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南京还没有霾,夏天是没有商量的夏天。漫长白日,酷热让万物失去耐心,空气中飘动的每一句话都冗长、干燥、毫无必要。然而到了夜晚,地面渐次退凉,微风混杂金陵啤酒,在满地小龙虾钳子的青岛路上鼓起女生的短裙。风中暑气未散,是还未燃到尽头的野火。
萧孟和汪染坐在路牙子上抽烟,他已经喝了五瓶金陵,目光灼灼,看见前方七八个法学院女生站在路边吃麻辣烫,林奕的蓝色连衣裙下穿着黑色内裤,小三角,纯棉。风鼓起每个人的裙子,不知道为什么,萧孟只看见这一条内裤。因为内裤的关系,他对林奕的打分从8上调到8.5,其实就算上调到9.5也没有意义,这是他留在学校里的倒数第七天,一切都濒临结局,一切都来不及。但在这个被酒精、痛苦和荷尔蒙同时击垮的晚上,他想给林奕一个公正的分数,一个对得起她的大腿、皮肤、小酒窝以及黑色内裤的分数。
萧孟刚认识林奕几个小时,在毕业二手市场上,下午两点,他去接替守了一上午的汪染。二手市场摆在图书馆对面,梧桐树下茫茫一排水红色塑料布,每个摊位后面都有一个晒蔫成金色脆叶子的人。汪染一口喝下大半罐冻雪碧,递给萧孟一堆零钱,说:“就卖了这么些,不到一百块,我靠,我看都不够晚上的房钱酒钱。”
萧孟说:“差不多,我们又不去古南都,要是下午再卖点,我们就去东门边上那家,开个套间,能轮流睡觉,也就三百八。”
边上摊位的女生从太阳伞下面伸出头,大概想看看青天白日下讨论开房、而且还要套间的男人。她探出一张鼓鼓圆脸,皮肤介于晒伤和天然粉红之间,头发胡乱编成辫子,用一个红色文件夹固定,鬓角渗汗,穿须边牛仔短裤,白色小背心,扎棕色皮带,赤脚站在塑料布上,边上横着一对黑色人字拖。萧孟看她一眼,哦,这是个8分。但8分的女孩子校园里是很多的,他交过接近9分的女朋友(因为分数过高被师兄撬走),在某次醉酒后和一个同样醉酒的8.5分差点上床(最后两个人都吐在床单上,要赔偿宾馆一百五十块,他出了一百,对方出了五十),大二那年,他还爱过一个8分的法语系姑娘。
法语系姑娘,长得干净利落,嘴里却永远像含着鹅卵石练习小舌音,把每句话吞下一半,含糊躲避一切需要做出决定的事情。问她“你到底对我什么意思”,她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就变成和他讨论福楼拜和加缪,但萧孟是个理科生。吞吐的次数多了,萧孟逐渐失去耐心,他并没有即刻转向下一个8分,或者向9分发起冲击,他只是失去耐心。法语系姑娘察觉他失去耐心后,几次在图书馆里偶遇,穿白毛衣蓝裙子,平跟黑皮鞋,民国女学生式短发,双目含怨望着他。萧孟以为她会走过来,口齿清楚地说出个什么决定,但并没有,她还是在一切举动中含住那块鹅卵石,不肯说出哪怕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萧孟后来跟汪染说,法语系姑娘让他觉得,自己没劲,一切没劲。
汪染走之前把雪碧罐子捏瘪,漫不经心地介绍边上那姑娘:“这是林奕,法学院的,我刚刚认识的老乡……林奕,这是我一个宿舍的,萧孟。”
他们互相点点头,没有问对方名字是哪几个字,大概因为都没有打算存入手机通讯录,七天,上帝来得及创世再让万物休息,两个人之间却来不及建立一段可以把手机存入通讯录的关系。他们都在滚烫的塑料布上坐下来,一人拿一本书垫住屁股,萧孟用一本大开本的《理论力学》,林奕屁股略小,用的是政治学的课本。
下午生意清淡。林奕只卖出去一本十块钱的《比较宪法与行政法》,附送了一盘黄舒骏的《改变1995》,大部分时候她还是撑着伞,在伞底下艰难地看一本小说,萧孟瞥到书名——《玫瑰的故事》。他的生意还没开张,天渐渐阴沉下来,越发闷热,像在酝酿一场凶狠暴雨。周围摊位上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顺带互相交换物品,整套盗版金庸全集是市场上的硬通货,可以换三筒没开封的羽毛球,或者五条二手印花吊带裙;这套书只有三本,暗红色硬皮封面,字极小极密,几乎需要放大镜。萧孟手上也有一套,他不需要吊带裙,本来想卖五十块,但眼睁睁看着市场上的货币体系已然崩溃,犹豫一下,索性翻到《笑傲江湖》——令狐冲失恋,在绿竹巷里学清心普善咒。
一路看到蓝凤凰出场,用蚂蟥给令狐冲输血,雨却还没有落下来,天忽明忽暗,风猛烈撞击梧桐树叶,好像也在这个下午举棋不定。市场上除了他和林奕,只剩下远远有个男生,卖一堆过期杂志,看起来一本都没有卖出去,他徒然坐在那里,啃一根烤肠。四处空荡,烤肠的味道变得不可抵挡。林奕消失了几分钟,再回来手里拿着两杯冻珍珠奶茶,两根烤肠,递给萧孟,说:“喂,吃不吃,六块钱。”
萧孟接过奶茶和烤肠,没有给她六块钱,他在塑料布上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龙猫存钱罐:“这个行不行?”
“行吧。”
两个人坐下来吃烤肠,淀粉有奇异香气,奶茶极甜极冰,萧孟看见林奕整条腿往前伸展,腿并不细,荡着满目白肉,脚趾甲上有半褪未褪的红色指甲油。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考研没有?”
“没有,我找了份工作,要去北京。”
“什么工作?法学院的本科好不好找工作?”
“在一个小公司里做法律顾问……不好找,但你铁了心要工作的话,总是能找到的……我又没有要求年薪十五万。不过铁了心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任何领域都是,你说是不是这样。”她用吸管对准黑色珍珠,猛吸一口奶茶。
林奕说一个问句,却没有使用问号,她吃完烤肠,走几步去垃圾箱扔竹签。萧孟看她的背影,白色背心打湿了贴紧上身,露出一丁点腰,辫子散开了,弯弯曲曲垂在肩膀上,脚踝靠后的位置上有一块疤,看起来是穿那种系带高跟鞋磨破了,疤长得不好,结暗红色血痂,却显得那处皮肤尤为白细。气压低到步步紧逼,他试图想象林奕穿高跟鞋的样子,又再次确认了分数,8分。他不知道对这个姑娘反复打分有什么意义,只是在这个萧条到两个小时没有一个顾客上门的毕业二手市场上,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空气中有尚未熄尽的灰尘气息,萧孟确切感受到自己的荷尔蒙,这种确切和凡事都不确定的法语系姑娘一样,让他觉得没劲。而没劲这件事,又成功对冲了那些荷尔蒙,也就短短几分钟,原来一个人体内可以完成如此复杂的能量转换,好像一个有多重变量的精确方程。他喝光奶茶,继续看《笑傲江湖》,岳灵珊和林平之用剑在雪人上刻下誓言:“今生今世,此情不渝。”这一段让他生理不适,大概也因为烤肠吃到最后,淀粉味突然变得不可忍受,他又翻到前面,看令狐冲和梅庄四友比剑谈棋,喝冰镇葡萄酒。
过了五点,在图书馆里吹空调的人陆续出来打饭,摊位前短暂红火了一阵。林奕用五十块钱打包卖出去十几盘磁带,专业课教材都按三折卖,买五本以上送一个热得快,她面前也就剩下几本小说,包括那本她看了一下午的《玫瑰的故事》。萧孟的金庸全集卖了四十五,买主是一个可以打8.5的物理系师妹,穿一条灰色背带短裤,胸前白T恤上印着加菲猫,胸起码有C,让加菲猫更显脸大。萧孟刻意感觉了一下,在这样理想的加菲猫面前,荷尔蒙却不知所踪,像它也有自由意志,并不想遵从人类世界的科学规律。几十张游戏光盘一张只卖一块钱,全套CS模型倒是卖了六十,又半送半卖出去一堆《科幻世界》,这样除了一些他完全没有指望过能卖出去的烂书,他只剩下两本霍金——《时间简史》和《果壳中的宇宙》。
风在犹疑不定半天后终于停了,南苑食堂的糖醋小排里放了太重的冰糖和香醋,气味粗暴地穿过整条汉口路,让每个人觉得馋。萧孟和林奕都开始收拾东西,他远远看见那一堆小说里有一套三本,崭新白色封面,黑墨印着一个男人头像,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书?”
“《追忆似水年华》,一个法国人写的小说。”
“好看吗?”
“不知道,我每次都只能看到前面五十页……每次都觉得这五十页挺好看的,但后来再打开又总是忘记了到底写的什么,只好又重读一遍。”
“挺好看的为什么不看下去?”
林奕重新开始编辫子,同时作出思考状,编到最后一步,用文件夹重新固定住,才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总觉得以后有时间,把它一口气读完。”
“你什么时候买的?”
“……大一,也是二手市场上买的。”
“也就是说前面那个人可能也只看了五十页?”
“……也有可能五十页都没看。”
他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一套永远让人只读前面五十页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说:“不如你换给我,我这里也有一套书。”他拿出那两本霍金。
林奕看看书名,疑惑起来:“但我是文科生……”
“我也没看过,起码放在书架上挺好。”
后来就成交了。盛夏六点半的阳光有一种拼命想抓住什么似的凶狠,但不过十分钟也衰败下去。这个时间刚好够他帮林奕把东西拎到8号宿舍楼下,墙脚满是藤蔓,排着一溜儿各色水瓶,木头门框吸足湿气,长出几朵褐色蘑菇,林奕站在水泥台阶上,背巨大的登山包,客客气气和他说再见。
走了这么一阵,大家都出了汗,刚才隔得近并排往前走,身上有一股把所有其他人隔绝在外的气味,现在距离稍远,那股气味像风里的蜜糖,你确定有,却实在闻不到,他看着林奕走上楼梯才转身。女生宿舍里从外面看进去总是黑沉沉一个洞,一楼大厅没有窗户,顶上日光灯又永远坏掉,宿舍阿姨阴阴地坐在黑暗中看一个十四寸电视机,他愣了二十秒,林奕也就被那个黑洞吸进去,骤然不见了。
萧孟慢慢走回4号宿舍,也就两百米,他又出了一身大汗,上楼时看见自行车棚里挤满人,高声谈论着某件让人激动的事情。但他手里拿着那套 《追忆似水年华》,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脑子里软得抽不开身,有一种想不管不顾,却不知如何不管不顾的柔情蜜意。到了宿舍门口他才想到,楼下那些人大概和他们系一样,在讨论晚上去宾馆通宵打游戏。
宿舍里只有汪染在,脸色阴沉坐在电脑前,大家都差不多收拾好了东西,编织袋密密堆在中间,宿舍西向,窗前那棵银杏中间正好劈叉,让最后那点光直直照进来,编织袋上扬起铺天灰尘,房间里是一种毫无回转余地的热。萧孟去水房里冲了冷水澡,水房里难得空无一人,窗户紧闭,窗栓别着,这扇窗平时从来不关,哪怕十二月刮凄厉寒风,在水房里刷牙时能听见风撞击窗棂的声音。对面5号宿舍水房里有扇一模一样的窗,一模一样的人在刷牙,像某部史蒂芬·金电影的开头。
萧孟洗完澡把窗户打开,楼下正对自行车棚,那群人依然没散,几乎所有人都在抽烟。车棚顶破一个大洞,密密挨挨的头顶挤在洞里,一排自行车东歪西倒,像有人恶作剧推倒一辆后引发的多米诺效应。宿舍在六楼,听不清楼下声音,只看见烟雾弯曲上升,汇总又分散。
再回到宿舍,发现汪染还是坐在电脑面前,眼睛通红,大概又打了一下午游戏。萧孟说:“我们晚上几点出去?你和603、604的人都约好没有?”
汪染抬头盯着他:“你还没看到?”
“看到什么?”
“你从外面回来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
“你真的没有看到?”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到底看到什么?”
汪染猛地把鼠标摔上玻璃窗,那个无线罗技发出一声闷响,却并没有粉身碎骨,他说:“丁零死了。”
“什么?!”
“丁零死了。”
“什么?!”
“你他妈是不是聋了?丁零死了!就从水房跳下去的,下午两点半,我他妈的刚好从你他妈的那个摊位回来,我他妈的正好看见他掉下来!你看我的衣服!”汪染站起来,指着白T恤胸前的血迹,并不多,凝固成黑色。
萧孟一点五十离开宿舍,经过604时看见丁零正在收拾杂物。他的杂物根本不杂,书架上教科书按颜色分类,一个铝制饭盒专门用来放证件,十几根水笔也用橡皮筋整整齐齐束起来。丁零就是那个样子,打CS时只能做狙击手,因为打完一枪后需要思考片刻才能重新上膛。他凡事都有一种惹人耻笑的认真,大家也总耻笑他,从他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衬衫,到他奋力复习、期末考试也不过拿到二等奖学金的事实。这些耻笑持续四年,并非出于恶意,不过出于习惯,话中的刺依然锋利,却再没有人看到上面的灼灼白光。
萧孟记得自己随口跟丁零说:“晚上别忘了,打通宵。”
丁零还是习惯性思考片刻,才说:“我不一定去了,我想早点休息。”
丁零也要出国。他是数学本科,去美国读一个计量经济学的硕博连读,萧孟前几天还跟他商量一起买机票的事,这样飞机上十几个小时两人还可以打跑得快。大四上学期,丁零不声不响谈了一个天文系女朋友,怎样谈起来的不详,突然之间,他们就一起去食堂打饭,合吃一份黄豆烧鸡;丁零把仅有的几块鸡皮鸡脖子夹到对方饭盒里,吃完饭出来,他一手拎两个8磅水瓶,把天文系姑娘送回8号宿舍。
天文系姑娘,圆脸、浓眉,头发梳成马尾,说不上美还是不美。初秋一直穿白衬衫,天气渐凉,就在白衬衫外面加一件藏蓝色圆领毛衣,到了冬天,毛衣外面再加件藏蓝色毛呢大衣,最后是一件大红羽绒服。萧孟有一次遇到他们在8号宿舍楼下告别,丁零一直揪住羽绒服袖子,也不说话,就在那儿揪住那根袖子。后来又是春天,姑娘再从羽绒服脱成毛呢大衣,还没等到脱掉圆领毛衣露出白衬衫,他们就分了手,一次没能涵盖四季的仓促恋爱。
几个宿舍还是凑在一起打游戏,有时候CS,有时候装上手柄打KOF2000,丁零长得粗糙,脸上总有几颗青春痘,却喜欢选麻宫雅典娜。小姑娘穿红蓝两色的紧身裙,咖啡色长靴,露出细细大腿,头发梳成两个髻,和拳皇97里一样,还是发圆球冲击波。
边上的人装作不经意问:“丁零,天文系的波,你到底摸到没有?”
一群人笑起来,丁零不回答,狠命发出大招,一个巨大的冲击波。输掉的人又故作幽默:“要不要这么拼,显然是没有摸到咯……你他妈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去鼓楼医院看过男科没有?”
最后还是不知道,丁零有没有摸到天文系姑娘的波,他没有留下遗书解释这件事。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所有个人物品收拾成三个编织袋,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把宿舍钥匙和一张饭卡,大概因为饭卡里还有点钱,他想着可以留给宿舍里的人。
几个宿舍约好的通宵游戏局自然取消了。七点半,萧孟和汪染下楼吃饭,走出门看见有工人在给自行车棚换上翠绿新顶。天恍惚黑下来,门前有昏黄路灯,有人打开强光手电筒,照出地面上一点含糊不明的残留物,他们快步走出那点被光明笼罩的面积,走到更可靠安全的黑暗中去。
两个人坐在路边烧烤摊的矮桌上,点六十个烤串,两个芝麻烧饼,拍黄瓜,一人五瓶金陵。汪染一直沉默,只吃黄瓜下酒,黄瓜拍得过碎,又拌了太多蒜泥,白色平盘里像发生了一场凄厉的谋杀案。
喝到第三瓶,叫了第二盘黄瓜,他终于开口问萧孟:“……你说,丁零为什么要去死?”
萧孟吃多了羊肉,胸口燥热,他让老板送来一杯冰块,拿起几块直接嚼碎,说:“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失恋?”
“那都好几个月了,当时为什么不死?过几个月了才发现自己活不下去?就谈了这么场破恋爱他就活不下去?他是不是神经病?”
“不知道……可能当时不觉得这是个事儿。”男生宿舍里的风气总归这样,表现出把爱情看得过于重要只是不合时宜。天文系分了就追英语系;商学院姑娘因为就业前景良好,一直是校内热门;医学院都是本硕连读,身上常年散发福尔马林味,这让她们从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就在恋爱市场上表现出焦虑,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在4号宿舍的话语体系里,一场恋爱里的最大的悬念是卧谈会上交代“睡了没有?”以及“是不是处?”。他们试图回忆失恋后的丁零,但并没有透露过任何能和从六楼水房跳下去相提并论的激烈情节,只想到有一天大家凑份子去吃酸菜鱼,604的人把鱼头夹给丁零,以安慰他“被天文系那个女人给甩了”。饭桌上没有人问他到底为什么被甩,这个话题以一个草鱼鱼头结束了。丁零吃完那个鱼头,最后和大家一起一人出了十五块,他本就是个沉默的人,那天也没有变得格外沉默。
喝完酒坐在路牙子上抽烟,汪染突然生起气来:“神经病,我早看出他是个神经病……要死不能回家去死?不能去美国死?一定要死在宿舍,妈的最后这几天还让不让人睡觉?今天你回不回去?我可不回去了,网吧还是卡拉OK?网吧便宜点,但新街口那家卡拉OK有自助餐……”
萧孟把眼睛从林奕的黑色内裤上转回来,他摁掉烟头,说:“你自己去吧,我晚点再说。”
汪染走了一会儿,林奕终于吃完麻辣烫,萧孟看她买了一袋子黑葡萄,摇摇晃晃往宿舍区走,她还穿着那双黑色人字拖,露出脚踝后的暗红疤痕。她走到汉口路工商银行时,萧孟追上去,当着周围那些女生的面,说:“喂,你能不能等一下,我有点事问你。”
一群人故意笑起来,又故意咳嗽,挤眉弄眼一阵后终于剩下林奕一个人。作为一个8分姑娘,大学四年她大概习惯了这种场面,看起来分外镇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透,有蓬蓬栀子花香味,她反复拨弄手腕上的橡皮筋,说:“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你能不能陪我走走?”
她犹豫了一会儿,就是女孩子收到邀请后那种必须要有的犹豫时长,然后说:“但我拿着葡萄。”
“没关系,我替你拿。”
“我还没打水。”
“我打了两瓶,等会儿给你。”
“……我想早点休息,明天我们系要去珍珠泉烧烤。”
“就走一会儿,这才九点。”
过了几分钟两人才发现是在往北大楼的方向走,经过他们下午摆摊的那条路,两边梧桐树黑暗中有窸窣人声,可以想见是情侣在接吻,也许不只是接吻。风已经停了,云压在头顶,萧孟只觉潮热尴尬,焦急寻找话题:“你听说没有,今天我们楼里有个人跳楼了。”
林奕顿了顿,说:“听说了,他以前女朋友也住在8号宿舍。”
“那个姑娘怎么样,是不是吓坏了?”
“不知道,我不认识,见到可能觉得面熟……下午回宿舍,听说她知道这件事就回家了。”
一场如此这般的自杀,原来也就能给他人提供一分钟的对话,来往三个回合。走到钟亭,他们进去歇脚,四周绿树投下黑影,暗中浮动月季香气,林奕无意识用手指敲钟,有暗哑回声,萧孟又说:“你……这几天要不要和朋友最后逛逛南京?”
这就算开口问有没有男朋友了。林奕当然也懂,她说:“不,我过两天就要去北京报到,公司催得紧,刚好有一堆合同要签……坐得差不多了吧?再往前走走,我想去小礼堂上一下洗手间。”
五月初十,月亮是一个胖胖半圆,银白色月光洒在地上,像一部恐怖片,却配上不合时宜的温柔背景。萧孟站在小礼堂外面等林奕,拿不准刚才她那句话算是有还是没有?七成可能是没有,摆摊吃饭看她都是一个人,和自己走了这么些时候,也没有拿出手机发过短信。但也许男朋友就在北京,本科毕业没想考研或者出国,是着急过去和他相聚。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要这一个夜晚,没有过程与规划,剥离过去与将来。但想要的指向依然不明,他出门时神思恍惚,没有带身份证,现金也就两百多块,如果开房还得回一趟宿舍。但他想要的真的就是开房?他想着林奕的身体,软而有肉,下午牛仔短裤紧紧绷住屁股,晚上连衣裙露出两条丰盈的胳膊。但这些并不是他的荷尔蒙,他的荷尔蒙停留在更不可界定的地带,他只是清晰地知道,在这个被死亡染得血红的夜晚,他想要和一个下午才认识的姑娘待在一起,毫无意义地待在一起,看她偷偷整理黑色内衣肩带,闻风中两个人酿出的温热气息,说一些深思熟虑的屁话。
林奕洗了葡萄,塑料袋一路滴着水,他们把葡萄皮握在手里,终于走到北大楼。走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北大楼不过就是那个样子,每个人走到面前都只能赞叹爬山虎,他们也就交叉赞叹了一会儿,但黑暗中其实看不清爬山虎。又吃了十分钟葡萄,交叉赞叹今年的葡萄非常甜,把葡萄皮扔进附近垃圾箱,再分别找洗手间洗手,等再到北大楼下的台阶上坐下来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变得熟悉。
萧孟说:“你下午看那本小说讲什么的?”
林奕抬起手绑马尾,月光下露出腋窝,整条手臂晒成小麦色,让那一小块显得格外白。她说:“一本言情小说……你们男生不会有兴趣。”
“到底讲什么的?”
“讲有个女孩子,长得很美,特别特别美,接近于神话故事那种美。遇到她的男人都爱上她,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她,她呢,也爱过一些人,先是这个,后来是那个,爱上每个人的时候,她都用了全部的心和力气……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萧孟有点吃惊:“你怎么喜欢这种故事?”
林奕抬起眉毛:“怎么,你觉得很可笑?”
“也不是,就是不像你……”
“你才认识我几个小时?”
“但你看起来总是……这种故事……是不是太假了一点?”
林奕不动声色地说:“是吧,一个爱情故事,因为当中的人太热烈,所以就显得太假……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大概是生气了。萧孟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林奕自己开口:“我上一次晚上来北大楼,是和前男友一起。”
她顿了顿,好像自己也没想到,会突然说出这么私人的话语,但既然开了头,也就得说下去:“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42度……一直说要下雨,一直没下下来……热是热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满脸汗,都像杀人犯……我们在这里谈分手,其实分手有什么可谈的,但也谈了很久……后来算是谈好了,那场雨也终于下来,暴雨,打雷,闪电,什么都遇上了,他让我躲一会儿雨,我没听,冲回8号宿舍,路上把高跟鞋扔了……我们再没见过。”
“为什么要分手?”
“他比我大一届,也是法学院的,当时就要出国。”
“出国为什么就要分手?”
“不知道,那个时候觉得这样下去……不现实。”林奕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她自己也为说出来的话感到尴尬,一个不喜欢别人说爱情故事太假的人,会仅仅因为男朋友要出国,就觉得“不现实”。
萧孟没头没脑地说:“我也要出国。”
“知道,上午你室友说了,你们宿舍里除了他都要出国。”
“丁零,就是下午跳楼那个计算机系的,也要出国,我们本来打算坐同一班飞机。”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都意识到从出国到分手再到自杀之间可能的逻辑链。不知道8号宿舍另外一个宿舍里,是不是有个姑娘,在某天晚上决定和即将出国的男朋友分手,因为继续下去“不现实”。
萧孟点了一支紫南京,坐到稍远的地方吐出烟圈,林奕却又坐过来,说:“给我一根。”
风又起来,头顶有星。萧孟大一参加天文学爱好者社团,和几十个人在浦口校区的天文台上观星,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法语系姑娘。法语系姑娘,夏天穿一条印满黄色花朵的连衣裙,和他共用一个望远镜,郊外山顶风大,她的左手一直按住裙子下摆,却没注意到自己低头露出半个胸,她穿白色胸罩,胸口有颗黑痣。
她比他有天文学基础,教他分辨金星和火星,牛郎和织女,又在茫茫银河中划出一个含糊的圈,说:“看出来没有,这就是双子座,你是什么星座?……天蝎?天蝎挺像你……天蝎和什么星座般配?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何况还得看月亮星座是在哪里,你懂不懂什么叫月亮星座,一般说的星座是指太阳星座……”。这是法语系姑娘含上鹅卵石的开始,从宇宙到人间,总有这么一块鹅卵石横亘在他们当中。
林奕抽烟的姿势纯熟,但并没有把烟吞进肺里,不过在口腔里过一下又吐出来。萧孟觉得这是一个把金星火星双子座用起来的合适时机,但他发现自己早已认不出任何一颗行星,市区里抬头也看不见银河。绝望中他又接上前面的话题,好像想安慰她那句“不现实”:“丁零自杀可能跟失恋没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是个怪人。”
“怎么怪了?”
“说不清楚,看起来哪里都正常,也跟我们说话踢球打游戏,从来没和人吵过架,但你就是知道他是怪的,他跟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天空墨蓝,风让每一朵白色云彩像着急从这出戏里下场。林奕抬头盯住最亮那颗星,说:“一个可能是为了失恋去死的人……当然,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我们是找工作考研和出国的人,当然我们没有错,但他也没有,你说是不是这样……”她打个冷战:“风刮得这么大……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雨一直到萧孟回宿舍才开始落下。一下就是暴雨,整个六楼空无一人,水房里那扇窗又被人关上了,老式窗栓早就生锈,雨水从窗缝里汹涌而下,像是《闪灵》里刹那涌出的血。他冲了一个冷水澡,躺在床上想念下午卖出去那套金庸,如果还在手边,他就能熬个通宵把《笑傲江湖》读完。
但枕头边只有厚厚三本《追忆似水年华》,他打开第一页:“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萧孟突然被不可抗拒的困意击倒,他合上书,对自己说,没关系,以后总有时间,把它一口气读完。后来,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