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出了远门。
这一年他十四岁。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德国占领布鲁塞尔与巴黎,日本进驻法属印度支那,温斯顿•丘吉尔当选英国首相,他的前任张伯伦逝世。也在这一年,功夫巨星李小龙与球王贝利出生。
这些他全不知道。但是这天,他在火车上翻看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南京国民政府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殉国。
照片上的男人,未着戎装,而是戴着礼帽,一袭长衫。浓眉下是双温存的眼睛。文笙看到,将军的人中深而阔。他想起吴清舫先生教他,相学里人中主“食禄”。长着这样人中的人,生命宽厚,寿数绵长。
他阖上报纸,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个季节的雨似乎太多了,永远也下不完。“五月秧针绿。”远处的麦田一片青黄,是要成熟的时日。一些黑色的点,农夫躬身劳作。文笙想,也是这个季节,他和娘在西去的火车上,外面也有这样的麦田。那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却无人采收。娘说,白白灌了一季的浆。
火车抵达天津,已经到了下晌午。
车站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变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对他挥手。他辨认了一下,是大表姐温仪。
温仪去年结了婚,已经是个年轻妇人的样子。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头发盘得很规整。较之以往的活泼,举手投足都温婉了许多。她让仆从接过行李,将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说,长这么高了,还是一张孩子脸。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车上等着。
文笙听母亲说起,舅舅做主,将温仪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当年在大连,狠狠吃了日本人的亏。这回总算在金融界有了个知底里的人。
他们穿过了半个车站,才走到了另一个出口。温仪说,仗打得,火车站是塌了前门堵后门。如今能停车的,只有这一处了。
文笙就看见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的青年人迎过来。他对文笙伸出手,说,前几年密斯孟不离口的笙哥儿,如今我算是见到了。
文笙本想行个拱手礼,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他知道表姐夫事业有成,没想到这么年轻,且是如此洋派的一个人。
温仪便问,司机呢?
表姐夫说,人有三急,等一等他。说完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白金烟盒,打开,点了一支雪茄,悠长地抽上一口。又让了一支给文笙。
温仪便说,查理,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查理左右顾盼了一番,说,小孩子?这里除了两位绅士,和一个淑女,还有谁?
温仪叹一口气说,你这个表姐夫,别的都好,就是口甜舌滑,分外可厌。
坐在宽大的福特车里,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似乎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劝业场旧了许多,上面似乎加盖了一些花稍的玩意儿。待他要仔细看一看,车却拐了一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上了维多利亚道,他也觉出这条街的繁华,非昔日可比。温仪便说,这么多年,全世界的银行,都在这条街上扎了堆儿。连你姐夫这个混世界的人,都要在这里插上一脚。
文笙看着一幢严正宏大的建筑,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馆里,有所谓“平津八景”的布景。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温仪便道,这是“中南银行”。现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风了。前年的时候,“中南”的总经理胡笔江,去重庆的飞机生生给日本人打了下来,做了孙科的替罪羊。这一来,更是伤筋动骨。
都是个命数。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顺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银行,两百多个银号,总有个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趋势。表弟可有兴趣投资金融?
温仪打断他,你就是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自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查理仍是兴致勃勃,听说姑父生前开办实业,颇有建树,在天津、青岛都有分号。是什么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实地答他,先父继承了一丬锅厂,算是祖业。现在我随六叔做些铁货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说,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说,我们家在青岛的“福聚祥”,两年前已经结业了。
彼此就沉默了些。
查理终于又开了口,表弟还年轻,少不得将来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温仪就笑说,我这个宝贝表弟,别的不说,放起风筝来,是天下第一。
盛浔正打着盹,听说文笙到了,无知觉间,竟有些老泪纵横。
看一个少年人进了门,忙招呼他过来。文笙却先远远地站定,对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浔不禁有愠色,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跟舅舅这样生分了。想想看,当年整日把你抱在怀里的是谁?连奶妈都要呷醋。
文笙便说,娘嘱咐了,这回来津,颇要叨扰舅父许多时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请。
盛浔道,我这个妹子,旧书读得太多,读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话,“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来的这么多理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个人的不易,诸般行动便有个根基。
文笙静静地看着盛浔,觉得舅舅已是个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已不见当年长芦盐运使任上的形容。五月的天,还裹着织锦缎的夹袄。靠在黄花梨的圈椅里,手不离那两颗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给盘得赤红,包了清亮的浆。
这时候,外头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目光没有在谁身上,只是愣着头往前走。
可滢。盛浔将手杖在地上一顿。
女孩停下来,望着他。
盛浔道:越来越没有规矩。快来见过你表哥。
女孩打量了文笙一番,说,笙哥儿!
文笙依稀还记得叫可滢的表妹,当初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身边离不开人,只是一味地会哭。如今人下巴尖了,眼睛似乎也大了。穿着学生装,可头发卷曲着,不输襄城里的时髦女子。
盛浔笑说,不错,到底还认得。
即刻脸又一沉,“笙哥儿”可是你叫的?读洋书是好的,洋为中用。可不能忘了咱祖宗立下的长幼尊卑。
可滢便说,爸爸!
盛浔说,叫“爹”。
可滢并不听他的,嘻嘻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嘴里说,One apple a day, keep doctor away。
盛浔哭笑不得,说,她跟她姐夫,是一丘之貉,整日在家里说外国话,把我这个老头子烦死了。
可滢将苹果嚼得脆响,一面定定地看着文笙,说,好嘛,这家里的男人,长衫不离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儿了,一个遗老,眼下多了个遗少。
盛浔斥她,沉吟了一下,又开口道:说的也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气象。滢儿,得空带你表哥去做身西服去。
晚上吃饭,文笙见同席的只有舅父的姨太太崔氏,未见元配张氏。盛浔便道:你大舅母去冬染了肺疾,过年才从医院接了回家,一直在后厢房静养。听说你来,也是欢喜得不行,吃过饭再带你去问安。这人一老,可真是不中用了。
夜里,文笙躺在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给母亲写信。写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发现无甚内容,就又熄灯睡下。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在这夜里分外的响亮。窗外影影绰绰的是槐树的影。正当槐花开的时节,甜丝丝的香,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倒是让文笙心安了些。他总要在这里开始他新的生活了。未来如何,无人知晓,在他有些憧憬,也是朦胧的。朦胧里,他想起现在的襄城,还在梅雨季,并不如天津如此干爽清凉,必然还是湿漉漉的空气。后院的香椿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便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用面拕起,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这样想着,也就慢慢睡去了。
早上饭吃到一半,管家捧着一箩麻花,摆在桌上。盛浔夹起一根给文笙,说道:你舅母惦记你小时候,最喜吃十八街的大麻花。天没亮,就让老李着人去买。挺好,吃个热乎的。你可记得,家里最爱吃这个的,就是你和你大姨。全家的牙力,都没有你们一老一少健壮。
说完了,也想起了什么,气氛就有些凝滞。半晌,姨舅母勉强笑着,问文笙晚上睡得可好。没待他答,盛浔便说,两眼乌青的,睡得好才怪。好好的红木床。硬给搁上个弹簧垫子,睡上去浑身没一处踏实。姨舅母便说,是啊,起来腰骨酸得不行。说是美国的时髦货,叫什么“席梦思”。又是可滢的主意,你舅舅是娇纵坏了老闺女。
吃过饭,盛浔将文笙叫到书房。文笙见盛浔一脸肃然,知道是要和自己谈上学的事情。窗棂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头的蓝靛壳本来叫得正欢,见文笙进来,突然就哑了声音,好奇地斜着脑袋望他。
盛浔让他坐下,说,我看你娘信里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天津一边读书,一边学生意。
文笙点点头,“大丰五金”的东家,是爹的故旧。娘说让我跟他先学着。
盛浔说,嗯。生意场上,早些历练也是好的。只是常要到柜上去,在教会学校里恐有不便 。我还是给你寻个可靠的华办中学。紫竹林新设一间“耀先中学”。听说教员有几个是原先南开的教授,前年未曾随学校南迁去长沙,便留了下来。教中学于他们是屈就,对本地青年倒是很大的福泽。我与他们的校长有些交情。明天就带你去见见,将入学手续先办了。
文笙站起身来,谢过舅父。
盛浔说,笙儿,你且替我研墨,舅舅写几个字。
一锭“元霜”,磨得满室生香。盛浔以大号羊毫蘸饱了墨,卷起袖子,在一幅虎皮玉版宣上写下“华胥兜率”四个字。
一气呵成。写罢问文笙如何。文笙端详了一番,便道,听娘说,舅舅自少年时最爱米芾,数十年未变过。
盛浔轻叹一声,少时是爱米颠的性情。老来想起这一层,只觉得惭愧。这字徒有其形,意思却是好的,改日裱了挂到你房里去。
过了几日,底下人来报,说是笙少爷新做的西服送来了。
姨舅母便说,这些红帮裁缝的手脚倒很利索。
上门的是“裕泰兴”的荣师傅。崔氏道,小孩子家的衣服,还让师傅自己跑来一趟,着个伙计送不就得了。
荣师傅说,太太这是哪里话,“小白楼”里都知道荣某是叫府上关照惯了的。况且这回三小姐可是上了心,从布料,颜色,样式无不躬亲。我小心翼翼做了这两身,先给少爷试着。有个不合适的,我立即拿回去改。
温仪就在一旁笑起来,说,二娘,你可看见过我这个妹妹,还有认起真来的时候。
一家人,就看着文笙试衣服。
待文笙从房里走出来,崔氏便啧啧道,真是人要衣装,我们笙哥儿,穿上西服,竟是比上海的小开还要俊俏。
荣师傅说,我从宁波来,看惯了沪上的青年人穿西服,多少觉得有些浮华。笙少爷人沉静,将这浮华压住了。又不似京津的小伙子,身量太茁壮,与西装总有些不称。这个合适原不是裁剪上的,说不上来,可少爷穿得是真合适。
文笙看着镜子里头,好像是个陌生的人。他并没有过穿西服的经验。再加上之前与洋人的相处,看他们穿得多了,更觉得这便是人种的标签。此时穿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无一处不是紧绷的,浆得挺硬的衬衫领子,顶得他的脖子有些难受。但他明白,天津是新奇满布的地方。在现下的中国,所谓新的东西,也便是好的。这样想着,也觉得镜中的人,渐渐好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