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告诉你吧,调崔中石去上海央行工作,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安排……”
——方步亭竟然瞒着自己和曾可达早有安排!
这个安排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徐铁英咬紧了牙愣在那里想。
七点过了,天边还有暮光,顾维钧宅邸后园石径路边的灯便开了。
园子很大,曾可达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一条打篮球的短裤,一双青年军黄色布面的跑鞋,独自沿着石径已经跑得大汗淋漓。
曾可达住处的门口,他的副官和在车站跟踪崔中石的其中一名青年军特工站在那里候着。
那个特工显出了忧急,低声对副官道:“王副官,我们可只有一个同志在那里监视。再不采取行动,崔中石我们就很可能控制不住了……”
“长官正在思考。”曾可达的副官低声喝住了他,“注意纪律,这不是你该提的事。”
曾可达还在绕着石径跑着,天越来越暗,他的面孔也越来越暗,两只眼却显得越来越亮。
副官和那个特工两腿一碰,站直了。
曾可达终于“思考”完了,跑向了住处这边。
曾可达停止了跑步,径直走向房间:“进来吧。”
副官和那个特工立刻跟了进去。
徐铁英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被眼前这只老狐狸给“卖”了,望着方步亭时那张脸便灰暗无比:“方行长,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如果今天我不去追查那四十多万美金是不是到了党部公司的账户,就不会知道崔中石竟把钱汇到了共产党在香港的机构,也就发现不了崔中石是共产党。可铁血救国会早就察觉了崔中石是共产党,并且部署了在上海秘密逮捕的行动。这一切曾可达应该都跟您谈了,您为了保全自己,极力配合他们,却瞒着我们。”
方步亭的心情其实比他还要灰暗:“理解得好,还有别的理解吗?”
徐铁英:“方行长,不要以为崔中石跟扬子公司跟我们还有民食调配委员会做的这笔生意,你没有过问,铁血救国会那些人就打不着你!一个共产党被你重用了多年,戡乱救国时期还把这么一大笔钱转给了共产党,就凭这一条,崔中石落在铁血救国会手里,你的下场也绝不会比我们好。我这个理解,你认不认同?”
方步亭:“我完全认同。崔中石现在被你关着,大概过不了多久曾可达自然会来找你。你就按刚才的理解会同国防部调查组立案就是。”说着就往屏风那边走去。
“方行长!”徐铁英再老牌,也比不过方步亭这份沉着,“您就这样走了?”
方步亭又站住了:“在电话里已经告诉徐局长了,我那个被国防部调查组重用的大儿子还在家里等我呢。说不准他也是共产党,可你们反复调查了他不是。我还得代表北平分行接受他的调查。徐局长,我可以走了吗?”
跑步思考完进到住处房间后,曾可达依然没有下达任何任务,而是自己去到了里间冲澡。
副官陪着那个青年特工沉住气在外边的客厅里等着,这时才见曾可达上穿一件短袖夏威夷白衬衫,下着一条夏布便裤,脚蹬一双黑色布鞋走出来了。
“把那个在警察局门口监视的同志也叫回来吧。”曾可达端起桌上的一杯白开水一口喝了。
那个青年特工还在等着他下面的话。
曾可达放下杯子时盯了他一眼。
“是。”那青年特工双腿一碰,带着一脸不理解也要执行的样子急忙走了出去。
“方孟敖还在他父亲家吗?”曾可达这才问王副官。
王副官:“在。郑营长来过两个电话了,方步亭去了北平警察局现在还没回去,方大队长一直在家里等着。”
曾可达:“你去通知,把我们监视崔中石家里的那些人也统统撤了。”
王副官是可以随时提醒长官并提出不同意见的,这时问道:“长官,属下能不能请问为什么这样安排?”
曾可达:“徐铁英要杀崔中石了。我们的人一个也不要沾边。让方孟敖把账都记到他们头上。从明天开始,准备彻查民食调配委员会,彻查北平分行!”
“长官英明!”那王副官由衷地说了这句,转身也走了出去。
曾可达拿起了桌上的电话,飞快地拨通了:“徐局长吗?我是曾可达呀。听说崔中石被你们截下来了,是不是扬子公司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案子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步亭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下了,这时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并不看正在接电话的徐铁英。
“没有。”徐铁英对付曾可达反倒显出了老牌中统的镇定,“有新的线索我当然会第一时间告诉曾督察……是方行长通知我,说崔中石的调动南京央行有新的安排……我们警察局负责护送嘛,当然顺便就接回警察局了……方行长正在我这里,让他跟你通话?”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一口气撑着,大步走向了徐铁英递过来的电话。
方步亭听着电话,接着答道:“……任何新的安排都是南京方面的安排,无非是一定要将崔中石调走嘛……我也提醒曾将军一句,北平一百七十多万人要吃饭,现在傅作义将军几十万军队的军需也都要中央政府供给,主要依靠的是美国的援助……对,我的意见就是让崔中石到美国去,给我们北平分行这边多争取一点儿美援……至于他能不能平安离开北平也只有你们国防部调查组和徐局长这边能决定了……”说到这里他又闭上了眼。
徐铁英原来还站在离方步亭有数步的距离,阴晴不定地琢磨方步亭的话语,现在知道电话那边曾可达要做最后的表态了,不能再顾忌,立刻走了过去,站到了电话边。
话筒里曾可达的声音像是有意说得很轻,徐铁英听得便隐隐约约:“我完全理解方行长的难处,同意改变原来调崔中石去上海的安排。”
“不过。”这里,曾可达突然提高了声调,“对于徐局长突然插手这件事,我们认为是很不正常的!请方行长转告他,我们是看在方行长的份儿上,让他处理这件事情。希望他考虑您的难处,把事情办好。今晚就办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队长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非常干脆,曾可达将电话挂了。
“混账王八蛋!”徐铁英脱口而骂,竟有些像马汉山了。
方步亭将电话慢慢搁了回去:“我本来想自己一肩将这件事情扛了,徐局长实在不应该硬插进来呀……商量后事吧。”
徐铁英:“什么后事,怎么商量……”
方步亭:“我必须回去了,要不然我那个大儿子就很可能到这里来。我把谢襄理留在这里,怎么商量,他全权代表我。最好不要两败俱伤,你也能拿到钱,我也能过了关。”
方步亭不再停留,拄着杖走了出去。
徐铁英真不想送他,咬着牙还是送了。
北平市警察局原为清朝六部之首的吏部衙门,坐落于天安门前东侧,占地有四十亩之阔。民国时被警察局占了,为显警局威严,大门不改,高墙依旧。
靠东的后院,原来是前清吏部堂官公余信步散心之处,现在成了局长家居的庭院,等闲无人敢来,因此十分安静,几株古柏,三面高墙,墙根下和草地上不时传来蛩鸣。
空旷的后院正中,一张汉白玉圆形石桌,四个汉白玉圆形石凳,看质地也是清朝吏部的遗物,面对园门,石桌旁孤零零地坐着谢培东一人。
园门外灯光照处,轻轻地,孙秘书带着崔中石走进来了。
谢培东慢慢站起。
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刚转进宅邸街口,便看见青年军那辆中吉普和方孟敖那辆小吉普停在路边。
戒备在街口的青年军那个班看见方步亭的轿车居然还一齐向他敬礼。
方步亭闭上了眼,小轿车极轻极稳地开到大门外停住了。
护门的那人立刻过来了,轻轻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将一只手护在下车的门顶上。
“关了。”车座里方步亭轻声说道。
那人一愣,兀自没有反应过来,车门仍然打开在那里。
“关了!”方步亭低吼道。
“是。”那人这才慌忙又将车门轻轻关上了。
方步亭闭眼坐在车内。
前边的司机也屏着呼吸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偷偷地从车内的反视镜中看着后边的行长。
方步亭又慢慢睁开了眼,怔怔地望向自家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敢进自己这个家。
徐铁英承诺了方步亭,于是发话,任何人不许接近后院,空旷旷的,石桌边只有谢培东和崔中石两个人。
“他们说你是共产党。”隔桌坐着,谢培东语气十分沉郁,“我不相信,行长也不相信。可你瞒着我们把那笔钱转到那个账户上去,这就说不清了。行长叫我来问你,那是个什么账户,你是不是自己在里面有股份?说了实话,我们或许还能救你……明白吗?”
“谢谢襄理,也请你代我谢谢行长。我既然瞒着你们转账,就不会告诉你们背后的情由,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背后的情由。”隐隐约约的灯光散漫地照来,站着的崔中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这笑容让谢培东揪心:“四十七万美金,是个大数字。可丢了命,一分钱都跟你无关了,值吗?”
语带双关中,谢培东用眼神传达了上级对崔中石此举的表扬。不等他反应,紧接着说道:“再说,钱转给了别人,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想过没有?”
崔中石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我也只能对不起家里,对不起老婆和孩子了。”
“瞒着行里,瞒着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对不起就交代过去了?”谢培东将脸一偏,“坐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