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不远就是分岔路口了。
谢培东对司机说道:“先不回去。东中胡同,送崔副主任。”
“是。”司机答着,方向盘一打,往右边的那条路开去。
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竟挤进了小胡同,停在崔中石家院门外。
司机恭敬地站在靠院门一侧的车边,双手拉着后座车门,笑等崔中石的两个孩子上车。
伯禽和平阳哪里见过这么高级的轿车,更没想到自己今天能坐到里面去,童心大悦,伯禽拉着妹妹急着便想上车。
“真不好意思啦!”叶碧玉拽了一下儿子,满脸感激荣光,望着站在院门口的谢培东,“谢襄理亲自给我们中石额外加了粮,我们哪里还好坐方行长的车啦……”
谢培东笑答道:“崔副主任一直给行里干事,我们平时已经关心太少。这二十斤面粉按职务也应该配给给你们,不用客气。”说着转对司机,“到了粮站你拿着票去领粮。钱已经给你,然后去稻香村给孩子们买些糕点,再回来接我。”
司机:“是。”
“中石呀。”叶碧玉望向了站在谢培东身边的崔中石,“厨房柜子第二层那个瓷罐里是今年真正的杭州龙井,记得是靠左边的那个小瓷罐,给谢襄理沏那个茶啊。”
“知道了,上车吧。”崔中石答道。
伯禽再也按捺不住兴奋,挣脱了妈妈的手,拉着妹妹已经钻进了小车的后门。
叶碧玉竭力想更矜持些,慢慢走向小车的后门。
司机立刻说道:“夫人请坐前面吧。”轻轻地关了后门,立刻打开了轿车前门,一手还恭敬地挡在车门顶部,站在那里候着叶碧玉上车。
叶碧玉何时受过这等尊荣,进车门时不禁向崔中石投过去一丝难得的温柔。
——丈夫站在门口的身影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崔中石家北屋。
“孟韦来找过你的事为什么不及时向组织汇报?”谢培东深望着崔中石。
“这个时候我不能跟您有任何联系。”崔中石答道。
“你是一个人吗?”谢培东语气严厉了,“我们任何一级组织都是党的组织,任何一个党员都必须向组织及时汇报情况,尤其是这样的突发情况。孟韦毕竟是国民党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跟你说的那些话何等重要!你如果及时汇报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就可以避免。你知道今天孟韦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吗?”
崔中石沉默了。
谢培东眼中露出了关爱的神情,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调:“去给我沏杯龙井吧。”
崔中石这才想起了妻子的嘱咐,拿起了桌上的杯子,站了起来。
谢培东:“任何一个细节的疏忽,都将给组织还有你个人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啊。”
崔中石迎向了谢培东的目光。
他眼中的谢培东,是上级,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同时也是自己在党内地下战线的前辈和老师!
顾维钧宅邸后门。
“徐局长接到了南京放人的指示,我接到的是国防部叫你们立刻交代第四兵团军粮的命令。”曾可达冷冷地望着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鸳鸯铐的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接着转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放不放人你看着办,第四兵团的军粮三天内能不能运到你也看着办。党国的船翻了,你也可以在岸上看着。”
“误会了吧……”徐铁英当然知道他最后这两句话是冲着什么来的。
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过了身向院子里那条石径走了过去。
徐铁英冷着脸沉默了少顷,先望向那个窝囊了一夜的钱处长:“钱处长请先回吧。”
那钱处长:“徐局长,你们就这样让我空着两只手回去见兵团长官?”
徐铁英:“那就将孔副主任交给你,你带着去见你们的兵团长官。”
那孔副主任终于找着发火的对象了:“钱佑生!昨晚为了你们,老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你个混账王八蛋不替我们说一句话,现在还要跟我过不去!你不是要粮吗?一千吨粮就在那个姓方的军营里,你们第四兵团有种到那里要去呀!什么狗屁第四兵团的长官,连你在内不拿克扣,一年的粮都有了!干脆老子也不回天津了,有种你跟着我去南京好了!”
那个钱处长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不敢逗留,扭转身走出了后门。
崔中石家北屋。
“掩护孟敖、掩护我,都不是你的责任了,你也做不到。”谢培东放下手中的茶杯,“三天时间,把你经手的那些账册整理好,移交给我,随时准备撤离。”
“撤离?”崔中石一怔,“去哪里?”
谢培东:“解放区。”
崔中石惊愕了片刻:“我经手的那些账册牵涉到国民党许多部门,十分复杂,移交给任何人都说不清楚。谢老,在这个关键时候,您不能接手这些账册。”
谢培东盯着他:“担心我对付不了国民党那些人,还是担心那些账册经不起组织审查?”
“谢老!”一向沉稳甚至显得文弱的崔中石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作为受您单线领导的下级,请您把我的话记下来,向组织汇报。”
“什么话?”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你说吧。”
崔中石:“为国民党中央银行走账,把那些本应该属于人民的钱一笔一笔地转到国民党贪腐官员口袋里去的那个人,是国民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崔中石,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崔中石。这样的事情,崔中石不做,国民党也会派别人去做。虽然我每一次做这些事都会有负罪感,那也是作为一名无产阶级对人民的负罪感,而不是担心作为一名党员受到组织的审查,审查也是应该的。”
谢培东心里震荡却表面平静:“不需向上级汇报,我现在就代表上级回答你。这几年来你跟国民党各个阶层交往的那些事,都是工作需要,都经得起组织审查,历史检验。你刚才的话,还有你这几年的工作,将来我都会书面写进你的档案。记住,到了解放区,无论到哪个新的部门,都不要向新的上级做这样的解释。还有什么要求?”
“有。”崔中石又坐下了,“三天之内我无法整理好账册,无法撤离。请组织重新考虑让我撤离的决定。”
“组织不可能重新做出决定了。”谢培东站起来,“立刻整理账册,等我的通知,随时准备撤离。”再不商量,向门口走去。
“谢老!”崔中石站了起来,喊住了他,“最后一个要求,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请组织尊重我的权利。”
谢培东站在门边:“简明扼要。”
“是。”崔中石走了过去,“撤离前,让我见见孟敖。”
“跟他说什么?”谢培东回头望向了他。
崔中石强笑了一下:“当然是有利于保护他的话,怎么说要看他的反应。请组织相信我。”
谢培东:“这个时候你不能去找他。”
崔中石:“他会来找我。”
谢培东想了想:“三天之内,他不来找你,你就撤离。”
“好。”崔中石跟着谢培东走出了房门。
院内大槐树下,车还没回来,谢培东站在树下,四处望了望这个崔中石住了两年的院子,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崔中石,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你就要‘解放’了,高兴一点儿嘛。中石,想没想过自己穿上军装是个什么样子?”
崔中石只好回以一笑,没有接言。
谢培东:“我们立个约定吧。北平解放时,我和孟敖都穿上军装,我们三个人在德胜门照个相!”
崔中石:“好。”
院门外胡同里终于隐隐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他们回来了。”崔中石走向院门,开门。
“爸爸!”
“爸爸!”
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中石呀!”叶碧玉手里提着好大一包糕点,也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待看到谢培东站在树下,又立刻嚷道,“侬要死了,怎么让谢襄理站在院子里!”
司机肩上扛着一袋面粉跟进来了,崔中石没有搭理叶碧玉,接下了面粉。
谢培东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听到汽车声我们才出来的。碧玉啊,我要说你几句了。”
叶碧玉怔了一下:“谢襄理说什么都是应该的啦。”
谢培东依然笑着:“女人不好这样子跟男人说话的,会让孩子看不起爸爸。”
叶碧玉尴尬地笑道:“晓得啦。”
谢培东对司机:“我们走吧。”
跨过院门,谢培东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崔中石,只说道:“不要送了。”
大夫走了。
程小云坐在卧室床侧目不转睛地望着输液瓶里的药水每分钟的滴数。
沿着输液管是大床上静静放着的手背,沿着手臂是倚靠在三个枕头上的方步亭,他在微笑着。
“每次都这样,人家哭,你就笑。”床的那边是蹲着的谢木兰,松开了刚才还紧紧握着舅舅的手,破涕嗔道。
谢木兰身后的方孟韦反而只是静静地站着,他望着父亲的脸,父亲却不看他。
方步亭还是笑望着蹲在床边的谢木兰:“知道大爸现在为什么笑吗?”
谢木兰又握住了舅舅的手,更娇嗔地说:“你明明知道,还问人家。”
“是呀。”方步亭敛了笑容更显慈容,“在我这个家,最知心知肺的还是我们爷女两个啊。”说到这里方步亭的目光瞟了一眼站着的方孟韦。
谢木兰把舅舅的手握得更紧了:“大爸,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木兰:“有你小妈在,大爸不用你管。所有的同学都去了,大爸不会像你爸那样拦着你。去吧,到你大哥军营去,帮着把粮食发给那些东北学生。”
谢木兰都不忍看舅舅如此慈爱贴心的目光了,望向程小云:“小妈,大爸真的不要紧吧?”
程小云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大夫说了,就是热感,吃了药又输了液,不要紧的。”
“那我真去了?”谢木兰又望向舅舅。
方步亭点了下头,谢木兰仍然握着舅舅的手站起来。
方步亭瞟了一眼默默站着的方孟韦:“叫他开车送你去。”深望着谢木兰,“见到孝钰,叫她多帮帮你大哥。明白大爸的意思吧?”
“我明白!”谢木兰绽出了容光,“大爸、小妈,我去了。小哥,走吧!”又弯下腰捧起舅舅的手背亲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一直沉默着的方孟韦:“爹……”
方步亭仍然不看他:“记住,他们号称要做‘孤臣孽子’,你做不了。从来也没有什么孤臣孽子能够救国救家。送了木兰找个没人的地方想好了再来见我。”
方孟韦低着头走了出去。
忧郁重又浮上了方步亭的眼中:“培东怎么还没回?”
程小云站起来,扶着方步亭躺下,又把枕头给他垫好:“姑爹办事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