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是你不能成功的,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没有什么是你不能拥有的。
农民是那么好当的吗?
这个夜晚跟已经过去的许许多多夜晚没什么不同,淡黄的圆圆的月亮象纸剪的一样,恬静地贴在夜空上,星星是亮晶晶的,调皮地眨着眼睛。这个夜晚又有点特别,因为何东何西何南何北四兄弟睡在路旁的排水沟里。
何北突然坐了起来:“不行太冷,我回车里了。”
“你得了吧,车里是女生宿舍。”何南说。
何北只好又躺下:“我觉得咱们有点过,住一夜旅馆才多少钱,呆这儿再冻病了,去医院,几个晚上的旅馆都出来了。”
“谁让你上医院了?发冷喝几口姜汤,发热跳河里物理降温。”何东说。
何西望着天空感言:“我对床从来没感觉,现在想要是能睡在家里那张床上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何北又坐起来了:“二比二,我和何西同意回北京,不干这个了,没事找苦吃,那叫精神病,不信咱们打电话问问丁香姐?”
“我可没说回,偶尔把地当床睡睡也是一种人生体验。”何西说,一听丁香他心里抽动了一下,她已经好几天不理他了。
何南一下把何北按地上:“睡你的吧。”
“咱们现在就是一无所有,要到城市去讨生活的农民,除了记住自己的性别,其它都忘掉,从赚第一口饭开始干起。”何东说。
何南说:“甭说,那帮老的洋插队就是这么干起来的,在国内人有的是总工,教授什么的,到了加拿大还得求着给人家打扫卫生洗盘子。”
何北又坐了起来:“你过得不高兴想重活一遍,我活得挺高兴,你凭什么拉着我跟你受罪呀?这不对,这是强人所难,强权政治,欺负少数人,歧视文化水平低的同胞……”
何东不理他的茬:“有一个创业成功的老板说过这么一句话,给我印象特深,他说‘如果明天一觉醒来,我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也没关系,因为本来我们就一无所有,我们拥有的只是顽强的生命力。’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心里特有底地说出这种话。”
“睡了睡了,尽说大道理,到时候你们别让我养活你们,自己找嚼口儿就行了。何东,你欠我多少钱了,一天五块?”何北嚷嚷。
“我天天高兴着呢,你欠我。”
“你高兴,鬼才信。”何北说。
“哎,到B市咱们怎么也得先搓一顿再开始饿着吧?”何西说。
“那是当然的。”何南接茬。
“再怎么塞,也只能顶一天。我说‘一天’你们还反对我,哼,现在后悔了吧?”何北说。
到了B市,正好快到中午了,何东几个人找了家看着还算气派的餐馆。菜上齐了,何东举着杯子说:“这算咱们的壮行酒,吃完这顿,咱们个人的存折现金都上交,赚一分花一分,赚不着就饿着。”
“听出后悔的味儿了,肝颤了吧?现在叫停还来的及,我能假装忘了你说当农民的话。”何北说,这农民,他是真不想当。
“真话,我颤了。凡是跟医有关的事我都不准备干,别的什么都不会,对养活自己没底儿。不过我也想通了,我还没挨过饿,饿也是一种体验是不是?”何西说。
何南接上:“对呀,饥饿疗法还健身呢。我不怕,不就三天吗,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行乞呢。”
“得了吧何南哥,几个大小伙子站大街上跟人要钱丢人不丢人?”唐娇说。
“那要真找不到工作饿得都站不住了,不要点钱买吃的再饿死了,还幸福?直接奔火葬场得了。”何北说。
何东想了想说:“实在不行的时候也不排除上街乞讨的可能,但咱不能老干这个,这算不劳而获。”
何南补充:“美国有一百万富翁就是从有钱人落到沿街乞讨无家可归的份儿,然后又成了百万富翁。”
“是从百万美金到百万日元吧?”何北说。
何西说:“有乞讨的体验也不错。”
“你就知道体验,”何北说他,“不是说的,除了我,你们仨谁敢站当街要饭,我的姓倒着写。”
何南说:“你敢打赌吗,咱现在就可以试。赌什么?”
“你要敢去我养你一天,你要不敢去你养我一天?”
“行,说好了,你想哪天试咱就哪天试。”
何东把一大块扣肉塞嘴里,突然说:“我是真颤了,现在心里有俩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我就要去试把试把,当一回到城里打工的农民。还有一个在说,其实那么多创业成功的人也没当过农民呵。如果第一个小人胜利了,我就走出去了。如果第二个小人胜利了,我就原地呆着了。成功的人都是第一个小人常胜的主儿,失败的都是第二个小人常胜的主儿。”
唐娇观了半天战说话了:“何东哥我支持你走出去,想干的事就干,别想那么多。不过咱现在得找一住地儿,落下脚。你们要非等自己赚了钱再找,那我和任知了可得先找地儿住下。其实就算当农民,人到城里投亲靠友,就算没钱也得借点钱找个地儿先住下,再找工作吧?”
几兄弟互相看看,觉得唐娇的话不错,所以何东说:“那咱先找最便宜的地儿住下,等挣了钱再根据收入多少换地方?”
“能找个带卫生间的吗,我特怕上公共厕所。”何南说。
何西说:“带卫生间就便宜不了。”
“干吗非找那么便宜的?反正是从咱们的公共帐户里借,多拿出点怎么了?”何北说。
唐娇看着何北说:“你要现在是农民,一分都没有,你能从你朋友那儿借多少钱?”
“又反对我?行,我同意在城乡结合处找房子行了吧?还必须得有蟑螂,跳蚤臭虫,三天就给你们轰回北京,还真以为农民那么好当呢。”
任知了筷子头儿放嘴里呆呆地看着何西。
从网上,报纸上,街头巷尾贴的广告上,他们终于在一城乡结合处找到一住处,不但包男女生宿舍,还带个小院。何北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开着,然后停在一小破院的门口,何东下车,拉开“嗞扭”作响的破门,车才勉强开了进去。
何东兄弟几个外加唐娇从车上拿了刚买的锅瓦瓢盆被褥什么的,往屋里搬着,任知了蹲在地上看蚂蚁。这时一四十来岁农村打扮的妇女进到院里,高门大嗓地喊着:“我正要找你们。”
“什么事?房东大姐。”何东赶紧迎上前去。
“我老公说房租收错了……”
“没错呀,你那招租启事上不是写的清清楚楚吗,可以散租,住一个月交一个月的房租,我不是已经给你五百了吗?”
“我老公说了,我们不散租了,至少你要租三个月,你付我四个月的房租,叫押一付三,你要住三个月就走,我就把那押金退给你。就这样你也合算,你看我们房子多大呵,还两间,院子更大,空气也新鲜,我们都是实在人。”
“要这样你们月租得降。”
“四百九行不行?”
“四百?”
“小兄弟,你也忒那个啥了,咋一下就让我们一个月少收一百呢?你看这个大院都归你们了,其他那几家人都不在院里活动,你们爱咋折腾就咋折腾,也没人管你们,现在你们上哪儿找这么清静的地方去?我跟你姐夫都是厚道人,看着你小兄弟面善,我们就再降十块,就别跟我们这穷老百姓计较了,我们多不容易呢。”
“那我们不住了,你把房租退给我们吧。”
“好好的,咋又不住了呢?这样我再让二十,四百六,你再给我三个月的就行了。”
“甭改,五百一个月散租,多一块钱我们都不租了。”
“三个月一千三百八十,再加四百六十的押金,收你一千八百四十,不要零头,一千八行了吧?”
“散租。”
“不行。”
何东朝屋里喊道:“兄弟们,把东西往外搬,咱们不住了!”
何西他们几个在屋里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这都几点了,这儿要不能住,今晚又得住沟里,听何东喊,他们赶紧抱着东西又出来了,何北直接跑到女房东面前:“这钱我给你行了吧?”说着就掏兜。何东把他推开:“不给,有钱还怕找不到地儿住?”
女房东最终软了下来。
哎,都什么事儿呵。
这是典型的农居,一进去是灶间,还有吃饭的方桌和几把椅子,左手一间屋里有一张大炕,男生住,右手一间小屋外带一张小炕,唐娇和任知了住。
何东告诉大家:“存折都在我这儿,现金由何西管,大家交的现金不一样,现在的花销以后平摊到大家头上,这笔钱就封存了。我们四个出去挣钱,何西在家洗衣服做饭照顾任知了。”
“我不会干。”何西说。
“所以才让你学,”何北说,“汽油钱谁出?”
“大家出。等咱们赚了钱,也让何西管,自己留点零花没事。不过何西这儿出入账要清楚,咱不吃大锅饭,不搞养闲人的共产主义,也不给好逸恶劳者以可乘之机。”何东说。
何北问:“又影射谁呢?”
“肯定是你。”何南逗他。
“你们就欺负我吧,哼,等我哪天一不小心发了,我让你们全给我打工!”
“咱们是各干各的还是一起去?”何南问。
“怎么都行。”何东说,“何西和任知了怎么办?咱们要挣不回钱来就干饿肚子?”
“我带着她去挣钱,挣不着就饿着。”何西说。
何东说:“别让她饿着,再饿出毛病。”
任知了自始至终都紧偎着何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唐娇手机响走出屋接听。
何北问:“谁呀,还不能在这儿接?”
是权筝,问她们安顿下来了没有,她也想过来。唐娇劝她:“你图什么呀?一点都不好玩,住的地儿特破,还睡炕。”
“所以我才觉得有意思呢,跟探险似的。”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每天都挺刺激的。”
“咱女的不敢自己这么干,不安全,跟着他们就没事了。”
“那他们要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的,你怎么说?你可别把我给卖了,我还没把何北拿下呢。”
权筝卡壳了。
跟唐娇说完,权筝就给丁香打电话想劝她跟自己做伴去,也想让她帮助出出主意,怎么能在不暴露唐娇的前提下出现在何东他们面前。她跟丁香宣布:“我要去B市了,怎么样跟不跟我去?”
“通过出走,你到底想改变什么?”
“丁香同志,咱能不老那么理性吗?我什么都不想改变,行吗?就是想何东了,行吗?”
“那我肯定不跟你去,掉价儿。再说我跟何西都没戏了,我去那儿碍人事呵。”
“咱能有时候也给自己看看病吗?我真觉得你有病。”
“你才有病呢。”丁香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这都什么人呵,权筝郁闷。
第二天早上,太阳格外地明亮,拼命睁大眼睛看何东他们怎么开始零消费的第一天。院子里,何东把右手伸出来:“咱们的奋斗从现在就开始了!”
何西把右手搭何东手上:“我们会喂饱自己的,虽然我不敢相信。”
任知了把右手搭在何西手上,笑着看着他。
何南把右手搭在任知了手上:“饿就饿,权当减肥。”
何北把右手搭何南手上:“饿死算!”
唐娇把右手搭何北手上:“咱们呆会儿得搜何北的身。”
大家“哗”一下围住何北,把他按地上搜身。
何南举着十块钱纸票嚷嚷:“嘿,这儿藏着十块!”
“欺负人,欺负人,你们就是欺负人!”何北边从地上爬起来,边喊着。
“走,找工去了!”何东挥着手喊。
几个人跟着何东涌上街头。何东其实心虚得都发抖,一直在问自己:“行吗?行吗?这要真没人雇他,他怎么办?”
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其实做的每一件事儿都是挑战。当农民不是目的,目的是让自己处在不硬着头皮往前走,就得饿死,没有退路,才能前进的份上。何东清楚,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必须这样。
何东他们几个这当农民的第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首先是何东,看着玻璃窗上贴的有招工告示,他就走进餐馆问当班的一男服务员:“你们老板在吗?”
男服务员上下打量着何东:“什么事?”
何东说:“找工作!”
男服务员问:“能干什么呀?”
“传菜工。”
“干过吗?”
“干过。”
“哪儿干过?”
“家传鲁菜馆,北京。”
男服务员轻蔑地说:“还俄罗斯呢,我们不用人,快走吧。”
何东明白,服务员轻蔑的是他的处境,一个知识分子长相的人,要来餐馆端盘子,这得落魄到什么份儿上了才能干这个?这种轻蔑比饥饿更能考验人。
在大街上闲逛的何南,看一穿着拉里邋遢的小老板正坐在名片店门口卖呆呢,便走过去很客气地问他:“您是这个店的?”
小老板站了起来:“怎么,要印名片?”
何南说:“不是,我可以给你们做名片设计。”
小老板很不礼貌地摇摇手:“不需要,不需要。”说着又坐了下来。
何南坚持:“我可以先帮你设计一张看看……”
小老板挥着手:“走吧,走吧。”
这又是一种蔑视,对居然还到他这种店里来找工作的人的蔑视。
这时何东又看见一家餐馆窗户上贴着招工告示,需要洗碗工一名,勤杂一名,服务员两名。
他赶紧走了进去问:“应聘找谁呵?”
女服务员朝一三十岁左右的男的扬了一下下巴:“就他。”
何东走到那男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说:“我是来应聘的。”
经理上下打量着何南,锉着后槽牙说:“干过吗?”
何东说:“干过。”
“干过什么呀?”
“洗碗。”
“洗自己的碗吧?”
何东想着自己得吃饱肚子呵,便求他:“让我试一天吧,行我就留下,不行我就走人。”
“回去吧,我们不招人了。”男人高高在上地说。
何东指着玻璃窗上的招工告示说:“那上面不是说你们需要人吗?”
“我说不招就不招,(用大拇指指指告示)它说要招你找它去呀?一看就知道是报社来卧底的,想跟我这儿抖机灵你还嫩了点。”
“报社?”何东直犯晕。
大街上,任知了拉着何西的手走着。
何西说:“咱们干什么能挣点钱吃饭呢?”
任知了说:“你饿了?”
“怕你饿。”
“咱们没钱了?”
何西点点头。
“吃一顿饭要多少钱?”
“看吃什么了?”
“你想吃什么?”
“我随便,一个面包一瓶水。”何西心说,现在这时候,能混个肚圆就不错了,哪儿敢奢望吃什么。
“那需要多少钱?”
“十块钱?”何西说,他也不确定。
任知了马上站住说:“你等会儿……”
在路边上,任知了轻轻地唱起:
“蓝蓝天上银河水,
一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一只小白兔。
漂呀漂呀也没有,
木匠也没有,
漂呀漂呀小船向着西天走……”
任知了的歌声如同她的人一样,梦幻,空灵,纯净,把人带向那久远的童年。
何西听傻了,路人也听傻了,纷纷围了上来,往任知了面前扔着钱。
他们一共赚了十一块五毛,买了两瓶水两个面包。
在街心花园小石桌旁,任知了把一个面包放在何西面前,又把一个放在自己面前,把一瓶水放在何西面前,又把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你吃一个,我吃一个,你一瓶,我一瓶,这就是爱。”
何西为这种爱感动。
何南在街上慢慢遛着,思考着,跟何东玩这个是不是在浪费宝贵的创业时间?这时他看见街边有几个人或蹲或站,自己面前都放着张纸,有的写着“泥瓦匠”,有的写着“木匠”,还有的写着“小工”,这时一挺壮的男人走过来跟他们说:“会刷墙的过来。”
几个人围了过去,何南也凑了上去。
工头数着凑过来的人:“一,二,三,”然后指指何南:“你是怎么着?”
何南说:“算我一个。”
工头喊着:“明早七点这儿集合,过时不候。”
何南一激灵:“明天?那今天吃什么呀?”
何东有点饿了,他看见一老头儿蹲三轮车旁边抽着小烟袋,便凑了过去蹲旁边问:“大爷,这车上哪儿租的?”
三轮车工人说:“我看着有那么老吗?”
何东说:“这不是尊称吗?”
“叫我马叔。”
“哎,马叔,”何东赶紧改口,“这车租一天多少钱?要押金吗?”
“会骑吗?上去试试。”
看何东骑上走了几步,马叔说:“还行。这是我自己的车。退休了没事干,骑这个拉点活又能挣点外快,还能锻炼身体,站站街望望眼,还显得挺忙,一举好几得。你哪儿的?”
“北京来的。”
“北京那么好,上这儿干吗来呀?”
“北京好是好,呆腻烦了,出来开开眼。”
“家长不同意,偷偷辞了职,又把钱弄丢了?”
“您怎么都看出来了?”
马叔说:“象你这样的小年青,没人打听这个的,除了老外,他们愿意干这活。这样,我正歇着呢,我也试试我看人的本事,这车借给你玩俩小时,挣的钱归你,要弄坏了你修,你把身份证押我这儿……”
“谢谢马叔。”何东赶紧说。
“两站以内五块,四站以内八元,再远就不拉了。看见城管赶紧躲,罚款罚老了……”马叔嘱咐道。
骑着三轮车的何东在街边刚放下一对外地游客,骑了车正欲离去,有一大胖女人气喘吁吁地颠了过来:“三轮车!三轮车!”
何东下了车等着。
胖女人说:“我去前面的和平小区,多少钱呵?”
“五块。”
胖女人抬腿儿就要上车:“三块,人家都三块。”
何东推着车就走:“不行。”
胖女人嚷嚷:“哎哎,你干吗呢?”
“三块拉不了。”
胖女人继续试着往车上上:“三块五,三块五行了吧?五毛钱还那么计较。”
何东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蹬着车。
胖女人问:“哪儿的人呵,小伙子?”
何东没听见。都几点了,何东饿得直犯晕,就想着赶紧把这女的撂下,拿着刚才赚的十块钱外加这三块五去吃点什么,他脑子了浮现出各种好吃的,什么豆腐脑,炒肝,打卤面,想着什么都馋。
胖女人提高了嗓门:“我问你话呢,哪儿人呵?”
这回何东听见了,累得都快断气了说:“北京人。”
“北京人干这个?”
何东抬起头刚要反驳她,看见前面远处有两人象城管,又往前骑了几步,越看越象,就停了车下来跟胖女人说:“我有点急事,您再找辆车走吧?”
“凭什么呀?”胖女人不下车。
何东拉着车子就往回拐。
“干吗呀,干吗呀,我马上就到了,也耽误不了你什么事?”胖女人嚷嚷着。
“不行,实在对不起。”何东真没钱让城管罚。
“甭废话,赶紧给我送过去吧?”
何东都快求她了:“我去不了了,您再找辆车行不行?谢谢了。”
“不行!你把我事儿都耽误了。”
何东又回头看了看在远处的城管,掏出十块递给胖女人:“这是刚才挣的都给你,你打的去吧,我真不行。”
胖女人委屈地接过钱:“跟你们这年青人就没法儿讲理,算我倒霉。”
有人就是这么对待服务人员的,如果不当农民,你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侮辱。别把它看得那么不堪忍受,恰恰是这种侮辱,是一些人上进的最大动力。
何东饿得眼直发花,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幸福了,吃饱了就是幸福。
该还车了,何东一分没赚到。
在饥饿的原始动力的驱使下,何东原来的犹豫,不好意思全没了,只要看见有招工的不管干什么的,都上去应试,因为他要吃饭。在一家四川餐厅,老板跟他说:“试工三天,三天不付你工钱?”
何东说:“行。”
“一天要干十个小时?”
何东还是说:“行。”
“管吃管住。”
“什么时候吃饭?”
老板没理他那茬:“我看你不象会干活的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那洗碗工,刚刚让他老婆叫走了,说孩子生病。人家孩子生病我也不能不叫他走,谁知道真的假的。你好好洗,打了碗你要赔的。你洗过没洗过碗吗?”
“洗过。”
在后厨,何东埋头在池子里洗着成堆的碗和碟子,脑子里想着各种吃的,烤鸡烤鸭太遥远,都不想了,想的是以前从来都不碰的馒头,那雪白的,冒着热气的大馒头。快抗不住了,何东问旁边一五十多岁在洗菜的女的:“大妈,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呵?”
“吃饭?你指哪顿?中午饭我们刚刚吃过,晚饭要等九,十点。”
一听这个,何东差点虚脱,他能熬到九,十点吗?
仗着昨天中午晚上到今天早上,何北以超人的预见拼命给自己塞吃的,所以他不饿。他一直在B市的街头扮酷,看女孩。真到饿的时候,他有点慌。这要在北京,十天半月不花钱也饿不着他,谁那儿不能噌顿饭呵,在这儿可完了,跟好几个美眉搭话,都没人有要请他吃饭的意思。
真饿。
他到几个贴着招工告示的地方转了转,不成,太掉价,这何东,出的这叫什么溲主意,没事儿找挨饿,有病!
在一烙馅饼的摊儿旁边,何北站住了。
烙饼的师傅问:“你要几个?”
何北问:“能先尝后买吗?”
师傅看了看他挺坚决地说:“不成。”
“那我不尝我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要不好吃那我不白买了?”
师傅说:“我告诉你,不好吃,你甭买。”
这时一个女孩过来买了一个饼,交了钱就站在饼锅旁边吃开了。这女孩漂亮,气质超凡,再加上饼的香味儿,何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
女孩吃了半截突然“扑哧”一笑问何北:“你看什么呢?”
“看你……”
女孩说:“看我?”
何北只好说:“看饼。”
女孩问他:“你想吃,没钱了?”
何北扭捏地为自己争辩道:“我就想尝尝,他特小气,肯定不好吃,要不然不敢让人尝呢。”
“我能买一个送你尝吗?”
“为什么?”
“我觉得你有意思。”
何北还假客气着:“就一个,多了吃不下,刚跟朋友吃完饭,钱真丢了。”后来他为这句话,真把肠子悔青了。
烙饼师傅直撇嘴:“就吹吧,还让人女孩请客。”
女孩还真就给何北买了一个饼,俩人坐在街旁的长椅上吃着,女孩吃完用餐巾纸擦擦手和嘴,然后伸手给何北:“我叫叶坦,认识你很高兴。”
何北正捉摸跟女孩说什么呢,一听这个,忙把手伸过去说:“何北,你说话怎么这调呵,不是中国人吧?”
叶坦笑了起来:“我中文说的这么好,你还发现我不是中国人了,那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当你的中文老师。”何北立时就搭上了。
叶坦激动:“太好了,你不是骗子吧?”
“你看呢?”
“我看,”叶坦仔细端详着何北,“有点象。”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因为叶坦,他们俩吸引了好多过路的年轻人,何北特得意。这时候,也就这时候何北才发现跟何东出来折腾的好处,面对女孩,他有料可爆。
何北添油加醋,外加爆棚的想象力把他们这趟B市之行给说得天花乱坠,叶坦被吸引了,要跟着他去见他的兄弟们。
叶坦酷爱旅行,这次是休学一年到中国来旅游的。
何北特想向兄弟们显示他的本事,瞧瞧不但吃上饭了,还领回一美女。可唐娇,不是老婆,现在连女朋友都算不上的主儿,比老婆看得还严。这让他纠结了,怎么办?怎么办?
何北在那儿与食色为伴儿的时候,在四川餐厅的后厨,何东还埋头在池子里洗着成堆的碗和碟子,看了看表:才四点半,至少还有四个半小时才吃饭。
何东忍不住又问那洗菜的女工:“大妈,咱这儿吃饭最多能提前多少?”
“提前?不给你拖到夜里十一点就不错了。”大妈说。
这时,四川老板进来,后面跟着一打工模样的男的,老板跟何东说:“这龟儿子又回来啰,不好意思请你再到别家看看……”
啊,饭就这么没了?
得知何南到现在也没吃上东西,何东约他在B市过街天桥的地方碰面,何东跟他说:“我就不信咱们今天挣不到一口饭。”
何南有气无力,这加拿大傻小子说:“我也不想信来的,可咱俩不就是没吃饭嘛,要不乞讨?”
“乞讨?”何东还真觉得难,“要不你乞讨,我算命?”
“你什么时候学的算命?”
“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的时候,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你说我怎么要才能要着?”
“我看过一文章说俩乞丐,老外,而且都是男的,一个说自己失业,老婆有病,五个孩子嗷嗷待哺。一个说自己要去南非探亲,还差十块钱就能买机票了。你猜谁要的钱多,后面那个差十块的。咱们就要一顿饭的钱就行。”
于是,何东何南就在B市的过街天桥上开张了。何南坐地上,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只需一顿饭钱五元”。
何东正闭着眼睛给一妈妈跟着的大男孩算命:“算不准您甭给钱。”
何东双手在男孩的左手上摩挲着说,“这孩子大概是初二到高一的年龄段,学习不错,这两天要去参加数奥比赛,能考出好成绩。就是有一点,当妈的比赛前别管他,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家长千万别盯着,要不适得其反。”
那儿子就跟旁边的女的说:“妈妈,您听人怎么说的?”
算完,女的问:“多少钱呵?”
“您随便给。”何东说。
这当妈的掏出钱包,没零钱。
儿子说:“您就把那一百给人家吧。”
何东硬着头皮马上说:“别,没钱就算了。”虽然说完后悔半天,可肚子事虽大,起码的职业道德还是不能不讲。
这当妈妈的总算在钱包里找出四块钱递给何东。
何东何南看着手中的九块钱跟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激动,有钱买吃的了!
“咱们吃什么?”何东特严肃地问。
何南想了想说:“要最大限度地使用这钱。”
何东点点头说:“一人俩馒头两块四,一人一瓶水共三块,五块四,还剩三块六,给你明天打工前吃早饭。”
“你留着,明天上班,管饭。”
“刷墙的就是管饭也是管中午的,饿着肚子怎么干活?”
“我起码还有中午饭呢,你明天还没着落呢。”
何东何南真跟打工农民一样,坐马路边上,俩馒头吃完了,水也喝完了,何南说:“还没吃呢怎么就没了。”
“原来馒头这么好吃。”何东说。
“不知何西怎么样?”
“咱们把钱给他吧?”
何东马上打电话:“何西,吃了吗?”
何西在电话里:“吃了,你们呢?”
“我这儿还有三块六,你们要没饱,我们马上把钱给你们送过去?”
“饱了饱了。”
打完电话,何东感慨:“现在我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咱北京人一见面就问,吃了吗?吃是头等大事,不吃饱了,什么也干不了。”
这时何南手机响接听,是何北。
何北最后和叶坦约好上他们那儿拜访的时间,就和她分手了。一天就一个肉饼,他干,肚子都不干,一个劲儿地叫着,抗议。这时,他看见一送殡的队伍,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马上就给何南打电话,让大家跟着他吃席去。
给唐娇打电话,她说不去。怕任知了受刺激,所以是何东何南何北去赴的丧宴。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急走着。
何北给他们介绍:“是一和尚,所以丧席在寺庙里办。”
“那都是素的了?”何南问。
何北说:“素是素,人和尚多讲究呢。”
“能吃饱就行。”何东说,刚才那俩馒头早没影儿了。
寺庙的院子里,摆着一张张小炕桌,大家围桌而坐。
何东三人跟一和尚坐在一张小炕桌前,何南的肚子“咕”一响,何北的肚子也跟着“咕”一响,何东硬挺着,让响声在肚子里自然消失。
这时,小和尚端着托盘来到他们桌前,一人面前放一小土碗。
何北问:“这是什么?”
小和尚说:“茶。”
同桌的和尚解释:“庙里经费不足,丧席就省了。”
本来就没油水,让茶一涮,更饿了,还庙里来庙里去的走了那么多冤枉路,想骂何东,何北都没劲儿,满脑子都是吃的,完全没法儿思考。他们仨决定把那剩下的三块六全买了馒头,回家一人分一个。这时何北突然激动地往前一指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婚车。”何东说。
“这又什么可激动的?”何南说,“我现在就想吃……”
“傻了吧,咱们跟他们吃喜宴去!”
届时,何西正在大街上用听诊器在一八九岁消瘦小男孩的胸前听诊,然后在一本上迅速写了个药方递给他旁边站着的同样消瘦,农民打扮的父亲。
何西说:“孩子有肺炎,最好赶紧到医院看看,这是不需要处方的药,你可以到药房先买来吃着。”
小孩爸爸问:“多少钱?”
“您看着办。”何西说。
小孩爸爸从兜里掏出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张一元的纸票给了何西。
小孩拉着他爸爸的手走了。
何西跟任知了说:“我一天就挣了两块,还是靠我的专业。”
这时何西手机响接听:“干什么,何北?”
“饿吗?要饿就赶紧过来,有喜筵!”
何东五人站在餐馆对面的马路上,看着贴着大红喜字的餐馆门口和源源不断走进去的客人。他们用卫生纸小心翼翼地从一纯净水瓶子里接点水,对着商店的玻璃窗擦着自己的脸。
任知了问何西:“是咱们要结婚吗?”
“不是,是参加别人的婚礼。”
“咱们结过婚了,是吧?”
何北突然说:“好像有把门的。”
何东说:“准备好了吗?要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来掩护你们。”何南说着便走到门口跟迎宾的男人用英文白活:Excuse me,is this Mary and Peter\\\'s wedding?(对不起,请问这是玛丽和彼得的婚礼吗?)
迎宾者有点发懵:“什么?你会说中文吗?”
何南摇头:“Excuse me……”
这时何东他们四人顺利溜进餐馆,大模大样地坐在桌边。
何北低声跟兄弟们说:“不能喝汤,汤要到什么都吃不下去的时候再喝,溜缝。”
何东说:“吃肉经饿。”
何西说:“对,一点主食都不吃,全部动物蛋白质。”
“蔬菜也不能吃,占地儿。”何东说。
这时有人拿着本子到他们面前:“请登记一下礼金……”
几个人彻底傻了,只好悻悻然走出餐馆。
几个人回到出租屋,围桌而站举着大碗在喝水,任知了拉着何西的手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们,她面前是一个盒饭,用那剩下的三块六买的。
何西低头跟任知了说:“你吃饭吧。”
任知了摇摇头:“我不饿。”
何东举着大碗豪情万丈地说:“喝!咱把水当酒喝。”
“当酒就不敢喝多了,那不是还饿吗。”何北说。
何南说:“我一想还得出门上厕所就发憷。”
何西说:“那都是小事,你们得知道我们喝水绝对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是因为水一可以排毒,二可以治疗便秘,三盐水还可以帮助呕吐,四水还可以调节血液和组织液的正常循环,溶解营养素,供给体能,散放热量,调节体温,增加耐力。五水还可以治疗肠胃功能的紊乱,六水还可以稀释痰液,治疗失眠,减小血液的粘稠度,减少心脏病突发的危险……”
“以前你怎么没告诉我们水这么好呵?”何北说。
这时何东手机响接听:“爸爸,什么事?”
何东捂住话筒问大家:“何西何南你们老爸非要知道咱们住哪儿,告不告诉他们地址?”
“不告,”何西说,“待会儿该找来了,我爸现在跟我摽上了,天天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我都不接。”
何南说:“就说咱们现在是临时的,等定下来再告诉。”
何西羡慕何东终于搞定了老爸老妈,踏实在这儿玩饥饿疗法。
北京,何东家,老妈郑玉英突然跟何守一宣布:“我下周去B市。”
何守一惊奇:“干嘛?”
“看儿子!”
“儿子挺好,有什么可看的?”
“不是在A市做生意呢吗,怎么又跑B市了?要不是老二老三来我还以为他们都发了呢。他们到B市干什么去了?”
“是不是想开酒吧,不是有人给何北投了点钱吗,在北京那钱也盘不起酒吧。”何守一其实也不知道,瞎猜而已。
“怎么一会儿拐棍,一会儿酒吧,到底想干什么?都三十的人了,这岁数哪儿经得起晃,三下两下就老梆子粹了,到时候没工作没房没车没结婚没小孩,甭说他没脸见人,我都没法儿出门了。”
“那你也甭去找他,再把他逼外国去你就踏实了。”
“你管不着!他走哪儿我追哪儿,我就不能让我儿子堕落。”
为节省能量,何东何西何南何北早早就躺炕上了,任知了一会儿跑过来看看:“西西,你在吗?”一听何西说在,就高兴地跑回自己屋里了。
“唐娇呢?”何西问。
“人上班呢。”何北说,“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咱们这是图什么呵,何东就算你上班上的不高兴,起码咱没饿肚子吧。何西你一个大医生当着,吃香的喝辣的,压根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吃不饱饭的时候。何南更是,人家追着给钱,牛,不要,跑这儿来乞讨。要说你们没病,老天都不信。”
何西说:“‘与神对话’那本书上说的,受苦是人类经验里并不必要的一部份。”
“咱俩撤?”何北说。
“咱这样好象不是为了受苦,就是为了证明咱们是男人,是能跟农民一样白手起家的男人。”何西说。
“呸,男人?一天挣两块,还男人?”何北说。
“甭说,我今天感觉还不错,我有点理解何东了,”何南说,“别以为你现在缺的就是钱,你缺百折不挠的意志。你以为有了钱就能把酒吧开下去了?错!酒吧业竞争都是刺刀见红的,你没点意志,酒吧开不了三天半,还得接着啃老,不信你现在就回北京,你要能开下去,我叫你哥。今天我可乞讨了,明天你养我一天。”
“没问题,水随便喝。”
“甭看咱今天没吃饱,我还挺自豪的。咱们终于走出这一步了,而且根本没象想象的那么难,是不是?”何东说。
这时大门响,唐娇回来了,并带回一股炸鸡的香味儿。马上,何东他们就听见唐娇“嘭嘭”地在敲他们的门:“没吃饱的来吃炸鸡!”
何东何西何南何北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男人的自尊让他们不能吭声。何东小声说:“咱们假装睡了?”
“以前从来没看过一眼炸鸡,现在为了吃一口这个,好象让我干什么都行似的。”何西说。
何南说:“把口水咽肚子里就没事了。”
何北“腾”一下坐了起来:“不行,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不能摧残青少年。”
何南把他按炕上:“长点志气行不行?”
何北又坐了起来:“我得去看看唐娇,人家都叫咱们了,不能不理人家。”
看何北终于从里屋出来,唐娇说:“还不快吃?”
何北咽着口水走到桌边:“早吃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哪儿晚呀?我下了班就往回跑。”
何北眼睛盯着炸鸡:“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快餐店,我看他们招人就过去了,也没顾上挑,先干上再说。”
何北依然盯着炸鸡:“快餐店不管饭?”
“要花钱买,我才不买他们那东西呢。你快吃呵。”
“我吃饱了。今天有一朋友请我吃肉饼,现在还饱着呢。”
任知了问何北:“西西睡了吗?”
“有事?”
“我想让他吃一块炸鸡……”
何北喊着:“何西,有人找!”
唐娇对何北说:“你就快吃吧,哈喇子都流鸡上了。”
“那我就尝一块儿?”何北说着一把抓住早盯着的那块。
“等着!”唐娇喊。
何北鸡块儿都放嘴边了,勉强停下:“干什么?”
“把他们都叫出来一块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