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哥儿周岁的时候,舅父并未到场。半个月后,盛浔从天津回到襄城,将一串玛瑙串挂在这孩子颈上,使劲摸摸他的头,说道:外甥像舅,我可就等着你长大了。
孩童伸出手去,捻一捻这壮大男子蓬乱的髯,扭一扭脖梗子,笑了。
民国十六年秋,笙哥儿随母亲住进了直隶军务督办衙门的官邸。
昭如姊妹,因为机缘,竟然也算多年后有了团聚。
原本,昭如并不打算离家太久。然而来了天津,一月未竟,大姊就染了风寒。她便也就走不掉了。这一年情势颠簸,姊夫又是风口浪尖上的人。昭如知道,大姊是心劳成疾。她有一些心疼,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唯有陪伴左右。
京津秋寒来得早,十月未过,房里已生起了炉火。昭德在床上躺起身,觉得好了些,就叫底下人取了些栗子在火上烤。姊妹两个,蘸着蜜糖吃。栗子噼啪作响,没有人说话,倒也不觉得冷清。昭如看着姐姐,虽是病容,仍是刚毅净朗的样子,阖了眼,手里是一支羊脂玉的烟筒。有些烟膏的熟香,袅袅在空气中,松松弛弛地散开了。许久,昭德开了口,说,我扣了你这么久,家睦不会要怨我了吧。
昭如笑一笑,将刚剥好的一颗栗子放在姐姐的手心里,说,我不在,他却乐得舒爽,和一班文人厮混。柜上的事情,有人帮他打理,我也插不上手。
昭德叹一口气,说,凡事你还要上心些。这做女人的,家里的事情,不要什么都知道,也不要什么都不知道。
昭如轻轻应一声,说,二哥这一阵,似乎是忙得很。
昭德睁开眼睛,说道,男人忙些是好事,他还是要多历练些。公办局那边,我着了旁人帮他,百废待兴,头绪是够繁的。另一边,他倒是早就上了手。我说多了,他还一百个不高兴。
这另一边,是长芦盐运使这个差事。瞧着威风八面,昭如却听家睦说起,原本不是个容易的差使。打前清康熙年,长芦盐区两大盐务监管机构——长芦巡盐御史衙署和长芦都转盐运使司衙署,相继移驻天津,看重天津卫是“南北要冲、河海总汇”。权重自然位高,盐运使自来秩从三品。然而,眼下到了民国,这位子似乎是谁都坐不稳。升迁,下野,人事更迭得厉害。二哥盛浔在任上已有两年,却做得不错。最有建树的一桩大约便是开办了长芦兴利局,请将津武引案改归官办;又曾呈请宽免欠运盐引商人罪名,便于当地盐业得了人心,阵脚渐渐稳固。之前背后称他是“石小舅子”的一伙人,也渐渐息声敛气。
可昭德仍然不放心得很,总怕他行差走错。按理,昭如是很服气这个大姐的。她是一辈子为人做主,先做自己的,嫁给了石玉璞。那可真是相逢于微时,虽是年少失怙,到底是孟夫子的后代,竟嫁给了梁山县的一个武夫。当时是没人看好的,全凭她自己的气性。长姐如母,弟弟妹妹的主,她更是要做的。这一桩桩下来,大半辈子也过去了。
昭如看着大姊,眉头紧蹙,忽而舒展开。昭德说,我总疑心你姐夫,这一向与英国人走得太近了些。
昭如想一想,说,倒是有一阵子没见着姐夫了。
昭德将腿上的狐皮褥子,使劲裹一裹,说道,这不新娶了房姨太太,新鲜劲儿还没过去。也好,男人在女人身上多下些功夫,省得他在旁的事上瞎闹腾。
昭如见她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男人。昭德便笑,听说这个窑姐儿,和张宗昌也有些瓜葛。两兄弟倒真真好得穿了一条裤子。
这时候,听见门帘响动,便见一个年轻人抱了笙哥儿进来。笙哥儿挣着下了地,向昭如的方向跑了过来。虽说是到了北方,这小子却没有水土不服,一个月来,反是更壮实了些。眼见着被奶妈云嫂又裹得像玉玲珑似的,着实可喜。昭德便也笑了,瞧他手里拎着个巴掌大的竹笼子,便问说,尹副官,你这是给我们哥儿买了个什么?
年轻人便行个礼说,夫人,我们在“李福兴”门口,看见卖蝈蝈的,就买了一笼。
昭如便也有些惊奇,说,这大深秋的,竟然还有蝈蝈,养得活吗?
尹副官便说,这回是吃饱了,将将叫得敞亮着呢。
笙哥儿便拍打了笼子。笼里的蝈蝈识趣得很,一振翅膀,倒真的叫了起来。果真是嘹亮得紧,且声音急促,不依不饶的。
昭德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说,好嘛,这么个叫法,吵得脑仁都痛了。
尹副官拎了蝈蝈笼走出去。笙哥儿也没言语,老实偎着昭如坐着,吃云嫂给调的栗子羹。云嫂惜他的乳牙,就将栗子蒸熟磨成粉,用蜂蜜和杏仁露拌了给他吃。这会儿正吃得起劲。
昭德便逗他,说,哥儿,大姨头疼得很,要吃栗子羹才得好,这可怎么办。
笙哥儿听了,眼神迷惑了一下,就捧起碗,挪了步子,放在昭德手中。昭德轻轻叹一声,抚了抚这孩子的头,说,妹子你有福了。这小人儿安安静静,却仁义得很。说着就要抱,笙哥儿便让她抱。她抱起来,却又放下,有些气喘。她说,真想不到这么沉。又沉默了一下,说,孩子大了,也是我老了。
昭如在旁边听了,想起姐姐膝下无子,多半是勾起了伤心事,便说,姐你好生歇着,后晌我再来。说着,便牵起笙哥儿的手。
昭德倒在后面追了一句,我叫厨房老魏做了一笼莲蓉糕,叫孩子趁热吃。
昭如抱着孩子,从宽阔的阶梯上走下来,走到大厅里。阳光从身后的珐琅窗上筛过,被斑驳的蓝色与紫色滤净了温度,照在身上,并觉不出有一点暖。珐琅窗上拼接着一些陌生的人与事。这督办府的渊源,是一个洋买办的宅子。原主人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所以里外上下,布置得总有些带着异国情调的肃穆。听说,石玉璞曾想要改造,是昭德留了下来。
一个女仆经过,垂首向她问候,恭恭敬敬。她听出这恭敬里,其实也是肃穆的,甚至带着一点躲闪与惊恐。这让她不太习惯。大约更不习惯的是云嫂,在这里一个多月,她竞没交下半个朋友。这于她热烈的性格,是很大的打击。而石夫人不止一次地暗示昭如,不要太惯纵自己的仆从,要让他们举止变得尊重规矩些。她便觉得十分的委屈,一次又一次地和昭如说,要回襄城,不然就辞工回乡下去。
昭如看到怀里的笙哥儿,眼神突然定定地不动。循他目光望过去,是挂在墙上的一只巨大的鹿头。她想起,听说这是石玉璞某次打猎的战利品。是多年的死物,毛色已经晦暗,峥嵘的头角,上面落了灰尘。它的眼睛是两颗琥珀色的玻璃珠子,同样是一件死物。然而,不知为什么,昭如却也在这眼睛里,看到了惊恐。昭如心里升起一阵寒意。她觉出儿子的小手,捉实了她的肩膀。她很想离开这里,却没有挪动步子。
这大厅里,一个多月前,曾经是很热闹的。
石玉璞的五十寿辰。也因为此,昭如赴津,以石夫人胞妹的身份前来拜贺。
回想起来,那一日来了许多人,派头又都大过了天。礼数是少不得的。外头报一个,石玉璞便起身相迎。因石夫人托病未出席,昭如便随着要行礼。按理也见过许多的世面,可这中间的繁琐,竟至让她有些局促。
她看着姐夫,原本是个陌生的男子,这时十分自得。黧黑的面庞,还未入席,竟已有了三分醉意。拥着他的,是四房姨太太,依红偎翠。一份自在和得意,是要给众人看的。门口站着乐队,不管是谁来了,先吹上一段唢呐。《龙凤呈祥》,本是应景的曲子,但毕竟乡俗,来的人,先是愣上一愣。再看见石玉璞的脸,便忙着堆起了笑,说这曲儿喜庆,若不是司令别出心裁,何来如此热闹。
石玉璞便做了个“迎”的手势,也笑。可在这笑里面,昭如却看出了讥讽。他下垂的眼角,因了笑,格外地深刻了些,与太阳穴上的一道伤疤连在了一起。那伤疤在笑容里不动声色地油动了一下。
人们要赞的,当然还是前厅悬挂的“百寿图”。草行隶楷,小金魏碑,两人多高。艳红的底子,金线为经络,气势非凡。三姨太娇嗲一声,着众人猜是谁的贺礼。人们看清楚图上款识是“毅庵”二字,众皆瞠目。石玉璞摆摆手,轻描淡写,说难为张少帅,命南京十个云锦织工,赶制了年余。昨晚总算送了来,石某得之有幸。
司令过谦了。听说今日寿宴,一“张”之后,更有一“张”。效坤公的那副寿联,何不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大家听到张宗昌的名号,不禁都有些无措。话到了嘴边,也并不说出来。方才讲话的是天津的名律师张子骏,人们知道他与石玉璞的渊源,是拜了码头的徒弟,也就顿然明白。这一唱一和,是石玉璞要坐实了“奉系三英”的交情。于是,有人先在心里有了忌惮。
石玉璞便命人捧了只锦盒,打开来,是丝绢裱好的两支卷轴。施施然展示,便有了上下联:“大炮一声响,蕴山四季春。”刚才还惶恐的人,看在这里,无不忍俊。这字倒还规整,可粗眉粗眼,正是“狗肉将军”的手墨。张宗昌人是鲁莽,却好风雅。这是人人知道的事。这联中的意境趣味,便不会是有人代笔。有人琢磨这“四季春”心里窃笑,便也有些形诸眉目。
石玉璞看在眼里,冷笑一下,说,我这老大哥人是粗些,道理却不错。说罢,将身后一个女人拥了出来,索性抱到自己大腿上。众人一看,正是他新娶的五姨太太小湘琴。他将手伸进这女人旗袍中去,揉捏了一把。女人羞红了脸,却不敢动弹,眼光飘移了一下,却正撞上昭如的眼睛,忙不迭地低下头去。石玉璞的手用了一把力气,对张子骏说,迎驹,你读的书多,且解一解,这联中的“四季春”,究竟说的是什么?
张子骏犹豫一下,一拱手,说,以我造次之见,司令寿辰,佳人在侧,自然四季含春。
石玉璞笑着走过来,却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这一巴掌扇得狠,张子骏踉跄了一下,捂着脸,看对面人仍是张堆笑的脸。石玉璞环视周围,说,这一巴掌正是四季春。丈夫伟业,对人对事,四季如春。
局面有些尴尬,皆是经过了世面有头脸的人,却都被这一巴掌扇得有些晕乎。
昭如张一张口,看到石玉璞背后的小湘琴,轻轻动了一下嘴角,脸上的表隋,平静如水。
石玉璞朗声大笑,拍拍张子骏的肩膀。转过身去,扬一扬手说,女人是好东西,但要独享。有一样好东西,一个人却少了滋味。去,把我二十年的女儿红端出来。来者一醉方休。
酒是个好东西,三巡之后,热闹点,众人都有些忘记方才的事。昭如搀扶着昭德出来,算是与来宾打了个照面。这时候,外面有些喧嚷的声音。突然,昭如觉得姐姐的手心捏紧了。
只见门打开,进来一个年轻的军官。这人身量十分高大,步履生风,边走着,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口中说,我倒是来迟了。他径自走到石玉璞跟前,作了个长揖,说,这一迟便是半个时辰,该怎么罚酒,全凭兄长发落。
石玉璞人已微醺,见了来人,却一个警醒,说,我道是谁,原是个不请自来的。
昭如因听到河北口音,禁不住打量。却见来人并非北方人的面相,鹅蛋脸,生就一双丹凤眼。若是女人,便是有些媚。但见他一字横眉,漆墨一般,眼锋倒格外凛冽。短短的胡髭,修剪出了一个清朗的轮廓。汉子面向右首,又对昭德行了礼,口中说,柳珍年见过嫂嫂。
这一刻,席间便安静下去。昭如心下也是一惊,便为这“柳珍年”三个字。见过的,心下早已经打起了鼓。没见过的,为这名号先震上一震,待看清楚是个书生的样貌,更是有些瞠目。即若远在襄城,“胶东王”的声名便是闺阁中人,也略知一二。传他在烟台拥兵自重,却治军严明,虽年轻,颇有后来居上之势。昭如是知晓些内情的,包括与石玉璞的过往,见他此来,不免有些隐隐的担心。
昭德轻轻一笑,吩咐底下人在身边加上一张椅子,说道,坐吧,不过一杯酒的事。
柳珍年坐定,先斟上酒,口中道,我先自罚三杯。一仰脖,几杯下肚,青白面皮竟已经泛起了微红。他说,这下一杯,我是要先敬嫂嫂。
昭德听了,施施然起身,与众人说,都别望着了,难得有兴致,大家好吃好喝着,也让我与自家人说说话。这才坐定,也执起一杯酒,回道,兄弟,这么多年没见,酒量是见长了。嫂嫂先受你这一敬,却不知是什么名目。
柳珍年道,这一敬,是为当年那一百军棍。若不是嫂嫂慈济,手下留情,儒席怕已是黄土一抔。
昭德默默将酒喝下,用丝帕拭了拭嘴角,说,我是没做什么,这杯酒是替你大哥领受的。
石玉璞将长袍的扣子解开两粒,笑一笑。席上的人,都看出这笑有些僵。
柳珍年便又斟满一杯,这一杯酒是拜贺大哥的。
石玉璞也便叫人斟上,执起杯子,却一回身,捏住身边的小湘琴的脖子,一气灌进她的嘴里去。五姨太咳嗽着,又有些干呕。石玉璞倒不动声色,将筷子在桌上点一点,搛起一块海参,慢慢地咀嚼,道,除了这个女人,我是没有什么好贺的。倒是你可喜可贺,这效坤的一盘散沙,给你收拾得有模有样。
柳珍年轻笑,小弟不才,张司令的旧部,只是托管而已。永昌兄不要的,不值钱的,小弟我当成了宝,东拼西凑了五个师,也是见笑。
石玉璞脸色就有些暗沉下去,知道他说的是张宗昌的第四军军长方永昌弃军夜遁之事。
昭德便赔了笑脸,站起身,也夹了块辽参到柳珍年碗里。柳珍年谢过,笑道,我在山东,难得吃到这上好的“灰刺参”。听说大哥最近去大连跑得颇为勤快,怕是吃得不少。不过吃多了,难免胀气,倒不如吃不到了。
这时候,席间的人都听到咔吧一声。一定睛,竟是石玉璞手中的筷子,被生生捏断了。昭如看得清楚,昭德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石玉璞的膝盖头。
柳珍年一仰头,又喝下一杯,说,大哥年年有今日,这贺也贺了,小弟就此别过。说罢一拱手,一双丹凤眼,竟在醉意中柔和了许多,有了万种的风情。
后会有期,留步。说完披了斗篷上身,一扬手,随行已至,在众人目光里翩然而去。
席散了。
石玉璞仰在太师椅上,手指掐着印堂。昭德走近一步,便听见他说,昭如,你姐姐也乏了,扶她上房歇息去。
昭德回转了身,说,我看这柳珍年,是来者不善。
石玉璞干笑一声,这倒没什么,这督办府的衙门,从来是善者不来。
昭德说,他倒是还记得那一百军棍。可单凭是张司令的面子,也不至于在这寿宴上寻旧账。
石玉璞叹一口气,眼里没了神采,喃喃说,他怕是已经知道了。
昭德急问,知道什么?
他这才回过神,摆一摆手。抬起头,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虚弱与惊惧,是属于—个孩子的。
昭如记住了这个眼神。一个月后,在这一刻,竟与这墙上的鹿的眼睛叠合,让她倏然心惊。她将笙哥儿抱得更紧了些。当她挪动了步子,要往西厢房去时,听见一个声音说,卢夫人留步。
她回头一看,是尹副官,便行了礼。
尹副官手中举着一沓纸,说,上回因夫人病着,梅老板到天津来演出,竞也耽误了您去听戏。我们夫人一直记挂,这不,“汉升”将将送了戏报来,夫人就命我订了最好的位置。
昭如心里想着,能听上一出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也不枉来天津一趟。自己算不得票友,其他的,便更有些意兴阑珊。话到嘴上,便淡了些,说有劳姐姐记挂,可眼下新出的角儿,能及梅老板的十一的,怕是没有几人。
尹副官便递了一份戏报给她,说,您且看一看,这一个。他指点着纸上的一幅剧照,这徐汉臣,是上海新舞台挑班的谭派老生。“汉升”的经理赵广顺,花了许多力气才请了来。月中有他一出《火烧大悲楼》,听说十分好看。
昭如见照片虽则模糊,却也辨得出上面的人,面目可喜,便想带笙哥儿去看看热闹。
这“汉升”坐落在南门外河西街吴家桥西堍,还是老戏院的做派。到底已开了四十多年,只是那挂在廊檐下的牌匾,上面就积了铜钱厚的尘土。字究竟也有些斑驳,是让年月给蚀的。这一番上下,比起近在咫尺的“俪和”,就显出了些破落相来。可穿过门厅,走了进去,才知道这所谓破落,其实是一份气定神闲。这满堂的宾客,与周遭的环境间恰如其分。人们的神情,一律是怡然的。几个面目拘谨的,一看便知是新客。远远地,一个士绅模样的老者一挥手,便有一个热毛巾把旋转着飞过来。老者手伸在半空,一把擒住。抛得利落,接得也漂亮。堂倌穿梭在人群里,是忙而不乱。几个茶博士掂着一把龙嘴大铜壶,手背在身后,微微点动。沸水倾泻而下,于碗中点滴不漏,一碗茶汤顷刻间便制成。茶博士一躬身,口中道“好儿嘞您哪”!姿势优雅,一气呵成。
督办府的包座是在最前排的右首。因都是些女眷,尹副官陪侧,中间设了一道纱屏,与场上隔开。
闹场的锣鼓响起,这新来的戏班子,按例儿加演一出“跳加官”。几个人戴着面具、官帽,紫袍高靴,手里执着“天官赐福”、“招财进宝”和“黄金万两”等条幅,颇为吉庆。笙哥儿十分欢喜,竟跟着有些手舞足蹈。昭如倒是意外,继而也高兴起来,想着他平日太安静,这时候才是男孩子的本相。
前面的几出文戏,未免期期艾艾。昭如将手中的十八街老麻花掰碎了,一点点地喂孩子。这时候,一个不知规矩的观众,突然喝了一声彩,将她吓了一跳,这才知是《火烧大悲楼》开了场。
这扮济公的,便是徐汉臣。虽不是很懂戏,可那日听尹副官说了一回,便也知道这个角色是老生、丑角并演,很考究功夫。只见这徐汉臣,扮相十分滑稽,眉目举止间却有一种从容,便知有末行的融入。一番唱做,行云流水,也渐渐令人人境。酒肉佯狂,虽也演得放旷,却是谑而不浮。昭如心里便暗暗有些赞叹。正这时,却听见有笑声。她侧过脸,看笑的正是五姨太小湘琴,原是为场上的一个扣子,未免笑得有些忘情。昭如便想,到底是个孩子,难以处处收敛。这想着,小湘琴却也发现了有人看她,便收拾了笑容,用丝帕拭一拭嘴角,一脸正色起来。
待戏散了场,昭如与众女眷等着司机将车开过来。谈笑间,尹副官说,看,徐汉臣出来了。就见从戏院边门前后走出两个青年。一个穿着举止都十分倜傥,是新式的做派;另一个生得清俊,着长衫,稳重很多。尹副官就说,穿西装的叫韩奎三,与徐是师兄弟。几个人便就知道长衫青年,正是徐汉臣,都有些瞠目。原来这唱老生的,是如此年轻的人。这两个人叫了辆人力车。车经过他们,徐将礼帽慢慢戴上,消失在夜幕里头了。
立夏后,督办府里原不太好过,闷热得很。昭德便着人到南城门买了些冰块来。温度是下来了,可冷飒飒的,到底是不舒服。
昭如听说年初法租界刚刚开了劝业场,竞还没去过。便抱了笙哥儿,叫上二姨太一道,说去看一看。这一看,还真见了世面,心想,到底是西洋人的手笔,倒似到了一个花花世界。五层的大楼,外头建得像个洋人的宫殿一般,里面却是个大市集。眼花缭乱间,她便也买了许多东西,欢天喜地地回来。临进门,却听见云嫂的大嗓门,说,太太,你可估摸不着。有人来看您了。她正纳闷,云嫂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到底憋不住笑,说,在厅里呢,咱家老爷来了。
她一听,步子疾了许多。一进门,见沙发上,正好端端地坐着一个家睦,心里也笑了出来。昭德上前,执了她的手,说,来得正正巧,我这妹夫身子还没坐热。我正舍不得你,这会儿便到娘家要人来了。
家睦忙起身,说,大姐笑话了。昭如在这儿,也不知添了多少麻烦。
昭德佯怒道,我这一回,是不放人的。你媳妇儿在这,姊妹大过天。
家睦就有些慌,说,大姐哪里话,我这回来,原是因为在天津开了间分号,叫“丽昌”。这不,才将将开张,少不了要奔波打点些。
昭德说,呦,原来不是想我妹子了,枉我费了这番心机要留人。
昭如见形容肃穆的大姐,难得活泼成这个样子。家睦被调侃得束手束脚,她心里也好笑。家睦这几个月,似乎样子又苍青了些,想是店里的事也不轻省,昭如就有些心疼。
云嫂将笙哥儿抱了来。多时不见,这孩子竟有些认生,偷眼看看家睦,躲到昭德身后去。昭德说,好小子,爹都不认识了,我岂不是罪过。你们这一家三口算是团圆了。云嫂,快吩咐底下人,替姑老爷收拾安顿下。
晚上,昭如与家睦在灯下相对而笑,一时间竞不知说什么。
家睦说,在家我还想着一句话,何当共剪西窗烛。这不,说来便也来了。
昭如便说,贫嘴。怕是想的不是和我共剪。
家睦微笑执了她的手,只道,听说,上海都有了洋灯,怕是将来想要剪,都没有了机会。
昭如便说,家里可好?
家睦轻轻应了一声,倒有一件事,还要你拿主意。我想着,等秀娥再大些,后年便接她到襄城来读书,到底好照顾些,你说呢?
昭如想一想,说,我能说什么?做后娘的,动辄得咎。
家睦说,孟夫子说,仁者爱人。这可是你们家的祖训。
昭如便也笑了,我这个“孟”字,真真是姓错了,动不动就给你拿来教训。行了,你将来怎么对笙哥儿,我就怎么对秀娥。这总是成了。
家睦便将她的手,执得更紧了些,说,我前些天,读的《浮生六记》。这沈三白镌了两方图章给陈芸,“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便照样刻了两枚,拿给你看。
话说着,听见门外云嫂的声音,太太,这会儿哥儿在前厅不愿意回来了。舅老爷来了,他便好说歹说不肯走了,我抱都抱不动。
家睦正色道,二哥来了,我去请个安。
昭如说,今儿夜了,明日也不迟。若论长幼,倒是他该来才是。
家睦便有些不快似的,也罢,你又在取笑我老了。
到了前厅,昭如见笙哥儿正缠在盛浔膝上,一面去扯这壮大男人的胡须。
可她却看出,二哥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也难为他,明明是有心事的,一边还要哄孩子。
昭如便将笙哥儿抱过来。
昭德本是正襟危坐,这会儿开了口,说,如,你来得正好。你这个哥哥,越发腾达了,如今我这当姐姐的,还能说上话吗?
昭如便使了个眼色,叫云嫂将孩子先抱走。
这不,将将跟他姐夫闹了一大架,我劝都劝不转。昭德将一串檀木念珠,砰的一声扣在了桌上。昭如知她是动了真气,便说,亲姊热弟,有什么话说不开。二哥,姐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人事,左右还不是为了你好。
盛浔一直沉默着,这时也忍不住,说,姐,我是敬重您。可道理在,是清楚得很。自打前清巡盐御史衙署迁津,咱长芦的盐务,数举不兴,何故?便是这官私间的交缠不清。我这次缉私,是要给直隶的贵人们一个教训。这硝户的营生,平日也给搜刮惨了,我预备兴工艺,辟地利,让他们做人也活得舒爽些。
昭德轻轻拍起了巴掌,继而冷笑,好个刚直不阿的孟大人。我是长了见识,这“南来载谷北载鹾”,制私贩私,打大明起便是屡禁不止,倒是要在您这儿改了风水。我且不论这伙子“贵人”将来怎么怨你,如今我担了用人唯亲的名声,你做得再好,也还是石玉璞的舅子。
盛浔青白的面庞,立时间泛起一道红,脱口而出,我虽不才,也并未污过姐夫的威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年姐夫与柳珍年的梁子,是如何结下的?依我看,这柳某人也并未有十分错处。
昭德愣了一愣,手扶着案子,慢慢站起来,嘴唇有些发颤。
房间里的几个人,都静止了。昭如见一道灯光,斜斜地落在大姐的脸上,飞舞的微尘,将她坚硬的轮廓,勾勒得更为分明。周身华服,没有血色,仿佛一尊蜡像。这时候,只听到座钟当的一声响,打破了宁静。人一时还静止着,心都活动了起来。
终于,盛浔侧过身子,也不言语,就这么走了出去。
昭如紧跟了几步。昭德说,别拦他,让他走。依你姐夫的脾气,换成旁人,早毙了一万回了。
昭如心里打着鼓,知道二哥话赶话,这回实在是说错了。“一百军棍”的缘故,平日里,是断乎无人敢提的。话得说回当年直鲁联军成立,张石二人都在风头上,各路好汉,投奔相往。彼时柳珍年,正在东北军第一师李景林旗下,将将在直奉大战里崭露头角。石玉璞早就听闻了这少年才俊的种种,见他来投,自然求之不得。即叫他做了联军模范团第二营的营长,次年便升作十六旅的旅长。石玉璞便是这份脾性,用谁不用谁,全在一念之间,只要他喜欢,无人可奈何。按说这柳珍年宏图可期。然而他早年毕业自保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并非因循守旧之辈,用兵带兵,都颇带些新派的作风。后来竟至在所辖部队里设了“四不”条规,所谓“不赌钱,不嫖妓,不爱钱,不怕死”,违者重罚,以儆效尤。这渐渐便激起了军中众怒。石玉璞原看他年少气盛,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有次听说他放出话来,说要改一改这直鲁联军中的“匪气”。这是大大惹恼了石玉璞。任谁都知道,他当年正是占山为王起的家,投奔张宗昌,也是靠那一同落草的二三百个弟兄。这“匪气”一说,便好似羞辱他的老底。一时间心火炽烈,再加之旁人的添油加醋,即刻就要枪决柳珍年。还是昭德安抚了他,最后是革了旅长的职,又以“煽动赤化”的罪名杖笞一百军棍了事。
后来张宗昌打了个圆场,将柳珍年招至自己麾下,着实让石玉璞有些郁结。而今柳东山再起,并后来居上,于他便是百感交集了。
昭如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人却乏得很,昨夜为了劝慰昭德,熬到了半宿。她慢慢地起身穿衣,落了地,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再又踱到了东厢,见窗口一个消瘦的长大背影,躬着身,手里执着一支笔,正动作得小心翼翼。
昭如便唤他。家睦回过头,笑吟吟地看她,说,起来了?
男人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天真。她便走过去,见他在案上铺张了各色粉彩。手底下的,竟是一只纸鸢,给涂抹得一片明黄。家睦正浓墨重笔地,描画一个大大的“王”字。家睦笑说,如,你且看,这是个什么?
昭如眯下眼睛,十二万分地认真答他,我看着,像只猫。
家睦皱一皱眉头,说,你又取笑我。为夫虽不擅绘事,可这头顶天大的“王”字,威武这般,岂是猫犬之辈能有的。
昭如憋不住笑,念起了戏白,妾身眼拙,相公莫怪。可这大清早的,相猫画虎,倒唱的是哪一出啊?
家睦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可还记得咱笙儿的属相?
昭如心里一颤,继而有暖热的东西流淌开来。
家睦柔声道,这孩子渐渐大了,我这当爹的却未做过什么。兴安门四声坊里,有一家风筝店,前日里,神差似的,便走进去。我说,我要订一只虎头的风筝。第二日去取,说是刚刚扎好了,只是还未上色。我说,不妨事。就这么着,我就将它带了来。昭如再看,便也觉得稚气可喜。她执起风筝,倚着家睦说,赶明儿笙哥儿每年过生日,便给他制上一只,要不重样的。
第二日,人们便看见一个瘦长的中年人,在督办府前的广场上奔跑,身后跟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这盛夏的黄昏,气温还有些灼人。广场上没有什么人,这一大一小,便分外惹眼。他们在放风筝。是个模样稚拙的虎头,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原本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为了让那虎头飞起来,中年人便跑得分外卖力。不远处站着一位形容朴素的妇人,身后是个英挺的军官。
就这样跑着,追着,风筝究竟没有放到天空中去。妇人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夕阳的光映上她的面庞,将这微笑镀上了一层金。军人看看天色,倒有些焦急,说要去帮帮他们。昭如止住他,尹副官,待你当了爹就知道了。让他们爷俩儿再玩一会儿。
晚上,昭如就着灯给家睦擦药酒。劲儿使得大了些,家睦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昭如便抱怨,当自己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么,跑得没个分寸,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家睦便笑,我这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到底是年纪不济事了。停一停又说,后天我便回襄城去。我瞧大姐的意思,是想你多留些日子。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大姐近来是心绪不爽净,我再陪陪她也好。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望着酣然人眠的笙哥儿。昭如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说,我着厨房给你炖了一盅红枣淮山,一个多时辰了,我去看看。
她出门去。虽是盛夏,外面起了夜风,就有些凉。她将领子裹紧些,走到院子里。天空里墨蓝的一片,月亮穿过了云,微微亮了一亮,便又黯淡下去。一两点流萤,见人来了,便飞舞起来。飞得远了,高了,也就看不见了。
她穿过回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似乎也有点出神。她辨出是姐夫的二姨太蕙玉。走过去,没待打招呼,蕙玉先看到她,忙不迭地行礼。只是声音极清细,一边仍有些余光扫过。她看过去,回廊后的园子里,隐约还有一个人。再看一看,是五姨太小湘琴。这女孩将自己藏在月影子里头,手里比画着,口中一开一阖。
蕙玉喃喃,瞧这作科,大概是一出《甘露寺》。听说她最近总望戏园子里跑,看来是没有错了。昭如看着蕙玉,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眉目间也不见起伏。这女人出身梨园,却是几个姨太太中做派最平朴的一个。一段时日下来,两个人倒是也有了一些话可说。蕙玉便说,卢夫人,我想央你件事情。
昭如没说话,等她讲。蕙玉便说,太太吩咐开桌打牌,少了一只脚,原本要我找五姨太。我现时只是想请你过去,不知能否允了我?
昭如想一想,终究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院子里去。
蕙玉叹一口气,轻轻说,她在这僻静地方,就是不想人看到,也不想人知道。我便成全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