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兰子问:“你为啥要走?是不是因为俺在蛤蟆滩逼你给小林道歉?伤了你的自尊啦?”
大雄嘿嘿一笑,笑声带着无奈:“那没啥,是俺老婆让俺做的,俺愿意。至于说,自尊啦,受辱啦,那都不算啥。男人受辱的唯一办法就是忽视它,不能忽视它的时候就藐视它,连藐视它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那就只能受辱了。现在俺终于明白了,男人啊,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有受辱的份了。”
麦兰子惊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的大雄说的话吗?不是烧红旱船的时候了,这一次他真的往心里去了,他还可以救药。
大雄不敢看麦兰子的眼睛。这些天,大雄变了,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渔民,不幸的是,他娶了麦兰子当媳妇,他知道得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苦恼:“兰子,俺只是想,女人都进步了,俺大雄也是好强的人,俺不能拖你后腿啊!自从你到乡里以后,给村里干了多少事儿啊?可是,俺几乎成了家里的闲人。爹的造船场俺不愿干,那营生的确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俺要从此改变自己生活。至少,不要让俺的媳妇小看俺大雄!经过这几年的折腾,你的大雄已经明白了,男人只能成功!俺走了,这一回不是你逼的,是俺自愿走的,请你相信俺!俺一定干出点样来!”
麦兰子感动了,望着大雄落泪了:“大雄哥!”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大雄走了,他压根儿就没沿海岸线走。大雄背离大海闯县城了。站在县城的高楼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天下真大,人真多,人窝子里抢食儿吃真他妈不易。他想,就生出一个在城里开个家具铺儿的念头。他要赚大钱,赚城里人的钱。他的灵性确实远远超过父辈了。他知道父亲是横竖走不出那老船了。为在城里站脚,他学会了给人干小活儿,说小话儿,装孙子,仰人鼻息过日子。请客送礼的学问和城里头头脑脑勾当,他全知晓了。开始他还像个蹩脚戏子似的说些蠢笨话。慢慢就乖巧了,精鬼了。用书上的话说,他要完成人格“转型”。他要从农业人格转到商业人格上去。计量局长的小舅子结婚,叫他去打沙发。打完了,他死活不收钱,只求局长把新盖大楼的办公家俱业务给他。局长一个电话,第一笔大生意就做成了,他给局长送了回扣。慢慢地,他的天地大了,尝了甜头,懂了许多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他租好了场地,拉开架势准备与国泰家俱城较量一番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人总爱远离仙人掌,而愿意让玫瑰扎个刺。大雄命运的转变跟麦兰子有关。那天麦兰子跟小林先生到城里办事,顺便到家俱城看大雄,在酒桌上,大雄结识了小林先生的朋友,珠海腾龙贸易公司经理白剑雄。麦兰子和小林先生回村之后,大雄与白剑雄铁了起来。大雄请白剑雄喝酒,大雄说:“咱俩都有雄字,有雄字的男人都是英雄,俺们应该携手干点大事!”白剑雄爽朗地笑了,一边喝酒一边同大雄说起南方拆船生意的兴隆。他留心了。句句都记心里了。他想赚大钱,家具铺的小打小闹又不在他眼里了。起初,他还以为是拆木船,仄了耳细听,方知是拆旧货轮,再卖钢铁。这是劳力密集型企业,在北方海湾还是个“缺儿”。他动心了,他知道钢材紧张,劳力又廉价,从南方高薪聘个技术员就可以回雪莲湾干了。他忽然觉得这招儿比上一招儿灵,自己挣了大钱,还可以与村联办,肥水内流,落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声。他上赶着向白剑雄套近乎,不出几日,他就拿着挣来的几十万块钱闯南方了。在广州,大雄竟然认识了雪莲湾海霸孟天贡的后代孟金元。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个人握手商定,在老家雪莲湾开发合作。
就在黄木匠到处寻儿子的时候,大雄神神气气地带着南风儿回到雪莲湾。酒肉穿肠过,昨日的疙瘩不朝心里搁。大雄白胖白胖的变了个人,走上海堤的时候,他脸相红红的放出豪光来了,洋溢着居高临下无可动摇的自豪感。他先到了乡政府,他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看他。麦兰子几乎不敢认他了,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大雄外出闯荡的日子,每天都给麦兰子通电话,大雄干了什么麦兰子都知晓,可是,大雄的穿戴打扮,大雄的气质变化,是麦兰子看不见的。
大雄和麦兰子一起回家,他们心里喜,哼着渔歌子,欣欣地奔造船场去了。他想把好事情尽快告诉爹和二雄,让他们也高兴高兴。黄木匠见了大雄很高兴,丢了很久的儿子总算是回来了。当大雄跟爹正正经经地商量将造船厂改拆船厂的时候,黄木匠炸了:“你敢!给俺老老实实造船!丧门星,你爹还没死呐!”大雄不恼,心劲十足地跟老人讲拆船的生意经。几乎是对牛弹琴,他越说,黄木匠的脸子板得越紧:“你还是给俺干点托底的事儿吧!你小子中了钱的邪啦!你爷你爹造船就光为赚钱么?这是咱黄家的造化!”大雄倔倔地犟:“啥造化,俺看是秋后蚂蚱!你老到外边走走,人们捞钱都捞疯啦!往后,有线就有造化!就有尊严!您那套儿吃不开啦!”黄木匠火了,骂:“你爷是一代大船师,雪莲湾人谁不敬他!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啦,你也咒你爷啦!”大雄嘴里夹刺带棒地嘟囔:“俺爷空背一个好名声,自个儿毁了自个儿,不值当的!”大杂种变了,变成一条欺师灭祖的狼了,罪孽哟!黄木匠气得抖抖地说不出话来。二雄看不过眼,扶爹坐在木板垛上,扭脸凶大雄:“大哥,你太过份啦,怎能这样来气爹?”大雄被噎住了。
他是黄家人,与海霸盂天贡家的世仇在心里种下了。可是,这回出去闯荡,还真听说了孟家后人孟金元在香港成了大亨。他们不断在内地投资,兴建学校等义举,使他十分感动和自愧。日子久了,盂家又发达了,而黄家船却大势已去。大雄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啥叫仇人,商品大潮里,仇人能变朋友,朋友能成仇人!如果……”黄木匠听不下去了,抄起一条木板朝大雄打来。“混帐,连仇人你都忘啦!”大雄身不躲,眼不眨。二雄挥手一拦,木板斜斜地拍在大雄的左肩上,碎成两截儿。大雄给爹跪下了,眼圈一红:“爹,你老想不通,俺不怪你!忠孝不能两全,俺就着这魔入这咒啦!死活也要将拆船厂鼓捣起来!咱黄家的振兴只能走这一条路了!”说着,他就泪流满面了。黄木匠一跺脚,“滚!”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