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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皮影人儿在窗前的灯光处不住地闪动。沉沉浮浮的就像芸芸众生。麦兰子忽然觉得影人浮在海面上,这么多人挤在海里寻找机会,撞上就撞上了,撞不上就自认倒霉,由上帝的手抻来扯去的,生的就生了,死的就死了,没必要对人生过于悲哀或过于轻看。活着的人都要快乐,都要好好活。这一刻,麦兰子忽然理解了爷爷,理解他为啥守着海?为啥捞尸体?

第二天很早,麦兰子就爬起来,骑着自行车,去了海滨浴场。疙瘩爷打开泥铺子的灰门,鹞鹰率先钻出来。它不往空中飞而是亲昵地落在了疙瘩爷的肩头,接下去就扇动起自由的翅膀。疙瘩爷拿大掌抚摸着鹞鹰喉咙里咕咕叫着。麦兰子看着人与鹰的亲和无话可话,深深理解了雪莲湾渔人为啥喜欢玩鹰。

这个时候,大鱼来了。

自从大鱼跟麦兰子发生那次争吵以后,大鱼有几天没过来。即便过来见到麦兰子,大鱼很少说话。大鱼跟麦兰子道歉了,麦兰子没有原谅他。又经过两次和解的谈话,麦兰子与大鱼即使没成为仇敌,至少两人的关系变得生疏、隔膜而不能理解了。大鱼却颠儿颠儿地跑来找疙瘩爷下棋,下棋的时候,疙瘩爷便觉得他是个宝儿了,没有大鱼漫漫长夜怎么打发呢?麦兰子不会下棋,只能不动声色地观看。虽说看不懂走棋几步,却能感受到一老一小在棋盘上较心劲儿呢。疙瘩爷明显着不行了,前三盘都输了。大鱼得意地吐舌头。疙瘩爷没意拉撒地提出着裤子去外撒尿,大鱼趁势凑麦兰子跟前,十分解气地骂了几句疙瘩爷。麦兰子弄不清他们面和心不和的缘由。因为疙瘩爷进屋来,大鱼没有跟麦兰子深谈,怕他一走嘴继续说出对麦家人的坏话。

中午的时候,麦兰子浑身燥热,到处是粘粘的汗。没有生意的日子,疙瘩爷脸色阴郁得被鬼舌舔过一样。这个家伙,能说你什么呢?天黑不久,大鱼没有露面,疙瘩爷带着鹞鹰回村里来看望七奶奶,正好碰上麦兰子。也不知是怎么说到大鱼的,麦兰子很想知道一些大鱼的事情。疙瘩爷一高兴,就跟麦兰子说起大鱼跟别人争夺尸体的事情。

去年夏天,由于浴场一直使用气垫子,疙瘩爷的生意非常红火,海滩上来了一些外地孩子来挣鬼钱。迄今为止,疙瘩爷也不知道这几个带着外地口音的孩子来自何地?有了竞争对手,疙瘩爷的业务就有了挑战,业务量逐渐萎缩下来。大鱼眼睛红了,但老人不知道他要铤而走险了。时间为夏日午后三点,疙瘩爷说他的鹞鹰发现一具死尸正被浪头卷走。他说是尸体无疑,任何迹象都表明人已死了。那几个外地的男孩是随从鹞鹰划着皮筏子去追尸体的。疙瘩爷一来到海滩,就看见远处的外地孩子,沮丧地坐在沙滩上吸烟。捞尸体的事情老人从不让大鱼插手,看见他突然看见大鱼摇着老船追去了。疙瘩爷担心地大声喊:“大鱼,你小小子给俺回来!” 大鱼虽然给疙瘩爷当帮手,可他瞧不上捞尸营生,他是来对付那些外地孩子的。尸体像是浮财,越瞅越像是自个儿的,可以想象外地孩子们是多么的刺激和兴奋。然而,老天爷偏偏跟还孩子们做对似的,遇上风浪很大的鬼天气。皮筏子缆绳绷紧,孤孤零零地摆着。纸片草屑和藻草被海水卷涌着远去了。立起一道水帘子又落成散花。散花破灭的一瞬间,外地孩子们看见大鱼的舢板船,他们心就悬起来。大鱼是什么时追过来的,他们全然不知,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一个海碰子。他看见鹞鹰在尸体沉浮的上空盘旋。一会儿贴着水皮湿漉漉地飞翔,一会儿来个鹞子翻身直冲去天。外地孩子骂了一句,并没有退却,然后就又拚命追逐。他们认为自己最先发现的尸体,并非是他抢疙瘩爷的营生。大鱼看见外地孩子们划皮筏子的丑态了,一件件的红背心已被海水打湿,肩头颠动一团灰黄的光泽。他冲着外地孩子们野野地吼了一句:“小子们,这是疙瘩爷的地盘,疙瘩爷鹞鹰最先发现的尸体!快滚吧!”他神气地说着,俨然一副主人模样。外地孩子们气得憋红了脸。他们已经捞尸好多天了,望海的眼睛闪出莹莹的绿光来,他不会将嘴边的肥肉白白吐出去的。其中一个黑脸孩子扭脸骂了句:“大鱼,路是通的,海是公的,俺们也是凭力气吃饭!你别跟老子抢营生!”

大鱼轻蔑地瞪眼说:“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俺是怕你们在海里丢了命。”外地黑脸孩子喊:“你别狗眼看人低!”他没说完就瞧见大鱼的光头像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浪沫里游。他料想大鱼不敢较劲,他太轻视这个渔村孩子了。外地孩子们没有理睬大鱼的警告,继续划着皮筏子,却看到一通海浪翻涌的奇异景观。疙瘩爷说,谁也没想到他们双双接近尸体的时候,与汹涌铺张的海藻团遭遇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白白的尸体在外地孩子们的视线里迅速变红,他们就感到了不妙。尸体像泡在血水里。海走邪了,从哪儿冒出这么多的血水?大鱼都犯嘀咕的刹那间,舢板船被一绺一绺的红海藻缠住了,使老人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内。到处都是伞状的浪头。红海藻张牙舞爪地弹开了,弹出丝丝金红,和着海水一同喷向大鱼。他晕得眉眼缩成一团。海水将大鱼的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弯曲的小沟儿。大鱼头晕目眩了,觉出自己的古板和笨拙。这时候红海藻随潮水滚动,流势极大,颜色变得紫红,猪血一样,映着大鱼紫黑的脸相。外地孩子们的皮筏子比大鱼的舢板船行进容易些,可是不久也被红藻围困了。他们都眼巴巴瞅着尸体被红藻缠裹起来抛出去。他们看见与泥岬岛拉平的一道高高的海浪头,像一道天然屏障横桂在海天之间。

大鱼瞧见外地孩子们的皮筏子被顶了回来。他稳稳心,运足气力,蛮横的大掌将橹一挑,船就颠过水帘子,在海水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响。大鱼愣了片刻,趁水帘子落下的时刻,飞蝶似地旋过来。他摇着水涝涝的脑袋朝外地孩子们咧一咧嘴巴。大鱼表面不痛快,心里觉这样在家里失宠的孩子会在海里滚成硬汉的,就像自己一样。如果基于这一点,大鱼愿意赏给他们这具尸体,可是,大鱼又恨自己,不想让他们走自己的路子。大鱼将船抹开,鹞鹰就飞高了,慌乱的叫声更加尖厉。大鱼和外地孩子们同时感觉到了不妙。眼瞅着红藻成条地拧成麻花儿,堵住小船和皮筏子。外地孩子们拔出腰间割海带的弯刀狠狠地砍着红藻。大鱼吼了句:“甭砍啦,屁事儿不管啊!”果然给大鱼说着了,外地孩子累得乱喘也无济于事,眼看着小皮筏子就要被海水吞没了。远远地,大鱼吼一声:“小杂种们,接锚!”这时外地孩子们看见一只铁锚头带着一条绳子飞过来。外地黑脸男孩儿伸手去接,一下没接好,锚头刮了额头,这孩子的脑门儿就流下血来。大鱼烟熏酒腌的粗嗓门儿喊: “沉住气,拿绳子拦藻团子。”外地孩子还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这时候还不愿跟大鱼合作,他们怕捞到尸体没法分成。外地孩子们喜欢吃独食儿。大鱼心里有万分的把握,尸体是他的,正想将锚头再次甩回去,却看见红藻团被浪头弹高了,一排排朝他们压来,不合作怕是谁都不行了。外地黑脸男孩的黑眼睛灵活地转了转,没觉出额头疼,就抓紧了锚头,拉直了绳子,拦截藻团。绳索像条长鞭抽打着海面,不时弹出藻丝。大鱼将绳头一圈一圈地缠在的手臂上,腾出另一只手摇橹撑着平衡。这当口他将船划个斜线,就用绳索将藻团围住,慢慢与外地孩子们的皮筏子靠拢了。这样两边都出现豁口,双方都有了机会,大鱼和外地孩子们几乎同时撒开绳子,各自摇船蹿过去,朝尸体方向滑行。前面又是一挂水帘子,逆着阳光看水帘子,红晕就淡一些,大鱼眼睛锐利,能够看见红藻包裹的尸体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大鱼发现自己的鲶鱼眼坏了,眼睛冰冷至极,眼球像要炸开似的。他拿大掌狠狠地碾着眼窝儿,险些搓掉一层眼皮子,睁开时,全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老红。这样就给了外地孩子们机会,他们跃跃欲试地拽起皮筏上的网瞄着尸体就要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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