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荣宁公梦垂海棠花阋墙子误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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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宝玉百日病愈,已是腊月时候。因迎春回来住了几日,说了许多伤情话儿,未免又感慨叹息,闷闷不乐。袭人见他悒悒怏怏,无情无绪,生怕又引发了旧症,因捧上莲枣八宝粥来,笑道:“为你前儿赞了一句这粥好吃,老太太特地教厨房再做了两碗来,不如趁热喝了,随便那里散一回,消了食,也就好该歇息了。我正要开箱子找帘帷预备年节下替换,屋里这一地一床的纱头线脚,你何苦窝在这里,看着岂不烦心?”宝玉道:“园里到处都在为着除尘忙乱,你却教我到那里去?也罢,倒是出去看一会子书,装装用功样子,也好教你看着喜欢。”

 袭人笑道:“甚好。”忙命小丫头往外间小书房拢火,扔了几只旧年收的松塔进去,用一个落地铜丝罩子盖住,怕炭火花爆出来燎了衣裳,又拿了一床羊羔皮褥子出来替他铺在椅上,并连脚踏上亦铺了暖垫。

 宝玉撂了碗过来,因见袭人找火捻子点灯,忙道:“如今天光尚亮,开着窗就好,何必这早晚便点灯?”袭人道:“开着窗,只怕有风。”宝玉道:“横竖这屋里不冷,今儿天气又晴和,正要吹点新鲜风,权当我出去逛了是一样的。不过看几回书解解闷,又不是悬梁刺股的当真用起功来,大早晚的点灯拔蜡,倒教人看着笑话。”袭人应了,果然支起窗子来,又往那屋里沏茶。宝玉笑道:“我在那屋里,你嫌我添乱,如今我来这里省你操心,反倒教你跑进跑出的,岂非更令我不安?如今我要静静看一回书,并不要人伏侍,需要茶水时,自然会叫你们。”袭人笑着出来,命小丫头好生在外头听候动静,自己仍回房里同麝月、秋纹等整理床帐。

 宝玉喝了两口茶,定一回神,因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时,却是宋人撰的《梦粱录》,便先点头赞叹了两声,信手翻开,见其一一记录南地风光民俗,倒也生动有趣,因一路看至“花之品”一节,自牡丹品起,至芍药、玉簪、水仙、荼蘼、梅、兰、菊、荷,乃至瑞香、辛荑、紫荆、紫薇、杜鹃、罂粟、木犀、芙蓉,一一细数,状其形,摹其神,绘其色,追其源,愈觉词香句艳,红翠欲流,馥郁氤氲,几可扑鼻,及看至“净扫庭阶衬落英,西风吹恨入蓬瀛”一句,又不禁凄然意动,将书遮脸,似看非看,连连叹了两三声。正是:

 欲知吴越花间事,却向黄粱梦里寻。

 恰好秋纹拿大毛衣裳出来院中拍打,看见他这样,隔窗笑道:“那书里是什么故事,看得你这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宝玉亦不答,只望着窗外海棠花怔怔的出神。秋纹进去,便向袭人道:“那海棠枯了那些日子了,既救不活,就该教人拔了去,不然枯秃秃的有多难看。”袭人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偏宝玉非教留着,说花性通灵,既无故而枯,保不定那天无故而荣,不教收拾,我那里犟得过他?”将衣裳收了,又问“宝玉在做什么?”秋纹道:“也不知是看书呢,还是参禅呢,我看他眼朦朦的,像是要睡。”

 袭人便责怪道:“这腊月天里,又开着窗,着了凉不是顽的,你看他发困,就该劝他进来,或是逗他顽笑几句,混过困劲儿去才是,怎好由他睡着。”说着出来,果然见宝玉丢了书,头歪在椅背上,睡梦里犹自连连叹息。忙上前推醒道:“你怎么开着窗就睡了?虽说今儿没风,到底是腊月寒冬,前儿琏二奶奶还打发人送了两篓红箩炭来呢,老太太又特地吩咐不必每日请安,或早或晚,隔一日一回就好,连饭也都教送到房里吃,就只怕我们不小心周到,冷着了你,偏你自己一些儿也不在意,倘若着了风受了寒,上头怪罪下来事小,只是你这般任性恣意,岂不辜负了众人的心呢?”因见宝玉神色恍惚,眼风迷离,不禁问“你做了什么梦,这样子闷闷的?”

 宝玉这方似醒非醒的道:“也并没深睡着。刚才坐在这里,无端见两位老人家走来,穿的蟒袍玉带,好不威风气派,却是面善得很,只是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一个手里拿枝玉兰花,一个手里拿枝海棠,却都是将枯不枯的,望着我不住点头叹息,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我见他们神色郑重,唬的问:不知两位老先生有何见教?他们正要说话,你便来了。”

 袭人笑道:“才说该把海棠拔了的,果然你就梦见他。自然是你睡前原对着他看,及阖了眼,他便跑进梦里去了。只是平日我还当你只会梦见美人儿的,怎么今儿倒见着两位老先生?难怪人家把做梦比作会周公。他们做什么对你叹息我不知道,我倒听见你在梦里撮着眉头一声递一声儿的叹息不绝,所以将你推醒。果然乏倦,不如早些洗漱,这便歇着罢。”宝玉应声儿进来,麝月早端上茉莉百果茶来,喝过,又伏侍着洗漱脱换了,遂移灯炷香,扶至床上躺下。

 刚放下帐子,偏贾环走来说:“母亲说后天是舅老爷生日,教我跟哥哥、三姐姐一起过去,吃了中饭才回来。刚才我去见了三姐姐,又说不去,只送礼,哥哥去不去?若去时,带上我。”宝玉只得答应着,重新起来,并不下床,就坐在床沿儿上与他说些闲话,袭人拿了一件松花小袄与他披上,又与贾环倒茶。

 原来怡红院上下素不喜贾环为人,然一则袭人性情宽厚,不比那些轻浮势利之辈,且敬他是三爷,难得来的,怎肯怠慢?又见宝玉心绪不畅,正巴不得有个人来谈讲,使他心胸一散,或者便睡得安稳些,遂一团和气的迎见了,又亲自倒了茶来。奈何宝玉同贾环并无话题,不过略叙些家常套话,便相对无语。贾环吃了茶,告辞出来,袭人这方重新放下帘幔,移灯就寝。一夜无话。

 却说贾环出来,忙忙的往南院耳房里找着他娘,先将丫头支出,又亲自关了房门,插上屈戌,连窗子也一并下下来,放了帘子。赵姨娘见他这般蝎蝎螫螫的,便猜到必有缘故,忙低声问:“不是叫你去园里,商议后日去王老爷府上祝寿磕头的事么?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回来?莫不是他们不带你去,反奚落你一顿不成?还是那些小丫头子又给了你气受?”贾环笑道:“谁敢给我气受?他们沏茶让座的好不殷勤。你成日家说袭人那丫头同二哥哥明铺暗盖鬼鬼崇崇了这几年,说给老爷,还不信。今儿可被我抓到把柄了,还不承认么?”说着从袖筒里抖出一件精绢包裹的物事来。

 赵姨娘奇道:“是什么东西?你从那里得来?”贾环道:“我去那里请安,眼见袭人偷偷摸摸塞到宝玉枕头底下的。见我进来,忙迎上来有说有笑,装得没事人一样,还不是心里有鬼?因此我乘他们不备,二哥起身拿茶的工夫,便将东西偷出来,有了这件物证,看他们还敢赖么。”一行说,便将那手绢一层层掀开,露出一块莹润光洁的美玉来,大如雀卵,灿如明霞,络着金线黑珠儿线结的两色绦子,正是宝玉刻不离身的那块通灵玉。

 贾环见了,反倒愣住,原以为袭人塞东西去宝玉枕下,如此隐秘小心,必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春意儿,何曾想竟是这件命根子。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赵姨娘却是又惊又喜,合掌道:“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个竟然落到你手上来,合见佛祖有灵。人人都说这东西有灵性,是他命根子,我如今倒要看看,他丢了这命根子,却是怎样?”便要拿东西来砸那玉。

 唬的贾环忙拦住道:“这事非同小可。我从他屋子出来,他东西丢了,闹出来,人人必疑到我身上。他们哪肯放得过我?依我说,不如赶紧送回去的是。”赵姨娘道:“送回去?你说的倒轻巧。你如今拿出来容易,想送回去,可比登天还难。你无故又去他屋子一趟,无故伸手到他枕头底下,难道他们会不起疑的?”贾环道:“也不是定要塞回到枕头下,就随便丢在怡红院里,由着他们捡到,或者就不会声张了。”

 赵姨娘道:“袭人是出了名的心细,他既亲手把这玉包裹妥当了塞在枕头下面,自然知道不会无故失踪,便在院子里捡到,也知道是你偷出去丢的。左右脱不去贼名,不如砸了的干净。往年里他每每脾气上来了就说要砸玉,人人都拦在里头,倒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祸一般。我今儿倒要积个阴功,替他完了这件心愿,砸了这爱巴物儿。”说着,果然拿起案上茶杯来砸了两下,不料那玉坚硬异常,竟丝毫未损,倒是那茶杯因赵姨娘使力急了,啪地碎作两截,喀啷啷摔了一地磁片,唬得贾环母子俩对着闪眼幸喜不曾有人问讯,那赵姨娘便又要找锤子来。贾环道:“你就砸碎了他,也有个碎片儿在那里,被人找见,更了不得。不如赶紧扔了的才是。”

 赵姨娘明知他说得有理,只是舍不得这样便宜放过,遂低头想了一想,又想出一条毒计来,道:“上次找马道婆做法收服他两个,明明已经得手,却被不知那里来的和尚、道士破了好事,又说这件东西通灵,所以才救得他二人活命。如今这东西既落在我手上,想必神仙也救不活他,还不趁机报仇么?不如再把马道婆找来,就用这宝贝作法,破了他的功,收了他的魂,从此拔去眼中钉才好。”

 想毕,自以为千妥万妥,便将那玉袖起,只怕夜长梦多,忙命人立便去请马道婆前来,又往厨房里传命预备酒菜,又教人打听今晚西角门儿上夜的是谁,忙得一刻不停。

 且说马道婆那年背地里做法魇弄凤姐、宝玉两个,却被癞僧、跛道破了功,同赵姨娘商议得好好儿的一份犒饷也未到手,心中自是不甘。虽也拿着欠契上门来催讨过几回,奈何赵姨娘起先也还肯略为兜揽,及后来催逼得急了,恼羞成怒,便耍出无赖手段来,说:“你又不曾帮我报仇,又不曾成事,还只管勒逼我,我却上那里淘那许多银子去?我有银子,也不生这份闲气了。你若不信,由得你向太太面前告状去,说我请你作法害人,看太太肯不肯替你撑腰。我娘儿两个只管把命交在你手里便了。”马道婆气了个倒仰,终究怕赵姨娘被逼得狠了,一个发昏,果然揭出他素昔所为来,因此憋了一肚子闷气,也不敢再往荣府里来。忽然这日又闻赵姨娘遣人来请,倒觉诧异,遂道:“好早晚了,不如明日再去。”那请的人道:“姨奶奶再四吩咐,请师父务必就去的。已经雇下车子在外面等着,求师父体谅小的,劳动走一趟,不然姨奶奶必定怪罪不会做事的。”

 马道婆听了,略猜到几分,遂收拾准备一番,上车往府里来。及进来,却见赵姨娘在炕上早放下一张红木包镶龟背圆几来,摆了几样酒菜,并一屉子热腾腾的穗子油韭菜馅包子,满面堆笑道:“嫂子这一向有日子没过府里来了,要不是我打发小子去请,只怕还不肯来呢。”马道婆不明所以,只得假意笑道:“姨奶奶说那里的话,我这不是一闻命召,鞋脱袜甩爬爬的就来了么?你这里怎么有这好丰盛的一桌酒菜?莫不是什么好日子,还是什么贵客要来?”

 赵姨娘笑道:“你就是贵客,那里还有第二个客?这是特为请你,巴巴的教丫头拿了一百钱去厨房里,又费了许多唇舌,才弄了这几个斋菜来。他们还老大不愿意,脸子吊得有二尺长,说炉子已经熄了,不愿意重新通火上灶,还有许多教人生气的话,也告诉不得你。这通府里的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通骑到我们娘俩儿头上了。你原许了我翻身之法,只恨天不从人愿,所以忍耐他们这许多年。如今好了,正是上天有眼,佛祖显灵,偏偏儿的宝贝天降,到底落到我手里来,可见是我跟你报仇的日子到了。”说着拿出那块玉来。

 马道婆对这玉早有所闻,只无由得见,如今见是他,不禁一把夺过来,翻覆把看一回,咂嘴道:“我的奶奶,你这件宝贝却从何得来?”赵姨娘不肯说是贾环从宝玉枕下所窃,故意道:“是我今早送环儿上学回来,忽一脚踏在件东西上,低头一看,却是这个东西。想是宝玉给太太请安时落下的,上学去得急,便没理论。”马道婆听了不信,看那绳络俱好,搭钩犹在,如何会无故失落?却也不肯向深里细问,只攥住了问道:“你如今却想怎的?”

 赵姨娘笑道:“你是个明白人,又最神通广大的,什么不知道?倒又来问着我。你上次失手,为的就是因为有这件东西碍手。如今他落在你手上,还不是任你施为?只要摆弄了他,将来偌大家业便只有我环儿一个正经主子,那时嫂子要什么谢礼不成?”马道婆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还得照上回那样立个字据才是。”说着取出一张纸来,早已写明银两田地数目,便请赵姨娘打指模儿。赵姨娘见他预先准备,便不肯上当,笑道:“你倒果然神机妙算,早把这张字据带在身上。只是如今事情一丝影儿也无,我若立了这据,日后不见效验,却怎好处的?不如你先显些神通出来,我见应验了,自然不会亏待的。”

 马道婆知他吃了上次的亏,如今学得乖了,再不肯轻易就范,纵劝亦无益,只得且将字据收了,一边吃酒,一边心下盘算,半晌笑道:“前晌栽树,后晌便要乘凉,姨奶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你要见到效验,却也不难,只管将这宝贝交与我,等我回家去消消停停地处置,你只留神听着,长则两日,短则半天,就有好消息的,到时候才知道我的手段呢。不是我说大话,我既学了这些个法术,便不怕人家亏我自然都有预防的。只是这番功夫颇为琐碎,姨奶奶若不先与我几十两浇手,如何准备得妥当?”

 赵姨娘听他语意阴冷,意含胁迫,倒也心惊,然想到整治宝玉乃是自己生平最热之事,果然荣府家业能落在贾环手上,便给他多多的酬劳又有何妨?遂转身开了箱,取出二十两银子一吊钱来说:“你是知道我的,统共这点子月银,够吃的够用的?况且还要周济娘家,打点人情。真真是再拿不出来了。这还是我打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梯己,你先拿去使用,待事成了,自然另有报答的。”马道婆收了,随手揣进怀里,笑道:“我并不为银子,不过试试你的诚意。你既铁定了心思要有一番作为,我自当竭力相助。”赵姨娘千恩万谢的,又诉了许多委屈,直说得眼泪鼻涕通流下来,恰如孟姜女哭长城的一般。

 忽听到梆子声响,已是戌正时候,马道婆只怕关了院门出不去,赵姨娘道:“不妨事,年节下事情多,西角门儿通夜不锁的,我早让人同上夜的说过了,你只管大大方方走出去就是。”遂又布菜劝酒,寒暄一回。闻得窗外风声渐渐的紧了,马道婆撩起帘子瞧了瞧,道:“原来下雪珠儿了,这可得去了,等会子雪大起来,路不好走。”遂又满饮了一杯辞去。

 出来时,只见寒霜满天,霰雪如织,忙拢了衣领,低着头猫着腰,加紧几步,方走到贾母院前穿堂处,正遇着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女人查上夜的,忙趔趄着站住,说了两句闲话,仍打西角门儿出去,不提。

 是晚搓银碾玉,梨谢樱飞,下了一夜好雪,次早起来,犹有些散花碎粉,时续时停。袭人伏侍宝玉洗漱穿戴了,麝月端进莲子汤来,也喝了,秋纹便取出玉针蓑、金藤笠并沙棠屐来,笑道:“还是姐姐有心思,昨儿就教把整套的鞋帽取出来备着,果然下雪了。姐姐原来竟是女诸葛,会神机妙算的不成?”

 袭人笑道:“你如今越发会说话了。”且不急披蓑戴笠,回身向枕下一摸却摸了个空,忙把枕头掀起,那里有玉的影儿?便连手绢包儿亦不见了。顿时惊慌起来,只如兜头一盆冷水从上浇下,浑身打了个突,连声音也颤了,问道:“是谁拿了玉去?还是混拿混放忘了,还是藏起来同我顽呢,好祖宗,好妹妹,顽别的容易,只别拿这个来顽。二爷穿戴了,还要去与老太太、老爷请安呢。有多少顽的,也等吃过了饭再顽不好?”

 麝月、碧痕等也都惊动了过来,正色道:“谁不知道厉害的,有几个脑袋,敢拿这件事顽笑。你仔细想想,可是放在别的地方,自己忘了,别只管混赖人。”袭人急得哭道:“我伏侍了十几年,天天都是这么摘下来,掖在他枕头底下,何曾有过第二个地方?如何会忘?”

 众人也都慌张起来,有帮着乱翻乱找的,有吓得手足无措只顾拿绢子擦着眼哭的,有劝袭人再好好想想的,秋纹忽然“哎呀”一声道:“不会是为了那个缘故吧?”众人忙问:“是什么缘故?”秋纹道:“老人常说的,腊八节过后,各路的神儿鬼儿便都到地面上来了,所以从腊八到立春这段日子,晚上都不教出去,就有非办不可的事,也要两个三个的结伴走;路上或听到什么声响,或是听见叫唤,都不要回头,恐被叫了魂去,只朝旁边躲一下,让过路去就是;空房子进来出去,也都要先咳嗽一声,支会过了才好进出不肯抢路冲撞的意思。前日小燕儿去潇湘馆送燕窝时回来还说,看见晴雯同金钏儿两个站在假山石子后头说话儿,看得真真儿的,吓得他站住了不敢再走,再一揉眼的功夫,又不见了。二爷这块玉丢的蹊跷,莫不是被什么拘了去吧?或者顽两天,仍旧还回来的也说不定。”

 麝月忙将秋纹瞅了一眼,道:“别胡说,好好的说神道鬼,也不怕忌讳。”宝玉也道:“想那块玉既在这屋里,总归丢不了。这会子且不忙这些,我先去上房里请安,你们只管像往常那般跟着,答对上可要留心,别教老太太、太太看出破绽来。”袭人哭道:“若找见了还好。若果然丢了,还要瞒着上头,岂非罪加一等?”麝月道:“丢了玉,你我已经是死罪,就再加一等,也还是个死。”

 袭人听了,越发痛哭。宝玉见他这样,也自烦恼,因想道:我常说那件蠢物劳神,果真丢了,倒也省心,只是连累众人。即便说是我自己丢的,少不得也要责怪伏侍的人;或说是丢在外面,或可脱去他们之罪,则茗烟等又要吃苦左右不能解释,不如实话实说的为上;或者就依秋纹所说,推在鬼神上头,虽然无稽,倒说不定可搪塞得过去的。想得定了,遂道:“依我说,告诉固然不是,恐老太太惊慌;若是瞒情不报,将来闹出来却也是话柄,不如咱们悄悄请了凤姐姐来,跟他说出实情,凭他定夺。就是老太太、太太那里,也由他去回禀。”众人也都无别法可想,只得说是。

 麝月见袭人哭得厉害,知他不能作主,遂指派秋纹、碧痕两个伏侍宝玉往上房请安,自己且抽身来凤姐院中禀报。袭人独自在房中,一边哭着,一边又细细翻检一回。

 一时凤姐戴着灰貂皮的观音兜,披着件三镶三滚大红里子玄狐皮大氅,里边穿着大红潞绸对衿袄,绯色流云纹织金半臂,下边系着条玄色掐牙银鼠皮裙,卷云式高缦舄,一路踏琼践玉,忽扇忽扇的走来。袭人忙迎上来,凤姐一边跺脚一边问道:“这是怎么说的?你素日小心周到,就算一针一线不见了也都知根知源。如何这命根子丢了,竟连一点头绪没有?”

 袭人哭道:“我实实记得亲手摘下来,用我自己的帕子包着,塞在他枕头底下的。早起便不见了。”凤姐道:“除非是他自己长脚走了,或是长翅膀飞了,要不就是什么人偷了去。你们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就胆子再大,也不至拿他冒险,况且伏侍的人都是太太亲自筛选的,更该知道深浅。昨晚这里可来过什么生人不曾?”

 一语提醒了众人,忙禀道:“就是晚饭后,三爷来过一趟。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凤姐问:“他来的时候,那玉在何处?”袭人道:“因二爷要歇着,所以刚摘了下来,就塞在枕头下面。”凤姐忙问:“你记得可真?前后是怎么个情形,你慢慢的说给我听,一语一动也不要省减。”

 袭人定了一回神,细细想道:“我记得清楚,昨儿因二爷不耐烦,原歇得比平时早,三爷进来的时候,我刚刚把玉包好,就势塞在枕头底下,便腾开手去倒茶。二爷已经歇下了,因三爷进来,忙又起来,也没下床,就坐在这床沿儿上跟三爷说了会话。三爷便走了。”

 凤姐又想了一想,点头道:“这是了。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件事倒是先别声张的好。倘若嚷出去,不但唬坏了老太太,且那偷玉的人急于销赃灭证,只怕竟将宝贝毁了也是有的。还得我暗暗查访的才是。且瞒过这一两日再做道理。”遂回至房中,便命人将二门上管事的叫了几个来,命他们细细察明昨日申时之后,今早辰时之前,有什么生人来过府中,又问赵姨娘母子可曾出过门,见过什么人。

 问了一时,少不得查出马道婆昨晚来在赵姨娘房中饮酒之事,且又听说“昨儿姨奶奶打发丫头往厨房里要酒要菜,厨房里因已经关了火,况且又是份例外之事,一时应得迟了,便落了姨奶奶好些罗嗦,又使丫头、婆子来痛闹了一回,说了许多任性使气的话。管厨房的因怕闹大了惊动上头,大家不安生,只得忍气操办了,所有酒菜,都得自家掏腰包垫出来,并不敢动用公账上的钱。”

 凤姐听了,心中益发料定,遂命人传进旺儿来,自己且往贾母处来请安。稍时,仍旧回来,旺儿已在外间等候,并连林之孝家的与周瑞家的也都来了。原来平儿知道丢了玉,干系重大,料必凤姐有倚重二人处,便自作主张命人先请了他二人来此。凤姐见了,倒也欢喜,遂向二人说了原委。二人也都吓了一跳,都说:“若说是丫头眼皮子浅,怡红院里宝贝原不少,要金要银都容易,何苦贼胆包天偷了他出去,能卖还是能当?况且又是一时半刻便要案发的,这贼岂不笨些?想必奶奶猜得不错,断不出这几个人所为。就只怕这玉如今已经出了府,就拿了他们来问,若不认,也是无法。”

 凤姐道:“这件事须得悄悄查办,切不可让老太太知道。太太那里,却是说固不好,瞒亦不便,倒要赖周姐姐酌量着透露,还要想法儿绊住赵姨娘母子,教他们一时半会儿别回房去才好。”商议一回,又叫进旺儿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点兵提将已毕,仍回贾母处来,应答颜色,侍候了早饭,只当无事的一般。

 林之孝家的便依言带了一队人妇,径往赵姨娘房中来,只以除尘为名,将丫鬟婆子一概逐出,命人细细搜检,一边一角亦不落下,连被褥衾枕亦都打开来翻遍,又命人拿钥匙来开箱。众人见了这般,知道必有事故,不禁迟疑,林之孝家的正色道:“我原是奉了二奶奶的命前来,不得不如此。还有一句话要说给姑娘婶子们,今儿这事,我前脚出去,你们后脚关门,倒是咬紧牙关,一丝风儿不漏的为是,若透出一言半语去,教二奶奶知道,我倒也不必多说,且自己掂量着办吧。”

 众人向惧凤姐威名,都忙应声道:“既是二奶奶的吩咐,我们敢不遵从么?若敢透露出一句,宁可下拔舌地狱。”遂交了钥匙,亲自打开箱来任由搜检。林之孝家的又一一细问贾环昨日几时回来,是何情形,马道婆何时进府,何时出门,旁边有何人侍奉等语。及闻得二人密商时,所有人俱被支出,不禁点了点头,叹道:“果然无事,是你我的造化。若不然,也只得缄口保身四个字罢了。”一时搜毕,并无发现,只得命赵姨娘房中的丫鬟尽量恢复原样,又道:“这件事若泄露半句,惹出祸事来,都在你们身上。”众人忙道:“我们正要除尘打扫呢,便挪动了什么,也是该当的。大娘只管放心。”

 这里来旺也早已带了庆儿、兴儿等人直奔了马道婆家里来,一脚踹开门来,当胸揪住衣裳问道:“你昨儿前脚从我们府里出去,后脚二奶奶就嚷丢了东西,不是你却是哪个?早早说出来,大家省心。”

 马道婆听了,顿时叫起撞天屈来,道:“来大爷,过头饭可吃,过头话不能讲,大爷这样说,莫不是疑我老婆子作贼?若是这样,便立时三刻从我房里起了赃去,便把婆子打死也无怨的;若拿不出实证来,老婆子拼着一死,还要大爷给我个说法。大爷四处打听打听,婆子吃斋持素,可不是手贱脚轻贪心昧德之人。这上头供着菩萨,我敢说一句谎话么?”来旺冷笑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既然说自家清白,就容我搜上一搜,搜出来,好教你心服。”马道婆却又拦着不许,哭道:“二位爷又不是官府差爷,又不曾有海捕文书,却凭什么硬闯进道观里来搜拿,要搜也容易,只拿官府凭书来。”

 来旺哪肯与他闲话,喝一声:“拿下了。”早有两个小厮上来扭着胳膊捆了,乱塞在柴房里,便翻箱倒柜的查检起来。邻里听见吵嚷,多有扒门踮脚往来窥探的,有那老成热心的便上前劝说“我们平日看待这马道婆尚好,况且是个出家人,爷们有什么话,只管好商好量,何必动手?这上头供着神佛呢。”

 庆儿堵着门道:“这姓马的妖道婆子,时常每往我们府里出来进去,我们老太太朝也布施,晚也捐奉,这几年也不知让这妖婆诳了多少金银,他还不足,还要变着方儿连拿带偷,昨晚又找由头进府里偷了许多东西,所以我们来此讨要,你们谁个是他同党,或是知道底细,或是知道赃物去向的,不如早早的说明了,好教我们交差。”那些人听见话头不好,岂肯上前讨这个便宜贼名,都忙作鸟兽散去,只怕走得慢了,被刮搭上一个销赃的罪名,却又不舍远离,只站在自家院门前指指点点。

 来旺儿指挥众人搜了半日,何曾有玉,便连块像样的石头也不见。却翻出各式青面白发、赤面黄发的鬼儿并许多铰的纸人来,有些背后写着字,有些胸前绾着针,又有个账簿子,上面写着某家给银买油多少,某家尚欠酬银若干,也不及细看,都一顿包裹了,扬长而去。那些邻人望他们走远,这方进来替马道婆松了缚。马道婆便坐在门槛儿上,拍腿戟指的哭骂了一回,口口声声只说来旺仗势欺人,捏造罪名,却终不敢辱及贾府。邻人假意劝了几句,各自散去。马道婆又嘟嘟囔囔的骂了半日,欲要做些法术来报仇,终究不敢这便动手,况也不知来旺八字,只得强自按捺,徐图后计。

 原来蠢物虽无知识,却也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今既被贾环误窃,又为赵姨娘痛砸了几下,岂不着恼?况听见还要出动马道婆来施魇魔法儿来加害,愈觉惊动,只恨不能来去自如,无穿墙越户之功。幸喜马道婆出来,正遇着林之孝家的巡夜,一跐一滑的功夫,他便得以顺势轻轻滑落,悄无声息,落在穿堂门口草丛之中。那马道婆毫无知觉,兴冲冲回到家时,方知通灵玉已失,却哪敢向赵姨娘报知?且欲贪他报酬,只望瞒过一时是一时,改日再设法入府找寻。孰料荣府的人这样快便寻上门来,反倒庆幸宝玉丢失,不曾给人抓到贼赃,只道他们找不到玉,混闹一回自然无事。却不知那来旺儿仗着贾府之势,素与官府交好,今见无功而返,不好向凤姐交差,便想了一计,将鬼符账簿封在夹中,径送入衙门,报说马道婆巫蛊惑人,为乱地方,请官府严办。

 衙门素来最恨这些奸邪虚妄之事,况是贾府门人投案,岂有不认真审理的?当即发下令牌,命两个公人去提了那神婆归案。上了堂,只听得云板响亮,皂役高喝,马道婆早已骨酥腿软,浑身乱颤,如浆的滚下汗来。那府衙原是个雷公性子,点名过堂毕,也不及问他原籍旧务,也不及问案情详细,只听马道婆方喊了句“冤枉”他已暴燥起来,喝命左右:“先批二十个嘴巴,问他还敢咆哮公堂不敢!”衙役上前来,左右开弓,果然两边各打了个十个耳光,直打得那马道婆喷朱溅紫,哀哭不绝。那府衙这方开始问话,说不到两句,便又撂下五根签子,打了二十五毛竹板子,然后方掷下账簿来,斥问原委。

 马道婆到这时悔恨不及,既得了银钱,便不该留下这些账目来现世,情知难以隐瞒,况且打得七荤八素,那里还有能力抵辩,只得眼泪鼻涕的,一笔一笔回清,及至通灵玉之事,却明知别事犹可,惟此一宗最为重大,明恃官府并无实据,遂咬紧了牙抵死不认。府衙倒也拿他无法,只得当堂判了个妖法惑众之罪,杖责八十,枷号示众。又命人报与贾府。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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