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梦中之箭
白玛坚赞头人死于自己的梦中,或者说,他被自己的梦扼杀了。
峡谷里的秋风把第一片树叶染黄不久,白玛坚赞头人在峡谷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梦中的那只鹰。这几天他一会儿浑身发热,一会儿拥着熊皮坐在火塘边还颤抖不已。他感到魔鬼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像捏糌粑一样地在他的脖子处揉来擂去,还用一把无形的利爪在他的咽喉深处抓抓挠挠,让一向剽悍的头人疼得满地打滚。那实际上是阎王派出来的小鬼,正追赶得他无处可逃。这天上午,他刚刚感到好受一些了,人们给他搬来一张躺椅,让他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离太阳当顶还有半个身影时,仿佛是梦里的情景重现,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鹰,从自己家的宅院上空一掠而过。
头人一下来了精神,立即让人备马。他以出乎人意料的麻利劲儿,跳上了那匹把自己带往死亡之地的坐骑,追寻鹰的踪影而去。白玛坚赞头人沿着峡谷里的山道一路狂追,他看见那鹰冲向了山坡上的一群羊,它一个俯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一只半大的羊羔便落到了它的爪中。
“嗬!”头人欢呼一声,策马追去。那羊羔也许太重了点,鹰抓住它飞得有些吃力。它在峡谷里忽高忽低地飞翔,有几次差点就让自己的战利品掉下来了,但是鹰并没有放弃,它努力扑打着宽大的翅膀,煽动空气的声响像是天上的一连串小雷。羔羊是鹰的战利品,它不愿放弃;鹰又将是白玛坚赞头人的猎物,他也不想放弃。
他为什么非要去抓那只鹰呢?许多年以后,朗萨家族的人都没有弄明白。
但是死亡却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追出离自家的宅院约十里地时,澜沧江西岸山冈上的一个骑手已经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策马从山坡上斜冲下来,赶在了白玛坚赞头人的前面。那时头人的眼睛还死死地盯住天上的鹰,他发现鹰一个侧飞,向峡谷西岸飞去。头人连忙打马往江边冲,但他胯下的坐骑忽然像奔跑到了悬崖边,一声嘶鸣,前腿立在了半空中,险些没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背上掀下来。这时,他看到了对岸山道上立马横枪的骑手。
“都吉——”
白玛坚赞头人惊愕地喊了出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冤家的阴魂,而是惊讶自己在黑暗中能清晰看清峡谷西岸骑手复仇的目光。
那骑手戴着一顶宽边藏式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身着藏族武士装,身上刀、枪、箭、护身符、熊皮箭囊等一应俱全。骑手嘴唇紧闭,面色阴沉,与其说他是骑在马上的一个武士,不如说这是挺立在山道上的一尊雕像,满脸世道的沧桑,浑身风雨的痕迹,仿佛已经在寂寞的峡谷里守候了一百年。
白玛坚赞头人压下马头,勒紧了缰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保持失败者的尊严与骄傲比战胜对手更为重要。头人又恢复了与身俱来的豪情和勇气,他厉声而清晰地说:
“嘿!好汉,把帽子抬起来,让我知道你是谁!”
骑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慢慢把帽子往上推了推,头人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那骑手既年轻、英武,又刚毅、果断。紧闭的嘴唇掩盖不了他复仇的怒火,坚挺的鼻梁代表着他的高傲,如炬的目光里尽是面对一个失败者的轻蔑。一个这样年轻的人,不可能有成年男子汉才会拥有的这些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是需要被岁月侵蚀雕刻,被腥风血雨洗刷吹打,被魔鬼数次带到地狱里刀剁火燎,被女人的爱折磨得九死一生,被沧桑演变轧干最后一丝激情。一个成年的康巴男人,才会如此冷酷,如此傲慢,如此勇敢而孤独地面对死亡。
“阿拉西……”白玛坚赞头人轻叹一声,连提缰绳的力气都被对方无与伦比的气概化解。他就像面对一个威武的战神,除了敬佩、屈服、认输外,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便对方不射杀他,他已经是失败者了。
白玛坚赞头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拉西从熊皮箭囊中抽出一支竹箭来,他还看清了黑色的箭头,这让他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紧,盘在头顶的发辫竟然紧张得飞舞起来,又颓然散落。因为即便连头发也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一种名为“见血封喉”剧毒植物的汁,这种植物生长在澜沧江下游的热带地方,峡谷里打冤家的人家常常会不惜重金去购买。不要说人,就是一头豹子,只要擦破它身上的一点皮,豹子也跑不出五步远。因此,白玛坚赞满脑袋的黑发最先开始簌簌发抖,然后一根根地站立起来,惊慌失措地争抢逃亡之路。
头人感到喉咙处一阵阵发痒,他明白那里将是中箭的地方。他奇怪为什么自己的一生要用一支箭来了断。但不管怎么说,一生的疑惑与贪欲将在一瞬间得以解脱,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说话欲望,他已经被喉咙里的魔鬼折磨得几天不能说话了,现在他想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把最想说的话留给这个纷乱的世界。
“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天上一阵烟。今生不能到你家喝酒,来世我们再做冤家。来呀,好汉,往这里射!”白玛坚赞头人甩了甩快要盖住脸的头发,指着自己的脖子处说。
他看见沉默的骑手张弓搭箭,绷紧了的箭弦在寂静的山道上发出“吱吱吱”响声,那是索命的声音。原来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就搭在这一根弦上,而人一生中无止境的贪欲让它怎么承受得住呵。
白玛坚赞头人刚刚明白这个道理,他便看见黑色的箭头隔岸飞了过来。原来一个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喇嘛上师们经常说生命无常,刹那间生生灭灭。一刹那,其实就是一支命运之箭飞扑过来的那点功夫。他终于知道敬畏了,可是啊……
头人还来得及反省自己一生的贪欲,像澜沧江水一般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在他执掌朗萨家族之前,他的父亲曾经把他带到江边,告诉他说,朗萨家族是被这江水从雪域高原冲下来的,在赞王松赞干布的时代,一只鹰飞九天,也飞不出朗萨家族的地盘。现在一方小小的峡谷就将朗萨家族像关一匹马驹一般关死了。孩子,你要找到朗萨家族的神鹰,驱赶它展翅高飞。神鹰翅膀掠过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业。
佛祖啊,你生于一个贪婪的家族,就必将死于贪婪。前世扎翁活佛曾经说过,人是如何活的,就将如何死。一个人的活法决定了他的死法。
那支命运之箭挟带着一股阴风,沿着命运指定的方向准确地飞行。白玛坚赞头人感到脖子处先是一阵灼热,然后是彻底的清凉。箭矢刚劲猛烈的冲击一度让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但是头人身上最后一股豪气令他依然坐稳了马鞍。他低下头去,看着半截箭杆露在脖子外面,鲜血从箭尾滴答滴答地淌出来。喉咙里的魔鬼终于被打倒了。这最后的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现,他感到那儿舒服多了,然后便伏身在了马背上。
那马一声哀鸣,驮着主人转身跑了。
白玛坚赞头人一生中做了无数个梦,但唯有这个梦真实得就像某个不吉利的阴霾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的坐骑驮着他从噩梦里跑回来,顺利地跨越了梦与现实、生与死的门槛,才让他暂时摆脱了死亡的追踪。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被噩梦惊出的汗水,浸透了他身下的熊皮褥子,又滴淌到卧室,形成一股畏畏缩缩的溪流,一直流到了走廊,再流进宽敞的厅堂,最后把火塘里的火都浇灭了。
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管家益西次仁复述梦里的景象时,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晰无误,连那支箭射中自己脖子时的灼热和清凉,以及之前箭在弦上的吟唱,箭在峡谷的上空刺破空气的“嗖嗖”声响,还有他的头发怎么一根根地竖起来争相逃命,他都讲得活灵活现,如同亲自经历过一般。他在一个黄昏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阿拉西会从梦里追出来射我一箭的。”
尽管人们不断地劝慰他,鼓励他,说那幸好是一个梦而已。噩梦人人都会做,只要醒来看见天上吉祥的太阳,就应该感到庆幸啦。
但是头人什么都不相信,只痴迷于自己的梦,甚至连从寺庙里请来专门占梦的喇嘛的话,他也半信半疑。迦曲寺那个叫扎鲁的喇嘛是个释梦大师,多年来由他负责解释澜沧江峡谷东岸人们的梦。因为人们相信,梦和神灵的启示有关,也和魔鬼的脚步相连。从前曾经有一个带着三个孩子路过峡谷的乞丐,是那种哪里有狗叫声,哪里飘炊烟,就去哪里讨吃的流浪汉。他在乞讨时对人们说,虽然我现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手拿打狗棍,可是在我的梦里,我穿的是镂金法衣,手持的是金刚法杖,出行有仪仗华盖,住的是看不到屋顶的高堂大屋,吃的是神灵遣下的美食。人们都笑他,说一口糌粑都要从狗嘴里争抢的乞丐,连茶沫子的残味都闻不到的流浪汉,你就继续做你的梦吧。但是扎鲁喇嘛见了这个乞丐竟然纳头就拜,说他必定是大福大贵之人。还把他们父子迎请进自己的僧舍,将他的讨饭碗和打狗棍都扔了,说这些东西怎么配一个富贵之人呢。果然,半年以后,这个乞丐的一个孩子被拉萨一座寺庙寻访灵童的高僧认定为他们的大活佛。从那以后,人们不但敬畏神灵,也敬畏自己的梦。
扎鲁喇嘛被认为是掌握了在梦与现实中来去自如法门的上师,他观人们的梦,就像观自己掌上的纹路一样了如指掌,清晰准确。他说:“梦是生活的另一面,吉兆和凶兆都隐藏在我们的梦里。”
按扎鲁喇嘛的解释,预示着吉兆的梦诸如梦中穿法衣,骑着狮子或神马奔驰,顺利地蹚水过河,驾驭天龙,看见初升的太阳不被云雾遮挡等等;而凶兆的梦则是穿有臭味的衣服,身处暴风雪当中或者身陷沼泽,看见自己身上爬满虫子,和死人一起跳舞喝酒等等。当然了,白玛坚赞头人被箭所伤的梦显然不是一个吉祥的梦,但是扎鲁喇嘛有办法给出另外的解释。
他问头人:“你真的看到了那只鹰了吗?”
头人回答:“就像我看到你一样。我还看见它抓起了一只羊羔哩,连那羊羔乱踢的蹄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喇嘛又问:“它是从雪山上飞下来的吗?或者,它有没有在雪山上盘旋?”
头人想了想,说:“它飞过我的眼前时,一定是刚从雪山上下来的吧?哦呀,哪有不飞越雪山的雄鹰呢?”
扎鲁喇嘛一拍大腿,“哦呀,这是很吉祥的梦啊老爷。鹰飞过的地方,就是你的领地;鹰抓获的羊羔,说明老爷你最近已把巨大的财富收入囊中。我们要恭喜你啦!”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尊敬的上师,你说的怎么和我父亲的话一样啊。哦呀……”他忽然想起了那梦的后半截,“可是,可是对岸那个射我一箭的家伙……”
“没关系的,”扎鲁喇嘛摇晃着脑袋说:“预示着死亡凶兆的梦不是一个骑马射箭的小伙子,而是一个戴红头巾,穿红衣服、手持红花的男人。你见过他吗?”
头人使劲想了想,说:“没有。”
“或者是梦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女人,伸出她黢黑的手,一下就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扎鲁喇嘛边说边把自己精瘦的手猛地伸到头人的腹前,吓得头人不自觉地往后一缩,肚子里一阵发紧。“你看到自己被掏出的肠子了吗?”他又补充道。
“没有。”白玛坚赞头人厌恶地说。这个家伙比梦里的阿拉西还要讨厌,他想。念过几天经的人就是喜欢卖弄自己的学问。
扎鲁喇嘛依然陶醉在自己的释梦感觉里,“从老爷梦里前后的因果来看,吉大于凶,阳大于阴,生大于死。老爷这一阵不要往西岸去就是了,那边的阴气重。西岸的射箭手再有神相助,也不可能将一支箭隔岸射过来。”
“可是他确实射过来了。”头人还心有余悸地嘀咕道。
“那是梦里的箭。白天没有梦的时候,这支箭怎么能飞那么远呢?连火绳枪都打不到对岸的。”
“那我的梦就交给你守护了。”头人可怜巴巴地说。
为了白玛坚赞头人天天睡觉时有吉祥的美梦,朗萨家族又给寺庙送去了大量的布施,寺庙里如约举行了隆重的法会;为了提防梦中无处不在的复仇的利箭,头人再不去澜沧江西岸,晚上睡觉时连窗户都增加了木挡板,各种驱鬼的法器摆满了头人的卧室周围。
西岸那边新盖的大宅已经完工,野贡土司本来就要将女儿送过来了,但是寺庙里的喇嘛们坚持说,西岸到处飘荡的孤魂野鬼还没有赶尽,这个时候举行婚礼不吉祥,最好是在今年的藏历新年之后,因为野鬼们是过不了年关的。现在只有达波多杰和管家益西次仁领着一帮人在西岸布置着新房,倒不是那个被他嫂子的妖气搅晕了头的兄弟心回意转,一心等待和土司家的千金成亲,而是达波多杰已经再也不能忍受贝珠每天夜晚的叫床声。到了西岸的新居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现在不能睡好觉的却是白玛坚赞头人。魔鬼把他的睡眠撕得支离破碎,把他的夜晚拉扯得比澜沧江还要长。瞌睡就像丧失了的某种能力,再也不眷顾可怜的失眠者了。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看着月亮的脚步在他的卧室里无声的滑行。白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下模糊不清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明了。大儿子扎西平措叫来两个昌都的铁匠,在宅院升起炉子打马掌和藏刀,这个不会有多大出息的家伙竟然对打铁深感兴趣,在火红的炉子边一呆就是大半天。儿媳妇贝珠带着与她形影不离的那只山猫,又去了一趟西岸,说是去送酿酒的大钵。据说达波多杰在那边天天喝得烂醉,仆人们酿酒的进度,跟不上他酒醉的次数。唉,等过了年,吉祥的日子到了,他和新媳妇入了洞房,就会知道人间还有比酒更美好的事情。佛祖啊,我连合一下眼都那么难,隔壁的两个年轻人又在折腾啦。呸,这个不害臊的娘们儿,你在床上的声音就不能小声点吗?连喇嘛们的心都乱了。有几次他索性像过去那样,也爬到自己妻子洛追的身上,想在无所事事的漫长时光里也找回点往昔的雄风,可是他一次次地失败。有天晚上当他再次无功而返时,他听到洛追抱怨说,“你只是战场上的英雄,女人身上的老人。”白玛坚赞头人才想起,自从和西岸的人打仗后,他就不行啦。神灵的公正无所不在,你在和整个世界搏杀时是胜利者,而面对女人,则输得精光。
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那样,两眼血红,神情倦怠,偏偏倒倒地从床上爬起来,仿佛是在梦游,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像梦中景象。他在夜晚梳理白天的时光,在白天沉沦在深沉的黑暗里,头沉重得抬不起来,脚下却轻得如踩在棉花上。他总是怀疑,迦曲寺的喇嘛们在祈祷自己有个美梦的法会上,大约把该迎请的神灵搞错了;扎鲁喇嘛在赶走梦中的魔鬼时,可能把他的睡眠也一起赶走了。头人从来没有发现小睡一会儿也会成为天底下最难办到的事情,有时他甚至祈求,哪怕是睡在噩梦连天里也心甘情愿。但是控制睡眠的神啊,为什么你既不赐我美梦,也不给我噩梦呢?从前我只想要美梦,不想要噩梦。现在我知道啦,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什么样的梦都可能遇到。那个狗娘养的释梦上师,等我重新有梦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砍下你的脑袋。
这天的黄昏,白玛坚赞头人偶尔往火塘上方的天窗看了一眼,发现有个似神非神的东西在向他招手,于是他就飘了起来,借助着火塘上方一股弱小的青烟升上去了。他来到屋顶的平台上,看见妻子洛追在房顶的香炉前念经,太阳已经快落到山背后,煨桑的青烟扶摇直上,溶进远方的昏暗中。又一个烦人的夜晚即将来临。头人想,人要是能变成一股烟随风飘去,该多么好啊。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天上一阵烟。这句话他在梦里说过,可是佛祖,看看我的眼皮有多重,看看我的头,都被它们压得抬不起来了。我要在你的面前烧多少炷香,供奉多少布施,才可以变成一阵烟啊!
雪山上的神灵在白玛坚赞头人生命最后的时候,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随着那股青烟飘去了。很多年后,朗萨家族的人在回忆起他们的这个祖先时,都说是那股被魔鬼控制了的青烟引导着白玛坚赞头人走向了死亡。那青烟先是飘过了宅院前方几棵高大的核桃树,然后翻过一座小山坡,又顺着一条山道往澜沧江峡谷里一路小跑,白玛坚赞头人紧追慢赶,才跟上了青烟的步履,最后它萦绕在一座玛尼堆前。白玛坚赞头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看见天上的兀鹫在盘旋,似乎已经嗅到了死尸的气味。这时,他才发现澜沧江西岸的山冈上,一个年轻英武的骑手横刀立马,张弓搭箭。紧接着,他看见一支从对岸飞来的箭正带着风声隔岸射来。
头人只来得及嘀咕一句:“这真他娘的像那场梦啊。”
到人们发现兀鹫一只接一只地降落在那座玛尼堆周围时,才看到现实正和头人噩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支涂有“见血封喉”毒药的箭,从澜沧江西岸借助神的力量,借助西岸无数战死者冤魂的诅咒,准确地射进了他的喉咙。在他被严重的失眠压垮了脑袋上,满头黑发惊慌失措、根根竖立,仿佛一头失足跨进死亡陷阱里的刺猬。
10.雪崩
白玛坚赞头人被自己梦中飞来的一支神箭射杀了,这是峡谷流传了很久的传说,因为那箭的确在头人的梦里飞过,因为自从头人做了那个不吉祥的梦后,他就注定要被一支箭射杀。从那以后,峡谷里的人们非常小心自己的梦,生怕和梦中的死神不期而遇。只有头人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不相信这些传说。他固执地认为,梦里的箭只能射杀做梦的人,有谁见过一支箭可以穿越人们的梦,射到白天来?他在事发的那天下午,在西岸的山道上看见了那个和父亲梦里一模一样的骑手,他并不认为他也是从父亲的梦中冲出来的。他只不过是个和他一起在峡谷里长大,和他一样勇敢、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充满复仇欲望的冷酷杀手。他全身披挂,胯下的战马冒着蒸腾的热气,与骑手的杀气形成一股旋风,盘旋着往天上飞。父亲的梦没有错,错的是他忘了梦是自己命运最准确的预兆——就像那支不可思议的毒箭一样准。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的是,阿拉西哪来那么大的臂力。
达波多杰曾经追逐着这股旋风,打马冲到云丹寺前面的山冈下,在诸佛菩萨的慈悲注视下大喊:“阿拉西,不管你躲进寺庙还是躲进自己的梦里,你要记住,你我都一样,没有不报父仇的好男儿。”
那时,阿拉西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守在那座山冈上,这里有通往寺庙的唯一小径。阿拉西站在一块岩石上冲下面说:“鬈毛多杰,想想你阿爸做的那些魔鬼才会高兴的事,就是雪山上的神灵也不会宽恕他!”
“我会砍下你的头来的!”达波多杰用刀远远指着阿拉西说。
“你大概还没有那么快的宝刀。”阿拉西沉着地回答道。
达波多杰那时还没有传说中的宝刀,他就没有杀阿拉西的勇气。白玛坚赞头人的丧事办完后,峡谷里的格局也发生了新的变化,曾经戴在头人发髻上的金佛盒,现在属于朗萨家族的两个儿子了,他们顺利地成了澜沧江峡谷东西两岸的新主人。可是达波多杰心里并不是很高兴。阴郁写满了这个新主子的脸,倒不是因为父亲的仇还没有报,也不是因为西岸的土地没有东岸的平整宽大,更不是由于离开了熟悉的家要面对自立门户的诸多艰难,达波多杰早就想离开哥哥的羽翼独自大干一场了。父亲在的时候,作为家中的老二,什么大事父亲都只找哥哥商量,他只有埋头去干的份儿;父亲不在了,哥哥成了家里的中柱,家族里的任何人都得围绕着那中柱转,不仅如此,还得听从他的吩咐。就像有一天哥哥忽然对弟弟说:
“多杰,在攻打都吉家时野贡土司帮过咱们。眼看着新年就要到了,现在是该我们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他们要多少牛羊和银子呢?”达波多杰问。
“不是送给他们牛羊的问题,而是该送去彩礼啦。”扎西平措没有忘记,以神的名义挑起峡谷两岸的战事,最终目的不过是扩大家族的领地和权势,完成与土司头人家族间的联姻。天下哪里有帮人家白打仗的好事?
达波多杰当然知道这越来越逼近的婚期,不过是一条即将要套上脖子的绞索。他原来以为父亲死了后,没有人管他的婚事了,他可以把这该死的婚期无限期地推迟下去。但没想到哥哥也像父亲那样来把他往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陷阱里推。
“哥哥,土司家的那个麻脸女儿都二十二岁了!峡谷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子,儿女都可以上山放牧啦。”
“找一个当姐姐的做妻子, 是男人的福气。东岸这么大一片土地,需要那种会持家的女人。”
达波多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福气在哪里。他过西岸来后,就把自己的领地跑了一遍,这时才发现,峡谷的这边生存条件比东岸艰难得多,土地贫瘠,坡度又大,水源也远,难怪从前人家西岸的人要出去赶马。在这块狭窄的地盘上,不要说给你当个头人,就是让你当国王,你也找不到多少富足和心灵自由翱翔的感觉。达波多杰感到自己连睡觉都觉得逼仄。他浑身的力气和欲望得不到自如地张扬舒展,这让他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些在新建起来的大宅院里每天负责为他开门、做他上下马的“马墩石”的仆人们,是挨他的拳头揍最多的。因为他进出门、上下马时,都要给这些一家伙一拳,就像赏给他们一个小钱一般。
老管家益西次仁跟随达波多杰从西岸过来,继续伺奉朗萨家的少主子。在前主子白玛坚赞还没有当头人时,他就是朗萨家族的管家了。忠心的老管家认为达波多杰才是朗萨家族真正的好汉,这个家族只有靠那勇敢豪爽、血性刚烈的后代才可再次振兴。
“等着看吧,这峡谷两岸终究会全是你达波多杰的。”一个下午,他对刚从外面转悠回来、还在闷闷不乐的达波多杰说。
“益西大叔,你说什么呢?峡谷两岸现在不都是属于朗萨家族了的吗?”
“很早很早以前,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翼,下部多康三岗,还有工布山南地区①都是赞王松赞干布的,可是后来呢?”管家虽老,看过去的事情,当然比谁都清楚。
“后来怎么样了?”达波多杰问。
益西次仁看着年轻的少主子,他的眼睛明亮灼热,仿佛里面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那是他的祖先曾经有过的眼光吗?老管家慢吞吞地说:“后来么,赞王的子孙们为争权夺位,把雪域高原都撕碎了。赞王的后代也像被风吹散的种子,撒落在神灵控制的大地上。少爷,就是中国皇帝的江山,也是东家来打西家去抢啊。”
“益西大叔,你的意思是说,有一天我们还会把东岸的地盘占过来?”达波多杰话音刚落,自己也被这想法吓着了,他把手中的马鞭朝旁边的一棵树上抽去。“这是比雪崩还要糟糕的灾难,那边是我哥哥在当家啊!”
“他未必就不想来这边当家。”老管家冷冷地说。
达波多杰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益西叔叔,乌鸦还没有飞过来,不吉祥的话就不要乱说。”
“这并不是我说的啊。”益西次仁深深地弯下腰,“少爷,这是贡巴活佛告诉我的,昨天我去寺庙,他对我说……”他又不说了,仿佛活佛的话让他难于开口。
“你去找贡巴活佛?朗萨家族的仇人还躲在他的寺庙哩。”
“少爷,现在我们来到这边,不能没有自己的寺庙,更不能没有神灵的护佑。我们是俗人,穿袈裟的人喜欢什么颜色,持诵什么经文,那是佛菩萨管的事情。俗话说,供佛莫如供僧侣,如果我们连神的代言人都得罪了,还怎么指望神灵的护佑呢?”
“可是,可是……我们当初打过来,就是为了改变他们教派的颜色。”
“唉,少爷。这样的事情在雪域高原多了,从前恶魔朗达玛,为了兴苯教而灭佛教,杀光了全西藏的僧侣。其实都是为了权势之争啊。你听听贡巴活佛怎么说吧。人如果有了怨憎,连自己的影子都会咒骂;兄弟间要是有了贪欲,连天上的星星都会抢光。活佛还说,如果你想知道昨天的事情,看一看你们的今天;如果你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看一看你们现在的行为。少爷,我们都逃不脱因缘果报啊。”
“因缘果报,哼!他们就会拿这些说教来吓唬我们。益西大叔,现在我要做的事情,是替我的阿爸报仇!”
“还有比为老爷报仇更重要的事情,少爷。”老管家说。
“天下哪有不报父仇的男儿?”
老管家把自己的身子躬得很低,“少爷,死了的人有他的来世,活着的人要过好自己的今世。我们该唱起喜庆的歌儿,跳起欢快的舞蹈,把上游野贡土司家的曲珍小姐迎请到家里来了!”
“快闭上你的臭嘴!我哥哥的嘴又没有长在你的脸上。”达波多杰厉声喝道。
“难道少爷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吗?”
“难道你想娶一个麻脸姑娘来做自己的老婆吗?”
“难道少爷想和野贡土司家开战吗?”
“混账东西!”达波多杰差一点就抽了老管家一马鞭,这时一个仆人刚好进来续茶,那一马鞭就重重地抽在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倒霉鬼身上。
“少爷,这就是我们种下的因果,也是我们的明天。”老管家鼓起勇气说。
“我不要这个明天!”达波多杰高声喊道。
“那我们就像在今天把一生的积蓄都花完了的酒鬼。”老管家一针见血地说。
益西次仁这句话其实也是从贡巴活佛那里学来的。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西岸的主人了,可就像他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俗人,怎么敢轻易得罪神灵的代言人呢。贡巴活佛对他给寺庙带去的大量供养看也不看一眼,继续闭眼念自己的经文,好半天也不理他。他身边的尼玛堪布说,活佛,朗萨家的管家送供养来了。贡巴活佛念完了一段经文,才缓缓说:“强盗抢来的东西怎么能唤起我们的慈悲呢?一个强盗,虽然是打劫的别人,但其实是为了今生的贪欲而把自己所有的来世都抢劫掉了。这是只有酒鬼才干的蠢事啊。”
主仆二人正聊着,忽然发现厅堂里亮堂起来,美丽的嫂子贝珠人还未进屋,她身上那股永远也抹不掉的狐狸的妖气就率先破门而入,珍贵的珠宝玉石让宽敞的厅堂蓬荜生辉,笑盈盈的眼波也将达波多杰脸上的怨气一扫而光。
“哦呀呀,是嫂子啊。难怪屋子里满堂飘香,太阳就像落在了火塘里。”达波多杰的脸转阴为晴,灿烂得如同春日里的阳光。
“呵呵,兄弟你可真会说话。”嫂子的媚眼飞起来了,那只熟悉的蝴蝶,在达波多杰的脑海里飞呀飞,让他都快晕了。唉,要是她除了哥哥扎西平措外,是世界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达波多杰可以为她发起一千次战争。
这段时间贝珠隔三差五地就往西岸跑,一会儿送来新娘上门的彩礼,一会儿又来帮达波多杰布置新房,似乎她真把他当自己的亲兄弟看。“下午那边晒不到太阳,西岸这边暖和些。”今天她找了个很经不起推敲的理由。
“嫂子什么时候不可以过来?兄弟这儿地方小点,请佛菩萨容易,请嫂子来难呐。嫂子来了,阳光都明亮多了。”
管家益西知趣地退出去了,达波多杰把贝珠让到自己的对面,面对她那张像满月一般的脸。佛祖,它是多么光洁照人,仿佛是一面镜子,映照着青春冲动的血液,还映照着达波多杰晃悠悠的心。而在一张麻脸上,你能看到什么?
嫂子进朗萨家的门已经快一年了,可是身上还是没有喜。尽管哥哥几乎每晚都不放过她,有时把整栋楼房都震得摇晃起来。这种震动并不仅仅是因为大哥扎西平措的力量,而是由于贝珠尖锐而又淫荡的呻吟。可是在那些碉楼在摇晃,强悍的大哥在重重的喘气,娇媚的嫂子在情爱与肉欲里放声歌唱的夜晚,有谁知道达波多杰的痛苦呢?
达波多杰飞快地往嫂子的腹部瞥了一眼,那里还是平平的。大哥这段时间又白干了。他有些幸灾乐祸,但随即又感到羞愧和郁闷,要是换了我,哼!
“在看什么呢?”嫂子的眼睛可真是精啊。
“没……嫂子的护身符可真漂亮。”他的眼光只消稍微抬一抬,就落在贝珠胸前的那只纯银又镶了七颗绿松石的护身符上。
“你哥哥送的么。哎,你给人家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什么礼物,嫂子?”
“人家就要过门了,你还装什么呀。阿弟,现在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有什么不懂的就让嫂子帮你拿主意。野贡土司家虽然是大户,我们朗萨家族也别丢人。”
“过什么门?谁愿意来就来。我可要出远门了!”达波多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说完他的脑子就在飞快地转,我出远门,我去哪儿啊?
贝珠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小叔子,“你怎么啦?”
达波多杰被那眼光盯得慌了阵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我心里烦!”他气哼哼地说,就像跟谁赌气似的。
“唉,阿弟啊,”贝珠站起身上,抱着双手在他身边转,阵阵妖冶的香气都快把他淹没了。“嫂子知道你不喜欢野贡家的小姐,可是你……”
“那你知道我喜欢谁吗?”达波多杰也站了起来,攥紧了双拳,像要跟人搏杀一般。
“嘘——”贝珠站在他的面前,用一根柔软的手指按住了达波多杰的嘴唇,轻易地就挡住了一个康巴男人鼓足了一万倍的勇气要想说的话。那动作既像一个长辈在调教顽皮任性的孩子,又像一个情人的挑逗。弄得达波多杰冲动地抓住了他脸前的那只纤细的手。
“嫂子,我……”
贝珠轻轻地就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了,她的脸上永远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是在拒绝,也是在勾引。只有狐狸精变成的女人,才有本事在拒绝与勾引之间搭一座桥,让自己的猎物在两头疲于奔命。就像从前在家里,每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甚至在当着他哥哥或者父亲的面时,她对他说的话,总是让人感到好像是被窝里的石头,放在脑后想法多,抱在怀里又睡不着。
“我早就知道,你才是朗萨家的真正英雄。难道你真喜欢打仗?”
“哼,就野贡家那几支破枪……”
“还有你哥哥的人马呢。”她及时给他说明他要面临的处境。
然而这更挑起了这个天不怕魔鬼也不怕的小叔子的豪气,他一把就将她搂了过来,“那我就把他们像炒青稞和豆子一样,一锅炒了!我……我也要把你一锅炒……”
她在他的怀里稍作挣扎,就不动了,“别忘了,我是你的嫂嫂。”
“哈哈,峡谷里兄弟共妻的事情多着哩。”他以为,嫂子说这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他,当初她本来就是嫁给他们两兄弟的。
然后他一发狠劲,就将怀里这个千娇百媚的妇人横抱了起来,往自己的卧房大步走去。他向佛祖发誓这回要紧紧地、死死地抱住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尤物,再不能让她像前次那样变成一只狐狸跑了。他听到这个女人在他的怀里“哧哧”地笑,就像一个老猎手,眼看着诱捕的野物一步跨进了自己的陷阱。
在他铺着熊皮褥子的大床上,他一下就迷失在她滚烫的激情和温软的体香里。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满身昂贵的首饰、佩饰、头饰、腰饰全都成了累赘。在叮叮当当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之后,在他呼出的气息已经变得比牦牛还要粗重的时候,他仍没有解除她身上代表着富裕与高贵的那些碍手碍脚的玩意儿,他还要随时提防她变成一头狐狸溜了。达波多杰忙得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地抱怨道:
“佛祖,贵妇人们就不能让自己活得简单一点?”
贝珠吃吃地笑着说:“牧场上的那些挤奶姑娘,撩开裙子就可让你高兴了,可是她们活得简单么?”
“她们哪能跟我香香的嫂子比!那些娘们儿不论丑俊,都一身母牦牛的味道,我都分不清是在跟一头牦牛还是和一个姑娘睡觉。”
“那是因为你性子太急了。”贝珠说着自己动手解开了被达波多杰弄成一团乱麻般的绫罗绸缎,就像解开一个结,也像拉开了一层神秘了万年的帷幕,更像捅破了两个欲火中烧的偷情者最后一层遮羞布。达波多杰被那迷人雪白的酮体刺得睁不开眼,他战战兢兢地把头埋进贝珠香气四溢的双乳间,几乎都快幸福得窒息过去。
她抚摸着他的一头鬈发,就像抚摸他的一颗纷乱的心。“唉,你这个到处打野的好猎手……啊——啊——”
他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叫唤声,那么真切,又那样令人迷醉。多少个夜晚,这声音从哥哥的房间里传来,让他辗转难眠;多少次梦里,这声音像树林里的百灵那样婉转动听,可是等他扑过去的时候,鸟儿飞了,春梦醒了。他只有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在被窝里独自懊丧和思念。现在这声音从他的骨头缝里钻进去,仿佛是火镰上溅出的火星,把骨子里的欲火一处一处地点燃了,那火本来就被挡在家族的面子之下。现在,这点面子不过是一张纸,熊熊燃烧起来的烈火不但烧毁了这张纸,也焚烧了达波多杰自己。
达波多杰仿佛已经跃马杀入万军阵中,那么多的敌手令他手忙脚乱,砍杀不尽。如果说贝珠平时浑身弥漫的妖气已经足以令人晕眩的话,那么当她贵妇人的伪装被完全剥开以后,那肉体的香甜气息简直就要将人溺毙了。佛祖啊,一个男人面对一个狐狸精变成的女人时,是多么的可怜。
达波多杰就像一条幸福的鱼,一头扎进由温柔和激情溶在一起的深湖里,他在里面活蹦乱跳,搅得湖里水花四溅,云雨翻滚。嫂子又像发情的山猫尖声叫唤起来了。屋外树上栖息的鸟儿也受到了惊吓,以为一只猫窜到树梢上来了,骇得纷纷振翅高飞。
“我亲亲的嫂子啊,是什么东西让你叫得如此响亮?”这是达波多杰在过去寂寞难熬的黑夜中一直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雪崩来了,你能不尖叫吗?”
“噢,原来爱情就是一场雪崩。”达波多杰仿佛忽然明白什么叫爱了。
“你哥哥曾经说,它是一场赛马,其实他错啦。爱情对男人来说是雪崩;可对我们女人,啊——啊——啊——天哪天哪!它……它它它就是一支一生也唱不完的歌啊。”
“哦嫂子,哦嫂子,是你在唱歌呢还是树上的那只山猫在叫唤。”
“哧哧哧,”贝珠笑了,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山猫不叫唤,就招不来野猫。”
过去达波多杰是这叫唤声的聆听者,现在,他成了缔造者。佛祖,这是梦吗?他使劲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痛得他咧开了嘴;他又咬了嫂子丰腴的肩膀一口,贝珠大叫:“你这条狼!”
然后她用自己的嘴堵住了达波多杰的嘴,再把自己香软的舌头深深地探了进去,达波多杰顿时感到自己的魂被这柔软的舌头紧紧勾住,一辈子都被她牵着走了。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也仿佛正从高高的悬崖上滑翔而下,极度的绝望和巅峰时的快感一齐袭来。
雪崩了,一泻千里的激情淹没了一切,也摧毁了一切。达波多杰没有经历过雪崩,但是见过雪崩过后的厉害,光是它掀起的气浪,也能把隔着一条山谷的大树吹断。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不要说隔着一条峡谷,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能把一个男人的心席卷而去。这个娘们儿对付男人可真是一个高手。在长长地接吻、翻滚、扑腾后的间隙,妇人妩媚地说:
“傻兄弟,你咬的不是地方。”
“噢,嫂子,我要把你从脚趾头到头发尖,一点不留地吃下去。”
“呵呵,你可见过蛇把大象吞下去的事儿?你呀,吃了不该你吃的东西,还想连人家的茶碗都带走。”
“怎么不该是我的?本来嘛,嫂嫂的奶子就有当兄弟的一半。”他嘀咕道。
现在轮到贝珠叹气了,这说明她真的喜欢这个英俊的小兄弟呢。她不无忧伤地说:“别瞎说了。担心你哥哥打断你的腿。”
达波多杰沉默半晌,“唉,嫂子,我想明白了,你跟我走吧。”他是一个做事干脆利落、从不计较后果的人。就像当初贝珠刚从狐狸变成女人,他在父亲的箭头下说要娶她做自己的妻子一样,他就认定自己今生的命运注定和这个妖媚的女人有关。现在,他也认定,要想一生都拥有这个女人的爱,同时又不至于和自己的哥哥刀兵相见,只有出走一条路。
“我跟你走,你敢吗?”她用挑逗的口吻说。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嫂子愿意不愿意的事儿。雪域高原那么大的地方,还没有我们的一张床吗嫂子?你还记得半年前牧场上放牧的索朗次仁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逃跑了的事吗?”
“鬈毛多杰啊,别忘了我们的身份,哪有贵族出门逃婚的。有身份的人的婚姻,是驯养了的乖马啊。”她把他再次搂进怀里,就像害怕他跑了一样,将他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迷香之中。
“这狗娘养的身份……”达波多杰嘟噜道,你以为当了贵妇人大家就忘了你狐狸的身份了吗?他忽然想起身下的这个女人从前是一只狐狸变的事实,过去人们在私下里说,贝珠的尾巴平常是藏在宽大的藏裙里的,她在温泉里沐浴时从来都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好奇心使达波多杰抽出自己的手来,猛地抄到她的身后……
但是狐狸飞快地把自己的尾巴夹起来了。这是狐狸的本能,也是贝珠掩饰自己身份的惯用技巧。她总是成功地使那些为她倾倒的男人相信:尽管她是狐狸精变的,但是他们仍然要为她的妖冶美丽神魂颠倒、人鬼不分。
那时沉溺于爱欲中的达波多杰,不要说抓住狐狸的尾巴,就是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啦。
①此为古代西藏地域的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