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地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一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个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悠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我看还是‘一年轻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把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了。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的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说:“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嗄。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昏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曼璐把镜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楣,刚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胁下的一条大手帕来擦眼泪,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豫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豫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了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豫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豫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豫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仿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