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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

甘耀明Ctrl+D 收藏本站

卡瓦斯(Kawas)是邦查对所有灵魂的称呼。人在睡觉时很容易流露出灵魂的属性,男人从打呼声、女人从睡姿会露出原形。“男人冒出的原形是动物,女人是植物。”古阿霞记得祖母这样说过。

伐木工宿舍是最嘈杂的“动物园”。三十个男人睡通铺,横了左右两排。那些激烈的打呼声,要么是一群人砍倒千年树的吆吆喝喝也行,要么是一行京剧的铜锤花脸高唱《野猪林》也行。这次,古阿霞夜闯进宿舍,一股黏溽的男性腥味杀来,三十人到处打呼咆哮。她吓得不敢照祖母说的,去观察那些男人属于哪些动物,更不敢打扰动物的社交联谊:前排那个大块头的打呼是野猪呶;角落那位的大胖子是黑熊吼;有四只野狗与野猫在斗嘴,一只猫头鹰当裁判。有只公鸡啼了八声,“睡眠呼吸中止症”来犯而呼吸停了两秒,忽然气通爆炸响,把自己也把动物们吓回人形。一阵翻身后,众人闭上眼,喉咙们又驰骋了。

对古阿霞来说是灾难,哪管男人原形是什么。尤其工人们被某个人的打呼吵得集体翻身时,宿舍静极了。古阿霞也吓坏了,感到自己戳坏了他们的睡眠。不久,打呼再度响起,她松口气走到那端找双傻。没想到画面令人非常不舒服。双傻躺在通铺角落,两人缩成一团做亲密的动作。宿舍很暗,门口一盏微弱的10瓦蓄电池电灯泡亮着,但古阿霞没看错。

目击到双傻的行为,古阿霞有极为扞格的感受,她被褪去衣服,强迫性,羞辱地走在三十个男人梦里,身陷狂欢的动物堆里。那些动物不是彼此对话,是对她嘲笑。她颤抖着往后退,退到门口那盏微弱灯下。

古阿霞叫醒双傻的工作做不下去了,恐惧盖过一切。

这时,帕吉鲁从客厅走来找古阿霞。他的预感是对的,古阿霞要是晚几分钟回来,肯定耽搁了。他看见古阿霞站在门口,误以为她不敢跨进宿舍,殊不知是去了一回被吓坏。他轻拉她的手,晃得小,晃得紧,只有曾经在伐尽过后的山坡种上桧木苗的人才会有那样握法。

古阿霞知道谁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这真是可怕的地狱。”

“我去地狱,你先回去。”帕吉鲁说。

她先回客厅,经过走廊时差点踏到食蛇龟。那只山庄的宠物到处跑,古阿霞有段时间没看到了。乌龟老得可以成为山庄历史风华的观察员,没有人知道岁数。邦查人把入侵屋内的蛇视为是恶灵,不能打死,不然恶灵不走。食蛇龟或许是赶蛇的好帮手,因此古阿霞对它有好感,后来才发现它不吃蛇,吃青菜、蚯蚓或墙上掉下来的壁虎尸体。

她抓了食蛇龟,来到客厅。客厅所有的人回头看她,只有那个躺在火塘旁的女孩又陷入沉睡。今晚的慌乱都来自那个村落的女孩,那是发生在一小时前的事了。

女孩八岁,活泼好动,爱用手指头偷吃盐巴,今天却腹痛了整个下午,被祖母喂了几颗正露丸都不见效,晚上送到山庄来诊疗。庄主马海拿出医疗箱,简单触诊,拿出止痛药给小女孩服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女孩的疼痛没减少,哀号也没有少,整张脸是被揉坏掉的惨白。火塘边的工人喝完酒,回宿舍去睡,最后离开的那位建议马海给女孩一瓶米酒,酒是最好的麻药。

祖母用偏方治疗,要古阿霞煮个水煮蛋。古阿霞在火塘上挂起小炉,放了个土鸡蛋,等水沸是漫长的,女孩的肚痛却在沸腾状态。蛋熟了,古阿霞用筷子老是夹漏了,有些急的老祖母用长满茧皮的手伸到水里掏起蛋,剥起蛋壳。沾了桧木油放在女孩肚脐眼,慢慢滚动,让温热的桧木油挥发进体内。女孩的母亲怪起老祖母总是用偏方治疗,错失傍晚坐最后一班流笼下山治疗,也责怪自己要是早点下工就不会这样了。

古阿霞不反对偏方,她的祖母也常用,比如熬山棕叶汤来退烧,香蕉的根与小叶黄鳝藤捣碎后加红糖喝可以治膀胱痛,面包树的花粉可治疗嘴角炎,枕在五张烤热的月桃叶上可以治疗头痛。偏方无效,当安慰剂也行。一颗蛋能否缓解女孩的肚疼,试试又何妨?不行就把那颗蛋吃了,也没浪费。

“像盲肠炎,”马海担心地说,“这种痛会痛死人。”

“那怎么办?”女孩的母亲说。

“盲肠炎!”祖母惊讶地说,“叫她不要黑白吃,吃饱不要跑,东西会掉到盲肠了,也不要偷吃盐,可是她这么孽骁,我管不住呀!”

“病情诊断是医学中最难的;治疗反而比较简单,对症下药,照书写的做就行了。”马海用手指压女孩的右下腹部,然后放开,没有出现反射性疼痛,那是盲肠炎的最重要征状。女孩却出现发烧、恶心等类似症状。“我没有办法很确定是盲肠炎,只能说很像是。”

“要紧急送下山吗?”

“还是那句老话,有人半夜送来山庄就诊,我都希望能送下山。”

古阿霞很清楚这项判断的意义。山上的简易医疗站沿八十几公里的铁路分布,顶多做简易包扎,重症才送下山。举凡原木压伤、遭断裂铁索打伤或木头刺伤,多在白日发生,以流笼送到山下的大型医疗站。那有专科医生驻诊,再不济送到镇上医疗也行。当然,如果得夜间送下山,劳师动众,费用也得由伤员家属付出。所以,马海每次都得审慎判断,家属的钱要是不能用在刀口上,就痛在心口了。

“还是送下山去,比较好。”古阿霞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

说到花钱,家属心急之余,沉默地看古阿霞。古阿霞有点尴尬,她知道这家人穷,夫妻几次在铁轨上要么吵着没钱,要么吵着自杀,阿嬷则视钱如命,要是小女孩打破个碗就被骂一礼拜,要他们挤出几个钱很难。古阿霞心里也盘算着,下山急救的钱,要不要从复校基金那里先垫。她的犹豫是,日本慈善家的支票还没有兑现进来,户头很窘。

马海知道,说服这家人要有更进一步的诊断,“找助手来,把浪胖叫过来。”

很多人糊涂了,找黄狗当助理?这哪门子的道理。

始终在角落安静的帕吉鲁,站起来,往门外去,把那只黄狗请了进来。黄狗进门便打了个哈欠,拉长身体欠腰,哪都不去,挑了古阿霞身边躺下,把头放在两肢之间,用黑眼睛看人。

马海又叫人去做些工作。王佩芬到后院摘了些青苹果,用菜刀把籽取出,拍碎待用。古阿霞弄条湿热的毛巾,把女孩肚脐上的桧木油拭干净。素芳姨则站在梁柱下,双手叉在胸前,微笑着。这微笑意味着她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狗医生”诊疗。

十年前,素芳姨看过一个非正式的外文医学讯息,说不上是研究报告,只能当成杂谈。报告指出,有些医生在切下的坏疽或发炎的盲肠,闻到杏仁味。她把这件事告诉马海。马海不断点头,说他可以理解,中医所讲的“望闻问切”中的“闻”,不单是听病人讲述症状,还包括闻病人身上的腥膻之气。糖尿病患者在呼吸间有丙酮水果气味,肝昏迷的人有淡淡甜味,怀孕五个月以上的妇女有奶香味,身体改变了都可能发出味道。

“狗的鼻子特别好,比人灵敏一百倍。”马海要求古阿霞再次擦干净女孩的肚皮,说,“它可以闻到人体内的肿瘤味道。”

“所以有请‘好鼻师’上场了。”素芳姨说。

“这样就可知道是不是肠胃炎?”古阿霞问,“我把肚子都擦干净了,也许狗医生还可以闻得到她吃到肚子里的仁丹薄荷味,也闻到小孩子吃着惊用的黑矸仔标‘惊风散’味道。”

王佩芬从厨房走来,用盘子端着拍碎的苹果种子,说:“狗饲料好了。”

没笑声,大家期待的是马海接下来的重头戏。

“杏仁味,盲肠炎有股杏仁味,可能是肠粪石长久在那累积的。”素芳姨还记得那篇医学英文报告提出可能的解释。

“粪石有香味?”连古阿霞也提出疑问。

“中药材中传说的龙涎香,像压缩的蜂蜡,有股香甜味。龙涎香不是天然的产物,也不是传说海中蛟龙的口水,是抹香鲸肠道里的消化物。这点西方科学家老早就证实了,而且龙涎香也被拿来做香水。”

马海要黄狗去闻女孩的右下腹,可是不知如何指导狗,狗的脾气不好,贸然抓住狗颈环也没好下场。这不如请主人发号施令。帕吉鲁找到吸引狗的道具——如拳头般大的鸭腱藤种子——丢进火塘的热水锅,接着取出,放在女孩的肚皮上。这招奏效了,黄狗起身,前去嗅了嗅,舔了舔,在肚皮上琢磨,找端倪似的,最后抬头看帕吉鲁。

帕吉鲁拿起鸭腱藤种子,一路敲着种子发声,一路前进。动作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急,最后种子藏在袖子而佯装抛出去,要狗出去找。古阿霞想起在台南的公车失火时,帕吉鲁也这样诱发狗进火场救人。奏效了,狗跑去找种子,抽着鼻子到处闻,然后走到柜台桌上的某个盘子叫着。盘子放着拍碎后的苹果种子味道,像杏仁。那是马海要王佩芬放的。

这说明小女孩极有可能得了盲肠炎。但是,妈妈仍犹豫在精打细算,一旦启动,日制野马牌流笼发动机的声响足够让全村知道半夜发生了事情,她得拿红包给操作师。在浅眠与疼痛间辗转的小女孩,这时睁开了眼睛,大声说她不想坐棺材下山。山庄陷入一阵沉默。

“去把阿达玛、孔固力叫起来,那两个家伙脚程快,背下山,一个半小时就行了。”马海说,而且这两个家伙的工资便宜。家长不再反对。

古阿霞立即走了一遭工寮叫人,却被双傻难堪的画面吓坏,回来时只抓了只食蛇龟,觉得整晚被折腾,手中抓着乌龟而失神中。

但是,接下来她被吓坏了。老祖母伸手,把食蛇龟拿过去。乌龟的四肢与头都缩进壳,脸没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鼻孔呼吸。古阿霞有点恍惚,不晓用意,但是她醒得很快,却来不及越过火塘去阻止悲剧了。

老祖母杀了乌龟。她取下细长的铁发簪,戳进乌龟的胸腔。这是治盲肠炎的偏方,把乌龟放在火上烤,用温热的龟壳贴上女孩的肚子治疗,这样也许连请双傻抬下山的费用都可以省下来。

运送小女孩的救护队出发了,沿着流笼发送台旁边的小径走下去。中低海拔的丰茂杂林展开了,动物与昆虫在幽密处活动,它们没睡,森林也没有睡,微雾滋长一切。如果这时有盏像太阳的巨大灯光打开,能看清楚大自然的热闹夜市如何运作。

双傻抬着担架,随时分心在周遭的变化,素芳姨在前拿着手电筒引导,帕吉鲁与古阿霞殿后。队伍在火烧柯树下稍作休息后,古阿霞的悲伤终于成泪了,泪停不下来,只能停下脚步,才不会因看不清路而跌倒。

帕吉鲁挥着手,示意队伍前进,由他留下来照顾古阿霞。他摸着她又硬又鬈的黑发,帮忙抹去眼泪,结果他会发现,等待红楠树的红花盛开,或花上一天时间观察将临终的老山羊习惯性地下降到河谷长眠,都会比安抚哭泣的女人容易。人的行为模式很复杂,尤其是女人,很会哭。他很快理解到,不要直接处理她的情绪,那很棘手,就把她当成哭泣的小动物吧!一个在夜间森林哭的小山羌,她的叫声介于狗叫与猫头鹰啼叫,异常悲伤。

帕吉鲁盘坐在火烧柯锯齿状的锈黄落叶上,寂静地,观察他的小山羌淡淡地哭泣。他把时间往前挪,好理解哭泣的原因,一步步推敲小山羌走过的足迹、啃过的蕨草、喝过的小溪流水。他知道了,他到伐木工宿舍找古阿霞时,原以为她站门口不敢进去,事实上是走一遭而被男人们惊骇了。她的勇气是在宿舍里被吓光的。

小山羌没有停下呜咽。就在此时,帕吉鲁说:“走吧!我背你。”他无计可施,或许走动会好些。他认真走下山,每步皆然,不时弯低身好把下滑的古阿霞往上托上去点,每步沉重,能感受到雾气潮润的落叶在抬脚时脱离了脚板。几段没有树冠的路段露出了星光,低垂灿烂,来安慰古阿霞似。

过了几个弯,古阿霞主动滑下帕吉鲁的背,走起路。给人背是挺享受的,她还真希望给人无止尽地背下去,夫复何求,不过她只要片刻甜蜜,不想成为永久负担。她该停止哭泣了,却老是控制不了,甚至在帕吉鲁背上留下足供一只小蝌蚪存活的骇人泪渍。现在她的手搭在帕吉鲁背上,慢慢走,好好走,哭糊的双眼才不会失去方向。

帕吉鲁忽然停下来,尾随的她撞了上去。她往四周瞧,400公尺外的救护队在一个手电筒回光后消失殆尽,杂林很黑,唯有昆虫单调的鸣唱。

“有味道。”他说。

“就在这附近,”古阿霞终于闻到那股味道,“Falidas,我遇见我的第七个名字。”

“法?”

“法·莉·妲·丝,传说中的妖怪婆婆的住家,我闻到她在家里洗澡的味道了。”

帕吉鲁笑了,为古阿霞丰富的想象力发出笑声,他得找到味道来源,好拜访妖怪婆婆的家。他闭上眼,深呼吸,冷冽的空气滑进肺腔。这很难找,要是在有风的白天,倒还可以借由自身的位置变化与风势强弱,判断味道来源。夜风几乎凝滞,杂林没有半点传递讯息的风吹动。他带着古阿霞往前,确定味道从前方来,越来越近,也越容易在野性的灌丛林中迷路。

在他们迷路时,大自然助他一臂之力,昆虫从远方飞来,穿过他们身边可以听见高频率的振翅声,之后往另一个方向消匿。两人跟着昆虫前往,穿过姑婆芋与卷柏蕨类之后,发现了主角——山棕花,她橘黄的花朵窸窣落下,有的顺着才成形的小溪向下流,一路芬芳地穿过林子。她的香气在浓郁之下、谦冲之上,不会令人闻了头晕。

帕吉鲁动手去摘了花,站上长满了石苇的岩石,差点摔倒,尖锐的山棕叶抵抗,还遭采蜜的昆虫反击。他没有反抗,摘野花最好的方式就像偷蜜的黑熊无惧地面对蜜蜂攻击,专心干活,上手了就闪人。

他们又回到山路,往山下赶路,要追上救护队。帕吉鲁的贴心,换来古阿霞的苦恼。山棕花不是拥有美丽花瓣的植物,一串的柔荑花序,花朵小,有裂开的壳,这是用人海战术吸引昆虫播粉。远远闻,还挺有滋味,一旦落入手中,久了就乏味。古阿霞向来认为有些邦查人误解了山棕花,现在她了解了,这花还挺鬼艳的,难怪看成怪婆婆。

“我刚出生时,黏答答得像是块泡水黑炭,哭个不停,那种哭法据说还真令人痛苦。我祖母帮我洗澡,到后院摘了乌叶,丢入澡盆的温水,再把我放进水里泡,这样能让我安神,能停止我吓人的哭声。”

“乌,是好树。”

“Aliloalo,阿莉露阿露,乌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这名字不大好念,所以我继续哭个下去。”

“阿莉露阿露。”

“Papociay,帕珀西艾,这是我第二个名字,酢浆草的意思。”

“帕珀西艾。”帕吉鲁的舌头开始扭曲了。

“后来是月桃,Rong。”

“珑。”

“再来是 Papowahay,倒地铃。”

“帕波瓦海依。”

“第五天,祖母煮了芭蕉 Polet 的洗澡水给我泡,我还是哭哭闹闹。第六天祖母用味道强的 Kidafes——芭乐——给我泡澡,希望我聪明伶俐,奇妙想法有如芭乐种子一样多。”

“你很芭乐,想法很多。”

“我才不芭乐呢!那种东西吃多了肚子怪。”

“我喜欢吃。”

“好吧,第七天了,祖母说她用法莉妲丝安定我的小灵魂,她摘了一条条的山棕叶,还有小一株花串。洗了山棕的叶子澡,我不哭闹了,像个小婴儿懂得该笑了,身上也多了婴儿该有的奶香。”

帕吉鲁心想,法莉妲丝这名字比古阿霞好听多了,干脆这样叫她。可是一旦开口,法莉妲丝的四个音节在脑海混乱组合,不知道该从哪下口,他的舌头是语言上的蜗牛,爬不过铺满灰的文字障。

“法莉妲丝,你记得这名字了吗?”古阿霞说。

帕吉鲁一惊,她懂他的心思,不过他一开口,却说:“嗯!法妲打达,记得了。”

“法莉妲丝,”古阿霞再次为他朗读自己的名字,多少也是很久没有这样默念自己,“帕吉鲁,你有一个邦查名字,我有七个,你能记下我全部名字吗?我喜欢别人念我的名字的感觉。”

“法法打丝。”

“好吧!看来你有得学了。以前,祖母把日子分成七天,每天叫我的一个名字,七天叫完就过了一礼拜。法莉妲丝,这是礼拜天的名字,也是基督教的主日,有重生的意思。”

“那个法莉打死,不是怪婆婆的家?”

她有七个名字,光是“法莉妲丝”就在帕吉鲁口中又滋生了几个怪名。古阿霞笑了,为他的语言死穴发噱,这样也好,可以消遣长夜漫路。她告诉他,那是邦查小孩的传说,“长奶婆婆鬼”住在山棕里,她的奶子很长,会趁小孩在白天应该睡午觉的时候到处游荡。小孩看到她或梦到她,注定生病或夜啼。当然,小孩要是去采山棕做扫把,一定要成群结队去,先用石头朝山棕乱丢,用狠毒的话骂,把“长奶婆婆鬼”赶走。做好的扫把也要先放臭屁熏,免得“长奶婆婆鬼”抢回去。

“看过长奶婆婆鬼吗?”

“没有看过这样的鬼,但是有个真实的老婆婆却是很像。她是山里来的老婆婆,奇怪的是,她完全符合‘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奶子很长,垂到肚脐,有很多小孩子说看过她的奶子从衣服下摆垂下来,又黑又老。”

帕吉鲁笑起来,为那逗趣的画面,老人家不太会穿胸罩,奶子在衣服里甩是常见画面,但垂到腰部还真罕见。古阿霞狠狠瞪回去,黑暗中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效果,她改用拧的,给他吃痛。

“真的很好笑。”他抱屈。

“好吧!那你就笑,但不要发出声音干扰我讲下去。”古阿霞继续说,“小孩的传言太凶了,还说那位老婆婆的奶子可以在胸前打结,弯腰工作时嫌麻烦,就把奶子甩到背后,真的符合传说中‘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小孩还说,老婆婆常常下山来割人头,会在人家门口插上山棕花,用香气迷惑整家人昏迷,再摸进家里,拿镰刀割下人头带走。我看过那个老婆婆,她是山地人,脸上的纹面非常黑,背个大背笼,在笼子边插上一绺极为鲜黄的山棕花。早晨时,她沉默地从太鲁阁那个方向来,傍晚又走回去,非常孤单地一个人走着,背着竹笼子,小孩都说她把长奶子甩到背后当作背笼的垫背。后来呢!有个小孩的爸爸不见了。那个爸爸爱喝酒又不负责任,我们都知道他可能跟别的女人跑掉了。可是小孩不相信,认定是被‘长奶婆婆鬼’杀了,他亲眼看见背笼里装的是人头,那里面都是人头。他邀其他的小孩进行报复,抢回他爸爸的人头。”

“你去破坏他们。”

“不算破坏啦!是我去当‘抓耙仔’。”古阿霞吸一口气,好让她能在漫黑的山路上讲完这个故事,“在小孩设下的关卡前,我把老婆婆骗到另一条路绕了过去,再跟她说明原因。老婆婆停下来,沉默了一下,回头走,回到原先我要把她骗离开的路,不论我怎么劝都没用,反而是我停下来,看着老婆婆一步一步走向全村小孩设下的陷阱。最后,在黑暗转角,陷阱来了,老婆婆忽然绊倒了,与其说是不小心被绳子绊倒,不如说是故意跌倒在那条绳子上。她的背笼里如传言中是个杀人的工具箱,掉出了三个头,还有一堆头发,连我都吓一跳,心想刚刚跟一个危险人物走在一起。接下来是重头戏,几个拿了水桶的人冲出来朝她泼脏水,然后丢泥巴与树叶,带队的小孩冲出来捡走某个人头后,所有的人朝老婆婆吐完口水,跑个精光。”

“人头?那个‘番人’会这样吗?”

“这时代还有砍人头的习俗吗?怎么连你都相信?”古阿霞笑着。

“你说的。”

“我确实是说小孩抢走了人头,不过当他们紧张地跑到最近的路灯下,灯光会解释清楚,那是南瓜,不是人头。他们准备了一个礼拜的伎俩,没有人头,没有传说中割人的血淋淋凶杀。我是等到小孩跑光了,才走到老婆婆身边,看见剩下的两颗人头是南瓜,一堆头发是快枯掉的蕹菜。我脑海响着一个念头,她真是不听劝告呀!说马缨丹有毒你偏采来吃,说赤尾青竹丝有毒偏要给它咬一口,活该,我这样想。我看着老婆婆全身湿答答,又臭又脏,有几分鬼样,尤其是那对垂下来的奶子从湿衣服里透出来,清楚得很。可是她,从容地收拾东西,再度站了起来,告诉我,她感谢我,但是她得通过那关,至少她今天有心理准备通过那个考验她的关卡。要是她绕过去,小孩子不会就此放过,他们会在某天、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设计她,那时她会没心理准备,反而更糟。老太婆走的时候说:‘他们一直把我当鬼,今天看到我很破烂的样子,也会跌倒,也会哭,以后就不会当我是鬼了。’”

“鬼比人可爱。”

“人比鬼可恶,说那个老婆婆是鬼绝对是错的。有人不过是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就被当鬼来看了。人比鬼可恶。”

“我就是鬼。”

“你是哑巴鬼,我就是卷毛鬼。”古阿霞稍微打住,下山不会太喘,但是边走边讲话却容易乱了呼吸。这时候,她感觉身体这个容器空了些,脚步轻盈,可能是把一份往事给了帕吉鲁。走了一小段,在一个拐弯处,褐林鸮在树杈的鸟巢蕨发出泣婴的叫声,远处山谷传来山羌的吠叫,不明就里还真恐怖。古阿霞还来不及反应,手被抓牢了,腰被拦下,那力道太猛,她感到自己要被扯坏了,随即有一个嘴巴贴过来。

她被亲了,一点也不温柔。她感到好笑的是,帕吉鲁很紧张,身体发抖,用嘴堵死她的口鼻,牙齿碰上她的牙齿,害她不能呼吸,更挣脱不了苦难之吻。她赶快后退,一阵搞不清楚的旋转,两人往路旁的斜坡跌得手脚打结了,山棕花也不见了。这场亲吻以狼狈收场,两人从草丛爬出来,他不会说,她也不提,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的脚踝有点扭伤,有点拐着走。帕吉鲁检查伤处,用手仔细摸一遍,说这是小伤,无碍。而且他为刚刚失败的吻而赎罪,背古阿霞上路。她心都酥了,给那双手温柔、坦白、纯真地摸了一回,从脚板摸到了膝盖,不只摸进骨头,也摸到了心坎。她觉得那双手比舌头还灵活,两面夹击,摸出一身快感,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她觉得这足以弥补失败的索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闻他的汗味,听他的呼吸,觉得脚伤有了代价。

“他们是老公与老婆。”帕吉鲁觉得该跟她说明白。

“你说的他们是谁?”

“阿达玛和孔固力。”帕吉鲁把她往上托了一下,又说,“他们很笨,没有人会嫁给他们。他们的妈妈从小说给他们听,你们呀!不是哥哥或弟弟,是老公与老婆。”

“一对夫妻?”

“是呀!哥哥不会帮弟弟很久,可是老公会帮老婆很久,两个人生活很久就是老公和老婆了。”

古阿霞习惯了他古怪歪斜的词汇,也懂意思了。兄弟会分家,各有家庭;朋友难长久,各分东西。但是任谁只要两人彼此照顾一生,便是夫妻了,不管性别或亲属关系如何。古阿霞明白了,她第一次撞见双傻是在寒风吹袭的山庄门口,两人在地上抱着睡,现在想想,那是征兆,同时也解释为何他们会在伐木工的宿舍做亲密动作,他们在行夫妻之实。双傻的身体已经长大了,有了肉体的需求,但心灵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

古阿霞想,双傻的父母从小教他们,是借由和对方宣泄肉欲,才不致对别的女人骚扰。不过,谁在乎一只小公狗趴上另一只小公狗的屁股上,不过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这样做,未必能抹去自己的惊恐,但是听完帕吉鲁的解释后她心里获得了宽慰。

背了一小段之后,古阿霞知道她享受完了,这是小伤,不能装死太久,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好手好脚还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下来走,山路够宽,能肩并肩,也不会脚绊脚了,两个人平静,但内心充满一种奇异而温润的情愫,甚至渗透到身体各处。

山路最后被一条伐木林道切成两段。林道露出黄褐泥土,显示这条路是新辟的。双傻蹲在路边,握着担架上小女孩的手,好给她温暖。素芳姨从背包拿下俗称“越战炉”,美制 Coleman 的高压汽化炉——这种曾在越战野地中快速烹食而得名——煮一壶红糖姜茶,喝上一杯,让长途行走的人获得滋润。

古阿霞喝到第二杯时,看到希望的光芒顺着山路而来,一台伐木车来了,空车斗在崎岖的山路震响。那是驾驶接到无线电来支持运伤员下山。他们把小女孩搬上垫着厚棉被的副驾驶座,那不会太颠簸,从引擎室输送来的暖气令人舒服。病患送走了,双傻与素芳姨随车护送下山,古阿霞松了一口气,与帕吉鲁沿路走回村子。

“法……莉……妲……丝。”他从裤袋掏出绿豆壳大小的花朵。

“帕吉鲁,你答对了,好厉害呀!”她的口气惊喜,而且从他手中接下那些她原以为遗落在草丛的花朵。

“它死得很好。”

“他是谁?”古阿霞惊讶地问。

“乌龟。”帕吉鲁想起她看见了老祖母杀龟的那一刻,脸上露出悲伤,那招确实出乎意料,他也吓坏了。不过他看得出来,老祖母是老手,她用长铁簪穿过乌龟的颈部,直抵心脏,转动发簪加速乌龟死亡。他当时的悲伤绝对不亚于古阿霞。不过它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他是释怀的,这该如何跟古阿霞解释呢?没关系,路很长,需要有些话题才好走,他会慢慢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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