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深夜,位于北京西郊海淀镇的红光学校里一片沉静。偶尔,几只电筒的强光划破夜幕,射向校园的各个角落。
这是大战前的寂静。
今夜,彻底扫荡海淀镇的一切地痞流氓的总攻击,就要开始了。
暗夜里,到处可见一双双紧张、激动和兴奋的眼睛,可见匕首、长刀和棍棒的晃动。
憋了多少年的恶气,可要出了。
海淀镇是个很肮脏贫穷的小地方。一条狭窄弯曲的主街通向一大片水田。街两侧,是低矮破旧的店铺和民居。镇里居民绝大多数是农民和手工业者。
在镇的南端,有一座极大的王府花园。园内飞檐琉瓦,雕梁画栋;山石流水,曲径通幽,很有些景致。解放军进北京以后,原晋察冀军区的干部子弟学校,就从山沟里迁进了王府花园,并逐渐发展成一所规模巨大、设施齐全的军队干部子弟集中住宿制学校。
于是,在海淀镇上就出现了一种极为奇特的现象:一堵灰色的高墙,把这个古老的小镇隔成了两个世界。
高墙里面,集中了一大批以天下为己任的革命后代,培养着共和国未来的元帅和将军。高墙外面,则是庸庸碌碌、为衣食奔波的小市民的汪洋大海。
每到周六,高墙的巨门打开,一辆辆闪光锃亮的高级轿车穿过镇上的窄街开进墙内。车后卷起团团烟尘,溅起污水。
随后,车子又排成队地从高墙内开出,还是碾过窄街的坑洼不平的路面,开回城里。
望着开过去的轿车,看着车内与自己同龄的孩子,海淀街上的孩子们不仅仅是羡慕、忌妒,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恨在心中滋长着。
差别产生仇恨,仇恨产生行动。墙内墙外两个世界的摩擦和冲突愈演愈烈。特别是墙外的那些“野孩子”们,一有机会就要以各种方式向墙内进行报复:扔砖头、骂大街、抢劫独自外出者,等等。墙内的学生们也不甘无端受辱,常常是瞅准机会突然冲出校门,将正往校内扔砖头的“野孩子”打得鼻青脸肿。
学校当局和镇政府做过不少工作,讲拥政爱民、拥军拥干的道理,但高墙还在,沟通是不可能的。
一个周日的晚上,初三学生刘南征步行返校。从上初中开始,他每周回家和返校都坚持步行,以此来学习前辈的革命精神,不断磨炼自己的意志。
当他走到学校围墙的拐角处时,发现路对面暗影里围着一群“野孩子”。他没有理睬他们,快步走了过去。忽然,从“野孩子”群中传来女孩子惊恐的哭声。这引起了刘南征的注意。
他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看过去。一伙孩子,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正围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身子缩在一起,紧贴在墙上。那些“野孩子”一步步地逼过去。
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猛地扑上去撩起女孩的裙子:“让我摸一摸,长毛了没有?”
其他孩子也都伸了手,按住女孩子的头和肩膀。
“流氓!”刘南征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揪住一个孩子的头发一抡,把他摔倒在地上。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地跑了。
刘南征认识这个女孩子——一位高级统战人士的独生女儿,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漂亮得就像个洋娃娃。
下一个周末,刘南征没有回家。他带着几个同学在镇上转了一天,但没有找到那伙流氓。回校的时候,有人从远处向他们扔石头,刘南征抓住了他——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那孩子又踢又咬,竭力想挣脱刘南征的手。刘南征没有放开他。突然,那孩子把一口腥臭的浓痰吐在刘南征的脸上。
刘南征抬起腿,狠狠地给了他一脚。
孩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大腿骨被踢成粉碎性骨折。
学校给了刘南征最严厉的处分。校长还亲自带着他,钻进一间又黑又潮的小屋里,向躺在床上又骂又吐口水的孩子鞠了三个躬。
从小屋走出来,刘南征满脸的口水和泪水。对小市民们的仇恨和鄙视,已经深深地埋在他的内心深处。
凌晨四点钟,高墙的大门轰隆隆地打开了。一队队身着旧军服、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冲出校门,扑向大街小巷那些低矮破旧的民房。
当东方出现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海淀镇的街巷里开始传来“流氓”们的惨叫声、哀号声和皮带的抽击声。
刘南征站在海淀镇主街的中心,心情极为激动。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红卫兵又创造了一个奇迹,彻底涤荡旧社会留下的一切污泥浊水,彻底消灭一切地痞流氓。
从这一天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红八月”。
2
后海中学的干部子弟少得可怜,因而,造学校走资派的反和开展破四旧要困难得多。
田建国贴出了全校第一张大字报。他通过在区委工作的父亲掌握了学校领导的一些历史疑点和某些秘闻以后,秘密召集学校其他干部子弟进行串联,然后由高二团支部书记、全校闻名的才女陈北疆起草了这张大字报。
大字报是爆炸性的,不仅揭露了学校当局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毒害无产阶级接班人的严重罪行,而且还披露了一大批干部和老师的历史污点和道德上的丑行。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那些道貌岸然者,原来竟是一群男盗女娼之徒。
田建国成了英雄。
但是,得道寡助,英雄很快被孤立。他和战友们被指责为野心家,陷入小市民因循守旧的汪洋大海。小市民是庸俗的,但一旦成为海,也就有了力量。
有一天,田建国和那个巧舌如簧的历史教师在操场的土台上发生了辩论。词穷而情急,田建国抽出武装带,向教师劈头盖脑地抽过去,教师的眼镜被击飞了,脸上、头上都流出了血。
台下围观的学生先是惊呆了,很快,有人愤怒地喊起来:“有理讲理,不许打人!”
田建国恼羞成怒,又狠狠地抽了教师几皮带,然后,他抡着皮带,对台下的人们说:“你们谁想包庇反革命,就上台来,让他尝尝革命的皮带的滋味。”
有人走上了台。他叫赵大锁,一个练过中国式摔跤,体壮如牛的小市民。
赵大锁也像个英雄。他把双臂抱在胸前,挑衅地看着田建国,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台下,有人鼓掌,有人给他叫好。
田建国扬起皮带向赵大锁的头上抽去。赵大锁伸手揽住皮带,略一近身,一个大坡脚踢中田建国的左踝。田建国仰身跌倒在土台子上。
台下哄然大笑。
陈北疆跑上土台子,扶起满身是土的田建国。然后,她咬着牙看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又盯着赵大锁那张满是得意的脸,狠狠地说:“笑得太早了!”
当晚,她去了海淀镇,她要叫他们哭,哭个够。
3
这是一所女校,是全国著名的被誉为“科学泰斗的摇篮”的学校。上午,先是揪斗了总支书记和校长,然后顺藤摸瓜,顺着黑线找人物。到中午时,站在台上的牛鬼蛇神已经有一百多人了。
下午,开始单独批斗。与此同时,那些资质极高而又文质彬彬的女孩子开始使用皮带作为批判的武器。
晚上,殴打加剧,教学大楼内一片鬼哭狼嚎。
第二天一早,总支书记被打死。
这一切,仍然使崔援朝感到不解气。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造反并不彻底,革命小将还没有真正地扬眉吐气。而且,这口气憋在心里,使她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使她明显地意识到,自己远不是最强者。
她扔下手中的皮带,闷闷地走到操场上。往死里抽打那些哀哀哭叫的牛鬼蛇神,是非常可笑的。因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就成了彻底的弱者。那么,比红卫兵更强的是什么人呢?
崔援朝猛然省悟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革命对象被遗忘了,而且,这个被忽略了的角色不仅危险,还极有力量。这种力量,能使革命小将在精神上彻底丧失优越感。
她是谁呢?崔援朝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周围的人群。
学校停课闹革命以后,王星敏就没到学校来过。妈妈怕她因此而招祸,催她到学校去看看。
她不关心政治,对任何集体活动都不感兴趣。出身不好,本来就低人一等;哥哥被公安局通缉,逃离北京以后,她变得更加孤僻,更加冷漠了。
在班集体里,她也完全是个局外人,上课时不听讲,不发言,总是把一个写满字的小纸条放在桌角,默默地看,默默地想。有时她被教师点名叫起来回答问题,也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引起同学们的哄笑。她倒是无所谓,也笑。
班主任却很清楚,如果说这所学校的所有学生都是顶尖人才的话,那么王星敏就是一个天才!
有一次学校进行数学竞赛,规定用三个小时做完三十道难度相当大的数学习题。王星敏第一个交了卷。老师看了看表,仅用了三十分钟,平均每道题一分钟。
老师当即就审阅了她的试卷,惊讶地发现,不仅答案完全正确,而且运算步骤还相当简捷。
班主任利用一次上体育课的机会,在教室里翻捡了王星敏的书包。书包里的书很多,但没有一本是与高一教学有关的,差不多都是大专院校的教材。还有一些纸条,上面都是高等数学、大学物理和化学的公式、习题。
此后,各科任课教师再也没有在课堂上提问过王星敏。
班主任竟私下里允许她几天不到校上课。
期末,几个任课教师给学校党总支书写了一份报告,要求破格允许王星敏提前参加高考。总支书记叹了口气,拒绝了:“这孩子,可惜了,怎么就出生在一个资本家的家庭里呢?”
崔援朝是在那次数学竞赛时才突然注意起王星敏的。如果没有王星敏,她能得到第一名:三个小时,做完二十九道题,只错了一道题。
她决定和王星敏交朋友。两个人一起去过几次电影院,一起逛街,甚至还由崔援朝请客,进过一次饭馆。
两个月以后,崔援朝气愤地发现,王星敏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有一次她亲热地搂着崔援朝的肩膀,叫她“抗美”。
如果王星敏仅仅是一个书呆子的话,崔援朝绝不会把她看成是一种威胁。使崔援朝畏惧的是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一次,她们参观完日本工业展览,在回家的路上,王星敏自言自语地说:“日本人真了不起,一定要了解他们。”
崔援朝说:“日本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让八路军打败了。”
王星敏没说什么,但从那天起,她开始自学日语,上课默念字条,下课大声念课本,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满脑子都是日语。
三个月以后,崔援朝发现,王星敏已经在开始看大厚本的日本原版小说了。
王星敏在学校里仅仅停留了十分钟,当她快要走出校门的一刹那,崔援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崔援朝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安到底是什么了。这个人,竟被我们忽略了。不能战胜她,我们就永远不能占有世界。
4
边亚军现在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在争夺安慧欣的角斗中,自己是彻底地败给了段兵。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全校男生的眼睛里,安慧欣是比西施还美一千倍的公主。公主瞩目王子,而边亚军和段兵是男生中最强的男子汉。
边亚军眉清目秀,宽肩窄腰,行动起来生气勃勃、刁悍敏捷;段兵浓眉大眼、魁伟雄健,浑身充满勇气和力量。边亚军自幼习武,拳脚上颇有几分功力;段兵酷爱拳击,据称打遍崇文区未遇敌手。
此外,这两个人还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即家庭富裕、花钱豪阔,令人羡慕。段兵的父母是高干,自然出手不俗。而边亚军的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家庭情况无人详知,但他手里的钱却好像永远没有挥霍完的那一天。
边亚军和段兵争夺安慧欣的角斗,几乎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但是一直到高二,天平始终是左右摆动,没有倒向任何一边。
有一次,同学们结伴去香山公园春游,在公园门外见到一位残废姑娘在作画乞讨。姑娘没有双手,用两腕夹住画笔作画讨钱。
同学们都凑过去围观。姑娘长得妩媚、聪慧,还略带着些忧郁和腼腆。安慧欣怜惜地抚摸着姑娘的手臂,同情地说:“你这一生可真够难的,总不能一辈子要饭呀!”
姑娘伤心地摇了摇头,掉下了眼泪。
安慧欣叹了口气,拿出五元钱放进了姑娘的钱盒里。当安慧欣站起身要离开时,发现有人在偷偷地碰她的手。她回头一看,是段兵。段兵塞给她二十元钱。
安慧欣感激地冲段兵笑了笑,又把二十元钱放进姑娘的钱盒。
姑娘惊疑地站起身来,用两只带泪的眼睛仔细地看看安慧欣,又看看段兵,然后,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傍晚,走出公园时,残废姑娘还在那里,她指着一卷画稿对大家说:“画得不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说完,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同学们好奇地展开画稿,一共是三幅。
两幅小一些的,分别画的是安慧欣和段兵的肖像,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象,极为传神。特别是画中的安慧欣,头戴花冠,身披纱裙,就像神话中的公主。
另外一幅画很大,约有四尺多长,浓墨重彩地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姑娘自己,长跪在地,仰头面向苍天祈祷。她秀美的脸上透出虔诚和感激,还稍带着些自怨自艾的神情。另一个人被祥云托举在空中,英俊潇洒,身上放出异彩。
画的寓意是明显的:英雄救苦救难,大吉大祥;美人儿蒙恩被泽,感激不尽。
安慧欣一眼就认出了画中的英雄,那是边亚军。而且,她还清楚地看出了这幅画的另一层寓意:英雄和美人儿之间的绵绵情意!
安慧欣恼怒地瞪了姑娘一眼,没有拿画就走了。这时,她才想起,在爬山的时候一直是段兵追随在左右保护她,而没有见到边亚军的影子。是不是自己有点儿冷落他了呢?
那天晚上,段兵一夜没有合眼,只要一闭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得意扬扬的边亚军。
第二天是星期日,段兵又去了香山,姑娘的画具还在原处,人却不知去向。
摆摊卖茶水的老头挤眉弄眼地告诉段兵,昨天,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下子就给了卖画姑娘一百元钱;今天一早,小伙子又来了,把姑娘带进了樱桃沟。
“去樱桃沟干什么?”段兵不解地问。
“干什么?干好事呗!”老头用两手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其实,二十块钱就行!”
段兵也进了樱桃沟,但一直走到沟底,也没有见到姑娘的踪影,再回到香山公园门口时,姑娘已经安坐在画具前了。
但是段兵看得出,她面色潮红,衣着也有些凌乱。最明显不过的是,她的短发上沾了些许草屑,她遇上了狼。
段兵把这些都告诉了安慧欣。她听了以后,淡淡地一笑:“我佩服那些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男子汉。如果有机会,我也会约边亚军进樱桃沟!”
段兵恨不得给她一耳光。他恨安慧欣的轻率和浅薄。但是,他绝对不能眼看着这个老红军的女儿,自己心目中的公主落入色狼的掌心,受到那个无耻流氓的蹂躏。他必须立即行动。
“文化大革命”,红八月,给了他行动的机会。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边亚军就清楚地意识到了,阶级、政治、血统将最终决定人们各自的社会地位。在这方面,自己远不是段兵的对手。如果说用钱能把残废姑娘引入樱桃沟的话,“文化大革命”将使他彻底失去把安慧欣引入樱桃沟的本钱。
因为,她崇拜的是英雄,而自己,却是个狗崽子。
必须在这一切都发生作用之前,下手。
5
那天,赵大锁刚要上学校去,奶奶突然犯了疯病。
她大敞着怀,露出那两只干瘪但仍然白皙的奶子,咒出一串肮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九天神女,天上地下所有的王八蛋,你们把我操够了,还要摘我的心,我不给你们呀……”
这老婆子是在过五十大寿那天突然疯的。亲朋好友当时正在家里喝她的寿酒,她突然口吐白沫,仰身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说:“我闺女让李逵操啦!”
第二天,接到大锁他姑的来信,说是自己在大同搞了个对象,是采煤工人。
老婆子年轻时当过几天妓女,说起疯话离不开那个“操”字,但奇怪的是,她每次说了疯话,过后都要可怕地得到应验。
赵大锁母亲死的那天,老婆子早上还是好好的,后来却突然犯了病。她脱光了衣服,裸着身子跑上街,又哭又喊:“我儿子没人操啦,要操我呀!”
儿子蹬三轮车送牛奶回来,一巴掌把老婆子打昏过去,拖回了家。
中午,清洁队来人报丧,儿媳在清扫街道时,被一辆肇事汽车撞死,光荣殉职。
赵大锁的父亲见到了媳妇儿的尸体。身上好好的,就是阴部被汽车的保险杠刮住了,内脏都戳烂了。
今天,疯老婆子又在咒谁呢?
赵大锁不爱上学,也知道自己学不出什么结果。清洁公司已经同意他顶母亲的缺,只要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报到了。现在,闹运动、闹红卫兵,该找谁去要毕业证呢?
走进校门,他发现学校里的气氛有些反常。许多陌生的红卫兵拿着皮带和棍棒把住了校门,只许进,不许出。
进校门的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人,头上、脸上血糊糊的,看不清是谁。
赵大锁有点儿怕,转身想回家去,可是来不及了。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身一看,是田建国。他手里提着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的下半截被血染红了。
赵大锁连忙哈下腰,谦恭地向田建国送去笑脸。田建国抬起木棍,认真地看了看棍子上的血渍,又看了看赵大锁,也笑了。
他恍恍惚惚地记得,第一下打击来自脑后。那个抡皮带的人显然是个生手,皮带的铜扣没有击中头顶,却从后面翻过来,砸在脸上。他眼前突然一亮,上眼皮豁开一道大口。
还没有到中午,赵大锁就全招了:爷爷是地主、奶奶当过妓女、爸爸赌过钱、自己考试作过弊、捡了钱没上缴,等等。
“还有最严重的,你没讲。”田建国用木棍指着他的眼睛,“你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了。给你一个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不想死,就早点儿说。”
“真的没有什么了,再有罪行,你们打死我。”赵大锁双手护着头,缩进墙角。
田建国的木棍没头没脸地落在他的身上。
十分钟以后,他熬不住,终于交代了自己的严重罪行:半年以前,姑姑带着三岁的小表妹从大同来北京。一天中午,他趁屋里没人,小表妹睡着了的机会,偷看了她的……
下午,在操场上召开了批斗强奸幼女犯赵大锁的大会。
当着全校上千双眼睛,田建国把赵大锁一连摔了十几个跟头。
每当赵大锁的头被狠狠地磕在土台子上时,台下都传来一阵阵开心的哄笑声。
几天以前,当田建国在这里被赵大锁摔倒时,这些人也曾开心地哄笑过。
晚上,简单地吃了点儿面包和罐头以后,刘南征找到田建国,说:“那个女流氓是北城地区有名的圈子,从她身上能挖出不少人来,你把她带来,我亲自审,不信就撬不开她的嘴!”
女流氓被带进审讯室。这里以前是校团委的活动室,现在桌子和排椅等杂物被堆进两侧的墙角,中间空出很大的一块地方。
她现在就站在审讯室的中央。头顶上低悬的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泡,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你是什么出身?”刘南征开始了审问。他阴沉着脸,用手中的皮带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发出啪啪的响声。
“革命工人。”她有十六七岁,长得不算漂亮,皮肤很黑,但五官眉眼都会说话,显得很成熟、很机灵。
“说说你的罪行,都和谁在一起……耍过流氓?”刘南征走到她的身边,逼视着她的眼睛。
“那可海了去啦,一天半宿也说不完!”女流氓翻了翻白眼,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刘南征的脸,“少说也有十万。”
“别耍贫嘴,说具体一点儿。和谁?在哪里?”
“怎么?想听着过瘾啊?实话告诉你吧,没什么听头,不如来点真格的。”
“你放老实点儿,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
“可以,来什么姐姐我都陪着你。”
刘南征无话可说了。他又退回去,坐在桌子上,审视着那个在强光照射下满不在乎的女流氓,过了好久,他才狠狠地说:“那好吧,把衣服给我脱了!”
“全脱?”
“脱光!”
圈子赤条条地站在灯下,毫无遮掩的打算。她的脸上仍带着那嘲讽的、挑衅的笑。
审讯室里的男红卫兵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出去。刘南征也慌了,他低声骂了句脏话,脸孔涨得通红,把头扭向一边。
“你他妈的还要一点脸不要?穿上,快给我穿上!”他气急败坏地叫着,大步向室外走去。
“雏儿,老娘见过你们这号人,嘴上干净,底下流汤,哼,假圣人!”女流氓仍不示弱,冲着刘南征的背影大喊大叫,“有种的你别跑,来荤的来素的,老娘接着。来呀,色大胆小的窝囊废!”
刘南征脸色煞白,五官都变了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个大步跨上去,抓住女流氓的头发使劲地一抡。女流氓仰面栽倒在地上。接着,皮带呼啸着落在她的身上。
第一下抽中了她的脸,第二下,目标是她的下部。
以后,一下比一下更准确、更凶狠。
她翻滚着躲避,但是,那个部位是永远也躲不开男人的攻击的。大腿内侧的肉翻了起来,两条腿上溅满了污血。
田建国和其他几个人默默地看着,没有人敢于或者愿意阻止这种野蛮的殴打。
没有人注意到,在毗邻的教室里,另一场殴打也在继续着。
这里,挥舞皮带的是陈北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比刘南征冷静、沉着,更带有女人的自信和目的性,因而也更令人生畏。
皮带不紧不慢地、有节奏地落在赵大锁的身上。他静静地俯卧在地板上,不再挣扎扭动、不再哭喊告饶,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皮囊,对任何一次击打都无动于衷了。
陈北疆也同样地平静,在她那张生动的、有着牙雕般光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但是,她的每一次抽击,都是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的。有时她抽击一下之后,稍微停顿片刻,看看皮带,再看看地上的那具人体,好像在品味着其中的哲理。
天快亮的时候,赵大锁翻了一下身,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扶着墙壁费力地站起身来。
“我要喝水。”他说。语气非常安详、平淡。
“给他!”陈北疆命令旁边的人说。语调沉着、坚定、自信。
一大饭盒冷水端来了。赵大锁捧起饭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下去。他动作平稳,一滴水都没有洒落。水喝完了,饭盒从他手上无力地掉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背靠墙壁,先是闭着眼歇了一会儿,然后,他睁开眼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当他的目光落在陈北疆的身上时,定住了。很久很久,赵大锁一直在看着陈北疆,仿佛竭力要记住些什么。
最后,他喘了口粗气,笑了,嘴里吐出几个字:“我操你!”
说完,他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挺,喉咙里打了个很响的嗝,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板上。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喷出去很远。
他死了。
血溅到了陈北疆的鞋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
她转过身,走了。
第二天,赵大锁的奶奶,那个从前是妓女兼地主婆,后来是预言家的疯老婆子也死了。临咽气之前,她说:“天上掉下两颗星,地上升起三颗星。他要给他自己报仇。”
没有人留意她的胡言乱语,就把她埋了。
奇怪的是,她最后的这个预言竟没有带上那个污脏的字。
不过,没有脏话的预言,还是可怕地应验了。
6
青年湖中学红卫兵的打流氓活动进行得很不顺利。
本来,计划十分周密,动作也干净利落,全校各班有劣迹的小流氓在一夜之间悉数被擒,但是单单地让周奉天跑了。
擒贼擒王,周奉天就是青年湖一带玩儿主的王。不仅如此,一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他救走了土匪以后,便取而代之,成了整个北城地区玩儿主们的“大哥”。
周奉天原来每天都到校,在校园的各处晃来晃去,见到红卫兵时还乐呵呵地打声招呼,脸上带着笑,手却伸到衣襟里面去。那里,藏着一把七九步枪的刺刀。这是一只虎!不能突然地将他置于死地,他反过来就会伤人。因此,打虎,要有勇士。
红卫兵们都很清楚,除陈成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对付这只虎了。
陈成是学校红卫兵总部的作战部长,和周奉天是同班同学。他为人勇敢、仗义、公道,不仅在同学中有极高威信,就是玩儿主们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即使是周奉天,对陈成也向来是能让则让,能躲且躲,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同学三年,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现在,陈成能对周奉天下手吗?
那天夜里去抓周奉天,是陈成亲自带队去的。
他先派人把周家团团围住,然后自己提着一根垒球棒,一脚踢开了房门。
周奉天的父亲正襟危坐在屋内,似乎早知道陈成要来。
周奉天不在。
“你儿子呢?”陈成怒冲冲地问。
“走了,吃完晚饭以后,他收拾了点东西走的。”周奉天的母亲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太太。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进山去了,我也闹不清是个什么山。奉天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就回来。”
“为什么要进山去?找谁?”
“今儿个下午有个红卫兵来给他报信,说是夜里要来抓他,抓住就往死里打。奉天又不是傻子,能在家等死?你们来了,正好,我还得问你呢!奉天在外面胡闹,是应该教育,难道他就犯了死罪,非得被打死?打死他,我们老两口也不活了。”
“大妈,您别这样。周奉天回来以后,您告诉他,要打死他的,是陈成。”
“哪个兔崽子叫陈成?我去找他,让他先打死我!”
“大妈,陈成,就是我。”
第二天,陈成提审了顺子。在北城的玩儿主中,顺子是周奉天最要好的哥们儿。
“顺子,挨打没有?”陈成笑着问。平时,他常和顺子开玩笑,他喜欢这小伙子的机灵劲儿。
“还没有。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没事。”
“为什么?”
“没抓着奉天嘛。所以,陈大哥您要不打我,别人谁也不敢动我一指头。再说,陈大哥又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顺子油嘴滑舌地说。
“顺子,我不会打你的。不过,你得给我办一件事。”陈成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说,“你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抓住周奉天吗?”
“听说,有人给他透了信儿,是红卫兵里的人,是吗?”
“是。我现在既要抓住周奉天,又不能依靠我们的红卫兵组织,顺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单练?”顺子惊愕地问,“陈大哥,你和奉天没冤没仇的,为什么非得和他过不去呢?”
“这不是个人之间的事。有个周奉天在,红卫兵中就会出叛徒,就有人顾虑重重,连你这样的流氓都不敢动一指头。顺子,不是我和他过不去,是他和红卫兵过不去。”
“陈大哥,你让我办什么事?”
“找到周奉天,时间、地点由他选。”
7
在南城,边亚军也失踪了。
在他突然失踪的前一天,有个小佛爷受打不过,把他给供出来了,指认他是行窃多年、独行独来的老手。
佛爷的供词经过辗转传递,一天以后才到了段兵的手里。
这一天的时间,对边亚军是极为宝贵的。
上午,他得到佛爷已招供的消息以后,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家里的东西,把一些重要的物品和钱转移到了可靠的朋友处。
中午,他写了几封信并立刻投寄了。其中一封,是寄往大山里的。
下午,他把安慧欣约进了樱桃沟。当他们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来以后,他哭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去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最后见你一面。慧欣,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来也没有边亚军这个人……”
“去死?你怎么会有这么个怪念头?”安慧欣惊讶地看着已哭成个泪人的边亚军,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边亚军哭着点了点头。
“你家里到底是什么出身?资本家?出身不好也不要背包袱呀!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这是周总理说的。”
“不仅是资本家,而且是大富翁。我父亲解放以前是国民党中央银行的司库。”
他情绪平稳了一些,但还在哽咽不止。
“那也没必要去死呀!”
“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你出身高干,家庭和社会都绝不会允许你和我相爱的。失去你,我宁可死。”他号啕失声,用拳头用力地擂自己的额头,浑身都在颤抖。
在安慧欣的心目中,边亚军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子汉。现在,这条硬汉为了自己而哭得如此伤心、动情,甚至竟要去死!
安慧欣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你走吧!最后能见你一面,我……知足了。”边亚军的嗓子哭哑了,泣不成声。
安慧欣不知所措地坐在石板上,没有动。边亚军突然单膝跪在安慧欣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有个请求,”他抬起头,腮边挂着泪水,眼睛红红的,“让我吻你一下,行吗?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安慧欣还是没有动。不知为什么,她只是想哭。
边亚军轻轻地抱住安慧欣的肩膀,温柔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先是缓缓地捧起安慧欣的脸,默默地注视着,欣赏着。接着,他又猛地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在她的脸上、唇上狂吻起来。
安慧欣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浑身无力地偎依在边亚军的怀里,任凭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和揉搓着。
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风雨中受伤的小鸟,互相抚慰着。
过了好久,边亚军好像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一把推开安慧欣,坚决地说:“你走吧!永远地忘记我!”说完,他毅然站起身,向远处走去。脸上,是视死如归般的决心和勇气。
安慧欣仍然没有动。后来,她哭了,哭出了声。
边亚军又走了回来。他抱起公主,利索地解开她的衣扣。
不一会儿,他就把她剥得一丝不挂了……
第二天,安慧欣哼着《红卫兵战歌》到学校去找边亚军,边亚军已经失踪了。
段兵把边亚军的底细告诉了她:惯偷,流氓,其父在解放前行医兼行骗,解放后是行骗兼行医。
8
失踪三天以后,周奉天秘密地回到了北京城里,匿居在一个相好的圈子家里。
第二天,顺子在红卫兵总部找到陈成。
“陈大哥,你说的话算数吗?”顺子问。
“我说的什么话?”陈成不解地问。
“单独见周奉天。”
“当然算数。”
“他昨天晚上回来了。约你今晚见面。”顺子递给陈成一个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是周奉天的,只有九个字:“太平湖,九点,一人,单刀。”
陈成撕了纸条,对顺子说:“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我说话算数,今晚一定去。”说完,他找来一个红卫兵,指着顺子说:“你把他押到流氓小偷学习班去。第一,严加看管,千万不能让他跑掉了;第二,没有我的通知,任何人不许对他进行审讯。”
边亚军失踪的第三天被抓获了,地点在北京火车站。他是弄巧成拙。本来,守卫火车站的红卫兵并不认识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进站上车。可是他却扮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穷老头,倒霉的是他装扮得太像了,竟被红卫兵们怀疑是打算潜逃外地的黑五类分子。
在盘问的过程中,他支支吾吾地装聋作哑,挨了红卫兵一个嘴巴,假胡子被打掉了一半。
打了一夜,手指被撅断了两根,昏死过去几次,他咬着牙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鼻血抹了一头一脸,然后,身子突然一挺,两眼一翻,扑倒在地上不动了。以后,任凭红卫兵拳打脚踢,鞭抽棍击,再也不动一下。打得最凶、最狠的那个红卫兵大约只有十二三岁。他蹲下身子,用手在边亚军的鼻子前试了试,惊慌地说:“哟,没气了!”
别的红卫兵也都慌了神儿:“真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女红卫兵满不在乎地说,“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把他扔到盥洗室去。派出所会来人处理的。”
他们连扯带拽地把边亚军拖进盥洗室,丢在一具死尸旁边,那具死尸是个真正的黑五类老头儿。
边亚军偷偷地睁开眼,他想看一看那个女红卫兵的脸,记住她。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拖进樱桃沟……”他想。他看见了她,偷偷地笑了,那个女孩子竟剃了个秃头。
周围没有人了,大概谁也不愿意守着死尸。他飞快地爬起来,跑进厕所,把自己关进一个便池的隔扇里。
红卫兵又来了。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
“刚死的那个小子呢?”
“车站派出所的人弄走了吧。”
“他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那还假得了?”
“我亲手打死人了?真够可怕的,就跟做梦似的。”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
红卫兵又走了,边亚军用肿胀的手蘸着便坑里的残水洗了脸,抹干了头发。然后,他挺了挺胸脯,精神焕发地走了出来。
盥洗室外站着一个人,是段兵。
9
晚九点,陈成来到太平湖。周奉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平湖是北京城北的一个开放式公园,没有什么景致和陈设,只有很大、很脏的一坑水。这里离闹市区并不远,但由于公园太简陋了,白天游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就完全是个死寂无人的世界。
但是今天却不巧,在离周奉天和陈成不远的湖边,坐着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湖面出神。
陈成和周奉天握了一下手,分开一段距离,也坐在了湖边。
他们必须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后才能动手。
坐了一会儿,周奉天说:“我八点就来了,没有地方去,一直在这儿坐着等你。”
陈成没有说话。周奉天又说:“我来的时候,这家子人就在这儿了。全家人搂在一起哭,死去活来的。大概,他们哭够了就会跳到湖里去。我在这儿坐着,妨碍了他们。”
陈成说:“畏罪自杀,死有何惜?咱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也会死在这里。”说完,他站起身:“我们另选个地方吧!”
“可以。”周奉天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家人,说:“不过,你说畏罪自杀,那两个孩子才八九岁,有什么罪?”
陈成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得太多了。不过,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很难真的就死了,往往是哭上一阵子,又硬着头皮活下去。除非,那个男的或女的,决心特别大,心特别狠。”
周奉天笑了:“陈成,你说,我现在走过去用刀刺死那个男的,是不是就等于救了两个孩子?”
陈成没有说话。
“还有,如果那个男的是反革命,企图畏罪自杀,我现在去刺死他,是不是给革命除了一害、立了一功?”
陈成看了周奉天一眼,冷冷地说:“你这些问题,是流氓的逻辑,我无法回答你,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
周奉天又笑了,说:“陈成,你们准备突然下手把我打死。这就不是流氓的逻辑了?”
“当然也是。”陈成也笑了,“因为学校里的不少红卫兵又怕你、又恨你,不除掉你,就会影响革命的发展,所以只能出此下策。现在,你不是有备而来的吗?”
“我到这里来,不是准备死的,也不敢和你对打,杀死你。”周奉天又坐下了,眼睛还是紧盯着那一家人,“我准备投降。”
“可以,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学校,到红卫兵总部去。”陈成也看着那家人。现在,他们站了起来,男的抱着儿子,女的抱着女儿,又哭成了一团。
“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同意。”周奉天又站了起来,紧张地注视那四口人,“他们现在要跳湖了,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能保证你不挨打,更不能保证你不被打死。”陈成说。
不远处,那一家人排成一排,很庄严地唱起了《国际歌》。
歌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的。不过,那个当爸爸的却很镇定,歌声低沉有力,手上还挥着节拍。
“打死我,我认命。我的条件是给我三天期限,三天以后,我自动投案,任凭你陈成处置。”
“你打算在这三天里干些什么?”
“救人。”
不远处,一家人开始下水了。父母抱着孩子,夫妻互相搀扶,一步步走向湖中。
陈成和周奉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那边跑过去。一边跑着,陈成一边高声喊着:“上来,快上来,我是红卫兵。”
周奉天直接跑进水里,挡住了那一家人。他拔出刺刀,用刀尖挑着那个男人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想死?太便宜你们了。上去,你不上去,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两个孩子刺死,还有……”他斜瞟了那个母亲一眼:“这个女的长得还可以,得让我玩一回。”
“流氓!”自杀者愤怒地瞪着周奉天。
“对,你们碰上流氓了,认倒霉吧!快上去,要不我动手了。”他夺过一个孩子,撒腿就往岸上跑。
在他身后,夫妇两人紧紧地追上来。
走出公园时,陈成问周奉天:“既然你已经跑了三天,再多三天有什么不行的?为什么要让我给你一个期限呢?”
“因为,我想向你借两个人。”
“谁?”
“顺子、宝安。”
第二天上午周奉天径直来到关押流氓小偷的教室,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
教室里,玩儿主们正排成一排,低头弯腰,面墙而立。一个女红卫兵高声地朗读《红卫兵纠察队通告》。通告严厉警告社会上的一切流氓无赖,必须在近日内向红卫兵自首,否则,后果自负。
“宝安、顺子,你们出来,跟我走。”周奉天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大夫在呼叫病人。
那两个人也是久经战阵的人,听到周奉天的喊声,立刻挺起胸,毫不迟疑地向教室外走去。
走廊上,挤满了红卫兵。为首的,是陈成。
双方对峙着,谁都不说话,目光像剑一样在拼挡格击。过了好久,陈成突然侧过身子,指着身后的红卫兵对周奉天说:“你说,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向你走漏了消息?说!”
未等周奉天回答,陈成向红卫兵们挥了一下手,恶狠狠地说:“让开,让他们走。”
人们闪开一条道儿,周奉天三个人大步地走了出去。望着他们的背影,陈成又低吼了一句:“三天,三天以后答复我。”
周奉天回过头来,双手一抱拳:“一言为定。”
当天,有一个红卫兵向陈成递交了退出组织的申请书。
他在申请书上称自己是软骨头、怕死鬼,要求陈成为他保密。
10
崔援朝决定在八月三十一日抄王星敏的家。因为,这一天是王星敏的生日。
上午,王星敏到了学校。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暗花绸衫、蓝长裤、白凉鞋,显得端庄、秀丽,十分惹人注目。
崔援朝笑吟吟地迎上去,拉着王星敏的手说:“星敏,好消息。今天下午,毛主席、林副统帅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总部通知你也去参加。”
“真的呀?”一向沉稳内向的王星敏高兴得跳了起来,她抱住崔援朝的肩膀,激动地转了一个圈,又把脸紧紧贴在崔援朝的脸上,亲昵地说,“谢谢你,援朝。你是我的朋友。”
崔援朝把脸转过去,差点儿掉下泪来。她有点儿后悔了。
中午,队伍集合好,正要向天安门广场出发时,陈北疆带着几名男红卫兵来到女校。她用那双秀美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队伍,问道:“谁是王星敏?出列!”
她的语调低沉、平缓,不带一丝感情,但却让人感到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王星敏缓缓地走出队列,站在陈北疆的面前:“我是王星敏,你们是谁?”
“红卫兵纠察队。”
其实,陈北疆一眼就从队列中找到了王星敏。她那与众不同的穿着举止,特别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那种高贵气质和尊严感,使她像鹤立鸡群般地显眼和突出。
陈北疆那种永远一丝不变的冷静被动摇了,冰冷、秀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崔援朝说对了,这个人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而且,她好像太强大了,使她的敌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小丑。
“王星敏,红卫兵纠察队决定对你家进行抄查,主要是为了追寻失踪的流氓头子白脸的下落。他是你的哥哥吧?”
“是的。”王星敏平静地点点头。
“亲哥哥?”陈北疆好像很吃惊。这个气质高贵、容貌端庄秀丽的女孩子怎么竟会有一个当流氓头子的哥哥?
“是亲哥哥。我们兄妹感情很好。”
抄查一直进行到下半夜,有关白脸的材料一点儿都没有找到。只是抄检出不少属于“四旧”的古玩字画。现在,这些字画被堆在院子里,准备烧毁。
陈北疆始终没有动手翻捡一样东西,只是平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男红卫兵们在忙碌。
王星敏也很平静,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对着桌上那张自己的小照出神。后来,她似乎有些疲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当烧毁字画的火点燃时,两颗珠泪从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滚落到腮上。
“为什么要哭?心疼了?”陈北疆突然发问。
“是心疼。这些字画是很有价值的文物,是财富。你们,随便地点一把火就把它们烧掉了。”
“是你们资产阶级家庭的财产!”
“它们也属于民族,属于国家。”
“我们无产阶级认为这些都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垃圾,和你这资产阶级小姐的趣味截然不同。所以,我们不稀罕这些所谓的财富。”
“拒绝它们,是愚昧。”
“那么好吧,”陈北疆大声地对点火的红卫兵说,“把火熄灭。”然后,她逼视着王星敏的眼睛,毫无表情地说:“既然你很珍惜这些破字画,我可以把它们留给你。不过……”她转过身去,仰脸望着天花板,淡淡地说:“你必须作出交换。”
“可以。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同意。”王星敏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咱们就算说定了。”陈北疆痛快地说。
“你要求我用什么作交换?”
陈北疆突然又转过身,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王星敏的眼睛,低声吼道:“用你那资产阶级小姐的傲慢!”
“可以。我说过,我同意付出任何代价。你说吧,交换的办法是什么?”王星敏从桌边站起来,平静地说。
陈北疆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男红卫兵们,又把目光停留在王星敏的脸上。然后,她缓缓地说:“你,当着这些人的面,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光为止。”
“可以。不过,你必须出去。”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女人!”
“我还是无产阶级。”
“如果你不怕污辱了自己的人格,你可以留下。”
王星敏说完,开始解衣扣,她的头微微仰着,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射向窗外的夜空。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
当她脱掉衬衫,开始脱长裤时,男红卫兵们慌了,手足无措地想阻止她,又飞快地把头扭向一边。
一个大个子红卫兵狠狠地瞪了陈北疆一眼,说:“北疆,你,太过分了……”说完,他推门跑了出去。
王星敏还在脱着。长裤,内衣,内裤……一件件带着姑娘体温和肤香的衣衫落在地上。终于,她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赤裸着全身挺立在屋子中央。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赤身裸体,神态安详、傲慢;另一个,全副戎装,面色从容、镇定。
她们面对面地站着,不说话,但也绝不退让。
两个姑娘都很年轻、很美丽,不过,她们都不太像女人。
最后,陈北疆说:“王星敏,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想法?”
“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就是这样来到人间的。”王星敏从容地说,“我也请问,你有什么想法?”
陈北疆什么也没说。其实,当她面对着王星敏那光洁如玉的胴体时,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世界上最美丽的,莫过于光着身子的女人。
11
段兵把决斗地点选在五楼的教员休息室。
下午,他派人把屋里的杂物都搬了出去,只留下光光的四堵墙壁。
晚饭前,他让校医为边亚军检查了身体。他说,为了改造这个流氓,考虑让他干一些重体力活。校医报告说,除了左手两个手指骨折未愈外,那小子像狼一样结实。
晚饭后,安慧欣来找他,她哭着说,想死。他安慰她说,要死也得等到明天。送安慧欣出校门时,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这使他激动不已。
晚十点,他躺下睡觉,临睡前,他做了两件事。
一是嘱咐看押边亚军的红卫兵给边亚军送去点儿食物,让他吃饱,准备夜里十二点的提审。
第二件事,他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刘南征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晚有一项重要活动,万一不顺利的话,请刘南征帮助自己处理好以后的事。
“什么活动?”
“不必问了,以后你会知道的。”
电话打完以后,他立即扯断了电话线。刘南征再往这里打电话时,线路已经不通了。
十二时整,他准时醒了。洗了把脸,觉得精神很好,他轻快地踏了几个滑步,挥了几个摆拳。不错,可以出击了。
他亲自去提边亚军。那小子在课桌拼成的床上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醒,嘴里嘟囔了几句脏话,当他看清推他的是段兵时,立刻就全明白了。他什么也没问,麻利地穿好衣服。
在夜色中,边亚军的两只眼闪着绿幽幽的光,像狼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地爬上五楼,走进教员休息室,段兵关上门,插好插销,又用事先准备好的钉锤和铁钉把门死死地钉牢。然后,他打开窗户,把钉锤扔了出去。
于是,一切都封闭在门外了。门内,只剩下光光的四堵墙壁和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嵌在顶板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墙壁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非常白净,白得令人恐怖。
两个人相对地站着。沉默了一会儿,段兵说:“边亚军,你我是同学,可是我们绝对不是同一类人。我出生在进军大别山的征途上,四个月以后父母就牺牲了。刚刚懂事,我就问抚养我的刘伯伯,我的亲生父母是为了什么去死的。他告诉我,他们的死,是为了在中国实现正义和共产主义理想,消灭一切害人虫。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是为了真理和正义而生活的。
“可是,我们父母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却养活了你这样的社会蛀虫。你偷人的钱财,骗人的感情,夺人的贞操。社会上有了你们这种人,也就没有了正义。
“我们现在如果不能消灭你们,那么我们将来就没有能力在全中国真正地实现正义。
“所以,我决定单独和你决斗,要亲手打败你、消灭你。你过来,动手吧。”
边亚军没有动手。他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说:“你们的社会正义是什么?不错,江山是你们的老子打下来的,但是,由此就注定这江山必须由你们来坐吗?老子英雄儿好汉,谁打的江山谁来坐,这就是你们的正义?
“这种社会正义,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去偷、不去骗、不去夺,就永远也不能获得你们生来就得到的一切。
“我父亲的一生并不光彩,但是他聪明,他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也是从我刚刚懂事起,他就告诉了我这个秘密:正义是骗人的。人,必须利己。
“还有,你今天打死我,不过是失手打死一个社会蛀虫,是为了社会正义。我要打死你呢?就必须以命抵命。社会给我们提供的机会是不均等的,因而这种决斗,也就绝不是公平的。
“所以,你必须把门打开!我要走。”
他向门口走去,用力地拉门,门被钉得死死的,拉不开了。
段兵怔怔地看着他,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很久没有说出话来。忽然,他一把抓住边亚军的衣领,狠狠地说:“你说实话,你到底把安慧欣怎么样了?”
边亚军愤怒地把段兵推开,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样了?我用我的方式把她夺到了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右脸腮部就挨了重重的一记摆拳,身子往后仰,倒退了几步,一下子栽倒在墙角。
他扶着墙站起来,闭上眼喘了口气,然后用拳头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恶狠狠地说:“我先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得精光。然后,用我下贱的身体占有了她。告诉你,都说她是公主,其实,她和我玩过的其他女人相比,没有什么两样!”
段兵像一只狂怒的豹子,低声呻吟着,飞身扑过去。两只拳头冰雹般地砸在边亚军的脸上、头上。
那张曾经很漂亮的脸,先是红了,接着又肿了,然后喷溅出了不少的血,最后,完全变了形,就像一只冒着热气的猪肺。
边亚军无力地瘫倒在墙角,大口地喘着粗气。鼻腔里的血沫子随着呼吸喷出一串串气泡。
他又费力地爬起来,倚着墙角一点一点地挺直身子。两只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儿的眼睛里,射出一束束仇恨的光。
忽然,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腿一软,又瘫坐在墙角,脸微微扬起,头无力地顶着墙,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他好像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突然笑了:“告诉你,段兵,她还没长毛呢!”
段兵又凶猛地扑了上去,但是这一次他扑空了。那只垂死的狗一下子变成了狸猫,敏捷地侧身躲过了段兵的拳头,然后,两腿一齐发力,猛蹬在段兵的小肚子上。
段兵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像皮球一样被弹到屋门上,然后又被撞回来,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生命的本能使段兵迅速地支起身子,爬了起来。但是,他还没完全站稳时,边亚军已经一个跨步蹿到他的身前,用一个利索的背挎摔的动作将段兵抡起在空中,又平摔在地板上。
随后,边亚军用两脚发疯似的向段兵的头上、脸上踢着、踩着,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骂着:“老子玩了一个,再打死一个,够本了。”
段兵没有感觉到疼,只是大脑里面嗡嗡地响,意识似乎正在离他而去。嘴里苦咸,胸口闷胀,两只眼睛被浓稠的血水糊住了,睁不开,他只想睡觉。
就在要睡着的一瞬间,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一只正踹向他胸口的脚,就像溺水的人抓了一根救命的木头。他拼命地一拽,边亚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跌坐在段兵的身上。
段兵仰起上身,两只拳头一齐伸出,狠命地撞向那张丑恶的脸。
边亚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仰身栽倒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又都爬了起来。这一次,他们都没有贸然进攻,一人扶着一面墙壁,缓缓地向对方的侧面逼近,就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凶残而绝望地转着圈子。
段兵已不行了,腿、脚、手和大脑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整个身躯似乎仅仅被一根细细的线支撑着。这根细线就是一个念头:为了社会正义,绝不能死!绝不能死!
边亚军也不行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浑身的肌肉也都僵死了。但是他不愿死,为什么要死呢?他突然想起了上小学时的一件事。
一个同学捡了五分钱交给老师,受到表扬。他就向父亲要了一角钱,也交给老师。老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父亲是骗钱,你是骗荣誉。小学六年,他的外号一直是“骗子”。
想到这儿,边亚军哭了。他哭喊着、号叫着,又扑向段兵,段兵的身上、脸上又狠狠地挨了几拳。
段兵倚着墙,不再去徒劳地躲避对方的攻击,他只是挺着,坚持着不倒下去。其实,再挨多少拳头,对他都是一样,他只是想找准机会,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终于,他看清了对方的脸,就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拳击出去。边亚军被仰面朝天地击倒在地上。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边亚军又站了起来,他再一次顽强地扑上去,再一次拼命向段兵的身躯击打,又再一次被打倒在地……
边亚军第三次站起来,第三次扑上去。这一次,他不再用拳,不再用脚,而是用自己的头,用那颗早已不成形状的头向段兵的胸口猛撞了过去。段兵一声不响地栽倒了。他没有能够再爬起来。
那颗头还在奋力地撞,撞在墙壁上,还在撞……
12
周奉天带着宝安和顺子进了一家小吃店。
买了包子和馄饨,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周奉天开始布置任务。
“顺子,你去找两个人。记住,一定要见到他们本人,打听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
说完,他交给顺子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姓名和地址。顺子看过纸条,撕碎了填进嘴里,就着馄饨吃进肚子里,然后,他问周奉天:“这两个人是谁?干什么的?”
“你不用管,找到他们就知道了。”周奉天瞪了顺子一眼,说,“如果他们处境不好,一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这件事,我立过誓,一定要办周全。”
顺子和宝安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周奉天叹了口气,又说:“北京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找到这两个人,我们就去外地,先把眼前这股风躲过去再说。”他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说:“你的动作一定要快,三天之后,陈成他们就会到处搜捕我们。也许,他现在已经后悔了。”
“行,我现在就去。”顺子站起身。
“我和宝安去找路费。后天晚上,咱们在菜市口浴池见面。”说完,他递给顺子二十元钱,又叮嘱说,“如果找不到人,千万不能把姓名和地址告诉任何人,也千万不能说是我在找他们。”
顺子从饭馆出来时是十点钟。他先到了新街口,登上22路公共汽车,一个来回以后再回到新街口时,身上的钱已经增加到六十几元了。此时已近中午了。
他走进商店,在工艺品部买了一把蒙古餐刀。这种刀刃口锋利,刀面上有两道很深的出血槽,只有行家才用这种刀。
十二点半,他出现在钢铁学院的宿舍楼前。大学生们都午睡了。他装成在找人,挺焦急地东张西望着。楼前和楼道内晾着不少衣服,他选中了一身柞蚕丝的旧军服,从容地把它摘下来,仔细叠好,揣进怀里,然后,好像是找人未遇,挺失望地走了。
一点半,他走进护国寺浴池,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甜甜地睡了一觉。五点整他走出浴池大门时,已经是一个颇有气派风度的红卫兵小将了。他走了将近一站路。到平安里的一家小饭铺去吃饭。以前他经常在这家铺子吃饭,看上了一个挺俊俏的服务员。那姑娘常穿一件高领的红毛衣,把脸蛋儿衬得红红的,姑娘比顺子大五六岁,但他喜欢她的红脸蛋儿。
姑娘不在。
“大姐,她歇班?”他问另一位服务员。
“她,谁呀?”
“就是,那个……经常……”
“噢,你问的是她呀!走啦,全家都被轰回老家去啦!”
“怎么轰回老家去啦?”
“她爸爸妈妈都是特务,家里藏着电台呢!”那个服务员把嘴凑近顺子的耳朵,挺神秘地说,“你说多悬哪!一个特务在咱们这儿当服务员,下毒的机会多着呢!你看她装得多么像,蔫蔫地不说话,心里可都是鬼。真吓死人了!愣是跟特务在一起待了几年,嘻嘻,还是‘文化大革命’好!要不……没准儿……”
“好个屁!”顺子愤愤地走出饭铺,一转身,钻进平安里附近的一条小胡同。
在暗影里蹲了好一会儿,他的猎物——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红卫兵才左拐右晃地出现在胡同里。顺子突然从暗影中钻出来,一手抓住车把,另一手把蒙古刀顶在红卫兵的嗓子眼上。
“借你的车用用。”手上稍微加了点儿劲,刀尖就自己钻进了肉皮里,血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你是……”红卫兵吓慌了。
“少他妈的废话,快下去。”顺子夺过车子,骑上走了。临走,他回过头去喊了一句:“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个小时以后回来。别他妈的走远了,让老子找不着你。”
晚九时,顺子按地址找到了第一个人的家。
老江湖骗子开门吓了一跳,门外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红卫兵,手里还攥着一把雪亮的蒙古刀。
“边亚军在家吗?”
“早让你们抓走了。”
“关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现在,哪儿都能关人,戴着红箍就能抓人,谁知道他被哪个殿里的阎罗抓走了?”
顺子一把抓住老江湖的衣领,蒙古刀顶在他的嘴唇上:“老丫头养的,你不说实话,我把你的舌头剜出来,快说!”
老江湖吓得浑身发抖:“在……在学校。小作孽的想跑,在北京站被抓住了,打了个半死。后来被学校领回去了。”
“走,带我去学校,你儿子有人命大案犯在老子手上了!”
夜十一点,老江湖和顺子一前一后向边亚军的学校走去。老江湖一边走一边回头,怕那个浑小子趁着夜暗从背后给他一刀。
13
凌晨一时,西城区某中学的教学楼平台上出现了两个黑影。个子稍高的是宝安,他不言不语,两眼总是阴沉沉的。
另一个人,是周奉天。
他们在平台西侧站住了。在他们的脚下,是一个财宝的世界。附近地区抄没的家私,全部堆放在下面那间大教室里。
周奉天把绳索的一端固定在平台漏水口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宝安抓住绳索,一寸一寸地把他放下去。临近窗口时,他不慎踢碎一块窗玻璃,声音很响。两个人立即停止动作,身体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
没有人听见这响声。夜太深了。
周奉天下到窗台上,站稳了身子。然后,他掏出一卷胶布,贴在玻璃上,用匕首柄用力一击,玻璃碎了,但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把手伸进去,拔开插销,推开窗子进到室内。
半个小时以后,当他再回到平台上时,衣兜里揣满了东西。
“怎么样?”宝安低声问。
“值钱的东西不少,现金不多。”
“够吗?”
“不够!”
“那就再找一家?”
“走!”
走进一条僻静的胡同,周奉天递给宝安一件东西,说:“你留着玩吧。”这是一个纯金制成的小八音盒,只有墨水瓶那么大。
宝安打开盒盖,一个光屁股的小天使弹了出来。随后,响起了安魂曲的旋律。
夜真静啊!和谐、安详的乐曲在夜色中荡漾着,飘散开去。
“奉天,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宝安问。
周奉天没有说话,默默走了一会,才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只能走到哪步说哪步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鼻音很重。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不干也不行,人家非要让我死,总不能干等着让人家打死。走上了咱们这条道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找个机会洗手呢?”宝安说。
周奉天笑了:“这是一条下坡路,从上往下跑,收不住脚。腿脚利索的,能多跑几步;脚底下稍一拌蒜,就会摔个头破血流。跑得越远,也就跑得越快,摔得越狠。”
宝安也笑了:“奉天,那么,有没有人能一直跑到坡底,又站稳了脚呢?”
周奉天摇摇头:“这条长路没有尽头。”
走着走着,宝安忽然停住脚步,说:“到了。”
周奉天抬头看了看,一扇很有气派的朱漆大门。
14
刘南征接到段兵的电话,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电话就断了,再往回拨电话时,线路已经不通了。他正纳闷,陈北疆来了。
聊了一会儿闲话,陈北疆说起王星敏。她说:“王星敏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已经很难翻身了,所以就拼命读书,妄图在知识上和精神上压倒我们。因此,我们不仅要在政治上彻底战胜她们,而且要在精神上、气质上战胜她们。”
刘南征问:“王星敏的气质很好吗?”
“是的,就像一尊女神。”
“我们应该怎么办?”
“摧毁她的意志,使她永远丧失尊严。”
“就像对付女流氓那样,把她扒光了打吗?”刘南征吃惊地问,“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对。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就是要让她们自贱自弃,自己毁了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刘南征说:“北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什么词?”
“亵渎神明。”
送走陈北疆以后,刘南征上床躺下,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又一下子惊醒了。
不好,段兵肯定要出事!
他太了解段兵了。段兵的父母阵亡以后,刘家收养了他,从小与刘南征相伴长大。他为人正派、诚实,有时甚至非常倔强,只要他认为是正义的事,豁出命来也要干到底。
五九年,刘伯伯和老伴分手,另娶了一个年轻的文工团员。刚上五年级的段兵愤怒地给刘伯伯写了一封绝交信,自己搬着行李随刘妈妈走了。为这件事,老头子在婚宴上还哭了一场。
必须马上找到段兵。刘南征叫醒几个人,开着学校的吉普车向城里赶去。
此时,已是凌晨一时了。
顺子和老江湖赶到学校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看押人犯的红卫兵在熟睡中被唤醒,很不耐烦地说:“边亚军是重犯,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带走。见一面也不行。明天,等头儿来了再说吧!”
顺子声色俱厉地说:“边亚军是上边一场重大斗争的重要人证。无产阶级司令部急着要找这个人。出了事,你能负得起责吗?今晚可以不带走人,但现在一定要见他一面。”
那个红卫兵被如此重大情况惊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慌张地穿好衣服,立即去找边亚军。可是,人已经不见了。
有人说,头儿把边亚军带走了。可是头儿呢,也没了踪影。
二十几个在校的红卫兵都慌了,乱哄哄地到处找,但踪迹全无。有人回忆起,段兵今天的行为很反常,又是让人给边亚军看病,又是给他送吃的,闹不好,是他私放人犯,隐匿重要人证吧?
人们一下子卷入了一场重大的阶级斗争,紧张得不知所措。顺子在一旁又是要打电话向中央报告情况,又是威胁说:“人跑了,你们都是同谋。”火上浇油使气氛更加紧张。
急中生智,有人说,下午段兵让人收拾了五楼休息室,会不会藏到那儿去了?
当人们终于把门撬开时,都惊呆了。
日光灯明晃晃地亮着。四面雪白的墙壁上,布满了血迹。
地板上,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人体。一具,侧身倒在墙边,面朝里,像是睡着了似的。另一具,倒在窗下。窗子已被推开,窗台上都是血。看得出,他曾经想要从窗户里跳出去。幸亏他又及时地昏死过去,这是在五楼!
地上全是血水,使人无法下脚。这是两个人的血,流淌到一起了。
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老江湖愣了半天,才发疯似的跑到窗前,伏在那具人体上号哭起来。
顺子走过去,照着他的肋叉子狠狠地给了一脚:“老狗操的,还不快去找车。耽误了事,我要你的命。”
吉普车开到校门口时没有减速,差一点儿撞上从校门里面出来的一辆三轮车。刘南征从车上跳下来,看到三轮平板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像是已经死了。他的心猛地一紧,惊问道:“段兵?”
“边亚军。被打死了。不过,他也打死了他们一个人。”押车的红卫兵一边回答着,一边催着蹬车的老头儿快走。
刘南征看清了这个人:细高个儿,穿着一身柞蚕丝军装。五官还算端正,但眉宇间却透出几分狡诈和流气。
这个人绝不是红卫兵。三轮车走远了,刘南征沉思着钻进吉普,开进学校。
段兵被人们用一块大黑板抬下了楼,停放在楼前的操场上。战友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他是罪犯,还是英雄。
15
他这两天正在犹豫,走还是不走。
他是个画家,解放以前就很有名气了,特别是在东南亚的侨胞中,他的画是人们争相收藏的热门货。
全国解放时,他不顾人们的劝说,带着两个儿子留在大陆,而老婆却带着女儿去了香港。
解放以后,他曾经振奋过,但是政治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峰,接着又是低谷。“文化大革命”则使他产生了彻底的绝望感。
他已经老了,他的事业再也经不起岁月的蹉跎了,走吧,向南,偷渡港澳。每次下定决心要走,都使他心酸落泪。他舍不得祖国的山川美景,舍不得温馨的故土,更舍不得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朋故旧。离开祖国,事业也就彻底完结了。
家已经被抄了几次,自己用毕生心血和全部家私收藏的字画精品被胡乱地堆放在潮湿的小南屋里。屋门还上了锁,贴了封条。
幸运的是,自己准备的那笔路费还安放在院内的青砖下面,数目不多,但是偷渡港澳用来买路,是足够了。
上半夜红卫兵又来翻腾了一次。刚走,下半夜又来了一拨,这次一共是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刀。
“我这家已经被抄过十八次了,连老鼠洞都捅过几次,你们还来干什么?”老画家气愤地说。
“他们抄他们的,我们抄我们的!”
“你们可不能撬那个锁呀!门上有封条,你们开了封,我可吃罪不起呀!”
“我们也有封条。他们可以贴,我们也可以贴。这年头,谁都是齐天大圣。”
“你们手脚轻点,那些都是古画儿。”
“我们不稀罕这些破画,我们要找钱。”
“你们是什么红卫兵,简直就是强盗!”
“老头儿,眼力不错,我们就是强盗。”
“那你们滚出去!滚!”
“可以。给了钱,立刻就走。”
“我是穷画家,没钱。”
“那好吧!我们要往这些画儿上撒尿啦!”
“别,千万别!我老头儿求求你们了。”
“那就快拿钱!”
第二天,老画家把在大学里闹革命的两个儿子招回家。
父子三人商量了一天,哭了一天,最后下了决心,走。
路费少了五百元。老画家从小南屋里拣出一个画轴,叹了口气,说:“拿它买路吧!”
16
王星敏不吃、不喝、不哭,只是看书和睡觉,三天了。第四天,崔援朝来看她,发现她瘦下去一圈儿。崔援朝似乎也瘦了,眼窝儿黑黑的。刚一进门,她就哭了:“星敏,我家也被抄了。昨天晚上,机关造反派来了好多人,整整折腾了一宿。”
“是吗?你爸爸不是革命的老干部吗?怎么也被革了命?”王星敏从床上坐起来,淡淡地问。
“他现在是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已经被隔离审查了。”
崔援朝抹了抹眼泪,坐在椅子上。
王星敏给她倒了一杯水,没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什么可说的。
过了一会儿,崔援朝没话找话地说:“他们把我父亲的笔记本都拿走了。有几十本,是他参加革命几十年的工作记录。”
王星敏看着崔援朝的眼睛,十分平静地问道:“你没想办法作出交换吗?”
“用什么去交换?这怎么可能呢?”崔援朝不解地问。
“用你们高干子女的傲慢!”王星敏站起身来,把脸转向窗外,“造反派没有逼着你脱光衣服吗,当着许多男人和女人的面?其实,你的裸体应该更好看,更有交换价值,金枝玉叶嘛!”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又接着说:“你们在抄我家的时候,逼着我这样做,我遵命了,就为了一些字画,一些打算献给国家的字画!”
她的眼眶里溢满泪水,她把脸仰起,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星敏,你就别说了。我已被红卫兵总部除名了。现在,咱们是一样的人了。”
“一样?怎么可能呢?”王星敏冷笑了一声,“我想了三天,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们逼着我那样做,不是什么恶作剧,而是出于很深的、很强烈的阶级意识。我们都是和共和国一同出生、一同长大的,但是在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鸿沟。这条沟,是上一辈人留下的。我们这一代人,很难填平它。”
又坐了一会儿,崔援朝要走了。临走前,她说:“陈北疆可能还要带着人来,也许就在今天晚上。星敏,你躲一躲吧!”
“我不躲。衣服都被扒光过了,我还怕什么?还能开膛破肚地看看我吗?”
有人敲门,顺子来了。
17
一九六六年九月初的一个午夜,在北京市少年宫的一间会议室里,正在召开一个极秘密的红卫兵干部会议。
会议的参加者仅限于各学校红卫兵的主要领袖。
会议召集人是个颇有政治家风度的年轻人。据传闻,运动开始以后,他一直与上面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的很多想法和建议,都是直接来自上面。
他压低嗓音向与会者报告了当前局势:“在‘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下,市民阶层迅速地走上了造反舞台。他们矛头向上,表面文章是造党内走资派的反,实质上,是要打倒共产党的所有老干部……”
去他妈的,什么阶级斗争,什么继续革命,统统是扯淡!
陈北疆生硬地拒绝了刘南征要用汽车送她回校的好意,独自骑着自行车离开少年宫,向后海方向慢慢地骑着。现在,她有许多问题需要认真地想一想。
她真恨,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他们,是一群蝇营狗苟的流氓,没有头脑,没有廉耻,只知私利,就像一大堆混了群的蚂蚁,互相争杀、吞噬而毫无目的性。他们需要领袖,需要纪律,需要统治。
自己,就是担负这种历史使命的统治者。
陈北疆想,如果自己能取得至高的权威地位,一定要以绝对的个人意志统治世界。别的一切人,都必须绝对服从。
陈北疆来到景山后街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了。
一大群农村中学的红卫兵挤在路口,他们是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的。一个个兴奋、紧张、呆头呆脑的。
群氓!陈北疆在人群前面停下来,愤愤地想,检阅?哼!
人家就出来十几分钟,挥挥手。你们几十万、上百万人要等上一天,欢呼、跳跃,幸福得掉眼泪。这就是我们的民族?
路口已完全被堵死,陈北疆不想绕道走。她对着人群怒喝一声:“让开!”
人们惊愕地望着她,挤得更紧了,没有人给她让开道。
“让开!”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她的声音很低,也很平静,但是挂在车把上的武装皮带已经拿在了手里。
人们还是没有让开道。
啪!武装带重重地落在一个壮小伙子的头上。小伙子留着个马桶盖式的分头。他先是下意识地捂住头愕然地看看自己的同伴们,又看看陈北疆,然后又不知所措地不动了。
人们都愣住了,没有一丝反应。
武装带再抽过去时击中了小伙子的面门,前额的皮肤绽开一道口子,血水喷了出来。
人群有了反应。没有人再敢说话、喧哗,鸦雀无声。
武装带第三次抡过去,击中了小伙子的后脑勺,他身体向前一倾,一下子跪在地上,双手仍然护着头。
第四次,第五次……当他挨了第八次抽击以后,才哭出了第一声。
人群退缩了,让开一条通道。陈北疆平静地捋了一下耳边散乱了的秀发,缓缓地推车从人群中走了过去。
在她的身后,没有人说一句话。
第二天,陈北疆决定释放关押在学校里的全部流氓、小偷。
政治形势的发展,使红卫兵再也没有精力承担这部分社会责任了。释放以前,她要逐个地再审一次。
第一个人被带进来了。他是北城地区小有名气的玩儿主。他仰着脸,梗着脖子,一副宁死不屈的劲头儿。
陈北疆也没问话,狠狠地一皮带抽在他的脸上。
“以后还玩不玩了?”她问。
“玩!”他答。
又是一皮带,鼻子破了,流出了血。
“还玩?”
“玩!”
皮带劈头盖脸地抽过去。十分钟后,陈北疆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还玩吗?”
“玩!”
“好吧,你回家去吧!实在改不了,那就玩吧!”
第二个人,是南城地区著名的佛爷。他一进门立刻就下跪磕头,还用手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赌咒发誓地说,以后再也不敢长第三只手。惹得围观的红卫兵们都大笑起来。
陈北疆也笑了。她很和气地对佛爷说:“这些日子多有得罪了,请你包涵吧!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以后要是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大姐您就尽管发话,我两肋插刀……”
最后一个被带进来的是个圈子,这时已是深夜,审问者只剩下陈北疆一个人。小姑娘才十四岁,怯生生地一步一步挪进门,浑身直哆嗦。
陈北疆把门关上,命令小姑娘:“脱,把衣服脱光!”
她顺从地脱了衣服,团在手里,挡着下部羞处。
“把衣服扔在地上,手背到后面去!”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照办了。她低垂着头,两肩竭力向前耸着,好像要把自己暴露着的身体包藏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地上。
陈北疆审视着这具完全裸露在自己眼前的躯体,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慢慢地走近小姑娘,突然伸手抠住了她的下部,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
“说,搞过几个男人?”
“没……没搞过,就是……让一个人摸过。”
小姑娘吓得缩成一团,几乎要瘫倒在地上。陈北疆紧紧地搂住她,自己的体内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潮动,紧张、兴奋、急不可耐,过了很久,才逐渐平静下来。
小姑娘穿衣服时,陈北疆才突然发现,她的身体是那么脏、那么丑。除了刚刚发育的两只乳房微微隆起以外,全身的其他地方和大男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她感到一阵恶心,想呕吐。
放走小姑娘以后,她忽然想起了王星敏,她才是个真正的女人。
18
父亲好几天没有回家了。陈成给父亲所在的机关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找到他。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一本正经地告诉陈成,你父亲在机关参加运动,暂时回不了家。陈成预感到,父亲可能要出事。
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来到学校找他。他神态平和、安详,乐呵呵的,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陈成稍微安心了一些。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到学校来过,今天怎么就突然地来了呢?
父子俩围着后海和前海转了两圈,天完全黑了以后,他们在前海岸边的一块条石上坐了下来。
父亲默默地抽着烟,两眼望着水面出神。坐了很久,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白酒和一包加工成薄片的牛肉,对陈成说:“儿子,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爸爸要和你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喝一次酒,谈谈心里话。”
说完,他打开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陈成接过酒瓶,也照样儿喝了一口。酒是辣的,吞进肚里浑身发热,不一会儿,脸就红了。但是,酒并没有使他兴奋起来,他只是想哭,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这样慈爱过。
“儿子,我的罪名已经定了,两条。一是反党,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处理彭德怀,我给中央写过信,为他鸣不平;二是生活方面的事,有人揭发我搞过十几个女人,是腐化堕落分子。
“搞女人,我承认,但不是十几个,只有一个。机关造反派逼我说出她的名字,我没有说。本来就已经害了人家了,不能再害得她无法生活下去。
“至于反党,我绝不能认这个账。党内许多高级干部对处理彭德怀的问题有看法,只不过他们不愿公开讲出来,而我却讲了。”
说完,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酒喝完了,他站起身来,用力把空酒瓶扔进水中,酒瓶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沉到水底下去了。
父亲笑了起来:“你看这酒瓶子,一根直肠子,灌满了水就得沉底。我们这些人也是直肠子,遇到事情不会打个弯儿,结果是吃了亏。有的人一生都在作假,吹吹拍拍的,现在反而是走红吃香。儿子,多学着点吧!别学爸爸,也别学那些小人。”
父亲临走时,把自己的大英纳格手表留给了陈成。他笑着说:“这玩意儿不错,走得准,从来也没骗过我。不像政治那东西,没有什么准头,闹不清什么时候就快了,就慢了,有时候,还掉过头来走。”
说完,他又笑了,笑得爽朗、开心。
第二天,他就死了。
造反派没有打他,只是逼他交代问题,整整围攻了一天。当晚,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杀了。他用的是裁纸刀,先是把腹部切开了,肠子流了一地,然后才是刺中心脏,手法准确有力。
当年,在洪湖苏区打白匪军时,他是以玩梭镖出名的。
事后,有人说曾听见他在办公室里笑,笑声很大,好像笑得很开心,但是不知他在笑什么。
陈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他甚至还和机关造反派的头头握了手。
那是个女人,一个满脑子都是政治,张嘴就是政策的女人。
陈成贴出了退出红卫兵组织的声明,揣着一把匕首走出学校。
校门外,周奉天和宝安、顺子在等他。
“陈成,你不能蛮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奉天用身体拦住陈成,压低声音说。
“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办,不用你管。”陈成没看周奉天一眼,脸绷得紧紧的。
“看你是条汉子,我想管。”周奉天又往前逼了一步,“告诉我,陈成,怎么帮你的忙?”
“不用。”陈成侧开身子,绕过周奉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九时,造反派的女头领和一个女伴走出了机关大门。她们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谈着,下了便道,正要骑上车子时,暗影中闪出一个人拦住了她们。
这个人眼睛里冒着火,手里紧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说,我父亲为什么会死?是谁逼的他,谁害的他?”
女人惊恐地向后退着,声音颤抖地说:“……小成,你冷静一点儿……他是自杀……”
“打白匪的时候他怎么不自杀?过雪山草地,几天吃不上一颗粮食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自杀?现在他倒自杀了,到底是为什么?是谁陷害他,逼着他自杀的?你说!”
“小成,你冷静一点儿,你父亲,是畏罪……”
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她的身后又闪出几条黑影。一把锐利的蒙古刀一下子就刺进了她的腹部。她哎哟了一声,摔倒在马路上。手上扶着的自行车也摔倒了,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女伴吓得惊叫起来。一把又粗又长的刮刀顶住了她的脸:“你要敢叫唤,我戳烂你的舌头!”
二十年以后,陈成仔细地研究了父亲的日记,才隐隐约约地猜到,那个女人,就是父亲“乱搞”过的唯一的女人。
他挺为父亲遗憾,竟“搞”了这么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
19
王星敏不同意和周奉天他们一起去外地,尽管顺子一再花言巧语地劝说,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躲到外地去呢?”
但是周奉天清楚地意识到,王星敏一定会遇到麻烦。因为,与她作对的也是个女人,而女人是最会记仇的。
他决定去找陈北疆。陈成认识陈北疆,愿意从中调停一下。
在后海中学红卫兵总部看见陈北疆的第一眼,周奉天就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恐惧。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竟是个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他觉得在这个姑娘身上,有着一种超人的决心和意志,有着一种天生的驾驭一切的气质。
“你们是王星敏的什么人?凭什么我一定要按你们的要求去办呢?”当陈成很婉转地说明来意以后,陈北疆冷冷地问。
“我们是她的朋友。我们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被人任意欺负而不管。”周奉天强硬地说。
“你是谁?”陈北疆轻蔑地看了周奉天一眼,问道。
“周奉天。”
“流氓头子?”
“过去是,现在也是。”
“你要干什么?来打架?”
“来求你高抬贵手,放过王星敏。”
“是她让你来向我提出请求的吗?”
“她并不想求你。是我,我求你帮个忙。因为,我起过誓,一定保护好王星敏。”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绝不会放过你!”
“挺有意思的。请问,你打算怎样报复?”
“选择一种你最害怕的报复方式。”
“你怎么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因为你已经在王星敏的身上用过了。”
“脱光衣服,给男人看?”
“不仅如此。”
“还要干什么呢?”
周奉天犹豫了一下,咬咬牙,狠狠地说:“轮奸。”
陈北疆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默想一下,然后用极为平常的语气缓缓地说:“你记住,我今天已经认识你了。以后,我还要抓住你,然后打死你。”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当然,在打死你之前,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哭叫声。”
“那好嘛!咱们两个人都发过誓了,是吗?”周奉天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杀机,像锋利的刀一样刺向陈北疆。
“是的,我会遵守自己的誓言的。”陈北疆仍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天,天气很热。秋老虎发威,太阳发着狠地烧灼着大地,似乎地球上的一切水分都被它烤干了。但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很冷,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冷得浑身发抖。
陈成抬头看着天上。一片看不真切的黑雾正掠过太阳。他认出来了,这片黑雾就是命运。
20
王星敏意识到自己被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早晨,她长跑回来时,隐约地感觉到树篱后有人在冲她指指点点的,好像还听到他们在说自己的名字。
整个一上午,不断地有人朝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但是没有人进来。
下午,母亲支派她去副食店买酱油。进店门时,她突然感到后背上一阵灼痛,好像是远处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刺中了她。她回身来,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人,看见了那双美丽而又平静的眼睛。
那是陈北疆。
两个姑娘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陈北疆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晚上,有人上了房顶。他们小声地说着话,还不断地来回走动,头顶上不时传来屋瓦的断裂声。
王星敏摊开高等数学课本,开始做习题,整整做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题都做错了。
她笑了,笑自己。
陈北疆也是一夜没合眼,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棵树下,任凭露水浸湿了头发和衣衫,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小院内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子。
她知道在那扇窗子里面的王星敏正在干什么。她仿佛看见了王星敏那瘦削的肩膀、那秀美的头发和端庄、美丽的面容,看见了她全神贯注地做习题的神情。
她的眼角湿润了,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进嘴角,是咸的。她太爱王星敏了。如果王星敏能够顺从自己,听从自己的摆布,那该多好啊!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珍爱她、保护她,为她牺牲一切。
可是,本能又告诉她,王星敏不仅不会顺从自己,而且还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她那种自强不息的意志、自尊自重的品格、独立不羁的精神以及绝不向强权低头的傲骨,不都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吗?
爱不成就恨,得不到的就毁灭掉。陈北疆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心情平静下来。
天快亮了,周奉天快该来了吧?
刘南征和陈北疆站在一起。前半夜,他蹲在树下睡着了。
现在,他毫无睡意。他贴近陈北疆,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陈北疆似乎没有察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北疆,”刘南征吭吭哧哧地说,“我有一个愿望,非常强烈,逼得我不能不告诉你。”
“什么愿望?”陈北疆淡淡地问。
“我想……想吻你。”刘南征憋得一脸通红,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可以。”陈北疆的眼睛仍然注视着王星敏的窗子,冷漠地说,“但不是现在。”
“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打死周奉天。”
“你说,他们会来吗?”
“已经来了。”
“在哪儿?”刘南征操起垒球棒,紧张地向胡同两边张望着。
“不知道。但是他们肯定是来了。”
周奉天确实来了。另外,他还带来了七个人。除了顺子和宝安,其他五个人都是北城玩儿主中的亡命徒。他估计陈北疆一定会在王星敏家的附近等他上钩,但是没有想到,刚刚走进胡同就被包围了。身后,是田建国带着的二十几个红卫兵,死死地堵住了胡同口;前面,站着虎视眈眈的刘南征和陈北疆。这两个人的身后,还有二十几个人。
此时,天已大亮了。
周奉天的人迅速散开,分成两排紧贴在胡同两侧的墙上,拔出刀子逼住从前后两个方向迫近的红卫兵。
三军对峙,两面夹击,形势对周奉天非常不利。
周奉天双手一抱拳,微微躬下身子,向陈北疆作了个长揖说:“陈大姐,我再求你一次,放过王星敏。”
“谁是你的大姐?臭流氓,我们是红卫兵爷爷。”刘南征横眉立目,低吼着。
“好吧,就算你们是爷爷。”周奉天顺从地说。
“周奉天,你过来。”陈北疆命令道。
周奉天向前迈了几步,手下的人也随着他往前移动,握着刀,瞪着眼,身子紧贴着墙壁。
“再过来一点儿。”陈北疆晃了晃手中的武装带,又命令道。
周奉天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昨天你才刚刚立下了誓言,为什么今天又嘴软了?”陈北疆讥讽地问道。
“我怕了。”周奉天低着头,小声说。
“陷得太深了吧?”陈北疆抡起皮带向周奉天抽过去。沉重的铜扣砸在他的头上,血水立刻就顺着鬓角流到脸上。
周奉天没有闪躲,又低着头:“我是害怕了。”
“我操你妈,陈北疆!”当陈北疆再次抡起皮带时,站在墙边的宝安突然怒骂了一声,挺着大号刮刀向她扑来。
刀尖离她的心口还有几寸远时,宝安被刘南征的垒球棒子击中了头部。他踉跄了几步,一下子扑倒在刘南征的脚下。
他又挣扎着站起来,血红的眼睛怒视着刘南征,咬着牙缓缓地骂出几个脏字:“我操你们红卫兵的妈。”
垒球棒子横着抡在他的左脸上,他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墙角,嘴里流出血沫子,半个耳朵卷了起来,那双血红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瞪着刘南征。
陈北疆平静地看着周奉天,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周奉天看看宝安,又看了看身后的弟兄们,痛苦地说:“好吧,我跟你们走,听凭你的发落。”
说完,他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侧身绕过陈北疆和刘南征,向胡同中走去。
陈北疆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她对刘南征说:“先把他带到你们学校去,好好地收拾他。”
刘南征会意地点点头。
临走前,陈北疆又看了一眼那几个仍持刀贴墙而立的流氓,示意田建国带着人留在这里。田建国一挥手,二十几个红卫兵立刻持枪舞棒地拥了上去。
兵分两路,终于使红卫兵丧失了一次打死周奉天的机会。
两年以后,当他们再次得到这种机会时,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三分钟以后,在胡同外面的大街上和胡同中间王星敏的家门前,几乎同时发生了恶斗。
走出胡同口,周奉天立刻就加快了脚步。一个高个子红卫兵紧追几步,伸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周奉天带着他又往前挣了几步,猛地转过身来,对准他的胃部狠狠地蹬了一脚。
大个子“哎哟”了一声,跌倒在地上。紧接着,周奉天从腰里拔出一把大号刮刀,一刀将第一个冲上来的红卫兵刺倒。然后,他往后退了几步,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高举在头顶上,对着乱成一团的红卫兵们大叫一声:“谁也别动!”
“炸药。”有人惊叫了一声,往后退缩。
刘南征举着垒球棒,向周奉天扑过去。
宝安那张被血水抹花了的脸,那双喷射着仇恨的红眼睛,都让田建国感到一阵恐惧。他示意自己的人往后稍微退一点儿,同时,自己也退了半步。
心理上的这一丝胆怯立即被对方利用了。
就在田建国刚要向后退而还没抬脚的瞬间,宝安和顺子大喊了一声,两把尖刀同时向他扑了过去。田建国在慌乱中用手挡刀子,手掌一下子被刺穿了。身边的另一个红卫兵被刺中脖子,眼一翻,跌倒在墙脚根下。
顺子身后的那五个亡命徒,像五只恶狼似的扑进人群。
刀光、鲜血、惊呼、惨叫……
胡同太窄了,拼命往外逃跑的人挤成一团,身后,是紧紧追过来的七把带血的刀子……
谁也没有来得及抵抗。
在刘南征扑过来的同时,周奉天把小瓶里的浓硫酸甩进了人群。顿时,人群乱了。
刘南征的脸上、胸前一阵灼热,左眼角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眼前一片火光,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周奉天的那把大号刀子刺向他的胸口。
陈北疆没有一点儿慌乱的神情。手背上沾了几滴硫酸,钻心地疼。这反而使她感到很舒服,心情也莫名其妙地愉快起来。疼,能使她保持冷静。
她挥舞着皮带,像抽打那些跪在自己脚下毫无反抗力的小流氓似的,向凶猛扑上来的周奉天抽过去。只一皮带,周奉天的刮刀就被打掉在地上。
在她身后的胡同里,七只红了眼的狼号叫着冲了出来。
自己身边的红卫兵们已开始四散逃跑了。
她挽着刘南征的胳膊,平静地说:“我们也该走了。”
事后,陈北疆安慰刘南征和田建国说:“在打群架方面,我们还远不如这些流氓。一是心软手也软,而对方是心黑手狠的;第二,我们还是一支没经验和少训练的队伍,而对方几乎就是职业杀手。没有关系,我们以后也会强起来。”
的确,两年以后,刘南征们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而且,在打砸抢中也逐渐形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涌现出一批心和手都黑透了的打手。但是,到那时,他们已经是迹近流氓了。
21
大家都按约定的时间来到北京火车站。一共是五个人:周奉天、边亚军、顺子、宝安和王星敏。本来,陈成也要来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一个人去了上海。
列车是红卫兵大串联专列,直发大西北的兰州。王星敏的计划是先西北再西南,然后经广州去上海,再从上海乘船去东北,绕国土一周。其他人对于去什么地方无所谓,跟着王星敏走就是了。
车上挤满了穿着土黄军服的红卫兵小将,行李架上和座椅下都是人。宝安用肩膀和怒骂开出一条路,终于挤上了车。顺子掏出自带的通用钥匙打开一间乘务员室的门。
小屋仅三平方米大,但是与车厢内那哄乱的气氛相比,显得格外清静。一共有两个睡铺,王星敏独占了上铺,四个汉子挤在下面。
车开出北京站以后,乘务员来了。他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和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吓得立刻关门退了出去,一直到火车在兰州站停稳了的时候,他再也没露过面。
同一列火车的另一节车厢里,十几个红卫兵领袖坐得也很舒服,他们是在列车没有放人登车时,提前在车上占好了座位。他们中间,有陈北疆、刘南征、段兵、田建国和安慧欣。
陈北疆独自占了一个三人座椅,斜倚在车窗前,看着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地向后移动,火车缓缓地开出了北京城。
她不禁一阵心醉,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泪。她爱北京,因为,这里不仅是整个民族的中心,而且,王星敏还在北京。
火车急驰在西部的崇山峻岭中和广袤的原野上时,她一直在想着王星敏。
乘务员室内,几个人边吃香蕉边胡扯着。顺子说,咱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个代号。大家都说好。
周奉天笑着说:“顺子就叫狐狸吧,边亚军是狼,宝安是豹子。我,当狗熊就行了。”
大家都笑。顺子说:“星敏姐呢?叫凤凰吧!”
正在上铺看书的王星敏冷冷地说:“我是麻雀,四害之一。”
刘南征和段兵凑近陈北疆的身边,低声告诉她:“最近,老红卫兵们发起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
“幼稚。”陈北疆冷冷地说。
窗外,是一片广袤、荒凉的黄土地。
在兰州火车站,陈北疆恍恍惚惚地似乎看见了王星敏。
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潮水般的人流把一切都淹没了。
这些人,蝗虫般的人,她真恨。
22
她们再见面时,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了。
那天,在山西和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上,隔着一条窄窄的清漳河东源,相向走着两支徒步进行长征串联的队伍。从他们的袖章上看,都是首都红卫兵。
王星敏、周奉天等五人刚刚走过邢台地震灾区,绕道邯郸,溯清漳河北上,向大寨进发。
陈北疆和刘南征等五人是从大寨出来后,沿清漳河南下。
陈北疆说:“在太行山上找一块合适的地方,先做一段时间发动群众的工作,准备将来上山打游击。”
两支队伍相遇在溪涧的最窄处。山涧深、溪流急,虽然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一颦一笑,但是谁也无法越过去。
边亚军眯着眼看看段兵,又看看安慧欣,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走了。
周奉天几乎没有用正眼看对方一眼,低着头,扬了扬手,算是打了招呼。
宝安和刘南征互相怒视了几秒钟,然后,各自走开了。
顺子捡起几块石头向对岸扔过去,石头无力地划出一道弧线,掉进溪流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王星敏和陈北疆隔着深涧相向而立,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陈北疆伫立在悬崖边上,面色平静,声音却有些颤抖。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星敏,笑了笑,轻声问:“你好吗?”
王星敏微笑着面对陈北疆,柔声地说:“你也好吗?”
“新的一年开始了。”陈北疆说。
“新的一年开始了。”王星敏也说。
一九六七年,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极不平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