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

甘耀明Ctrl+D 收藏本站

他们绕了整个台湾,最后坐最便宜的海航回家。

经过一天的渔船颠簸,从苏澳港回到了花莲。古阿霞无暇欣赏垂岸千仞的清水断崖,她甚至没空呼吸,忙着吐,晾在船舷,把餐点、胃汁、胆汁吐出来,一副船舷干尸的模样。倒是帕吉鲁吃喝拉撒都没少过,有时间用锉刀修整锯子,以及用绿油精与桧木油帮古阿霞推太阳穴,好减轻她的痛苦。

有这么一刻,古阿霞恍惚觉得有人帮她挤青春痘,有点痛,微痛沉淀到内心,实则如此甜蜜呀!这下她更能装死了,管他的世界末日。突然间,她听到有人大喊花莲到了,勉强爬起来看向外头翡翠蓝的七星潭,以及更远方交错的市区天际线。她精神淌出来,觉得死不了,摸了脸上那几个被挤坏的青春痘,转头数落帕吉鲁偷袭她。

港口堆满运往宜兰罗东制造纸浆的铁杉,弥漫着椪柑久放的微酸,此味混合着高级桧木的艳香,大有来台休假的越战美军在林森路酒吧厮混时所抽的古巴制的蒙特克里斯托(Montecristo)雪茄味。船靠岸,帕吉鲁与古阿霞把数百本书籍与伐木箱放上脚踏车,推上路。路人对他们的家当很好奇,古阿霞毫不在意,如果晾死在船舷,不如累死在路上。帕吉鲁的精神也旺,他花了半个月环台,如今回到熟悉的花莲,空气中的多云分子与原木香令他鼻腔温润。

他们沿美仑山下的道路来到海星中学,照吴天雄的指示募款。陈安琪修女在操场用推车修葺草坪,在校长室会见他们时,蓝色修女袍沾到的草屑发出了云杉开剖的味道。

古阿霞支吾一阵子,才切入主题,“姆姆,我是来募款的。”

陈安琪修女沉默一会儿,说:“这有点难。你说募款是为了复校,恕我无礼而且直说,这很难。”

“我知道,是吴天雄要我来找你的。”

“吴天雄?我想不出他是谁。”陈安琪修女苦思。

忽然间,古阿霞说:“赵天民,是赵天民叫我来的。”

“天呀!是若瑟。”陈安琪修女大叫,又说,“我带你们去主教那里,主教有东西要还给若瑟。”

法籍的花东区主教费声远住校内平房,已从罗马教廷获准退休了,每日读经,祈祷,在弥撒日帮忙送圣体圣血,并寻得一块墓地等待安息主怀。费主教想都不想,告诉古阿霞,他知道若瑟。他说,那时他们忙着盖若瑟小学。某天一位远道而来的人,他抱了一颗大石头,说愿意帮忙盖学校做木工。抱石的男人忙了三个月,一毛钱不收,还问新建的小学为何取名若瑟。费主教解释,耶稣的养父叫若瑟,是木匠。抱石的男人说,如果他有个洋名,能叫若瑟吗?费主教说:“若瑟,现在你就是了。”

“学校完成后,若瑟就走了,留下个东西。”费主教把古阿霞与帕吉鲁引领到他的书房。

书桌上有个椭圆的大石头,类似石镇或山水石。费主教移开石头,底下压着五百元。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他贡献太多了,如果这笔钱不是若瑟放进贡献箱的,我只当他遗失在这的。”费主教把钱钞交给古阿霞,说,“现在,这笔钱属于你的了,对你的复校绝对有帮助。”

“感谢天父,也谢谢费主教。”

“多年来,我想知道一件事,因为若瑟从来没有多谈自己。他为什么抱着石头?没事时抱着它,连睡觉也抱,这颗石头引起大家的好奇。有个工人以为是立雾溪产的什么珍贵的‘玫瑰石’,偷了就跑,没想到石头太重,跑没几步,连人带石头摔在地。”

古阿霞朝帕吉鲁望了一眼,觉得该据实以告。她说,若瑟不叫作赵天民,叫吴天雄,是在大雪山伐木的老兵。他抱石头也没有特别意涵,是罹患伐木工常见的“白蜡症”,手指末梢神经受伤而不断抖动,抱石头缓解。吴天雄现在在玉里荣民疗养院治疗。最后,古阿霞说,是吴天雄要她来募款,不过她没有转述他那句讨债似的“就当作把当初的辛劳一并吐回来”,而是婉转地说成“他很怀念在这里的每日付出”。

费主教转看着校长陈安琪修女,询问对募款的想法。陈修女也被吴天雄的故事动摇了,点头答应。最后,费主教要古阿霞明日朝会时来一趟,他会亲自主持募款会。

“谢谢,感谢天父。”古阿霞赞美。

“哈里路亚。”费主教说,“你可以把那颗石头拿走吗?希望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呢!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代若瑟处理它。”

“没问题。”她说。

他们走过穿堂时,帕吉鲁没把石头抱紧而摔落地,声响让聚在那做隔日“七星潭健行”活动道具的女学生吓着。不过,笑声很快淹埋过任何声响,因为那颗石头滚了好远,抓到放风的机会跑走了。

要待上一晚,古阿霞首先想到的是去找兰姨。

他们穿过市区。城已四月,处处怀春,高耸入云的面包树吐出棒状花朵,苦楝花在幽幽小巷争妍,落花积在人行道砖缝。像鬼头刀鱼而被邦查人呼之的美仑山,任海风吹拂着阴影肃然的树叶。古阿霞是记得的,记得那些琐碎街景:小巷边长满青苔与凤尾蕨的墙,雀榕缠勒的砖墙是麻雀的旅馆,屋顶的杂草从防水柏油缝钻出,阶梯上布满的大叶榄仁树的种子在腐烂后露出了果核,那是不久之前的记忆。

他们进入小巷,来到厨房后门。那有个新来的洗菜小妹,穿国中制服,把脸盆置在两腿中挑菜,抬头愣看着古阿霞。

兰姨穿着围兜、拿锅铲跑了出来,看见脚踏车上大包小包地挂着东西,以面对“浪子回头”的心情说:“回来就好,快,先吃点饭再说。”

“我借住一晚,明天就走。”古阿霞说大声些,好给洗菜女孩撇除“我是回来抢饭碗”,因为看见她眼中的愁虑。

“这又不是旅馆,不怕你住,也不怕你吃,回来多住几晚。”

“兰姨,你先忙,忙完再聊。”

接下来时间,古阿霞蹲在脸盆旁,帮忙清洗菠菜与花椰菜。帕吉鲁没事找事做,将脚踏车上的书卸下又捆回去,然后从书籍中找到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字少的书他读上几行也不耐烦了,带着黄狗出去逛街。

古阿霞跟洗菜女孩聊几句,刺探餐馆近来的讯息,无大事,琐事多得令人听了渐渐无感,便问起女孩身世。洗菜女孩说她举家从光复乡搬来谋生,父亲随荣工处在大浊水溪八太岗矿场开炸大理石,右眼被碎石击瞎,从此她放学后得打工分担家计。洗菜女孩抬头,虔诚看着古阿霞,说她可以放弃学业与青春,只要这份工作,原以为古阿霞是回来挤走她,这下安心了。古阿霞善于安慰人,表明刚从苏澳坐船过来,明日去募款,不打算回餐馆叨扰过久。

“明天,我就回摩里沙卡,比较习惯那里的山地气候,”古阿霞说,“从来没想过要回来。”

餐馆的每个流程都有人负责,除了洗菜,古阿霞的帮忙都遭回拒。一旦她表情失望,大家又丢给她个无关痛痒的工作打发时间,像是打苍蝇、到贮藏室拿酱油、洗抹布,或者把挂在窗户上的老丝瓜瓤去皮去籽当菜瓜布。当古阿霞有种不属于此的感觉时,兰姨端了两碗饭来,上头铺了酒糟香肠片、炕肉与高丽菜,白饭下还藏了颗卤蛋。

“那个哑巴呢?”兰姨才问,又转话题,“你先吃吧!吃完后我带你去教会找王牧师商量。你募款募到别人那里,好像我们教会都不管你。”

古阿霞愣了一下,果然女人堆没有钻不出去的秘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教会能帮助,可以一试。她肚子快瘪到底了,不等帕吉鲁,做完谢饭祷告,很快扒完饭。她把空碗端入厨房,去把帕吉鲁揪回来,抱怨这家伙出门竟忘了时间回来。

近30平方公里的花莲市,繁盛区在中正路、中山路、中华路汇聚的三角地带。古阿霞在附近转了两圈,萌生了恐惧,要是那家伙偷跑回摩里沙卡,她要跟回山上?还是待在这?疑虑越糟,脚步也越匆促,她甚至撞到几位兴致极好的游客的肩膀而没道歉。这时的天色暗了,很难凭路灯看得到远在街尾是否有那口大木箱了,或者说,总有疑似的暗影。

她灵机一动,想起帕吉鲁提过的,凡是他入城会到火车站,寻觅马庄主所提的一种古典的日本时代超级特快车。她还没走到火车站,一群从后追来的小孩超过她。小孩们情绪沸腾,嘴巴掀个不停,边跑边讨论如何“暗杀”杀刀王的伎俩。她进入车站广场,老远看到上百人在面包树下箍圈子观戏,场边有香肠摊叫卖。

古阿霞看出来哪不对劲,这不是杀刀游戏,是杀红了眼。每个人都想赢帕吉鲁,这到底怎么了?答案很快揭晓,现场在赌钱。有个单脚少年带来一群小孩,他们是搭公车来玩的太鲁阁禅光寺育幼院孩子,成员多半是开辟中横而殉职荣民的子女或原住民孤儿。跛脚少年长年撑拐杖的右肩耸得像是树瘤,脚上的布鞋补了粗绳,他挤进人群时,惹得旁人抱怨“跛脚也肖想赢钱”。杀戮的祸源是赌钱,古阿霞有些愤怒,这风靡花莲的游戏生锈了,沾满铜臭,旋即了解帕吉鲁这样做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筹募复校基金。

很快地,场上传来欢呼。一位男人输了,掏出十元放入面包树下倒掀的探险帽。硬币的碰撞声响起,群众的激动呼应了布袋戏藏镜人的口头禅:“别人的失败就是我的成功。”接下来上场的人有机会赢得帽里所有的钱。不过他们都等待时机,等体力耗减的帕吉鲁露出疲态后反击。

没人上场,帕吉鲁杵在人群中。路灯穿透面包树树叶,透出绿芒,树干镶着的牙齿透出寒光。他不会开口,向人群伸出三个手指,又指着帽里的钱。众人难解其中意涵。

“再比三场就收摊了,谁赢的拿走帽子里的钱。”古阿霞懂得他的心思,小声说。

有个想抢风头的小孩听到古阿霞所言,大喊:“比赛剩下三场了,先去先赢。”

场外骚动不已。四位小孩跳出来,双脚在地上拧着,一手背在后腰,一手呈出来,比出邀赛架式。古阿霞认出是刚刚超前的几个家伙。他们想赢钱,想得名,想用贱招称霸,模仿武侠电影的色胚在手缝夹了辣椒粉欺负良家妇女,其中一位紧张得用手擦脸就破功,猛打喷嚏、流泪,被观众嘘下场。

当嘘声与笑声响起时,独脚少年从人群中跌出来,使笑声又延长了。独脚少年爬起来,往前走两步,证明他是自愿出场而不是意外跌进来。帕吉鲁不理这位弱者,他走回脚踏车,取出铝制水壶仰头喝,抹干从脖子流下的水渍,然后上场与一位学李小龙跳恰恰舞似闪躲法、嘴里喊“啊喳”的国中男孩杀上两刀,赢得对方口袋里的二十块钱。

只剩一组人能上场了,人群往前移动将圈子箍得更小。独脚少年被挤到人群后头,他听到古阿霞说:“你再退就输了。记得,不要把那个人当人,你得当他是树。”然后他从观众群被古阿霞猛推出来,两根拐杖掉了,人扑倒在帕吉鲁跟前。他在人群的笑声高潮中爬起来,没用拐杖,单脚在那跳着找平衡,脑子里想着如何把帕吉鲁当树。

独脚少年稳定下来,越来越慢,胸腹的呼吸起伏也缓了,最后立化。一分钟、两分钟,乃至五分钟过去,三轮车来来去去,海风穿过植满榕树的小巷,摇晃节奏的火车从南方纵谷进站。路灯从面包树叶透下绿光,将独脚少年的脸膛敷得青荧,他站着不动非常久,像树。

帕吉鲁从来没遇过如此荒谬的场次,一个独脚人冻在那,当真死了?当他靠去瞧个透彻时,一道黑影劈来,奋力躲开仍被击中额头。

胜负已定,独脚少年乐得跳起来。他跳几下,把帽子的钱倒进衣袋,钱多得装不下,他用脱下的鞋子装满钱后,塞给了跟他一起来的欢呼小原住民。群众没给掌声,那些钱多少输自自己的口袋。人散去了,剩下几个小毛头意犹未尽地在场边厮杀。帕吉鲁戴上帽子,把深深的忧伤与无奈都藏在帽檐阴影,他把车架推开时弹簧发出巨响。小毛头们停下游戏,目送杀刀王离开,心中涌起“再强悍的剑客总有不堪的背影”这句话。

“喂!你走太快了。”古阿霞边喊边追。

他回头,从帽檐下露出个微笑,微笑是真的,不是勉强涂上去的,这时看到古阿霞还真有点安顿了自己。

“去吃饭吧!”她说,摸摸黄狗的头。

他们前往花莲女中旁的小巷,一间榕树下的面摊。位置偏僻,加上榕树落籽掉叶的影响,原本不看好的面摊靠着物美实在,吸引不少饕客。古阿霞要是手头有零钱,会邀兰姨远离市区在这安静吃上一碗。帕吉鲁点了大碗的汤面,外加卤蛋与薄肉一片。古阿霞欣赏这个男人的吃相,汗水淌满了脸与锁骨凹处,眼睛眯得勾人,美食果然能抚慰挫败。

这时候,一颗小东西穿过层层树叶,弹落在摊贩车顶的布棚,滚入帕吉鲁的碗里。落下的是榕树籽。

古阿霞拔下发夹,挑出汤里的种子,说:“很多人以为是鸟屎掉入碗里,因为样子差不多,不过这不是。要是它是鸟屎也行,鸟屎伟大的地方是让种子发芽。”

“喔!”

“这家面摊有个传说,要是吃下掉进碗里的种子,会有好运。”

“假的。”

“好运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见的人少。”她把种子用发夹切成两半,一半挑起来吃,一半递给帕吉鲁,说:“你相信吗?要不要吃吃看?还不错吃,至少对种子而言,我们很幸运把它带到远方去了。”

帕吉鲁大笑地把种子收进口袋,深觉她的说法还真笨,让种子百分之百的幸运发芽,不是吃下肚,是好好选块土地埋入。离开面摊后,他发神经地不时为这笑话发噱,心想她往后几天大解只能以野地取代茅坑。这时候,古阿霞看到跛脚少年与一群小朋友提红灯笼走过曙光桥。跨越美仑溪的曙光桥是花莲港与火车站间的输送铁桥,以看见太平洋的第一道曙光而得名。此时距离天亮还很久,唯独那些红灯笼曳出光弧,伴随河面上晕动的倒影,令孩子们发出笑声。这时没有曙光,距离天亮还很远,古阿霞却看到星星般的灯影流动在夜里,灿丽动人。

“你看他们多快乐,”她安慰帕吉鲁,“你刚遗失的梦想,必定会被另一个热情的人捡到。”

穿过明礼路的琼崖海棠,再走过几条巷子,古阿霞看到一幢尖塔的教会建筑,现在那里比往昔更亮。教友趁下班后忙着漆墙壁,有的站在 A 字梯刷油漆,有的铺报纸。古阿霞的到来让弟兄姊妹们惊讶,她是圣歌队的要角,在主日学付出最美的天使声,她的离开令教友觉得教堂花窗玻璃破了一块。

古阿霞何尝不是如此。五年前兰姨带她来教堂受洗,安顿了灵魂。再次回来到这里的她,没有往日的喜悦,反而不安。这种情绪见到黄美珠时更明显。古阿霞小黄美珠两岁,同属青少年团契,她们曾花不少时间共读英文版的《圣经·创世记》,希望有天去台北拜访中德混血的偶像“鹅妈妈”赵丽莲。很多时候,两人拴一块,在教会难分难舍。古阿霞不告而别地离开花莲市,让黄美珠很难过,有被遗弃的感觉。

她走向在前院漆小椅子的黄美珠,想说上几句话,被冷漠对待也行。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怪你的。”黄美珠忽然站起来说。

古阿霞吓一跳,怎么黄美珠先放低姿态,赶紧回应:“是我不好,没跟你说声再见。”

“是我不好,以为你跟男人跑了,”黄美珠望一眼在远处的帕吉鲁,“你在深山盖学校的进度如何?”

“目前在募款中,至少募到一堆书了。”

她不过是想离开花莲,找个男人跑了,复校不过是后来的添加物。这添加物如今却是生命更加多彩的色素。她不反对借此与黄美珠和解,人没有太多的“美国时间”,一切自有神的安排。不过,此时两人仍充满尴尬,话题多到可以拉出床躺着聊,但从哪讲起都不太对劲。

“兰姨在教会帮你募款了,跟王牧师吵了一架。”

“怎么会?”

“教会有规定,不能私下募款。兰姨这样帮你募款破坏规定,很为难了王牧师。”

古阿霞拉着黄美珠去找兰姨。她很急,还有点气,深知每个人在教会有独属的隐形位置,安然此位得以平和。她不要兰姨顶撞这张人际网络,甚至扯断一根丝。兰姨正在厨房熬粥当消夜,高丽菜、胡萝卜丝、香菜、肉丝在盘子摆成食材艺术品,当然还有主角的小叶碎米荠与南瓜花。古阿霞察觉野菜对自己身为邦查人的意义,那不只是蓁蓁草莽中浮光跳跃的可口光芒,更驱走心中冬日的阴霾。她知道,野菜粥不单是为弟兄准备,也是今年兰姨为她安排的第一锅春菜。尤其她才踏进厨房,兰姨从凳子上跳起来把菜依序加入熬粥中,更加强她的猜测。

粥好了,抬了出去给教友吃。干活的人放下工具,嘬着嘴,用筷子慢慢把粥扒进嘴里。一时间,餐厅回荡窸窸窣窣声响。一碗粥不会有太多言语,古阿霞眼神却掉进碗里久久不离,不知该如何把进门时的抱怨说透,忽而沉默下去。她刚刚陪帕吉鲁吃了半碗面,没处馋,想把粥端给他吃。她离开厨房,遇冷风而身体冒出疙瘩,觉得手中端的粥多么动人,可是她仍执意端给帕吉鲁,那是自己盛的第一碗春日粥,意义非凡。

帕吉鲁用铁刷把椅子的旧漆刷掉,换上新漆。他拍掉手上的漆粉,仰头喝上几口粥便呛着,咳得严重,脸膛辣红,用筷子把罪魁祸首从粥里挑出来。那是被称为“哇沙米”的小叶碎米荠,味道略辛,春芽出土的第十天是最佳赏味期,永远是湿地最微弱的小草。古阿霞上前拍了他几下背,把黄美珠叫过来接手,自己前去厨房讨水。黄美珠瞪大眼珠不敢接茬,拍男人背多不好意思,慌张地顾着古阿霞离去拿水。

兰姨正要跨出厨房后门去,看见古阿霞进来,说:“刚好,你快来凑手脚帮忙。”

古阿霞回头看见帕吉鲁不咳了,便去帮忙兰姨。

教堂旁有片长满杂草的空地,兰姨打着灯到里头寻觅野菜,摸了几把土人参、昭和草与鬼苦苣。古阿霞挺喜欢这样的活,但担心杂草里的建筑模板会钻出蛇,即使初春不是它们的活动高峰。她两手才有些分量,便给连腋下都夹满野菜的兰姨叫回厨房去。

两人就着水龙头挑洗,又把水槽泡水退冰的猪肉切成丝,一并入锅与剩下的粥再熬。最后,两人抬锅子穿过后巷,抵达那几间用竹排与薄板才勉强抵抗风雨的穷困家户,把粥分了。应门的人眼睛亮着喜悦,最后一户还拿一瓢水把锅底的粥洗出来喝掉。

“我知道,他们私下都在说我帮你募款,可是我一块钱也没拿。我只是不想你去跟‘玛利亚教’拿钱,也不要像方济会过得像乞丐到处募捐,有些事情我们来就行了。”先忍不住的兰姨切入了主题,负面称呼天主教为“玛利亚教”,缘自恭奉耶稣之母玛利亚。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跟谁有了冲突。”古阿霞说。

“没差了,我在教会的人缘不好,算孤单一人的‘厨工团契’,老是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一下要我不要太靠近灵恩会,一下又别走近长老教会,一下又规定不要讲邦查话、穿族服,我根本不理会。我常安慰自己,十字架上也只有耶稣基督而已,孤单是好的。”

这时,她们又回到教会附近的野草地,兰姨指着露出草丛的模板,说:“很多年前,我们不是要建小学?钱募了,工人也来了,最后自家人却搞不定到底盖老人院或孤儿院,干脆当牧场养草好了。人多嘴杂,还抵不过你一个人办事。我这样旧事重提,只不过告诉那些弟兄,当初那些要盖学校的承诺呢?”

在海星中学礼堂,费声远主教站在台上主持募款会,身穿皂黑紫边的肩衣与长袍,头戴小圆帽,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跟他的白须一样亮眼。他创办的玛尔大女修会辖下的五位修女,坐在长板凳。古阿霞瞄了台下的三百多位学生,她们年纪没有小自己太多。这正是她担心的,当大部分的学生视野局限在课本,很难说明30公里外的山上如何重盖一间小学。不过,契机来了,三位教师把东面的几片玻璃窗卸下,风涌进了新漆油漆味的礼堂,赢得所有的目光。

“谁能告诉我,窗外有哪棵树不同?”费主教指着花圃,那种了几株校园常见的龙柏与杜鹃,远处的操场周边植满难辨的植物,每一株都可能是费主教所说的。

每人沉默以对,对植物熟常的帕吉鲁也摇头。

花圃角落有株核桃树,矮小瘦弱,无论地域或天气,花莲不是它的最爱。费主教说,那是他要讲的主角。一九五九年,罗马联合女修会的四位修女,到花莲实践教育志业,帮忙盖海星校舍,两个礼拜后,忙翻的法籍修女吴苏乐才从下飞机后都没打开的铁皮箱,拿出家乡的核桃种下,盼能落地生根。这些核桃从此没动静,直到几年后若瑟来帮忙盖小学才有转机。有一天,若瑟在雨后的操场捡到几枚几年前的果壳,它们结满了灰石。他探明缘由,说核桃没有受洗,落地注定死亡。费主教将铁柜里的剩下几颗核桃,泡入圣水,接受七天的“浸水礼”,竟发芽了,宠佑是主耶稣基督带来的。它长成如今窗外的那一株。

“每次看到核桃树,想到的是若瑟的帮忙,”费主教说,“现在,若瑟有个忙,需要盖学校,他请了使者来说明。”然后把解说的棒子交给古阿霞。

古阿霞喘了几个气息,全身紧绷的神经仍无法放松,她捉了帕吉鲁的手前去讲台。令她温暖的是,那只手早已准备好要一起上阵,他人也像保镖站在身后半公尺处。面对清汤挂面、白衣蓝裙的女学生,古阿霞越讲越能掌握节奏,她把复校缘由说透,包括木瓜山的哈仑三号索道断裂造成七人从400公尺高处摔死,成了所有伐木村小孩上学的阴霾,山区需要一座安全又提供知识的殿堂。她又说,如何遇到若瑟,并前往台南寻找文老师。所有的人无不沉醉于她的故事。古阿霞从学生们的惊呼中了解,这是成功的募款。

费主教深知,这些孩子被升学主义牵着鼻子,跟世界沟通的窗口是编译馆的三十二开课本,从那熟记1000公里外黄土高原的生活与饮食,或2万公里外的北美五大湖生态,却对课本提不到的花莲的人事物冷感。说明会比原本预估多了半小时,费主教端上杯水给古阿霞,但没有暗示她得停下来。

学生们频问问题,包括古阿霞的年纪与工作,现场充满愉悦与笑声。台下有个想发问的女孩将拳头举到耳际,似乎无意被发现,却频频出招。古阿霞最后点了这女孩发言,却是灾难的开始。

“若瑟为什么不亲自前来?”

古阿霞想了一下,直觉该直说:“若瑟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现在在玉里荣民医院的疗养院,他的状况是里头最好的。”

“他如果是疯子,怎么能保证你的复校计划?”

众声喧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那些低头背小册子上英文单词的学生也加入讨论。费主教站起来说这问题不得体,不得如此对贵宾,要她注意口气。

这个头娇小的学生再次站起来,手指绞着裤子,以不服气的口气向古阿霞道歉,却迟迟不坐下来。一位教师过去拍她的肩膀请她归座,女学生反而以高音量问:“你说得很吸引人,但我想知道,你身边站的男人能为你说的话补充,或保证吗?”

“没有办法,他不会对人讲话。”

“他不会讲话?”

“会,但不会对他不够认识的人讲话。”

“那谁能保证你说的话?”

现场又陷入混乱了,几位老师起身要学生们恢复秩序。这时候,所有的人目光聚焦在帕吉鲁身上,他成了主角。因为他上前几步站在讲台边,眼睛瞪大,嘴巴闭上,磨着牙关使得腮帮子一紧一缩。这模样吓坏人,现场终于安静下来。古阿霞连忙上前捉住他的手制止,一个溜就空了,给他跳下讲台。

跳下台的帕吉鲁抽了个气,双拳紧握,肩有点耸立,跨步向那个女孩走去。他上前干架的模样再度引起骚动,女学生不是被感染似的大叫,就是抱一起。

“干什么?”一个穿土黄军训服、隶属海军陆战队的教官出手拦人,帕吉鲁矮身钻过,闪躲的瞬间又往前了几公尺。现在,现场失控,帕吉鲁只消跨过几个倒落的椅子便到达那个女孩。这时候,教官的手臂从后头扑来,勒住他脖子,两人摔落地,纠缠了几个结后给溜了。帕吉鲁爬向女孩,推开椅子与人墙,再多的阻挠都不是问题了。

古阿霞跑来,抱住他,叫着要他冷静呀!帕吉鲁只是回头迟疑,随即被两个男老师扑倒,他没有反抗,也不会反抗,从头到尾不是想对这女孩无礼,只是想跟她说古阿霞讲的都是真的,他保证,没有一句谎言。但是他喉咙与舌头却牢牢地卡死,发不出声,于是他跳下台,越过无数障碍,靠近一点她会更有力量说明。

帕吉鲁最后被压制在地,费力地用手撑起上半身,看着2公尺外惊魂未定的女孩。他用尽肺腑之气想讲出一个字,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说话,咬下舌头用它解释也行,却连个牙齿也张不开。

他感觉脸庞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古阿霞低头对费主教的皮鞋感到十分歉意,说了又说,口干舌燥,到头来发现言语无法把破碎的碗片补回原貌。沉默,是紧张的良药。她坐在校长室的会客藤椅,闷头流泪,她无法理解,帕吉鲁为何最后出重招,把场面搞坏了,他那奋不顾身从讲台冲去复仇的恶样从此在海星中学声名狼藉。反而是费主教与陈安琪校长安慰她。

这时,一位玛尔大女修会的修女进入校长室,跟费主教小声地交谈了几分钟,捏住黑色奉献袋尾端以便往上顶出内里,秀出一枚硬币。那不是常见的五角铜钱,是特别的五角银币。这银币是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为抑制通膨而发行的第一个新台币辅币,含银七成,被视为古董,价值大于面额,已不流通。

费主教把银币掂在古阿霞的掌心,说:“往好处想,事情有了好转,我们募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希望。我想你至少可以好好观察它的样子。”

面对闪亮希望,古阿霞泪停了。这令人匪夷所思,募款排在演讲之后,由修女递奉献袋给学生布施。帕吉鲁把募款搞砸了,所以这是有心人士事后捐出的唯一款项。对古阿霞来说,这枚钱有更深刻的感触——它是温的,像从吃路边摊时找回在瓦斯炉边放的零钱,显然主人揣在手心犹豫很久之后才捐出。这稍稍安慰了她,至少努力被看见了。

她告别了海星中学,看到帕吉鲁坐在校门边的路树下,拿着尤加利的树叶发呆,脱下一只鞋跟黄狗耗着。天空突然传来价响,一架道格拉斯 C47客机刷着阴影从上头低空掠过,降落在前头的花莲机场。黄狗追到机场围墙边狂吠,帕吉鲁则爬上尤加利树远眺。古阿霞想,事情没太糟,至少过去了,一架飞机就让人忘忧。她走向脚踏车,佯装找不到帕吉鲁,把狗叫回来斥责,拿起遗留在地上的日本夹脚鞋作势打去。帕吉鲁在树上嗤嗤闷笑,跳了下来,夺了鞋子后背着古阿霞穿上,嘴角还勾着。

“原来你是臭鞋神,摸几下便冒出来。”

“走,跟我去,再去拿钱。”帕吉鲁推开脚踏车架,伐木箱子与捆绑的书籍都晃动着。

他没有说明去哪拿钱,顾着车子往北走,得不到答案的古阿霞推着车尾的置物架。苏花公路花莲段的车流量大,大货车驾驶一边吐槟榔汁,一边按喇叭警告路人,赶在日落前抵达八十几公里外的苏澳镇,让涌尘在路人身上铺上一层灰膜。他们几乎是展开伟大的旅程般前进,疲惫写在脸上。掌控行程的帕吉鲁总在一些路口寻路,犹豫不决,这让古阿霞有点担心。他们最后到达一间矗立在田野与杂林间的寺庙。

古阿霞知道,佛教很难帮上忙。她的宗教典范是太鲁阁的姬望·伊哇儿(Ciwang Iwal)。姬望受环岛行医的马偕牧师感召,一九三一年成为天父使徒,将福音带到偏远部落以抵抗无知、寒冷与日本殖民压榨的时候,菩萨仍然是坐在平地有钱人厅桌上的雕刻品。古阿霞对佛教印象,虽不至于刻板得如电影里的剑客杀人后,山寺出家,古佛青灯,但她有限的观念里,佛教徒靠拨念珠度化自己,很少走出苔静的寺庙,今日不可能对他们伸出援手。

在会客的“知客室”,古阿霞把藤椅坐得嘎吱响,暴露了焦虑。帕吉鲁站在一幅《地藏经》字帖前,有看没懂地发呆。这时进门来解决问题的是第二位比丘尼了,层级比较高。

“尼姑小姐,你好。”古阿霞礼貌性问候,不懂直呼僧侣为“尼姑”是不礼貌。

比丘尼笑起来,说:“我不姓尼姑,姓释,但是呀!千万别叫我释小姐,叫我慈明师父,简称明师父好了。”

笑声稀释了古阿霞僵冷的面容,松了一口气。她又旧话重提,说明此番来的目的,从吴天雄来过这里谈起,边说边觉得荒谬:吴天雄这几年来的体形与脾气像阿米巴变形虫难捉摸,无论她怎么描摹,都让慈明师父摸不着头绪。她忽然瞥到帕吉鲁给的暗示,提高音量说:

“他来的时候抱着石头。”

“阿弥陀佛,你说的是妮娜。”

“你误会了。他不是女人,也不是外国人。”

“没错,他是跟着台风妮娜来的。那时风大雨大,他跑来这躲,最显眼的是手上抱大石头,怕被狂风吹走似的。我们安排他到这个知客室避难。”

一九七五年八月,强台妮娜以时速185公里从花莲登陆,吹倒六百多座屋房。完整的暴风眼从外层空间看来就像超级的黑洞,把从整座太平洋吸来的水气吐到台湾,造成了两百余人伤亡。泼妇般凶狠的妮娜更以世界纪录的一日1000毫米雨量进入大陆,造成河南省六十多座水库溃堤,死伤极为惨重。

慈明师父回忆那次的灾情,不时以佛教徒日常生活最常用的礼节“合十”,收摄内心以稳定情绪。她说,“怀石大德”始终不说出名字,要大家叫他妮娜。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他把寺里能修补的全部弄妥,也帮附近灾户修房子。她们不晓得他哪时走的,来不及道谢,只好把他留下的石头放在前院的树下,当作纳凉的小凳子。

“他叫吴天雄,是他叫我来跟你商量。”古阿霞用歉意的口吻说,“我们在山上要重盖一间小学,需要经费,得跟你募款。”

“盖学校是好事,我可以多听一点细节吗?”慈明师父听完缘由后,邀古阿霞留下来吃晚餐。她说,佛寺正在扩建中,目前经费拮据,需要由住持定夺,可是住持到台东探视贫户个案。如果留到晚餐时,待住持回来,会给答复。

慑于佛寺的庄严,不太习惯的帕吉鲁走到院外透气。他啃完硬馒头,把铝壶的水都喝干了,还瞥了修建外壳的寺宇,觉得寺庙都很有钱,只要端来几尊神像,敲敲木鱼,信徒的钱就会着魔似的从口袋跳进“功德箱”。

“挂号费一定很贵。”他说。

古阿霞还不解这是笑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人字形屋檐下方的大殿内,供奉三尊素白净润的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神像。她猛然透悟到,帕吉鲁把他们当“无良医生收取高额的香油钱”看待,随即打了他一小拳惩罚。

躲开粉拳的帕吉鲁,躺在地上继续笑,嗓眼卡住的馒头却让他猛咳。古阿霞笑他不用等到最后审判,现在就倒霉。直到他脸膛发红,激烈猛敲胸口,古阿霞才惊觉不好,拿着空水壶去讨水给他喝。连追了知客室、大殿,都没水,也没有人,她慌得足以流出一杯汗水救急,当她闯入西厢那间由竹篙与木片组合的矮屋时,打断了几位比丘尼与俗众在缝制手套的工作,以及一只黑狗的睡眠。

“水,哪有水?”古阿霞喊。

随后跟进来的帕吉鲁猛咳,一把鼻涕,一脸眼泪,真是太悲惨了。他是跟来讨水。大家忙着找水打通他一小块哽在鼻腔的馒头屑,忽略一个灾难也来了,那是黄狗。它也进入工作间,凭着猎犬天性,嗅出敌人味道,很快发现角落有只黑色土狗往这瞧来,它压低姿态,肃穆地,安安静静地,展开攻防,把对方当作具攻击性的小黑熊看待。黄狗来到几捆麻质手套的成品堆后头,发出狺狺,然后杀过四台台湾产的正义牌半自动针车。

那只被僧侣收养、脾气好到被认为有“佛性”的流浪狗这时才顿悟了,屁股一扭,忙着躲,忙着闪,忙着跑,剪剩的手套线头与纤维到处飘动。一场追逐战展开,所有的人站在原地,不是顾着尖叫,就是顾着佛号,可谁也没有办法扑灭战火。

帕吉鲁拿起角落的扫帚,找时机下手。两只狗纠缠难对付,打错了,他不想念阿弥陀佛忏悔;打死了,也不想念南无阿弥陀佛超度。于是他只有抓准契机,趁两只狗分开时,猛朝后头死追的黄影子殴打,连打好几下,直到有僧侣上前阻止才能对灾难有所交代。

工作间乱糟糟,棉线到处散落,针车上的半成品也因为断线得报废了。僧侣有些不悦,她们秉持唐朝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信念每日劳作,工作中断还好,织品报废就浪费了。她们忍不住抱怨时,被打得悲惨的黄狗令她们动了恻隐之心,动物打架无从劝解,切莫再造口业,口念几声阿弥陀佛。

帕吉鲁把黄狗赶出去,自己也走出去。追出来的古阿霞要他带狗到别处休息,说:“你看你,给浪胖一惹,水也不用喝了,你们干脆去沙漠住好了。”帕吉鲁觉得惊奇,动怒让馒头屑在无意间擤了出来,别说狗奴才来乱的,搞不好是别有用心来提高主人的气血循环。他们在佛教道场转了两圈,帕吉鲁带狗往后头的树林去逛,不久发出笑声。

“这个男人跟狗都一肚子鬼,打完了,又玩起来,好像演戏,”古阿霞往工作间回去的路上这样想,“这样也好,床头吵,床尾和,不会僵在某种死情绪中太久。”她也认为他们到树林是好的,那里春意盎然充满味道,能缓和情绪与气氛。而她得回去面对一群搭着宽大僧袍的陌生人,和多到能编成百科全书的佛门礼仪,要是不用善后,要不是要募款,真想跑掉。

即使古阿霞轻巧地打开工作房的门,在场善后的人仍回头来看。直到慈明师父走来,递了扫帚给古阿霞干活,一切又恢复常态。古阿霞从角落扫起,背对大家,她感到背部像香炉一样插满大家怒意的香柱。她扫了墙角一圈,四台针车的“嘁喳”声再度响起,也不时传来聊天笑语。黑狗用不解的眼神看古阿霞,她连这也想躲,可是翻过身又得面对一群人。

她忙完扫地,把手套捆成一打,大部分时候是面对地板。到了下午四点,僧侣聚在大殿做晚课,梵呗声传来,古阿霞想到平常听到僧侣礼赞之声是路过丧事超度场合,得加快脚步走过。这让古阿霞显得难熬,又走不了,只好放慢做事速度,甚至把打包过的成捆手套打开,重新扎紧。

晚课结束,慈明师父带古阿霞去摘菜,准备晚餐。古阿霞离开工作间时,还没搞清楚那有多少人,却乐得面对大自然。那是她看过最奇特的菜园,完全符合邦查人的概念。摘了厨房后头那一小块菜园,她们接着走入杂草丛遇见野菜,上天有好生之德,呼唤它们,滋养它们。季节永远是对的,时间永远是好的,只要有好心情、好眼力,永远能与野菜巧遇。她们专攻紫背草就好。这也是五节芒心笋最得宜的季节,但是古阿霞永远不会吃喜娜布洛(Hinapeloh)的坚毅与勇敢,用此怀念那爱护她与拯救她的祖母。祖母以此为名字。

晚餐上桌,只能用“粗茶淡饭”形容素食,菜色暗淡,找不到油花,想吃饱只能多盛几碗饭。帕吉鲁想起身去脚踏车那边拿罐花生油掺,可是大家吃得那么稳定,那么禅定,每一口嚼得非得检查饭里有没有小石砾般仔细,他要是发出一点碰撞声会成为焦点,吃完了也不敢离桌。

佛教徒视饮食是常规修行,古阿霞尚能配合,但是葱蒜不能入味,害舌头有点淡涩。她吃完了也不敢离席,入境随俗最好的方法是按兵不动,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再照做。她学着对桌的慈明师父,用水壶在碗内注入清水,用剩下的一片紫背草菜梗,刷洗油渍与残肴,捧碗喝下。

帕吉鲁看到古阿霞的“洗碗”方式,他神经带汗,也找不到叶梗了。老早扒完饭后却等不到水果上桌的漫长时间,他埋怨佛寺有钱盖大,却寒酸吃饭,到底是选错日子来吃饭,还是装穷。他越是想不懂,越花时间抱怨,碗里的饭粒变得又硬又黏,他干脆用牙齿抠,跟碗底的残渣硬干了。

僧侣视而不见,依序离席去洗碗了。古阿霞不断给帕吉鲁拐子,暗示吃相难看,别太超过。帕吉鲁被惹烦了,把碗推给古阿霞去洗,走到寺门口的脚踏车找出袋子底的猪肉干,撕咬肉纤维会让两颊酸痛,也对佛不敬,管他的,不吃又对胃不敬,就让自己早点下地狱吧!他想。

在餐厅的洗碗槽,古阿霞以菜瓜布洗碗时,向身旁的慈明师父道歉:“我的朋友比较古怪,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慈明师父微笑以对,说:“我没听过你的朋友说话。”

“不认识的人他不说话,有时也不肯跟我说话,看起来像是哑巴,”古阿霞据实以告,“这是难语症,会影响行为。”

“我能感受到,他很信任你。”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不说话时,还真要猜他在想什么。”

“我没见过菩萨讲话,也没让我一天不相信他。”

“谢谢。”

“走吧!我带你去‘跑香’,要不要带你的朋友一起去?”

“那是什么?”

“跑香是散步,饭后百步走,有助消化。”

天黑了,她们提手电筒穿过餐厅后头的树林,沿着小径散步。四周传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幽冥喧哗,那是低海拔的鸟叫声,古阿霞有点却步。慈明师父发挥了鸟类导览员的功力,为鸟声找出主人:猫头鹰的啼声低沉,俗称“蚊母鸟”的夜鹰可以啾啾啾叫一整夜,灰林鸽呜呜沉吟,黑冠麻鹭发出呕呜,受惊吓时的夜鹭在飞行时才发出声。森林鸟声乍听之下是临时凑团的杂牌军交响乐。

她们走出了杂林,来到一块和水田衔接的沼泽芦苇,传来被勒脖子般发出“苦呀!苦呀!”的高亢鸟鸣。

“我知道这是白面仔。传说它是被虐待的媳妇变成的,它的叫声是在申冤。”古阿霞说。

“有好几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它们是鬼在申冤,是饿鬼嘶吼。对了,要是这样,基督教怎么称呼它们的样子?”慈明法师走向田埂,迎来了一片月光无垠的水田。

“如果是鬼,叫作撒旦,发出的是——撒旦诱惑人的声音。不过那些鸟有翅膀,比较像‘堕落天使’,也就是天使受到撒旦的迷惑,堕落了。”

“‘堕落天使’,哎呀!让我想到在凡间修炼的‘白衣大士’,也就是你在大殿看到的中间那尊神像:观世音菩萨。”慈明师父大幅度摆动双手,这是跑香的技巧,又说,“直到有一天,我才想到,事情不是这样的,它们不是申冤,不是在饿鬼嘶吼,它们是在布施。”

“布施?”

“也就是奉献。”

“我懂了。”

“它们是在我害怕不安的时候,用鸣叫帮助我,消除我的恐惧。这也是一种布施,叫‘无畏施’,对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每次经过这,都会谢谢这些小鸟师父们。”

慈明师父选了田埂交错处,跪地上,倾身将额头触着大地,翻莲花掌,然后再覆掌,起身,合十,这种佛仪融合文人式的礼敬。如此顶礼膜拜三回。古阿霞有些惊讶,她很少在外人面前跪谢地喊“感谢主,阿们”,或用闽南语喊“心所愿”。她认为跟神沟通来自于心灵,不必太多的言语。不过她喜欢慈明师父修长的手指,翻莲花掌,开得好灵顺,让她也忍不住地舒活双掌。

她们继续走,得注意步伐,慢慢减少谈话,免得把松软的田埂踩垮了,跌入田泥中。古阿霞觉得这不只是散步,至少,她做不到慈明师父那样大幅度摆动双手。最后,她们来到水圳,也是这趟散步的目的。这个被外人称作“农场”的佛寺开辟了数甲稻田,自给自足。慈明师父打开水闸,将源自偶屈山的甘泉分享给大地,湿润了秧苗。月光皎洁,交错的田埂把田畴切割成一块块镜面,天地合成一线。她刚刚太专注行走了,这下有喘息机会赏景,况且跟着大她三岁的比丘尼谈论各自宗教,这是美妙经验。

远在水田边的那片树林,传来鸟鸣悠远,古阿霞问:“你是花多久时间,将那些听起来像恶魔的鸟叫,转化成美妙的圣乐?”

“我是胆小的人,花了好长时间。”

“要是我,恐怕是那种借由在树林唱歌的人,好忘掉外在声音。这应该是蒙着耳朵,避开心中不想面对的环境。”

“这比较像是你化身成鸟,跟随鸣叫,与着小鸟一起修行。”

“天呀!你怎么想得到这种譬喻,太美妙了。”

“正念。”

“怎么说呢?”

“你看这片田,看看最靠近树林的那边。”慈明师父望着大地,说,“那是我耕出来的,我们不靠外在的布施生活,一切靠自己。我得向农民借牛,学着用犁,大热天让汗水湿透了海青。有时候,犁刨得太深,卡着,牛又不会后退,只好动手把犁拔出来。那犁死死地刺扎在地上,我拔也拔不起,一个人就坐在那大哭。”

慈明师父忽而不说话,古阿霞也没回应,两人静观水田,淡淡静静地看月亮滑过大地。

“我走在修行的菩萨道了,这不是为自己,是为众人。但是,我有时感到疲惫,有时感到悲伤,有时感到困顿时,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个够。当疲惫过去,悲伤过去,困顿过去时,我会更相信自己,相信佛陀,相信万物,相信这个世界是值得付出的过程,这就是正念。”

这是有意义的时刻,古阿霞从心底认为,跟她谈话的不是比丘尼,而是充满智慧的大姐姐。令她温馨的是,一位佛教女孩和一位基督教女孩,可以在月光清明的田埂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挫折与悲伤。很多价值的分享,从人跌落谷底的困顿说起,易引起共鸣。

古阿霞诚心感谢慈明师父的言谈,说:“下午我在工作室扫地时听到,那些来帮忙的居民,每做完几个手套,谁会说他把医院的一块砖堆上去了,然后谁又说他也堆一块砖,听起来,你们做家庭代工是要盖医院。”

“没错,我们要盖一间大医院,那是付出过程中最明确的目标。”

“光这样做手套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凑到钱?”

“很久,要花很久时间,为了让这一天早点到,我们得更努力,也把这理想告诉四方大德,大家一角、一元慢慢存,一天一天慢慢存。相信有一天,终于会有那么一天的。如果我此生等不到那一天,也会在下一代的哪一天完成,梦想不就会完成了?相信你也是抱持这样的信念,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的学校盖起来,对吧!”

古阿霞被重复数次的“有一天”震撼,确定某种心思被拨弄了。她转头看慈明师父,看到对方流着眼泪,看来那是僧侣的泪。古阿霞颔首,表达敬意,感谢她行动之坚毅、她心境之柔润给了自己小小的温柔,让自己有种脱离地面的奇异感。然后,她有一股最细微、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成形了,那是恐惧,她担心自己太单薄了,无论如何努力,复校的“那一天”恐怕遥遥无期了。

啃完猪肉干的帕吉鲁,咂着牙缝的肉屑,盘在榕树下休息。一天将尽,他仰望天色从深蓝渐次到黑紫,黑冠麻鹭从寺院后方森林飞来,叫声鬼欢。蝙蝠捕食蚊蚋,冲入佛殿,在菩萨慈悲的眼下追杀到底。他是好的观众,不会错过它们的表演,这时来点米酒,配上花生米会更好些。

蝙蝠盘聚在寺庙内的一棵老茄冬树上,像喝醉的撒旦蛇行飘移。帕吉鲁走过去瞧,沿茄冬树走一圈。最显眼的是,树根有许多表示高龄的树瘤,还有个腐蚀大洞。他朝漆黑的树洞撒一泡热尿,要是有蛇虫会先跑走,旋即用手掏出腐烂的泥屑,认真细察了一会儿。

“这树生病了。”他想。

帕吉鲁走到脚踏车,从伐木箱拿回一把斧头。他拍拍老茄冬,说:“盘古的发化成的树呀!让我来看看你肚子装了什么。让我敲敲你,请你告诉我,你肚子里装了什么病?”他用斧背奋力敲树干,贴上去听到了树木虚疲的回音。换了几个敲击点,如此数回。

“这树病得有点重。”他又想。

他爬上树去观察,摘了几乎残剩的茄冬叶咀嚼,脑海想到是那些抓伯劳或竹鸡烤食的人,会从鸟腹掏出油膜色彩的各种脏器,填入茄冬叶增加风味。他之所以这样想,倒不是贪味,而是这棵树像内脏被掏空的鸟类濒近死劫。树的死亡过程类似冬眠,会活动一段时间,再沉寂一段时间。叶子慢慢掉光,树皮渐黑,苔藓逐渐寄生了,也许三年后的春天才死去不发芽。树干仍矗立十年,时间超过啄木鸟与五色鸟家族三十代生命的总和,养活50公斤的白蚁,如果倒在丰裕雾气的森林中更能养活10吨的苔藓与蕈类。

离死亡很近的树木,菌类先寄生,吸引蚂蚁盘聚、蚊蚋环绕、昆虫觅食,最后招来了蝙蝠夺食蚊蚋昆虫。帕吉鲁看着树枝上盘桓的蝙蝠,能猜出这树生了多久多重的病。大自然有一套演绎的系统,只要抓住某环节,扯一扯,便知道这套系统拴得多紧,甚至快把病主勒死了。

他想拯救这株茄冬,或延长它的寿命。

帕吉鲁跳下茄冬树,抓了斧头,往寺庙后方的森林走去,想砍下几根樟树的树枝,留待使用。然而,“阿霞跑到哪了?”他望了四周,找人却处处扑空,帕吉鲁又烦又急,老症头又犯了。他把黄狗抓来讲一顿,要它循味道找出古阿霞踪影。

黄狗把寺庙绕了几圈,到处有古阿霞味道,它得找出新、旧味,才能分辨线头往哪去了。帕吉鲁杀气腾腾地拎着斧头跟随,僧侣们与常众吓坏了,不敢上前问个明白。黄狗随后往森林去,这下嗅到古阿霞的新鲜味道,它跑了起来。帕吉鲁把斧头留在一棵枯死的血桐,夜晚带斧头走不熟的森林,容易因跌倒被伤了。

他才回头便跟丢了黄狗,夜黑,路径不明,怒气越来越多。他费了些工夫走出杂林,来到湖泊般的水田。深旷的大地满出了涅槃寂静,光影凝融,两只掠过的夜光鸟带来一抹禅意。他没有禅心,只觉夜色薄凉,看见黄狗从他脚下延伸出去的田埂跑去,在更遥远的那方有两个人朝这里走来。

古阿霞看见黄狗兴奋地跑来,不嫌弃搭在腿上的狗蹄子会搞脏裤子,迎合它热情的舌头。跟来的帕吉鲁却难掩不悦,像只恶狗,他不回头,执意再往前。古阿霞与慈明师父只得退到后方的田埂交错处避让。慈明师父欠身,表达自己先回寺里,走回去了。

此刻的古阿霞洋溢了圣灵喜乐,使她忽略了帕吉鲁的不悦。多少日子来,那个懂得安慰人的女孩,此时不过像一边吐舌头、一边摇尾巴的黄狗,想找最亲近她的人分享心情。她讲了些话,讲到刚刚从水田静观世界的感觉,讲到鸟鸣,讲到天使,也讲到这片土地终有一天会矗立大医院。她的聒噪,显示她多么想付出她早已盘定的心念。

“我们该付出一些,奉献些钱。”她说,她知道慈明师父启动了她的“暗黑力量”,愿意支持对方的梦想。

帕吉鲁沉默了。

“不必太多,至少表达我们的善意,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忙。”

他坚决沉默,心中却盘算,他们环岛一圈花费不少钱,只募得一堆书。他们的学校呢?他们的理想呢?总不能顾别人,不顾自己吧!

“学校……呢?”

“我可以再去募款,回到我的教会去,那有团契的弟兄姊妹,我相信只要我开口,他们会帮助的。花莲也有很多基督教教会,宗派多到就像上帝的头发,我一间间去募,绝对可以的。”

“骗人。”

“凭耶稣基督之名,我不会骗你!”

“被骗了。”

“谁?我被谁骗了?”

“神。”

陷入了沉默,两人凝视彼此。田野的天籁介入了,清晰得扰人思绪,拉都希氏赤蛙发出如挤压气球的低沉声响,蟋蟀高频率地摩擦翅膀,流水在田渠落差的响声,好声音在不对盘的时间,不只浪费,更是折磨。古阿霞把视线与思维焦距放在帕吉鲁,渐渐清楚了,如果要跟这位异教徒的男友辩证上帝存在、童女怀孕生子、摩西分红海等等——在别人视为“问题”而自己看作“事实”的认知上打转,还不如换掉男友比较简单。她只想知道,眼前的男人何以吝啬得无知,甚至无聊、无趣,最后令人无奈。

“不必捐太多,把早上我们募来的钱捐出去就行了。”古阿霞觉得他应该学会什么叫作更无私的态度。

“钱,我募来的。”

“那我呢?我做什么的?在讲台上我帮你什么?帮你端水杯,帮你捶背,帮你擦汗水,对了,我还帮你打架,一拳把女人打在地上。好啦!我干完所有的粗活,你大剌剌拉开口袋让不长眼的钱跳进去。”

“……”

“你说不出来了吧!我帮你继续说,别忘了,你口袋里的五角又跳进我的口袋了,所以钱才会在我这。”古阿霞把五角银币从口袋掏出来,放在耳朵上佯装听钱币说话,又说,“嗯!嗯!嗯,孔方兄你说你会投奔自由,不想在水深火热的某人口袋生活。”

“回去问女生?”

“问钱是捐给你,还是捐给我?”古阿霞怒气升起来。

“嗯!”

“你疯了吗?我在海星中学受尽委屈,委屈你懂吗?我不想再回去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

“……”

她想起做礼拜时,牧师站在经台上讲的话,比如请信徒把所得的十趴奉献给教会的“十一奉献”,比如要当有钱有权、懂得奉献的约瑟或但以理,不要当拼命盖仓库攒钱、让“金银都长锈了”的无知财主。这些话令敏感的信徒沉默又挣扎的原因是,口袋越深,越是抗拒。古阿霞从口袋掏出银币,深觉这是两人争执的罪恶,她要把这枚钱交给帕吉鲁,不要做分裂两人感情的决定。

忽然间,她的手背被帕吉鲁重重一拍,银币纵身往天空飞,飞得高,在夜空中暂时失去了踪影。噗一声,钱落入水田,帕吉鲁跳过去,弯腰抓出了一把烂泥巴,用力一握,感受到里头有个扎实的东西。

古阿霞搞不懂发生什么事,现在懂了,懂得有些灰心,眼前的男人耍了小技巧把钱夺回去。

“还我。”古阿霞说,她先前是甘愿给,被抢了就不爽。

帕吉鲁摇头,紧握拳头,泥巴从指缝漏出来。古阿霞动手去抢,只见帕吉鲁将手到处晃,一会儿高举,一会儿低掠,任凭她怎样穷追都拿不到。古阿霞哪是对手,忍不住骂他是得瘟疫的法利赛人。

帕吉鲁无动于衷,无论是搬出的法利赛人、撒旦或耶稣都是夹在《圣经》里的名词。可是,当她骂“搞自闭”时,帕吉鲁通电了,受过的委屈从记忆角落爬上身,紧箍他,嘲弄他,鞭笞他。

“我……”他开始口吃、艰困地说话。

“你这智障,让我非常生气。”

“我、我……”

“我不听你辩驳什么的假惺惺。”

这时候,他做出怪异的动作,把手中的银币塞进嘴,这是小孩子受欺时保护自己糖果或小玩具的反应。古阿霞吓坏的是他把泥巴也塞进嘴,看着男人的嘴圈与鼻子糊了烂泥,她没有同情,是愤怒。

她甩个巴掌过去,啪!正中目标。

帕吉鲁摇晃了半步,随即了解这不是杀刀的攻击。多年来,他躲过满城孩子对他脸部的突袭,却躲不过教训。他紧咬着嘴中钱币,说:“我……不是……智障。”全世界都可以骂他智障,就是古阿霞不行。那些年幼时被老师打、被霸凌的噩梦,他都忍过了,就是不能忍下心爱的人这样不理解他。他凝视她,给她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两行泪,然后回头离开,沿着瘠瘦的田埂走,心中却燃起不被了解与宽待的绝望之火。

她也是,心中渴望被理解与温柔对待,却眼睁睁看着男人走远。尚可宽慰的是,黄狗蹲在身边,发出低吟。古阿霞蹲下来抚摸它的背与脖子。它的皮毛光亮服帖,身段流畅无比,眼神纯真,尾巴老是轻灵地摆动,要是能讲话便是最佳的伴侣。她认为它可爱极了,帕吉鲁怎么踹打,像支回力镖跑了一圈又回到主人脚下。她哭着推狗屁股,“走吧!”要它回到主人身边,她习惯一个人哭,况且还打了主人耳光,有人此刻更需要它的忠诚安慰。

看着黄狗远离,她又后悔把它赶走了。

一簇铁光在树林尾端,闪动尖锐的光芒,古阿霞靠那盏反光的导引才离开迷途的树林。那是斧头,留在枯死的血桐树。砍的力道不小,她得扭几下斧柄才拔下,还失去重心往后退两步,吓得出声,让树林鸟叫停了。这斧头是帕吉鲁的没错,难道是她的那掌打得太凶,害他忘了取走。古阿霞有点懊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他耳光。她拎着斧头,在寺里找人,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恼得牵车离开了。为打消这个忐忑的念头,她不自觉地往停车的门口走去。

门口旁有堆柴火,僧侣们聚在那。但是气氛俨然,僧侣们彷徨,讨论如何阻止这个在寺里捣蛋的家伙。古阿霞靠过去,赫然发现,帕吉鲁拿斧头在树上砍枝丫,树下打开的伐木箱散落出工具,五齿锯、木楔、凿钉不断反射火光。

慈明师父见了古阿霞,连忙说:“我们劝他不要砍了,可是他不听。这棵茄冬是我们精舍的象征,是我们给菩萨的供养,砍了就不好。”

古阿霞把手中斧头一扔,跑到树下大喊,要帕吉鲁别砍了。可是,她喊干了喉咙也没动得了树上的帕吉鲁。她想,怎么了?今天全不对劲,全不对盘,到底是她错了?还是帕吉鲁发作了?

帕吉鲁爬下茄冬树,又抓又抚着黄狗的后颈,给足了安慰,狗尾巴都快要摇出烟了。他施舍了古阿霞一个怪眼神,不是安慰,更不是可怜,让古阿霞完全猜不透,然后他转身把树枝丢进火堆。树枝仍湿,入火后不久吐出白烟,迅速往外膨胀。

古阿霞被烟逼得往后退,差点跌倒,被慈明师父扶稳了,她忘了道谢,眼光放在一位陌生的比丘尼——那是年轻的住持,她刚才从60公里外凤林镇的某穷困村落回来,海青的袍摆沾有泥巴与牛粪味。古阿霞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不高且偏瘦,但眼睛无比清亮。

“有没有办法,让你的朋友不要再砍下去了?”住持说。

古阿霞致上歉意,并强调帕吉鲁平日是安分与沉默的,绝非这般失控。“其实,我打了他一巴掌,他生气了。”她最终说出了,暴露私事是要更坦然地面对变化,甚至找出解决方法。

“你那时的怒气应该很大,才会打人吧!”

“我实在咽不下气。”

“现在心中还有怒气吗?”

“没了。”古阿霞沉默一会,说出原因,“我那时候要捐一些钱帮助你们盖医院,可是他不肯。”

“他想留下钱来盖自己的学校吗?”

“也许吧!他拗起来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善念与另一个善念,也会有冲突的时刻。现在,你的愤怒没了,你的善念更清明,能帮助你的朋友看到自己的行为,这里的人没有比你更能了解他。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盖学校多少也是为了帮助他吧!”

古阿霞觉得内在被看穿了,无须言语答复。她再次整理心思,冀盼帕吉鲁安稳下来,阻止他砍树发泄。她反复思索后仍无解,但是有个灵光浮现,那是老祖母在山上校园教她的同理心,静下心来,试着和对方的频率搭上线。当彼此不是“你在岸,他在河”,而是落在同条乱流上颠簸,你便能预期下一刻的变化。古阿霞盘坐下来,把手放在膝盖,定静地看着帕吉鲁。

帕吉鲁砍树的消息传了开来,附近几位村民赶过来。他们走进农场,妇女安抚僧侣的心情,几个男人靠过去叱喝帕吉鲁。黄狗还以颜色,激烈狂吠,作势要咬过去。

帕吉鲁蹲下,摩挲树根部位的巨大树瘤,心中说了些话,好像现在开始要跟树恋爱,然后他起身,给了斧击。树颤巍巍了,光火流动的树晃动。僧侣们再也无法是慈眉的菩萨,紧张地跳脚念阿弥陀佛。有个男人跑去报警,剩下的几位讨论如何引开黄狗,再抢下帕吉鲁手中的斧头,最后有人从仓库拿出两把锄头,冲突一触即发。

“各位大德,放下锄头吧!就让他砍树吧!”住持说。

“上人……”

“我也不舍,但是仍学着放下,要是有人受伤了,我会更不舍。这棵树受到的伤害,也是我们共同的修行。”

一切陷入沉默,除了消极地念佛号回向,已无作为。

古阿霞这时从地上跳起来,回头对僧侣们说:“他不是砍树,或许开始时看起来很像,但他在做更特别的事,他帮树开刀,医某种病之类的。”古阿霞的结论让僧侣与村民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会选在这盖精舍,多少也是先前长在这里的美丽茄冬给的因缘。前年开始,它再也不开黄绿色的花蕾,果实没了,叶子更是稀疏。这是自然法则,凡有生有灭。因此我常抚摸这棵树,跟它说些话,希望减轻它的痛苦。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是树生病,怎么医?”

“这很难说,我的朋友不会随便砍一棵树,如果要砍,一定有原因。医生打开病人肚子是残忍的,但是有目的,我看他往树洞里劈便想到这点。”

“所以,你事先也不知道他要干吗?”

“是的。”

“太奇妙了,只有走在同条修行道路的两人,才不需言语。”

在火光的那端,帕吉鲁把树根盘的几团灵芝斫去。灵芝是病征,这些家伙能截走养分,还好地面没有长出菇菌,要是这样,意谓地底的树根腐烂了。树洞内壁的腐朽菌也慢慢被他刨净,露出鲜润,他拿火烧上几回,直到碳化结疤。那些拿锄头旁观的男人,在古阿霞指挥下忙着把土锄松一些,好让树根呼吸。帕吉鲁从寺院后方杂林砍竹子回来,固定茄冬,这样少说能挺得上些风雨。僧侣们端出了茶水与绿豆糕,大伙都不客气地享用。古阿霞尚有些顾忌,不吃供佛或普度食品,如今肚子饿瘪了,也就吃了。

“他说,做了竹架支撑,可以稳住树干。大家就尽量不要靠近它了,让它多休息。”古阿霞帮帕吉鲁说了话。

帕吉鲁动起了嘴皮,古阿霞费心地读唇语,还贴过去听。她听到某种硬币与牙齿的撞击,看到他泥污的脸颊上有一圈淡红的痕印,显然那掌打下去时,硬币是搁在腮帮子。她有点想笑,勉强憋在心,嘴上频频说:“我听不到,我听不到你说的。”

砰一声,柴火又爆裂了,一群星火往外炸散。古阿霞吓得跌进他怀里,急着挣脱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大家都笑了,有个男人打圆场地说:“火光太抢眼了,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近四点,执掌课诵的香灯师父敲起木板,庄严唱出《叩钟偈》以唤醒僧侣们到大殿做早课。钟声鼓响,比丘尼就着佛龛灯火,礼拜《法华经》为日常功课。古阿霞被板响唤醒,躺在床上,对佛教规律不熟的她,保持清醒来应付接下来的活动。过了好久没有人敲门,再也睡不着的她想做基督晨更,去到个僻静之处祈祷。她开门去找帕吉鲁。

在大寮(厨房)负责伙食的师父,忙着起火烧饭。古阿霞经过时报以微笑,然后爬进屋后的帐篷。帕吉鲁睡翻了,嘴里的银币掉在肩膀附近。她一手撑地,好横过他的身子,用另一手捏起银币,心想这太诡异了,昨夜争执的东西,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到手。但尴尬来了,帕吉鲁醒来瞪着她,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鼻息呼在脸上的寒毛。古阿霞小心地将两人视线交集的硬币塞回帕吉鲁的嘴巴,糖果回到物主了。

“早,可以陪我去‘跑香’吗?”她说。

那是什么?帕吉鲁傻了,经过解释才知道是散步。可是,哪有一早散步?也好,走吧!他穿上外衣,钻出帐篷,看着天空星际预估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他提汽化灯前进,用长棍子拨开树林下沾满晨露的杂草,裤管仍湿了,足堪慰藉的是绿绣眼与红嘴黑鹎一路吟鸣。

“停,”经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古阿霞喊停,“你经过几种树?”

帕吉鲁回头用棍子指了来时路,他说那有三棵榕树、两棵苦楝,还各有一棵乌桕、贼仔木与构树,更远处就难辨了。他的敏锐感知如阳光亮透了树林,古阿霞眼里仍一片黑暗,她想找某种树。

“有种树开花了,找出它在哪里。”

“槟榔?”

“不是,槟榔在夏天与秋天开,味道比较浓。它的味道很淡,很淡,像是混着青芭乐与紫苏的味道。”

“油桐花?”

“千万不要在紫苏与芭乐间,加入橘子甜。”

帕吉鲁闭上眼,双手抱杖的那端放在丹田,每次的呼吸很沉缓,直到发梢与脚趾甲都参与了这项活动。他喃喃地说:“开花的树呀!淡香的树呀!你开在孤单的夜里,告诉我你在哪,让我去靠近你。”他闭上眼,用嗅觉在林子里迷踪了一会,最后朝山脚走去。近山棱线压迫人的视野,虫鸣在日出前接近高潮,人间灯火在远处亮起,更远的田畴沉淀着淡淡的镜光,帕吉鲁最后停在一棵绽蕊的树前,抚摸皴裂的树皮,甚至感受到它坚硬得入水必沉的材质在风中微颤。那是俗称“毛柿”的台湾黑檀。

毛柿、槟榔与面包树,是邦查的土地之树。开花的毛柿有定静之味,丰润了干涸心灵,古阿霞更靠近它的话,内心会更柔和,她对帕吉鲁说:“站在树旁,伸出你的手,现在你就是一棵树了。”

帕吉鲁不懂缘由,不久懂了,伸出去的手挂上了由古阿霞脖子解下的圣经十字架项链。

古阿霞跪在积满落叶的地上晨祷,双手合掌于胸,“感谢天父,在过去磨难时的看顾,今天是感恩的日子!求主保守帕吉鲁平安度过一天,今日所做,求主引导,叫他不在灵命上跌倒。奉主耶稣圣名祈求。阿们!”

祈祷第二回时,天亮了,海拔1267公尺的北加礼宛山染了橘光,几只斑鸠冲破树冠,朝南盘旋,羽翼的金属泽光落在另一片野地。慢慢地,世界又还原成干净明亮的一天,阳光越来越浓,树间露水被点成万花筒灯饰。黄狗追到林边,为着什么吠着,也许是蜻蜓,轮廓在折光中曝光晃动。两人有些感动,独自看尽多少回的日出,此刻共享,无须言传都心有灵犀了。帕吉鲁更是如此,那些祷告词与晨曦回荡内心而成为最鲜爽的记忆了。

当古阿霞回到佛寺,空寂无声。风吹门板,枯叶的风卷响清脆单调。僧侣们不在,在的是晨光从窗户照满了餐厅。古阿霞问寺里的常众“师父去哪了”,仍得不到答案。餐桌上放了两碗粥与三碟菜,用纱网罩住,纤尘在晨光中激舞。古阿霞安静地用筷尖勾着粥吃,吃得匀,吃得干净。帕吉鲁捧着碗,那枚碍口的钱被吐出来塞到粥底,他站在窗下一边啜一边观察,直到碗底露出银币,仍看不出窗外的端倪。

比丘尼会去哪了?古阿霞问。

尼姑都到哪了?他想,把碗底的银币夹起来,放进嘴里。

饭罢,古阿霞回房收拾细软,出门前,有个动念,把探险帽搁在床头。无论如何她会回来拿帽子,她这样告诉自己。动念之间,她得补上几个脚步,才能追上往南走的帕吉鲁。

他们要回海星中学,去问捐出银币的女孩,这钱币是捐给帕吉鲁还是古阿霞的。如果是后者,拥有主导权的古阿霞会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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