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立刻打起精神:“报告建丰同志,我刚才接到报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把梁经纶同志找去了。我正在等进一步的报告,准备今晚约见梁经纶同志,了解中共对我们白天行动的反应。以保证新币制的即将推行。”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了解是建立在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中共对方孟敖及其大队今天的行动一定会做出强烈反应,对梁经纶同志今天的行为也一定会有种种猜测甚至怀疑。不要企望能从共党组织的谈话内容中获悉他们的真实想法,尽可能从他们和梁经纶同志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上分析出他们的真实反应。要问仔细他们见梁经纶同志的整个过程,分析他们说话的节奏语气和动作的态度情绪。人的嘴巴可以说假话,情绪很难说假话。”
“我记住了,建丰同志。”曾可达是真记住了,两腿碰得很轻,身子却挺得很直。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何孝钰极轻地开了门锁,第一眼便看见座钟,看见那个独一无二只摆不响的钟摆在左右摇晃,长短针都指向11,钟摆停了。
何孝钰背靠着门,没有急着进去,仍然望着大座钟的玻璃。
座钟玻璃上,出现了老刘同志不久前见她时微笑的眼。
——老刘同志在北平,既是党组织各条不同战线的交叉联络人,也是北平地下党负责反特肃奸的执行人。因其斗争经验丰富,不仅国民党军统、中统“谈刘色变”,就连党内像严春明这样的同志也十分敬畏,这才有了少数同志背后称他“五爷”的不恰当比喻。“五爷”是青帮刑堂堂主,帮号“红旗老五”。意即老刘也有着类乎青帮“红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实二者不仅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在威严上,老刘同志也远胜前者。
唯一例外的是,老刘同志在与何孝钰这样的特别党员接触时,虽有时神秘到使人能联想起《共产党宣言》所说的“幽灵”,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长辈。
“孝钰同志,除了是你的上级,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叔叔。除了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对我讲,当然要你愿意……”
现在的何孝钰,看见一小时前和老刘同志对面坐着的何孝钰哭了。
老刘同志那时如此像自己的父亲,有意望向别处,轻声说道:“梁经纶同志是在执行组织的决定,执行的是学委所交的任务,因此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组织行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牵涉到个人的感情部分。怎么说呢,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可表现出来仍然要装作不理解他。因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了我和谢培东同志,别人都不知道。梁经纶同志目前也只知道你是党组织外围的进步青年,让你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他心里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只能以外围进步青年的身份向他汇报,至于怎么向他汇报,汇报什么内容,谢培东同志会跟你详谈。而组织真正交给你的任务是代替原来跟方孟敖接头的那个同志,今后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单线接头人。真正接上头以后,一切行动只向我和谢培东同志负责。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经纶同志,都不能透露丝毫有关方孟敖同志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斗争的残酷性、局势的复杂性,迫使组织做出这样的考虑。你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突然交给你这么艰巨的任务,愿不愿意接受,能不能够完成,组织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时前的何孝钰揩掉了眼泪,坚定地回答。
座钟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现了白天民调会前的场景,模模糊糊有无数学生的身影在远处晃动,老刘同志像“幽灵”般消失了。
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二楼,望向了父亲的房门,开始轻步走进客厅。
下意识,她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灶旁,望向了那袋面粉,方孟敖托方孟韦送来的那袋面粉。
她拿起了厨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没有开封的袋口,突然又犹疑了。
她又望向了楼梯,望向了二楼父亲紧闭的那扇门。
父亲的声音:“方家的东西,不管谁送来的,一粒米也不能要……”
手却不听使唤了,手上的小刀也不听使唤了,刀尖慢慢插进了袋口的封线。
莫名其妙,何孝钰心里又默念起了两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么时候挑开了封线。接着,她将那条封线慢慢地抽出来。
她拿起了碗从口袋里舀出一碗面粉,倒进面盆里,接着拿起了筷子,慢慢倒入适量的水,开始和面。今晚是无法入眠了,揉面,做成馒头,上笼屉蒸熟,然后再炸成馒头片。为父亲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长夜就过去了。
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何孝钰一惊,奔过去时还不忘望向父亲二楼房间的门。
她急忙拿起了话筒:“谁呀?这么晚了……”
“是我……孝钰……”电话那边竟是谢木兰的声音!
何孝钰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了,很快,她还是稳定了情绪,极轻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好像在哭……”
“孝钰……”电话那边的谢木兰显然情绪更加复杂,“梁先生回家了吗……”
何孝钰当然明白了谢木兰这个时候的心绪。
——白天那么多人,她在背后抱着梁经纶,又公然挽着梁经纶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会看见。
——尽管人群拥挤,何孝钰还是敏锐地看见了谢木兰闪烁的眼。那双眼没有看见自己,但显然是在背后感觉到了自己。
“这么晚了,你是想见梁先生吗?”何孝钰尽量平静地问。
“你别误会,孝钰。”谢木兰在电话那边显得如此心虚,“我是想参加学生协查组……”
何孝钰:“那就应该去找你大哥呀。”
谢木兰电话里着急的声音:“就是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太气人了,我爸声言不许我再出家门,我小哥居然将我锁在房里。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到你那儿去……”
何孝钰:“那怎么办?我也不可能这时候接你出来。”
谢木兰在那边沉默了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说一下,我大哥就会让我参加。”
何孝钰:“梁先生已经有好多天没在这里住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
“你能不能到书店去帮我找一下梁先生……”说完这句,电话那边的谢木兰立刻停住了。
何孝钰能感觉到她敢于说出这句话,已经不只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态了。
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平静了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去找他。”
“他那里也有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谢木兰尽管声音很轻,但掩饰不了透出来的兴奋。这不啻是得寸进尺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这句话是何孝钰心里说的,嘴上还是忍住了。
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话:“刚说的,太晚了,我也不好给他打电话。”
“那就求求你,给我大哥打个电话吧。让他接我出来,他应该会听你的。”谢木兰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好。”何孝钰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给他打电话。”
“你真好……孝钰……”
何孝钰已经将话筒搁上了。
她闭上了眼,眼前飘过梁经纶长衫拂起的风,拂起的风将长衫飘走了。
她倏地睁开了眼,开始拨电话。这时她的眼睛那样澄澈明亮。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只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园远处闪烁的几点灯光。
其实天很黑,那六辆自行车还是没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辆车旁坐着的人,都只露着头,警觉地望着黑夜中的各个方向。
——中正学社的这几个特务学生身负比中统、军统更重要的任务,他们现在要切实保证曾可达和梁经纶的安全!
黑夜深处是一棵棵小树,穿行过一棵棵小树,还是一棵棵小树。
梁经纶和曾可达就坐在这里。
“你应该相信我,可达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从严春明谈话的内容和他对我的态度情绪,都看不出共产党有任何怀疑我的迹象。”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向建丰同志汇报,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们的行动计划可以正常进行?”曾可达仍然紧盯着梁经纶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识在实践建丰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经验,竟想从梁经纶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绪是不是在说假话!
“其实你不相信也是对的。”梁经纶的直觉远比曾可达敏锐,他已经察觉曾可达一直是在自己语言以外观察揣测表象背后的真实。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对方。自己是留美归来的博士,是研读过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远远超过那些间谍教科书、深层剖析这个世界书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离长期接触共产党组织的人。而对方最多只不过是在赣南和南京接受过一些狭隘的军事和政治培训的军人。这句话说出来时难免就带出了自己潜意识中下级对上级不应该有的语气。
“什么叫不相信也是对的?”曾可达的天赋还是聪明的,立刻感觉到了这种语气背后的“情绪”!
梁经纶向他靠近了些,十分诚恳也十分认真地说道:“可达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丰同志对我的关心,因为新币制改革即将推行了,我负有艰巨的任务。面对组织十分严密、斗争手段十分丰富的中共地下党,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今天白天我就感觉到严春明背后有人在控制着局面,可惜那么多军统、中统还有我们中正学社的人都没有能够发现那个人。刚才严春明来找我,无论是批评还是关心,态度都非常真实,我竟从他那里察觉不到中共地下党对我有丝毫怀疑。而他向我传达的指示也是那样顺理成章,这太正常了。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担心严春明背后北平地下党那个高人……”
“谁?”曾可达立刻严峻了。
梁经纶:“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了。不过我还是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希望能引起组织的警觉。”
曾可达:“详细说出来。”
梁经纶:“不可能详细。只偶尔从北平地下党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外号叫‘五爷’,是中共北平地下组织各条战线的总联络人,也是秘密监督各条战线的负责人。我推测严春明在见我以前接触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