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带有情绪责问了,刘云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达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铁英暴露梁经纶身份之后,蒋经国在南京中央党部跟陈立夫发生了正面冲突。妥协的结果,就是制造假象,保护梁经纶。为了这个假象,他们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学生,进入了我军和敌军的缓冲区。那些学生哪知道,他们进入的山洼里全是地雷,好几十人啊!”
谢培东不再控制,老泪涌了出来。
刘云眼睛也湿了:“由于是缓冲区,经常发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个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连尸骨都不需要掩埋。这样,他们就能说木兰和这些同学都去了解放区,而我们也无法证实他们去了哪里。为了保护情报的来源,我们还必须装作不知道。谢老,发生了这样的事,周副主席比我们还难受啊!”
谢培东:“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刘云:“周副主席说了,谁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须信任您。”
谢培东双手撑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刘云同志,请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深望着谢培东:“只有您相信木兰他们去了解放区,方家的人还有何副校长他们才会相信木兰去了解放区,国民党也才会以为他们真瞒过了我们。”
谢培东:“我要回去了,他们都在等我。”
刘云立刻过来了,目示张月印去开门,接着搀住谢培东向门口走去:“谢老,真相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我明白。”
走到门口,刘云怔在了那里。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今晚,方邸警卫之森严已达北平最高之级别。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军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干青年军同时向徐徐走过的谢培东敬礼。
再过去,赫然停着李宗仁的专车,显然是随扈何其沧的。一级加强的行辕侍卫伫立车旁,看清是谢培东,也一齐敬礼。
人车一过,大门反倒冷清,谢培东却猛地一惊。
小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谢培东紧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回的?”
小李:“您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路就通了。”
谢培东:“你的车呢?”
小李:“问了警卫,说您还没回,我就先把车开进车库了。”
谢培东:“行长怎么说?”
小李:“我没进去,一直在这儿等您。”
谢培东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来,赞赏地看了小李一眼,跨门时突觉一阵晕眩。
小李一把搀住了他:“襄理,我送您进去。”
谢培东点了下头:“回头告诉财务室,这个月开始你的薪水都发美元。”
“谢谢襄理!”小李搀着他一阵激动,竟坏了专车司机不问话、不传话的规矩,在谢培东耳边低声说道,“襄理,听警卫说,梁教授来了。”
谢培东猛地站住了,慢慢望向小李:“松手。”
小李变了脸色,松开了手。
谢培东身上弥漫出往日的威严,跨进门又倏地回头,盯向小李:“记住,再多说一个字,明天就卷铺盖自己走人。”
谢培东走进方邸一楼客厅,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一个人!
谢培东哪双目光都不能对视,疲倦地笑了一下:“好大的雨!”
没有人接言,一双双目光更沉默了。
谢培东只好望向程小云:“都还没吃饭?”
“木兰呢?”方步亭这一问,整个客厅都是回音。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饭吧,我慢慢说……”
“收起你那个稳劲儿!”方步亭敲了桌子,“我忍你好久了。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拿主意还轮不到你。告诉何校长,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木兰在哪里?”
“什么事你忍我好久了?”谢培东倏地拉开餐桌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在北平分行,在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拿过主意了?我的女儿,我把她关在家里,你做主放她出去。这一向她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倒来追问我!”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里。
谁都没想到,从下午到晚上紧绷的弓,这一刻会在方步亭和谢培东之间折断了!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面发颤,程小云也不能看他,只是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步亭的目光瘆向了坐在对面最后一个座位上的梁经纶。
谁都能看出,方步亭这一眼露出了刚才向谢培东迁怒的源头!
难受、尴尬轮到何其沧了,还没开口,头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望向梁经纶:“经纶,你们是一起被抓进去的。刚才的话就不要说了,说你的想法,木兰会去哪里?”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
餐桌这边底下,又一只手握向了另一只手——是何孝钰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经纶说话。
梁经纶:“去哪里我不知道。我绝不相信她会跟其他的同学离开北平。”
“谁告诉你她离开北平了?”谢培东跟方步亭顶撞后便闭了眼睛,问话时依然闭着,却能看见眼眶湿润。
“徐铁英身边那个孙秘书。”梁经纶答道,“都知道木兰的身份,也知道她没有回家会有多大的麻烦。怎么可能疏忽到让她跟外籍的学生走了。先生,方行长,我提议你们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义。只有他们出面,才可能找回木兰。”
何其沧慢慢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茫然了,慢慢又转望向谢培东,再说话时嗓音已有些嘶哑:“你睁开眼好不好?”
谢培东慢慢睁开了眼,却只望着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脸。
方步亭:“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们谁把你叫去了,都去了哪里,木兰到底怎么回事吧?”
“先吃饭吧。”谢培东居然还是这句话!
“到底怎么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来,程小云居然没有拉住他。
“谢襄理……”何其沧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方孟敖、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只有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也只能慢慢站起来。
何其沧:“请你立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见到李宗仁、傅作义我也好说话。”
谢培东不能不正视何其沧了:“您不要去找他们了。木兰确实跟着一群学生去了房山方向……”
“曾可达、王蒲忱还在找?”一直没有开口的方孟敖问话了。
一句简单的问话,何孝钰心里却猛地一揪——她听出了方孟敖的直觉!
谢培东进来后就一直没有看方孟敖,这时才慢慢望向他。
方孟敖:“沿途那么多哨卡,一个电话就能拦住他们。一个国防部的督察,一个保密局的站长还要陪着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们会相信吗?”
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谢培东回答。
谢培东:“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学生释放后立刻递解离开北平。王蒲忱也没有权力中途阻拦,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担心我们不相信,于是叫上了我。”
方孟敖闭上了眼:“小车追不上大车?”
谢培东虚望向上方:“耽误了……暴雨追着我们的车下,打电话问前面,却说没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备司令部的大车已经空了,学生们早已过了国军的防区……”
谢培东的神态、语气,尤其是他说的这场暴雨,把大家都震在那里,都觉一阵寒气袭来!
方孟敖心里在颤,倏地转望向梁经纶,发现他也暗中颤抖了一下。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教授,你愿不愿意去解放区,把木兰找回来?”
梁经纶:“方大队长如果愿意,现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区吧。”
“谁也不要去了!”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儿子面前像父亲般威严。
可这一瞬间的威严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了回去。
方步亭苍凉地转望向谢培东:“培东,不要找了……现在的孩子迟早不是跟国民党,就是跟共产党。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步亭……”是何其沧的手伸过来了。
方步亭接住了他的手,脸色陡变:“叫车!去协和医院!”
何其沧的身子在软软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了他!
“爸!”
何孝钰奔过去时,方孟敖已双手将何其沧抱在身前:“让开!”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的身影又稳又快,已到了客厅门口。
梁经纶竟蒙在那里,倒是何孝钰追着过去拉开了客厅大门。
梁经纶的目光惊呆了!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冲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跟着奔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身后还有一个身影——竟是谢木兰!
幻影掠过,大门已空,梁经纶跟着奔了出去。
“姑爹!”谢培东一直站在那里,听到程小云的惊呼,猛然回头。
方步亭正甩开程小云的手,绕过餐桌,步履已然踉跄。
谢培东一把拉住了他。
方步亭其实已经走不动了,被谢培东拉着,站在那里。
程小云赶过来扶他时,看见方步亭的手紧握着谢培东的手。
“培东,能不能打通曾可达的电话?”方步亭弱弱地问。
谢培东望着他,又望了一眼程小云。
方步亭:“都这个时候了,小云该跟我们共患难了,没有什么好回避的。去打电话吧,叫曾可达来。”
谢培东:“行长,叫曾可达来干什么?”
方步亭:“用他的专线,我要跟他们的经国局长直接通话。只有他能告诉我们木兰去了哪里……还有,叫他把这个梁经纶调走!”
谢培东默在那里。
方步亭:“不要犹豫了,听我的,去打电话。”
谢培东只好向电话走去。
方步亭:“小云。”
程小云抱紧了方步亭的手臂:“行长。”
方步亭:“孟韦还在不在崔中石家?”
程小云:“不知道。”
方步亭:“你坐车去找。这个时候孟敖不会闹事,要闹事就是孟韦。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说,叫他不要去找徐铁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梁经纶……现在,也许只有你的话他会听了。”
“我这就去。”程小云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路上,方孟敖的车开得如此平稳,副驾驶座上的梁经纶有一种时间都停止了的感觉。
后排座上,何孝钰俯下了身子,抱着父亲的头,贴耳去听父亲微弱的声音。
何其沧状态平稳了许多:“回家。”
何孝钰:“爸……”
何其沧:“叫校医就行了。”
何孝钰抬起了头,对方孟敖:“不去医院了,回家叫校医。”
梁经纶倏地回过了头:“先生,还是去协和吧。”
何其沧竟闭上了眼,还是那两个字:“回家。”
还没等何孝钰传话,方孟敖已经打了方向盘,向另外一条路开去。
梁经纶慢慢再转回头时,方孟敖的声音像极远处的风传了过来:“什么也不要说了。”
车灯一片晃亮,梁经纶却感觉到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东中胡同里,也是小吉普的车灯,因胡同狭窄,两面是墙,站在路中的程小云如在聚光灯下。
“小李!”车内的方孟韦大声喊道。
小李今天已被方家的事吓得没有胆子了,慌乱跑了过去:“二少爷……”
方孟韦:“把夫人拉到车上去!”
程小云也说话了:“小李,你开车先回去!”
小李被僵在那儿。
程小云:“这是行长的吩咐,开车回去!”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离开,拔腿跑出了胡同。
方孟韦一脚下去,油门声轰地大了:“你让开!”
程小云一动不动。
小吉普突然推上了挡,向程小云驰去!
方孟韦仿佛看见了这个像自己姐姐的小妈脸上的笑靥!
吱的一声,小吉普挨着程小云停下了。
“程姨!”方孟韦倏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程小云仍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孟韦一把拉起了她的手,这只手竟如此冰凉!
再看程小云时,她哪里有什么笑靥,完全是惊在那里。
“程姨。”方孟韦低哑地唤她,“帮我一次,你敢吗?”
程小云慢慢望向了他:“去哪儿?”
方孟韦:“警察局,徐铁英!”
程小云:“你爸说了,不要去找梁经纶,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铁英……”
“我们能不能够有一次不听他的?”方孟韦紧紧地盯着程小云。
程小云:“找徐铁英有什么用?”
方孟韦:“没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上车吧。”程小云逆着车光,已经向吉普车副驾驶座方向走去。
方孟韦这时眼中有了泪花,飞快地抹了一下,转身走向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