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经纶将何孝钰的错愕看成了必然的反应,接着轻声说道:“知道刚才来电话的是谁吗?”
何孝钰:“不是清华的曾教授吗?”
“不是。他就是我们学委的一个负责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必须看着何孝钰,“刚才打电话就是为了了解你今天争取方孟敖的情况。”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何孝钰跟着站了起来。
梁经纶:“学委那个负责同志还在等我的电话。我现在只能简单地跟你交流一下我的看法。第一,方孟敖今天的表现是正常的,如果他轻易答应了你,争取他的意义就不大。第二,你今天不应该去看谢木兰同学,更不应该答应她到这里来。回客厅后先把她带到爸爸的房间去,陪老人聊聊天。我打完电话……”
“我直接送她到外文书店你住的地方去吧。”何孝钰离开了对面的椅子,向梁经纶这边的门口走来。
梁经纶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孝钰,还有几句话,听我说完,好吗?”
何孝钰被他拉着,眼却望着门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梁经纶不是说,而是轻轻朗诵了起来,而且是用英语在朗诵:
“The furthest distance in the world ”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Is not being apart while being in love”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But when painly can not resist the yearning”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Yet pretending you have never been in my heart”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梁经纶的手不舍地松开了,何孝钰的手等他的手完全松开后才抽了回去。
“我陪她去爸爸房间吧。”
何孝钰的快步留给了梁经纶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梁经纶的长衫留给了这间小屋一阵惆怅飘拂的风。
坐到一楼客厅电话旁,梁经纶右耳听到的是让他心烦的问话。
话筒里曾可达的声音:“什么《断章》?卞之琳是什么人?”
不知如何回答,还必须回答,梁经纶答道:“《断章》是一首诗,卞之琳是这首诗的作者。”
对方话筒出现了短暂却显然尴尬的沉默。
梁经纶左耳听到二楼传来两个女孩哄老人开心的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曾教授,我没有时间详细解释了。”梁经纶在刚才这十几秒钟显然根本没有在听曾可达电话里无聊的催问,“以上就是他们今天见面的全部内容……我不能做判断,更不能下结论……”
说到这里,但见梁经纶微微怔了一下,对方显然将电话挂了!
梁经纶慢慢放好了电话,干脆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听着二楼传来的歌声: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他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到: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何孝钰和谢木兰站在那里用青春哄着老人,又一遍重复这首《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是,建丰同志,这就是梁经纶刚才报告的全部内容……”
曾可达的精力似乎已经在跟梁经纶往来通话中耗尽了,现在向建丰汇报完,感到极度疲乏,话筒虽依然紧贴在耳边,身体却再不能挺得笔直,利用话筒那边几秒钟的沉默,另一只手悄悄地撑住桌沿。
话筒那边的沉默结束了,接着传来建丰的回响:“把方孟敖说崔中石的那段话重复一遍。”
“是。”曾可达必须当即回应,接下来却一片茫然,要重复哪段话?
建丰在话筒那边像是能看到他的茫然,提醒道:“关于他跟崔中石是朋友那段话。”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立刻敏感到建丰同志要听这段话必有深意,脑子里一边急剧地搜索这段原话,心里同时揣摩着重复这段话的重要性,措辞便更加谨慎,“梁经纶同志说,方孟敖对何孝钰说的原话是‘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建丰电话里紧接着追问,“不要往梁经纶身上推,我现在想听你的直觉。”
曾可达更怔了。
曾可达应该理解建丰同志今天的心情,可他偏偏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上级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恰恰是最容易放大下级弱点的时候!自己刚才试图往梁经纶身上推卸责任实在不智!
他额上脸上的汗又密密地渗出了,答道:“是,建丰同志……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第一,这可能与方孟敖个人的性格有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第二,也可能因为他跟共产党接不上头,便用这种极端的手段,迫使共党地下组织赶紧与他接头……”
“我要你说出直觉!”电话里的回响夹带着一股冰冷的寒风,“不是什么第一‘可能’,第二‘可能’!我现在不需要听分析,你的分析我已经听够了!告诉我你的直觉,方孟敖为什么揪住崔中石的死不放?”
曾可达方寸大乱了,再也不敢“分析”,偏又带着分析答道:“是,建丰同志。我认为这是因为方孟敖跟崔中石的感情太深……”
建丰电话里的声音更冷峻了:“是跟崔中石个人的感情太深,还是跟共产党的感情太深?”
曾可达慌乱地用弯曲的食指刮了一下流到嘴边的汗,他必须选择一个答案了:“根据我的直觉,方孟敖应该是跟崔中石个人的感情太深……”
“共产党内是不允许讲个人感情的。方孟敖这样做,说明什么问题?想一想,从你自身找原因!”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回了这句再也忍不住喉头的哽咽,“也许我一开始怀疑方孟敖就是错误的……甚至怀疑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都因为我有成见……”
“为什么会这样想?”
曾可达竭力镇定自己:“方孟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崔中石是共产党,或者说他知道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拼命将自己往崔中石身上靠……当时您就提醒过我,党通局、保密局都周密调查过他和崔中石的关系,并无任何迹象能证明他已被共产党发展。都因为我的固执干扰了您的判断,这再一次证明不相信您是会犯错误的……”
“好,你有现在这个觉悟,证明我相信你没有错。”建丰话筒里的回声终于有所缓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共产党的专利。你下一步怎么想、怎么做?”
曾可达又挺直了身子:“坚决贯彻建丰同志的指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戡乱救国……我向您保证,精诚团结方孟敖,精诚团结梁经纶同志,以利于狠打北平的贪腐,争取美国政府恢复援助,配合总统和您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为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各个战场打败共军,至死不渝!”
“共同努力吧。”建丰同志这时的声音显出了一丝悲怆,“刚才侍从室又接到陈继承的电话了,他已经亲自去稽查大队军营,扬言要逮捕方孟敖。你现在可以代表国防部保密局给北平站的王蒲忱打电话,命令他在那里稳住局面。然后你赶过去,代表我转告陈继承,方孟敖是我的人,不是共产党。他要再敢跋扈,就警告他,我一直在总统这里,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他要把人带走,必须先给我打电话。”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压低了:“给王蒲忱打完电话,立刻开通专用电台,有一份绝密方案,你看后就明白了。”
“是!”曾可达这才明白自己不但没有失宠,反而更被信任了,不禁热泪迸涌。
建丰同志那边把电话轻轻地搁了。
曾可达抹了一把热泪,抑制住澎湃的心潮,立刻拨通了军营门卫室的电话:“稽查大队门卫吗?我是国防部,立刻叫王蒲忱站长接电话!”
王蒲忱在营房门卫室静静地听完了曾可达的电话:“是,知道了。陈副总司令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到军营……好,这半个小时我会尽力维持这里的局面,希望曾督察早一点儿赶来。”
从门卫室出来后,军统执行组和第四兵团特务营都在大坪上看着他。
远在营房门外的孙秘书也在看着他。
王蒲忱却使那些人失望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可以看出的信息。
他走到原来的地方,又掏出了一盒烟,给军统们发了一轮。
自己在擦燃火柴时才顺势望了一眼手表,接着将火柴扔到地上,向仍在跑步的飞行员们走去。
依然站在营房门外的孙秘书见状,也跟着向飞行员们走去。
“大家也歇歇吧。”王蒲忱走到跑步圈外停住了,提高了平时总是弱弱的声音。
跑步中,陈长武和郭晋阳、邵元刚碰了一下眼神。
“听口令,停止跑步!”陈长武发出了口令。
所有的步伐渐渐慢了,渐渐停了。
陈长武:“队形不变,原地休息!”
还是一个圆圈,飞行员们面向圈外,统一地跨开双腿,光着的两臂全都交叉抱在胸前。
陈长武走向王蒲忱。
孙秘书也走了过来。
陈长武对王蒲忱:“长官,有何吩咐?”
王蒲忱用商量的口吻轻轻地对他说道:“陈副总司令可能会亲自来。是不是开了营房门,让方大队长和徐局长都出来?”
孙秘书眼睛一亮。
陈长武依然是那个神态:“报告长官,我们队长有命令,只有他叫开门,我们才能开门。”
王蒲忱依然商量着道:“那能不能请你先进去,把陈副总司令要来的情况报告你们方大队长?”
陈长武:“对不起,长官,我们队长给我的命令是跑步操练。”
说到这里陈长武转身走回圆圈队列:“听口令,预备——跑步!”
圆圈又跑动了起来。
王蒲忱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表,跟孙秘书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深吸了一口烟,转身又向来处走去。
“王站长!”孙秘书终于开口了。
王蒲忱又站住了,回头望着他。
孙秘书:“我认为我们局长已经被挟持了,陈副总司令到来之前,您有责任进去保证我们局长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