的地方,竟好似远郊的景致。正想着,一头体型肥硕的鹅,远远跑过来,大声叫唤,扇着翅膀,姿态鲁蛮。一个中年人赶上前,对着大鹅呵斥。牠才悻悻地回转身走了。

青年人哈哈大笑说,养了这头畜生看家,竟比一条狗还顶用。中年人也笑答,可不是?恶形恶状的。先生今天回来得早。

文笙认出中年人是学校的门房忠叔,就向他鞠了一躬。

忠叔点点头,笑说,这学生真懂礼。如今到处讲自由,学生们都像这呆头鹅,横冲直撞的。

文笙见院落里头,矗立着一幢小楼,虽然残败,颜色蚀得辨不清楚,但分明古色古香。门廊上立着两根石柱。柱础的形制朴素,图案是龙凤云水。柱上各以小篆镌着一副楹联:大道硕猷,君子是则;执敬道简,古贤之徒。

青年人看他呆呆地看,便说,这“万象楼”可比学校老多了,是道光年间一个举人的藏书楼。听说原先用它藏善本书,后来建了新图书馆,书都搬走了,便没了用处。边说边引他进去。小楼里头,黑漆漆的。隐约看见墙角,摆着些石膏的头像,有的已经残缺了,惨白着眼眶。后门里,一个妇人正举着把蒲扇烧炉子,见他们进来,笑一笑。青年就说,婶子,麻烦你帮我烧一壶水来。

他们就沿着木梯上楼去。木梯也有了把年纪,踩在上面吱呀作响。青年人让他脚下小心,一面说,现在呢,这楼就用来堆放教具。忠叔两口子住在这,我与他们搭个伴儿。

一直上了阁楼,青年人掀开竹帘,请他进去。里面是个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木床,靠窗摆着书桌,一个竹制的书架。书架上倒是排满了书,又在顶上摞得很高,沉甸甸的有些不堪重负。青年将窗子打开,光线顿时清亮了许多。他说,躲进小楼成一统,是我的一方天地。文笙走到窗前,西澄湖尽收眼底,还看得见紫竹林的一岭小丘。湖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小丘就有些远山如黛的意思。青年人见他看得入神,便说,如何?也算是“悠然见南山”了罢。

这时门外听到妇人的声音,先生,水放在门口了。青年人就说,忠婶,谢谢你。便出门将水壶拎了进来。

他将贴身的布袋取出来,说,按理是要焙干的,如今也只有将就,用体温焐了这一会儿,聊胜于无。说罢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原来是一粒粒的茶叶。青年将茶叶放入一只陶壶。文笙看这壶,用的已有了年头,红润包浆。禁不住伸出手抚摸了一下。

青年说,这只老朱泥算是家传,我一直随身带着。没什么嗜好,就是茶不离口。说着,便将烧好的水,浇进了茶壶。雾气缭绕间,忽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文笙未辨真切,青年已经盖上了壶盖。

他从书架上拿出茶盘,上有一对青瓷的茶杯,泛着剔透的光泽。先从茶壶中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说来个“韩信点兵”。旋即倒掉。刚才那股香气,此时更为馥郁了些。这才斟了一杯,递给文笙,说,来,喝喝看。

文笙便举起杯子,尝了一口,只觉舌尖激荡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说不明的香气游动,软软地在味蕾上展开。青年也喝了一口,瞇起眼睛,说,嗯,这次的时候算是对了许多。

文笙便说,我六叔最爱喝碧螺春。这原是我熟悉不过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气,将这绿茶中的甜香滤掉了几分。到现在我的舌头还醒着。

青年大笑,说,这“醒”字用的很好。洞庭碧螺人称“佛动心”,好在醇厚艳美。我却不喜它回甘甜腻的果香气。前几日又读《浮生六记》。读到三白录了芸娘制“莲花茶”一节,说晚间趁荷花含苞,将茶放至花心,早上花开再取出来,“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就灵机一动,想来个以香制香。其实这茶的制法,是倪元林开了先河,顾元庆在《茶谱》中也记过,只是熏制的手段太过繁复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陈芸的法子日常亲切了许多,就拿来一试。试出了心得,要选那花瓣质厚紧实的,才能成事。

文笙搁下茶杯,想想说,我是听明白了。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听师父说,茶有真香。这熏茶的道理,毕竟不是出于天然。

青年沉吟道,你师父说的对。这话原是陆羽的。《茶经》里极鄙夷加香的法子,说那泡出来简直是沟渠废水。倪元林是熏香圣手,我也不赞成他往茶里加添什么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曰“清泉石上茶”。茶毕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说起来,这“莲花茶”的名堂,实是以香洗香。香味间既非成全,也非相克。只是华服之美,太过喧哗。以素纱覆之,隐约之间,倒另有一番成就。

两个人便对着窗,静静地喝茶。不知不觉,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说,方才说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这个年纪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觉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里。

青年又给他斟上一杯,说,这事急不来。我也有许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师也说过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临写,才知道它的气理和底蕴。临到高古的帖,只觉得是好的,以为“老”便是时间的果。我看不见得,眼下这个时代,与时俱进是根本。

茶终于淡了。窗外的阳光浓烈起来,倒衬得室内更为幽暗清静。青年人说,小兄弟,这茶喝了半日,还不知如何称呼。

文笙忙答道: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口中重复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见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说,毛先生。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纪,规矩倒很多。罢了罢了,先生不敢当。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一声大哥吧。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笙说,我是襄城人。

哦?青年眼睛一亮,说,襄城倒真是人杰地灵。说起来,我有个同门师弟,也是襄城人,若论才分,堪称我辈中翘楚。不是自谦,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谈起,少年寒微,多亏恩师知遇,方得今日。如此,这位吴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吴先生?文笙脱口而出,大名可是吴清舫?

正是。克俞也不禁惊奇,说,你知道他?

文笙自然兴奋难抑,说,岂止知道,我前日说的开蒙老师,便是吴清舫吴先生。

难怪了。克俞说,听你那天谈画的见识,我本该想得到。真是造化了。来来,我们以茶代酒。

因为这一层,两个人顿时亲近了许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庆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国立艺术院习画,年初由四川辗转来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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