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全关得紧腾腾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间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唔?”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用。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一听便赶到他家里去,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上海,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家里只有老两口子,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损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她乘着这时候平靖些,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的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插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民便道:“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会话。曼桢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决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就很难弄得合适,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伟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的休息休息。”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陪笑道:“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曼桢不语。顾太太见她总是那样无精打采的,而且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你身体好吧?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妇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曼桢笑道:“你猜他长得像谁?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的说:“像爸爸?”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躺下,曼桢便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在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豫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豫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顾太太了一声道:“别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来了一趟。”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在枕上欠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给抓去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啊?怎么好好的─?”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豫瑾呕气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他们听见了,好像连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把他逮了去,医院的看护都给轮奸,说是他少奶奶也给糟蹋了,就这么送了命。嗳呀,我听见这话真是─!人家眼睛里没我这个穷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长大的!这侄甥媳妇是向不来往的,可怎么死得这么惨!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么了,我走那两天,城里都乱极了,就知道医院的机器都给搬走了─还不就是看中他那点机器!”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我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摺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来再掷。恰巧鸿才进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光认识他母亲。荣宝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拖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得像小鬼似的?你说!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急气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下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打了他几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哄他道:“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
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在那里,他叫了声“妈。”顾太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寒暄之下,顾太太告诉他听这次逃难的经过。她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阵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笔惊人的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