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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

甘耀明Ctrl+D 收藏本站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日,福建泉州外海,“美颂号”中型登陆舰的船腹。

置身在不断摇晃的船舱,头疼的吴天雄醒来了,四周很黑,舱底柴油机的运转声传来,邻兵以江西三溪的口音低语。除了柴油废气味,还有呕吐味,尤以后者强烈刺激吴天雄的延髓而让他反胃,他觉得脑袋有只蓝鸟啄着想破壳。他吐了,把呕吐物吞回去是在密闭空间的礼节,他做了,嘴巴还是有残余。

阿碴也从吴天雄的嘴飞出来了,蓝色的发光鸟。它跳上吴天雄胸前抱着的春田式步枪枪口,孤独叫着。蓝鸟的光芒让他看到四周,有三十几位士兵,穿着褪成卡其色的夹棉军服,坐在俗称“水鸭子”的两栖登陆战车。有人闭目休息,有人违反禁令抽烟。鸟儿在船舱飞来飞去,吴天雄的视野随它拉高了,俯视到五辆登陆战车塞在圆筒型的船舱内,再高点,蓝色的鸟穿过甲板,他看见“美颂号”中级坦克登陆舰。再飞高一点,他对鸟儿说,便能看到六艘的混合突袭舰队,九节航速使得螺旋桨在海面打出激烈的白泡沫。再高一点,他祈求鸟再高,便看到蓝绿色的台湾海峡。婆娑之海,星光驳灿,吴天雄不禁流下泪,他有种在今天终于能死去的幸福感。

“走吧!不要回来了。”头疼得想自杀的吴天雄,对蓝鸟下了离开通牒,要它飞走。

死亡的幸福之旅展开了。先是“国军”的混合舰队对福建省南日岛炮击,接着坦克登陆舰的舰首舱门打开,两栖战车顺着栈板入水航行,上滩登岛。这是南日岛突袭战,撤退台湾的“国军”趁中共忙着韩战而展开的岛屿战争之一。七十五师很快掌控南日岛,急着找死的吴天雄打头阵,能一枪被打爆头便能够治好头疼。他很急,猛往子弹缝钻,在激烈混战之后,他跑过头,来到了共产党阵地。这时天黑了,瞎混得分不清楚谁是红豆或黄豆了。

这时吴天雄搞清楚了,要是被俘虏囚禁,今天去死的幸福感也没了。混入黄豆最好蒙层皮就好了。他从尸体捡回解放帽,代替“国军”小帽,两者的差别是在中共红五星与“国军”青天白日徽章而已。军服也没差,一个偏黄,一个偏绿,晒久了都是卡其色,他把“国军”惯用的左胸前毛笔字名牌撕掉就行了。他也把木柄手榴弹的底盖转开了,掉出一条拉火绳,必要时拉绳引爆。

受困的共军无法开火,“国军”的斥候在外围监控。伙房兵送来生米,他们抓了硬咬,满嘴刮痧似的回响。共军的政治指导员低身过来说,要是“蒋匪”攻来就丢手榴弹,别跟他们怕,明天援军就来了。然后,要大家把话传下去。吴天雄边咀嚼生米,边把话传下去,在编制打乱的共党阵营内没有被识破腔调有点怪。

有个家伙握住吴天雄的枪管,发现是冷的,便说:“你这新兵。”

“脑子怪疼的,疼得我快没气了。”吴天雄说。

那个家伙低身走开,回来时手中多了把揉碎的草药,要吴天雄吃了。吴天雄把那团苦涩的草泥吞下,植物纤维的摩擦感,让他有种皮毛直竖的老鼠钻进食道的错觉。

那个人又说:“算上七个流星便治好了。”

吴天雄瞪着人山人海的星星,盘算哪颗会掉,真有效,掉一颗,算一颗,头疼也少一分。

“有颗滑过去,你没算着,得多算一颗。”

“胡说。”

“咱说了算。”

吴天雄老实算着,忽又给人扣了一颗,总不满七颗,说:“夜里的星儿也是任性的,隔着银河,打仗。”

“这哪门子鬼话,没有个字能听懂。”

“诗。”

“这玩意呀!不如老子放屁好听。”

夜深了,地上的枪声零星,天上的流星也零星,吴天雄算到三十道流星,终于睡去。他在接近黎明时刻冷醒,头又疼得快爆炸了。天亮得足够辨识两方阵营时,攻击信号划破天际,迫击炮、枪弹与手榴弹庆祝一天开始。吴天雄首先冲进“国军”火网,好结束生命,而且冲得快,几乎是饿了整夜要从共军这头冲到“国军”后勤部队去吃早餐,他跌倒,把解放军帽给掉了,起身后,闭眼朝一支称为“人肉扫把”的美制汤普森冲锋枪跑去。

机枪手认出是吴天雄,昨日他就这副模样跑出去,今日又跑回来。吴天雄没死,饿得发昏的他吃到了热馒头。当天下午,“国军”朝几座碉堡扫荡后,吴天雄在几具共军尸体旁发现一个重伤员。

“老乡,给我一枪痛快。”讲话的是赵天民。

要是赵天民没开口求死,吴天雄会杀了他。吴天雄听出讲话的人,就是昨夜在身边跟他谈流星的人。那晚的流星让他难忘,像枪管飞出来的,又热又亮,尾巴又长。

结束了南日岛之战,被俘的赵天民押送台北内湖集中营教育,最后选择留置台湾,派到花莲开辟中横。吴天雄被视为战前投共,判了五年军法送火烧岛,几个医生看了,说他“脑袋瓜有无法控制的第二人”,送往玉里荣民疗养院治疗,转往“国军”退辅会经营的大雪山伐木工程,进行积极性的社会治疗,在那重逢了从中横调来的赵天民。

“看到他时,脸硬邦邦,拿电锯开剖桧木。我看出他,他也看出我,装作不认识,”吴天雄这样跟古阿霞说,“那天晚上去找他喝了两杯就行了,夜里算到了五十八颗流星。”

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星空下,在玉里国小操场,吴天雄带着一批开垦队来找古阿霞,把他与赵天民相遇的故事说明了。接下来的发展,古阿霞所知道的都离不开流传在摩里沙卡的版本,她写过了。

不过听吴天雄讲述时,古阿霞有许多不懂的,比如她可以这样问:“在共军阵营混过一夜的心情”“那些不想留在台湾的共军俘虏都杀掉了吗”或“蒋匪又是谁”,但她没有深入去问,或许吴天雄只讲他愿意讲的,多问了也是白问。

古阿霞只好问外围的问题:“你环岛了几圈?”

“十圈以上,我只是逃亡,少说有上万公里了,”吴天雄说,“不过我帮了很多人,他们都当我是好人一样。”

“帮人是好的。”

“有时候我认真想,佛陀与耶稣是不是有精神病,才会帮人,正常的人都是自私的。”

帕吉鲁突然大笑,古阿霞耸着肩,翻白眼。

“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吴天雄说完,站起身,说:“将军想要见你们,来吧!跟我走。”

“将军?”

穿过学校穿堂,古阿霞见到陆军特级上将蒋中正,他成为纪念铜像,竖立在龙柏围拱的水泥台,头上停了夜鹭。吴天雄吼着把那只夜鹭从它的停机坪赶走,朝铜像敬礼,接下来的半小时他维持这样的动作。古阿霞捉摸不定的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找她干吗,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坏了她。

在校门口,有群开垦队员两手拿溪石互敲,自在地高唱《梅花》。这些人的行径看起来很古怪。不过大部分的镇民习惯这些素行良好的老兵,少部分人嫌他们是“痟仔兵”。商家永远欢迎有购买力的老兵,对部分有偏执狂扫货的“老芋仔”视为上宾,还故意找错钱揩油。所以开垦队的击石唱歌,镇民当耳边风。

敲石头是在掩护某项任务,很快被帕吉鲁发现。有八位开垦队员躲在龙柏的圆形花圃内,用凿子、铁锤在敲蒋中正铜像。毁坏蒋公铜像要砍头的,但是精神病患另当别论。他们做得疯狂无比,两个老兵爬上铜像用棉被裹牢,几个人在下头用绳子拉。

古阿霞问吴天雄,发生了什么事。吴天雄却转头对帕吉鲁说,去帮忙。帕吉鲁还没活得不耐烦,摇头拒绝,却出声暗示他们,如果要用绳子拉倒铜像,最好绑在颈部,而不是腰部。老兵做了,一位骑在铜像肩膀,两脚夹在蒋中正胸前,激烈摇晃使水泥地基松动,然后身体往前倾。铜像倒下了,几个开垦队员爬上去增加重量压垮。帕吉鲁认为这是“集体求偶的公蟾蜍们趴在一只母蟾蜍背后”的荒谬情景。这时,校门外大力敲石头的开垦队涌了进来,抬起铜像在校园游行,几乎像食人族捕获了猎物在尽情炫耀。

“你们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古阿霞大惊。

吴天雄皱着眉头,右手敬礼,左手打了个牵绳子的老兵,因为绳子另一端系着铜像脖子。他说:“蒋委员长,原谅没药医的疯子欺负您。”他发现铜像上有几坨坚硬的鸟屎,抠掉后仍有斑痕,拿出备妥的铜油擦拭,把天灵盖擦得油亮亮,跟其他的暗沉铜体有差。蒋中正的光头成了“民族灯塔”的大灯泡。开垦队员陷入哭笑不得的困境。

“我搞烂了,要被浸猪笼,再枪毙十次才够。”吴天雄认真地说,“各位弟兄,恐怕以后不能和大家在一起了。”

肃穆之情弥漫,开垦队员眼皮子耷了,把吴天雄的话当真。他们情绪坠跌,多年来的军事训练反应,还有人哭了。古阿霞笑出来,啮着嘴皮忍着,看见帕吉鲁也苦着脸在忍笑。这时她把自己的探险帽戴在蒋中正头上,好掩饰金光头。帕吉鲁失控大笑,觉得蒋公戴帽子像是邮差。不过没有人理会笑声。那顶帽子给了吴天雄灵感,他脱下大衣给铜像穿上,有人则脱了裤子给铜像套上。现在,铜像挺像个活人了。

“好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可以回去大本营。”

开垦队属长良农场的源城分队,每个礼拜要回大本营——玉里荣民疗养院——点名。回去的路上,帕吉鲁把伐木箱放在脚踏车上,开垦队列在两侧,安静肃穆,像送葬队伍。有两个小男孩用转动的食指抵着自己太阳穴,比出脑筋烧坏的意思,这是挑衅。有个小女孩则给了帕吉鲁一束酢浆草的粉红花,对在中华桥的轻功高手致意。花被他塞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稍稍宽慰自己的彷徨,她不确定进入疗养院的目的,现在只要专心顾着那束花就行了。

疗养院的水泥外墙非常长,墙头黏着碎玻璃,防逃铁丝网上缠着烂衣服与破风筝。在紧闭的侧门,卫哨的手从小缝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入了。古阿霞看见一排类似军营宿舍的水泥瓦房,灯光从窗口落下,她看见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营舍安静得像是失语古城。

他们来到一栋窗户装有铁条的长形军事营舍。吴天雄只带古阿霞与帕吉鲁进去,顺着双层通铺的中间走道走。八十几个病患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比了讨烟的手势,吴天雄没给。有人从吴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烟,蹲在床前,一边抽着食指当烟,一边幻想着吐烟。古阿霞闻到类似烟的酸涩,她惊讶的不是闻到不存在的烟味,而是进来这里太紧张——没有感觉到帕吉鲁从她手里拿了根酢浆草的花咀嚼,酸味从那来的。

通道的尽头是中山室,有个人被关在隔出来的铁栏杆牢房,两盏马灯,一张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写信。吴天雄拿起挂在栏杆的铁条敲了两下,喊:“报告,我们来了。”

中年人举手示停,没搭腔,他得把信写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时间,古阿霞足够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摆满书,连地上也有几摞,墙上黏了用中、英文写满医学疗程的白报纸,最显眼的是达文西的人体比例图与中医经络穴道图。在角落没有遮蔽空间的蹲式马桶墙上,贴了不少手写图文。依古阿霞直觉,这是书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绝对是通过书本的丰沛世界建立了极大的精神力。

过了一刻,中年人说:“走吧,我不看诊,我正写信给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的教授,请教 IST与 ECT的合并操作,对精神病疗愈的预后效果如何。”

“是,我们能等。”吴天雄说。

“我说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权位很高,吴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说上几句话,没下次机会来了:“医生,我就是来跟你请教胰岛素休克疗法。”

吴天雄立即插嘴:“胡说,他不是医生,这里的医生都是兽医,没够格当医生。你应该称将军,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到过缅甸、云南打日本人,还跟罗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罗斯福。”

“我老是记错,罗斯福算哪根葱,人家史迪威是四颗星上将。”

“老史他跟谁都不和,连罗斯福与蒋委员长也谈不上话。”被称为将军的人低着头回望,从老花眼镜上方的空隙看出,额头露出一片抬头纹,才说,“古阿霞和哑巴朋友,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两天而已。”吴天雄说。

“时间是平静的,如果有了等待,还真难熬。”将军站了起来,令藤椅发出咬合声,提马灯走近。他身子不高,显露久拘牢房后的圆滚,自己剪平头,视角局限的后脑勺剪得凹凸。他高举灯,好看清楚古阿霞与帕吉鲁。这也给古阿霞一点光,看到将军苍白皮肤与眼神,觉得这张脸应该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与牢房的浓窒腐闷空气在一起。

“你的哑巴朋友有个伟大的老师,改变了他的一生,不然迟早会住进来跟我一起下棋。”

“我们就是来玉里找文老师的,没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师。”

“谁?”

“大自然,大自然会改变山与河的面貌,也会改变人的想法与思维。如果跟大自然接触久了,气会通,周身循环不止,以科学点的说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较好。”将军把马灯挂起来,要帕吉鲁把手伸过来观察。帕吉鲁犹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这才意识到,有两道位置约在腰部的铁杆呈现外扩形状,经过长久摩挲而光滑,是将军从那看诊的印证。

将军握住帕吉鲁的手,细摸手上的粗茧,轻压肉掌好感受骨头结构,最后捉起手闻起袖口的味道。帕吉鲁有点吓到,随即安驯,因为感到那些动作是没敌意的。将军随后说,帕吉鲁的袖口有股柠檬芳香味,像桧木,那是针叶林惯有的柠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锯子,且习惯站在“逆位”拉锯子使力,而不是推锯子使力。

帕吉鲁睁大眼,看着将军,又看着古阿霞,他不过是想跟她表达,这家伙有点玄了。

“应该是这样,你怎么做到的?”古阿霞说。

“读书让我戴上奇特的眼镜,我蹲牢里,远得能看到宇宙边缘,小得看到一颗沙。你也是这样的吧!有绝对的观察力,不知道 IST,也能够从这牢房看到它是胰岛素休克疗法。是达文西的人体图泄密的,凡人看一眼会被它吸引,只有少数人还会注意到那张我的手画复制版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字。你喜欢看字的,看到了这些讯息。”

“你会读心术。”

“你说对了,在这里关久了,就学会更懂得看人。是吧!古阿霞,你用了王佩芬的名字写了那篇文章。”

气氛瞬间凝固了,长廊那头传来的咳嗽与踱步声可闻。古阿霞不说话,她不置可否,也无须破坏吴天雄心中的淡静美好。吴天雄叨叨念着“你怎么不早点说”,心中没有揭开谜底的喜悦,反而有种认错人的惆怅。

“还有,你很黑,这种黑很少见,”将军说,“你或许很遗憾,你的神给你所有的好条件,除了身份。”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解释着。

“这是不安的掩护讲法,山地人不太敢讲自己是‘番人’。”将军把视线转到帕吉鲁,说,“好女孩都有不完美的条件。”

“谢谢。”古阿霞感谢将军没有把她另一半的血缘身份说出来,连忙转移话题,问,“这是你关在这的原因吗?懂太多了。”

将军笑了,必须一手把着铁杆稳住腰,说:“你问太多了,而我也不是懂太多,是脑中的多巴胺太多了。多巴胺不是坏东西,分泌异常会引起错误判断与反应,只好住进来。中庸,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装傻也是,但是我更不懂得装傻才被关进来强迫治疗。抱歉,你们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有人探望我,害我话讲得有点多了。”

“第一次是谁来看你?”

“蒋宋美龄来过,她却没能耐带我离开这里。”将军收起笑容,从铁杆上摘下马灯,把哀感的脸埋在深深的黑暗中,声音却清楚传来。

古阿霞有种悲伤从脚底爬上来,爬上胸口贴着,她瞥了帕吉鲁一眼,好确定生命中的缘分不是凑巧相逢,是上帝的神圣安排。这亦说明了将军的牢灾是难解的命运,难道这也是神的安排?

“不过你可以带我离开。”将军说。

“什么?”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随即开朗了。将军走回桌前,从抽屉拿出牛皮枪袋系上腰,先对墙上一尊20余公分的地藏王菩萨合十,然后将神像捧入枪套,又提了个木箱要远行似,回身走几步,却被铁牢阻止。这是奇妙时刻,他从领口掏出一串钥匙,挑了根插入锁孔,非常清脆的弹簧松开后,他推开铁门关上,一切流畅无碍。

“走吧!你帮我提木箱。”将军出狱,距离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难解。树,难解风的旅程;水,难解山的不动。古阿霞很聒噪,难解帕吉鲁为何沉默地面对世界,却懂得将军有能耐待在牢房,因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间的经验。多亏书,读每本书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险,让读者不在乎蹲在马桶上,或蹲在苦牢。这让提着木箱的古阿霞有种想法,将军连出门都要带箱书,当作行脚的压舱石。

将军从中山室走进大通铺时,坐在床缘的军人从各自沉思的状态回神。他们眼光被点亮了。有人敬礼,有人举手示意,将军都不吝握手。将军走出营舍,满天的星光让他驻足观看,他告诉古阿霞,画家梵谷住进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麦田乌鸦是漩涡状的,那么美丽的星空,那么美丽的麦田,只有得躁郁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种恐怖的公平与幸福。

“可以的话,先跟我去看看‘中江头2号’,他跟梵谷一样很有才华,命运却更糟。然后,我们再去拜访‘红字’。”将军说。

“红字?”古阿霞问。

“共产党。”

比起共产党员,古阿霞对中江头2号更好奇。她想起“长江1号”,对谍报战的印象来自电影《扬子江风云》,代号“长江1号”的情报特工潜伏在第九情报区的武汉三镇一带,与日军周旋斗智。古阿霞想,疗养院真的龙蛇杂处,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将军下令,门外守候的开垦队员动员了。

队伍沿着围墙前进,静默至极,古阿霞听到细微的呼吸与步伐声被围墙弹回来。她回头看,人群中的帕吉鲁背着大伐木箱前进,额头与鼻尖渗着汗珠,相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显得小气。她故意落后几步,给自己有点时间与他并肩走,看着他胸口的那束酢浆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过帕吉鲁抬头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头。

真是蔚为奇观,别以为只有军队才能把人变成这样,疗养院也有。他们穿过几栋宿舍围绕的营集合场,五百位病患在活动,古阿霞见到怪景:他们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着身体,眼神与精神无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语,有的不断点头。除了周边一群吃了镇静剂而瘫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规律地以顺时针绕场子走动,像是池塘的鲤鱼群游动。这给古阿霞有种掉入人群漩涡的晕眩感,好像什么都不对劲,让你得荒凉、无助或苍老地顺着人群转下去,连碰触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们刚吃了药,出现副作用,没有害的,”将军说,“你就当他们是庙边聚会的老人们。”

有个双手被长袖衣反绑在腰上的人,打赤脚,从墙边走过来,眼球上吊,低头看将军,说:“可以说些话吗,将军?”

将军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我真的很乖,有吃药,睡觉,在厕所拉屎拉尿。”那个人恳求地说。

吴天雄也加入游说,希望将军说些话。将军继续走,要是停下来会打乱了人流方向,他不说话,却在左手捂上枪套时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见那细微动作,记得枪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这是尊有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只记得将军从墙上神龛取下他时充满虔敬。

“将军,你的神想跟他们说话。”古阿霞说。

将军顿了一下,把手离开枪套,修正了前进方向,往人流里切去,来到广场中心。吴天雄知道将军要讲话,忙着找垫物给站上去,脑筋动到帕吉鲁背来的大木箱。木箱里头装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所有的病患看过来。将军趁势跳上箱子,他不说话,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顾去,好让起头的零星掌声与眼神最后拧成一股嘹亮的鼓掌与眼光,足足有两分钟。

“各位弟兄们,来,继续走圈子,别停下来。”将军说,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药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锥体外症候群”,出现坐立不安、吐舌头做鬼脸、机器人的僵化动作。

病友陆续从各营舍来了,他们动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锐利,绕着场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动声令人起鸡皮疙瘩。他们服的药阻断了神经引导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症患者集体行动,这些历经二战日本精锐枪炮、国共内战和精神斫伤的老兵们,如今身无长物地困在医院,永远找不到身在梦里梦外的那条界线。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宁静的台风眼里,听到的是药罐子浮浮沉沉的声音。她猜想将军一开始拒绝演说的原因之一,是人潮会越聚越多。疗养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几步,低声向吴天雄询问。

“快三千多人,常住这的有两千多人,”吴天雄想不到有那么人涌进来,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后说,“没关系,站紧点。”涌入的人越多,广场中心的空旷地越来越小,开垦队把挤来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鲁靠向古阿霞,紧紧把她抱在胸前。他真的后悔这趟冒险,可是没有后路了。

将军以安慰的口气说:“各位辛苦了,仗没打完,我们无法离开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在枪口上,在自己心上。我知道,咱们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产党差不多。咱们打得也累了,没有后援,因为美国人走了,面粉没了。我们脚筋跑断了,枪杆没了,家也回不去了,只剩疗养院了。但是各位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时间到了就叫咱们出大门,到镇上去投给谁的投票部队;不是时间到了就给两颗手榴弹叫咱们冲到共军阵营的自杀部队。咱们是人,难过时会流泪,快乐时会笑,也想有个家,有个儿女,平安过日子。这是咱们的愿望,说话时有人愿意听。”

“我爱你。”大家叫了出来。

古阿霞颇为震慑,这么多人喊这句日常语,有点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凑合在医院,你们应该去农场,去搬开石头,去开辟农田,累了抬头看云,看风吹蓝了天空,看云把天空跑大了。你们把秧苗、菜苗、树苗种在大地上,给它们浇水,给它们祝福,对每一条河、每一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棵菜说:‘我爱你。’就说这一句话,你们会有力量的。你们要把这句话搂着,放在嗓子眼练习,耗点心,现在大家一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营集合场回荡这句话,让人耳膜抖着蟋蟀似。将军走下木箱,趁大伙有得忙时离开,领着开垦队沿着漩涡人潮切出去,一伙人还举手喊我爱你。老兵们朝着广场走出了欢腾人龙,高举拳头,把琼瑶电影里的告白当口号喊,进行某种语言治疗。古阿霞憋得不敢发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鲁则笑歪了脸,手举得像是在公交车上抓把手,一路晃荡走过去。古阿霞见到,这下终于笑起来,好掩饰糗态,她也举起手高喊我爱你,认真看着帕吉鲁。

离开集合场,他们来到一座长形水泥砖舍。将军从钥匙串挑出一把,打开铁门。古阿霞对那串几乎能开所有牢门的钥匙感到好奇,如果大门都可以开,将军坚持待在牢房的原因是什么。这时,房舍冲来一股混杂屎尿、兽臊与霉腐味,打散古阿霞的思索,她看到一座有长形走道的猪寮,两旁有监牢,里头很黑,只能靠走道上悬着的30瓦灯泡分辨。

啊!她驻足,发出小小的惊叹,极度不知所措。

监牢里关了裸身或只穿上衣的男人,或蹲或坐,没有太多表情,肉体痴痴地等待灵魂回来那样极度地安静。他们皮肤蜡黄,挂着大眼袋,眼神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牢房甚至没有声音,有人上了脚镣手铐,脚镣拴在铁杆,他们挪身时让铁链在狭窄的空间回荡铁器声。没有床,厕所是靠墙的小水沟,每几天有管理员拉水管帮病患冲水,也把他们随地大小便的脏乱冲进那条小水沟。

面对上百只被关养的“人猪”,古阿霞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事?”

“退化症,”吴天雄看了监牢一眼,“这是精神病最糟的,不会说话,没有泪,饭拿到前面才会吃,随地拉屎。”

“难道不能帮他们,给衣服穿,给床睡,或晒晒太阳?”

“他们是老师,提醒我们这些监牢外的人。我常告诉自己,每天要活得更自在快乐,不要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人。”吴天雄沉默一会,又说,“将军一直为这些人努力,有一天让他们走上街,好好地吃碗面。”

“我帮不上忙了,这些人的灵魂死了。”将军说,“面对这些人发病原因的研究,就像阿姆斯特朗才登上月球,可是我们要到的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月球背面。”

古阿霞说:“有一天阿姆斯特朗会走到月球背面的。”

“他先回地球了,帮航天飞机加满油时,又决定先退伍了。”

这个笑话逗乐了大家,笑声在阴暗的牢舍回荡。古阿霞随即发现牢内的退化症病患参与不了这项听笑话的社会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不会笑!”古阿霞说。

“说笑话是好的,这是最简单的快乐药,没副作用。”吴天雄笑得很久,笑过头了。

“笑过头也会生病。”古阿霞小声说。

将军叹了口气,说:“很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生病后,就越来越糟,能做的是关起来,给他灌药,吃奋乃静(perphenazine)、稳他眠(chlorpromazine),打断他们体内神经的多巴胺,把灵魂抽干,让他们出现呆滞、老年痴呆症,这就是我们最努力的工作。”

牢房的最角落,住着中江头2号。他把颜色带进了牢房,用水彩在墙上画抽象画,横的、竖的、歪的笔画,有大块色彩,也有点点滴滴的斑彩。古阿霞看不懂画,却觉得色线依着神秘的力量流动,媲美墙上的斑驳灯影。

古阿霞对画着迷,她从帕吉鲁胸口拿出一根酢浆草花,放在铁栅边,献给画家。然后,牢内一双涂着颜料的双脚出现在灯光下,吓得古阿霞往后跌,她以为关起来的都是木头人,谁知这棵会走,而且走到灯光下拿走花。这是她看过最美的裸体,全身沾了金属光泽的琉璃色彩,活像是热带鱼。可是却让人对他的命运无比悲伤,不知要被关在水族缸多久。

将军说:“他的状况不好,可能关一辈子。不过,阿霞你不用太难过,他很幸运,不知道痛苦的命运,甚至不了解我们的谈话。”

“那是因为他是特工吗?才被罚关一辈子。”

大家抛锚似的一愣,然后引擎全开地大笑。古阿霞才知闹笑话,误听了将军的乡音,把“中彰投2号”听成“中江头2号”。这代号意谓美少年从台中、彰化与南投来,他精神分裂的病情严重,被无力照顾的家人在胸前挂上“往花莲玉里”的牌子,附上车票,塞上车后来到玉里。全台湾的病患被扔到玉里,由警察送到疗养院,从此在深墙内活过下辈子。

这让古阿霞意识到,院内还有各种代号,比如云嘉南 X 号、台北 Y 号之类的,他们来到这几乎被判了无期徒刑,罪刑是杀了自己灵魂的精神绝症。她也体悟,名字是灵魂的底线,人第一次的自觉与最后的依靠都凭此了,虽然她觉得“古阿霞”太菜市场名,至少她拥有内心深处的小小总电源开关,扎实了。

“至少可以给个好名字,‘中彰投2号’太像编号了。”古阿霞抱怨。

“每种杂草都有好学名。”将军说。

这说法很妙,她真喜欢,野菜大部分被看作杂草,在眼里不上相,在舌尖上却是会跳华尔兹的好口味。

吴天雄却显然不领情,说:“叫什么好?夏文?乐蒂?还是秦汉?管他臭的香的,菩萨还是阎王,来这儿都赏他个‘猪牌’。”

古阿霞这下蒙了,只听过狗牌,没听过猪牌。人不会不明白太久,答案自然蹦出来,有个开垦队把衣服从腰部往上扯,露出左胸前的一排字。古阿霞看出那并非老芋仔身上常见的刺青,而是编号,写着“花莲玉里235号”。接下来,开垦队秀出胸口的猪牌,编号可达上千号。吴天雄也解开胸扣,露出胸前“花莲玉里108号”几字。

古阿霞眼水很浅,都把泪落了,心里想着那是囚牢的名条呀,她不敢看,把头撇向监牢深处,注意到画家的“中彰投2号,家住花莲玉里”刺青从身体的层层颜料下透出来。她清楚那意思的,他们走丢了、走糊了、走疯了,给人打几顿或给警察揪着时,凭回邮信封送达玉里疗养院。

“慈悲是佛陀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将军说,“慈悲的人,能够知道杂草的名字。”

“我不是慈悲的人,我是难过。”古阿霞往帕吉鲁靠近些,感受到多话是疲惫的,她只需要依靠,靠到了帕吉鲁衣袋的酢浆草花朵。她抽出花束,伸进铁栅献给中彰投2号。人生需要一束花,不料引来了混乱。美丽少年凝视一会儿那灿烂花朵,眨着眼,忽然捉住她的手拖回去。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没预料呆滞的病患有这么大的动作,几乎像被一束火焰烫到,瞬间有了生理反应。

古阿霞没尖叫,因为她预料中彰投2号会捉她的手,但是力道过大,有些恐惧。她的脸贴上冷铁杆,手腕传来被紧勒的疼痛,喉咙揪出点声音,只要挣扎几下便能全身而退。

这时,帕吉鲁立即伸手去狠狠锁住中彰投2号的喉咙,又狠又快,几乎置人于死地。

“放开手,赶快放开手。”古阿霞要帕吉鲁撂开,她认为中彰投2号没有敌意。

被锁喉的中彰投2号不咳不动,整张脸酱红,打算为花朵赔上一条命的样子。这让帕吉鲁掐得更紧,死锁中彰投2号的喉咙。事情够糟了,吴天雄也来搅和,他冲去墙角拉消防用的水管想冲开人,激烈水流发出滋滋声,后坐力让黄铜瞄子失控地乱摆,水喷得到处都是。直到古阿霞第三次喊停,一切才恢复安静,关上的水管慢慢流干水,帕吉鲁松手了,只剩下中彰投2号没放手。

这不是谁跟谁斗到山穷水尽,等待会出现最好的结果。过了好一会,中彰投2号松开手,让古阿霞献出小花。这些被幻视与幻听困扰的病患,一辈子在分辨真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更多是无从辨别而顺从命运安排。古阿霞很清楚,中彰投2号握住她的手是要确定那些颜色与线条是真的。他走回没有廊灯照到的角落,盘坐,安静放下花。

这时候事情更明朗,牢外的人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灯光永远无法照射到的牢内墙面图案:那是一幅草原,非常抽象,一旦放上真实野花,所有的联结串联起来,有着清风徐徐、摇摆野草、蓊郁树木与反射粼光的小溪流。古阿霞不得不告诉自己,她一辈子也在寻辨真实,那是日常生活中疏忽关注的细微,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却时常错过。

“这是我看过最美的图,整座草原就在星空下发亮。”古阿霞感动抬头,看见监牢顶的星图罗列,宇宙永恒。

“那就是月球背面的图。”将军说。

离开中彰投2号的监牢宿舍,他们重见天空中灿丽的星空,古阿霞松一口气,胸口的郁结总算没了。无人说话,他们的脚步声喀啦啦响个不停,就要进入编号“忠”字栋的病房时,她从屋檐又望了星空,好确定她对今晚接下来的行动有点寄托。

“接下来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了,我们进去探望一个‘红字’。”将军停下脚步,对古阿霞说,“我希望你和你的哑巴朋友能够观察所有的细节,发现任何讯号。”

“目的是什么?”

“解救更多的病人。”将军把上衣袋的雪茄拿出来嗅一口,说,“这个‘红字’的编号是‘台南5号’,病情还可以,只要有亲人愿意来探望照顾,他可以回家的。”

“他的亲人不愿意来?”

“不是不愿意,是红字的档案被死锁,也许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问出‘红字’的家在哪,然后去找他的家人来探亲,来帮忙。”

“没错,我们问了好几次,都问不出他住台南的哪。”

“我会担心。”

“我们开垦队会保护你,”吴天雄说罢,然后加上,“和你的朋友。”

“多担心点,你才会更有能力同理‘台南5号’。”将军说完,带领大家进入“忠”字栋的病房。

比起大通铺病床,这里的独立病床是较好待遇。病患吃了抗忧郁的锂盐或抗精神病药,有的坐在床缘发愣,有的躺在床上。阿霞见到了“红字”,或者由他胸口的刺青编号而称为“台南5号”。他躺在铺了椰子垫的病床,手脚用棉布绑在四个角柱,嘴角还有强灌完的药渣沫,他眼神无交集地望着天花板,那除了几盏灯别无他物。

“你还是老样子,”将军对“台南5号”说,然后把古阿霞往前推,“起来吧!你的邻居古阿霞来看你了。”

古阿霞没有对策,剧本不是她写的,又要她当临时演员上场。她只能照将军安排的,乔装“台南5号”的邻居套取情报。

绑住“台南5号”的床头棉绳由两位开垦队员解下。被扶起来。他凌乱的头发下有苍白失神的年轻脸孔,戴了沾油渍的眼镜,这副读书人气质打破了古阿霞对“红字”的印象。她对共产党的刻板印象来自反共教育海报中的画面,他们戴棒球帽与墨镜,穿黑披风,提007手提箱,躲在电杆后头刺探情报,可是现实中的电线杆后头只有“信上帝者得永恒”与“南无阿弥陀佛”的宗教警语,或多几坨狗尿。但古阿霞心念一转,如果眼前的“红字”像是邻家大叔般平常,她是邻居也行。

古阿霞认真说:“我爸爸常提起你,他说你很有礼貌。”

“红字”抬起了头,说:“是这样的呀!谢谢。”

“我记得你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踢石头。”

“这样的呀!”

“所以,你还记得我。”

“记得。”

古阿霞看了将军一眼,有点心虚,这不是扮家家酒游戏,事实上却是动用了最纯真的互动。如果眼前的人还保留住他的生命记忆,她该如何接招?她上前一步,询问他记得哪些。

“红字”的泪水快速积满眼眶,从脸颊滑落,喃喃说“放我回家”,继而激动大喊:“放我回家。”连喊好几次,在场的病患与开垦队很震撼,每个人都想出院回家,“红字”吼出了大家最无解的期待。可是“红字”失控了,挥动手脚,绑在脚上的棉线扯动连接的床脚柱,绑在手上的棉线也让两位壮硕的开垦队员忙着拉扯。古阿霞退了几步,往帕吉鲁靠,只能作壁上观,心情慌得很。最后,几位开垦队总算把“红字”绑回床上,整张床被附身般震动累了才平静下来,旁观的人却没人就此平静。

将军下了撤退令。开垦队散开,要那些病友躺上床准备入睡。古阿霞先到病房外,听到开垦队喊着“人员就寝,寝室熄灯”,他们还齐唱了费玉清的《晚安曲》。这是照剧本排的,将军不会放弃,她也是,下一波行动将展开。在休憩十分钟的空档,古阿霞望了严实的星图,格外动人,总有悬不住的化成流星。将军望向夜空,把枪袋里的佛像拿出来,放在互叠的双掌,似乎也要神一同欣赏无尽的浩渺。

将军说:“他是个大学生,据说是搞游行叛乱被抓到‘警备总部’,没日没夜给人打疯了,送来时又吼又叫,哭着要妈妈。这种人在这里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同伴,他的一切锁在警总,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在这。”

古阿霞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错!那一定是痛苦的刑求,反复折磨,让一个年轻人的记忆与理解全部崩毁,从此跟美好的过往、生活与希望决裂,堕入了地狱。”

“他都不记得了,我们能问出什么?”

“一条湿毛巾不会马上拧干,他还有些记忆的,一定要问出他家在哪,请他爸妈来看他。”

“要怎样掏出最后的记忆?我不是上帝。”

“有种开在地狱之途的彼岸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死者的记忆;花也有剧毒,让死者堕入更深的地狱。现代医学以为自己是上帝,发明了无数的抗精神病药、抗躁郁症药,就像从地狱之途带回了彼岸花。但是我们僭用了花香,或是花毒,没有人能解释。我们距离星空太远了,距离上帝太远了,我们不是上帝,只能伸出‘恶魔之手’抹除他们的痛苦。”

“恶魔之手”听起来就是终极招式,古阿霞询问,将军却点头响应,“你只能再来一次。”接着,她给几个开垦队簇拥进了病房,房灯瞬间亮了,三十几个穿皱巴巴灰衣的病人躺在床上。

开垦队走到每张病床,轻声说:“天亮了,今天又是美好一天,大家睁开眼活动活动。”

古阿霞发出苦笑,不相信给病患关灯躺十分钟,再用荒谬的开灯便出现了隔天的时空转换。不过,她却看到大部分病患被催眠似的伸懒腰、打哈欠,有人还对灯泡说太阳公公你好。

就算上帝多给一天,古阿霞要如何召唤记忆?何况只能再出手一次。她走近躺在床上的“红字”。“红字”凝视天花板,一副彻夜未眠的疲态,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如此干净青春的脸孔下到底埋藏多少恐惧的地雷?古阿霞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应对,她安静鹄立,没辙。

“红字”主动说话:“你今天又来了,我等了好久。”

“找我有什么事?”

“带我回家,我想起那条踢石头的小巷了。”

古阿霞获得将军的点头,她坐在床缘,努力解开那两条绑牢在床头的棉布。她心绪跌宕,看见在“红字”勒红的手腕,有数条触目惊心的自残疤痕。起身的“红字”自行解开了脚上棉线,坐在床缘,把头发与衣服摸平,嘴角发出古阿霞见过最幸福的微笑。他站起来,哗啦啦地掀起了床垫,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干燥树叶,床板也拓满了压干绿叶而泌出的齿状缘痕。他一片片捡起来,整叠握在掌心。

古阿霞问:“要我帮你收行李吗?”

“这是车票,我买了好久。”他收好叶片交到古阿霞掌心,拉她离开。

古阿霞拉住他,有点慌张地瞄了将军,说:“你家在哪?”

“就写在车票上,你自己看呀!”他拉古阿霞离开,感到她短暂的挣扎后便顺从了。

这是一场戏,对“红字”而言却是回家的开始。古阿霞要配合多久?穿过围观人墙,有无数的门禁与围墙,有无边无际的黑夜原野阻拦。她要演多久?或许连将军也不清楚,全凭临场发挥。这时其他床的病友哭叫,拍着床,这不是美好的一天,不论谁提早出院都会引起“永久住户”的嫉妒。他们长久以来学会要和疾病与病友绑一块,或一块死去,却无法面对有人中途脱队。他们越来越不满,在床上哭闹与踢打。

“红字”忽然停下了,他拉不动古阿霞。古阿霞走不了是被帕吉鲁半途狠狠地拉住。她回头看,手挣脱几下,反而被箍得更紧。她心里咧骂几句,这笨蛋加三级,看戏的当真。

帕吉鲁不让她走,他知道这戏不能再演下去,别荒废“红字”的真情意,便加了把手劲把她夺回来。古阿霞松开手中的叶片叠,散得到处都是,有几张飘到床底了。

“红字”愣住,四周霎时静默下来。他走回了床边坐下,低头流泪说了些没有人懂的话,捏拳说:“你们都是恶魔……”

将军知道时机坏了,给开垦队下了个眼神。他们过去拍拍“红字”的背,要他躺上床,几个人训练有素地帮他的手脚绑回了棉布条。“红字”挣扎,大力挥动手脚,拼命发出哀求。古阿霞有义务上前去安慰,是她搞砸的,也得由她挽回来,但是被帕吉鲁阻止。帕吉鲁嫌她太有正义感了,不是有热情就能当英雄,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不及让病友自己耗尽力气安静下来。

将军绷紧了脸,淡淡地说:“叫83号进来。”

吴天雄抽了一口气点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太残酷了。他离开,随后提桶水,推着玉里83号进来。玉里83号的双手被保护衣交叉绑在胸口前,套上牛皮脚镣,身上发出异臭。他的袖结被吴天雄打开,垂下像京剧女戏服才会有的长水袖,立即坐在地上,捉光脚踝的小蝇蛆。他的脚踝被永远不能解开的脚镣反复摩擦破皮,腐烂生蛆,也产生臭味。

将军说:“你怎么被抓?”

“一九四九年,香港外海,我们美颂舰的舰长要投共被举发了,船上发生激烈的枪战,舰长被俘,整船的官兵就被‘国民政府’带来台湾。”

“你在哪吃苦的?”

玉里83号停顿了一下,说:“左营外海,他们把我装进麻袋,从船舰上丢进海里浸猪笼,又捞起来,再丢下去……”

国共内战期间,陆军常带枪投靠,海军整窝似的携舰投共也频仍,“国民政府”积极地厉行整肃,抓奸细、抓左倾,更多时候是抓错人。将军时有所闻,玉里疗养院近三千位军人,身份、经历与病情都各有来头,足够写一本比《圣经》还厚的中国战争疯狂史。他不想在这个禁忌话题再打结,看见玉里83号胸口的十字架项链,瞥了古阿霞说:“你们都是基督的子民,神会保佑你们。”

玉里83号说:“逼打我的人说,神跟黄金一样,纯度却不一样,拿到假的金块别当真,所以我的基督是假的。”

古阿霞不高兴地说:“凭《圣经》发誓的,都是真的,不然谁的是真的?”

玉里83号沉默一会儿,说:“我跟他们说,我跟蒋委员长都信基督。他们说我信的是假的,蒋委员长信的是真的。我生气说,也有可能蒋委员长信的基督是镀金而已,然后他们把我丢下海,不断丢……”

“你的是真的,蒋委员长的也是。信基督是好的,但要相信自己,不然光是吃斋念佛、信基督、爱阿拉,我们早就打赢了。要知道,这世界的道理只能靠自己来。”

在场没信神的猛点头,有信的低头。古阿霞想反驳,大抵说不出理,也就沉默了。将军要玉里83号打起精神,去问在床上哭号的“红字”家住哪里,务必问出来,把受冤之路的“酷刑拷打”都用上。

“将军,我受过的不冤,怎么可以给别人?”玉里83号说。

现场气氛瞬间冷凝下来,没人应答。这让古阿霞深深觉得,疗养院患者被归为心理活动、行为异常的人,可是他们有绝对的智力与情感,那是不容被扭曲的地方。

沉默了一分钟,将军抚摸玉里83号的肩,说:“我能感到你的不冤,你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你应该有个家庭的,贤惠的妻子在煮饭,还有一堆老是黏在你大腿,让你觉得很烦又心里甜蜜的儿子。”将军说到这,转头对大家说,“你们不也是有这样的梦想?可是出了去,哪个女人会爱你们?你们不是大官,又没大财,人家正常点的台湾女人都避开你们。你们有点钱了,好了点,只能娶穷人家的脑袋不行的女儿,生下来的儿女也有精神病,然后儿女们又被送到这里关。”

“将军,别说了。”吴天雄都觉得老兵们够委屈了。

“83号,你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眼前的弟兄牺牲了自己,”将军这招太高竿了,“你可以为自己的坚持,放弃了弟兄出去的梦想。如果你要这样,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番话打翻了玉里83号的信念,他深吸口气,宽心地走到“红字”身边,啪一声,他狠狠抽了对方耳光。

那耳光抽得太响亮,清脆高昂,像手榴弹爆炸,现场的杂闹也一并被抽光而陷入诡谧。

“红字”鼻孔流出血,躺在床上惊恐得不吵不闹了。

玉里83号则咧嘴微笑,说:“他们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也不说?到底住哪?”

古阿霞意识到这就是“恶魔之手”,极为震撼,转向将军寻求解释。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红字’也是,”将军冷冷地说,“他现在的状况是最好的,此后的每一刻都在退化,最后像中彰投2号。”

她知道为何得先拜访中彰投2号,是让折磨“红字”的手段合理化。她落入将军的预谋了,无从阻挠,剩下焦虑挣扎,巴望“红字”赶紧供出住家讯息。玉里83号又给“红字”一个耳光,这声响让打人或被打者的记忆倒带到了最苦难关键的时刻,一个咬着牙冷笑,一个不断发狂地大喊“放我出去”。那凄厉声响打破了砖墙隔阂,一阵高,一阵低,有时尖,有时苦,每个人都安静地挂在拉弓断箭的紧绷里。

玉里83号靠过去,转而慈悲地说:“我很同情你,原本有美好的前途,有美好的家庭,不用搞到这般田地,我也是信基督的,神所喜爱,内里诚实的。你,嘿嘿!还是照我的意思说出来吧!”

“我不知道,放我出去。”他又大喊。

“要记得,老实的税吏和娼妓,都比我们先进神的国度。”引用《圣经》之言的玉里83号脱下身上的保护衣,用它把“红字”的头与哀号声扎实地包起来,贴上去说,“说吧!这是为你好。”

古阿霞不相信所见,玉里83号拿起拖鞋朝着罩上布袋的人头猛打,还僭用《圣经》挡下自身罪责。她理解玉里83号陷入错误记忆,把自身受过的虐刑用在别人身上,可是难解的是,面对酷刑时刻,整间病院的人漠然,包括自己。是的,她可以甩开帕吉鲁抓牢的手,冲上去拉开,可是却顺从下来了,她怀疑自己是认同疯人院的丛林规则,期待“红字”吃了苦头后能招出来?

转弱的哀号并不代表痛苦减少,也不表示没人听见。有几个听力敏锐的病患离开病房后,把各栋与广场的病患带来了,冷静地挤进来帮助“红字”,开垦队忙着把门口的人挡在外面,安抚说:“我们是在帮你们问回家的路。”可是病友越来越多,他们原地焦躁地发出踩踏声,用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猛刮着病房外的砖墙,直到那都是血痕与肉屑。

玉里83号更加冷静了,解开“红字”绑在床柱的手腕棉线,反绑腰后,把他的头压入装满水的桶里。在场的人惊骇,却横下心旁观,看着“红字”扭动身躯,头闷在水里挣扎与无声地哭喊,又看他的头从水里被抓出来,身子颤抖,肩膀失控地耸着。

“你下次掉下海,可能无法捞起来了,”玉里83号用冷冷的口气说,“招还是不招?”

不知何故,一个身高200多公分的家伙,将门口把关的开垦队员挤开。他像电视摔跤节目的当红日本人物马场,高大惊人,一路用两手推开阻拦,把更多病患给放进来,到处弥漫大小便失禁的臊味与自渎的精液味。玉里83号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来不及反应,就被大块头抓住后颈从这床扔到第三床尾,打出了一发宣战的迫击炮。病房陷入混仗,体内的抗精神病药作乱,一群人打着,另一群人却吻着,还有人站上床开心极地唱歌,南腔北调与南拳北腿混成菜市场才有的场景。

遭到人群撞倒的古阿霞,赶紧往前爬,她是小鹪眉,在森林底浓密灌木丛的娇逗鸟儿,警觉又快速,穿过人群来到“红字”躲藏的床底。她扯掉包裹他头部的湿防护衣,免得溺死。帕吉鲁也扑进床底,用背顶着床,好让上头八个打闹的人不会压垮底下的“红字”与古阿霞,他挺得住,却难忍受“红字”就在耳朵边失控地大哭大喊。倒是古阿霞不在乎,现场够乱了,要发疯就让“红字”哭个够也行。

开垦队被打散了,吴天雄忙着跟大块头缠斗不停。将军被挤到墙边,安静得很,直到胸口衣袋的哈伯纳斯雪茄被人抢了,他才大喊抓小偷,拨开人追去,快追丢人了。

“哑巴!那个哑巴在哪?去打开箱子。你不打开,我们会被打死的。”将军大喊。

帕吉鲁咬牙撑着床,他不能离开,离开的话,有八人在上头的床会垮掉。可是他得离开床才能打开木箱平息暴乱。帕吉鲁深呼吸一口,膝盖抵地,背顶着床板,大吼一声。

古阿霞被吼声吓到,看到头顶上的床被掀翻了,八个人往旁边翻。然后,她看见帕吉鲁冲向门口,逆着哗啦啦涌来的人群,奋力朝墙角去,大木箱在那。帕吉鲁的速度越来越慢,卡在人堆。倒是大块头与吴天雄两人扭打的地方,人群闪躲。这给帕吉鲁灵感,他把两人朝大木箱推去,像是四两拨千斤,用滚动的巨石辗开道路般轻松多了。

大块头突觉有异,朝帕吉鲁看,巨掌抓住他的头倒悬,吼出了一股力道便把他扔出去。帕吉鲁在空中晕眩,看到无数黑头在不断扭动,落地时砸到人,而且距离木箱更近了,打开它。

箱子里是一尊中空的蒋介石铜像,从玉里国小拆下来的,只是铜皮,在老兵眼里永远像灯塔发光发亮。离木箱最近的人呆了、麻了,比抗精神病药更有效地镇住情绪,气氛蔓延开来,两百个狂乱病患的电池开关被关了,过了一分钟,有人哭了起来,他们激动或哀号地跪地上。

将军从床底爬出来,无数次从壕沟爬出来的中日丛林战都没有这次糟,还被一个老兵从裤子掏出来的大便袭击。“委员长来看你们了,他都没有忘记大家,也永远忘不了大家。不过,他最讨厌人家偷窃,江山就是被偷走的,”将军在跪地的人群找缝走,寻出偷雪茄的家伙,狠狠打去一拳,拿回了东西,放在鼻口,闭眼深呼吸嗅,“蒋委员长也很讨厌粪便战术,太低级了。”

“委员长,您不是走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问,他记得老总统死了。

将军说:“他不就走来这了?还给各位讲个几句话。你们的辛苦,委员长都知道,你们的病,委员长都了解,明孝陵前的石头怪兽都能活过来,还有什么治不好的?”

“蒋委员长,您得继续领导我们。”跪着的都哭成一团。

“你们的焦急,委员长都知道,只要大家还喘口气,他都得给大家当栋梁撑着,担任建设新中国的任务。但是,你们别老是哭着,哪个军人光顾着流泪?给我安静。”

“蒋委员长……”

“我知道了,等会儿每个人吃颗橘子糖,就去睡吧。”将军点起了雪茄抽,松了口气,另外给病人来颗俗称橘子糖的安定神经药物“巴比妥”(Barbital)绝对胜过千千万万句口号,能抚平混乱的思绪。

病房顿时陷入长久的死寂,古阿霞从床底往外瞧,将军裸露的上身刺着玉里23的编号,正往她走来,帕吉鲁抬着铜铸的空心铜像跟着。这是她看过最荒谬的布袋戏,看戏的不散。“红字”是整场唯一的坏观众,一直保持在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断释放溺水刑求的惊恐,古阿霞怎样安慰都没用。

“出来吧!让我把你的恶魔抓走。”将军说。

开垦队动了起来,有的把“红字”从床底拉回床上,有的接走帕吉鲁手上的铜像,往外头抬,让着魔的病患们跟着出去了。原本上百人的病房空荡荡的,凌乱的拖鞋、床单与衣物到处是,有件挂在吊扇的病衣就像上吊的死人。

古阿霞不清楚将军下了什么命令,但是方式不温柔了——有位开垦队把脱下的上衣努力塞进“红字”的嘴里之前,把手伸进去催吐。忙着吐的“红字”终于停止尖叫,眼睛垂泪,嘴角垂着口水,头无力地垂在肩上。

将军把点火的雪茄叼着,对古阿霞说:“你不会喜欢接下来的游戏,这里叫作‘抓耗子’。老鼠喜欢打洞,脑袋漏洞不是好事。”

古阿霞说:“这样催吐,不是好事。”

“这是必要过程,不然等一下电击时要是他呕吐,可能呛死自己。”

“电击?”古阿霞满脸疑惑。

将军从角落拿回了遗落的木箱。箱里头不是放书,是仪器,有几个圆形窗镜的针表,以及像卷曲电话线的电击圆筒。他调整美制黑骑士(reiter)WC 型电痉挛治疗仪器,直流电电击零点七秒,电压100伏特。这不会太难,将军靠多年自习与牢窗累积的诊疗技术,黑牌医生也能成为王牌。他用干布把“红字”的额头汗水与嘴角秽液擦干净,确保电流不会乱窜,然后转头对古阿霞与帕吉鲁说:“这是一种疗程,对他是好的,缓和情绪外,刚刚发生的坏记忆也能完全消除。”

古阿霞为这记忆消磁术感到不安。她看见四个开垦队拉紧“红字”手脚上的棉线,将军拿起电话线卷的小圆筒,朝“红字”太阳穴附近的两颞电击。那是瞬间的变化。“红字”承受极刑,身体前弓,嘴巴张开,这时将军把干布塞进他嘴里防止咬伤舌头。

死亡之苦迅速爬上“红字”,他前弓的身体摊平,剧烈抽动,手脚乱挥,整张床随之颤动。他被牢牢绑在床上,扯动、挣扎与哀号,右手在挣脱时骨折,朝反方向拗折,发出喀啦的碎骨摩擦,哭号终于达到高峰了。几个开垦队冷静地靠过去压住,没半点慌张神色,很职业性。古阿霞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画面了,中古世纪被视为女巫的精神病患,绑在柴火上焚烧就是如此恐怖模样,哀号尖叫,直到地狱之火带走了灵魂。

古阿霞泪流满面,苦楚塞满鼻腔。她决定去台南,说走就走,跟帕吉鲁一起走,将会有最大的动力与热情。她即刻动身去台南,即使快没旅费了,即使这是圈套或温情的左右也行,也决定找出“红字”的家人解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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