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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疙瘩爷进来了,麦兰子回来了。她没有在乡政府上班,她是乡里下派到雪莲湾村的工作组成员。麦兰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吸烟的疙瘩爷,就把麦翎子拉到堂屋说:“翎子,俺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俺给你找个工做吧。”麦翎子望着姐姐的脸说:“你爷给俺找工作?爷爷让俺跟七奶奶做醉蟹呢。”麦兰子极神秘地说:“嗨,做醉蟹有啥出息,俺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菊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下来呢。”麦翎子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麦兰子很有兴致地说:“乡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1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俺找你说。”麦翎子心头猝然一激灵:“钱倒不少,姐。可俺不想干。”麦兰子愣了愣问:“为啥?姐姐还给你亏吃?”麦翎子抿紧嘴巴说: “俺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的姑娘,便走火入魔。听说咱村的小翠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么?小翠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俺才没那么贱呢。”麦兰子说:“小翠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贱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乡里最尊重何乡长,何乡长是咱爷的朋友,你是咱爷的孙女,俺的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士臣不会为难你的。”麦翎子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麦兰子:“姐,你面子那么大?”麦兰子剜了麦翎子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麦翎子说:“屁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麦兰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张厂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麦翎子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俺情愿呆在家里,俺可不是穿金挂银的命。”麦兰子生气地说:“俺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翎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入非非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麦翎子。麦翎子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俺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就别提他啦!”麦兰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麦翎子不爱听了,拿手指着麦兰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麦兰子说:“嗔着啦?至于么?俺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麦翎子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俺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麦兰子也火辣辣地吼:“你闹啥?你还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麦翎子浑身的气涌到眼睛里,直杵杵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蒙蒙的。夜风荡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麦翎子一阵咳嗽。麦翎子头痛欲裂,两手狠狠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麦翎子在自己的世界游荡太久,没有谁能改变麦翎子。一切得靠自己,麦翎子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麦翎子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麦翎子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地眺望。

过了两天,疙瘩爷把麦翎子叫进屋里。

麦翎子进屋不坐,倚着门框站着。

麦翎子看见七奶奶、大雄、麦兰子和疙瘩爷都在。

七奶奶勾腰盘坐的身影很摸糊,她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老人不知在给谁家剪门神。疙瘩爷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麦翎子,他“吭吭”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麦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雄鳖一样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麦翎子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麦兰子说:“寒食日是咱整个麦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咱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么!”

“混帐,良心就是道理!”疙瘩爷教训麦翎子说。

麦兰子说:“别惹爷爷生气,走吧!”

麦翎子没再说啥,默默走出去了。

在麦翎子跟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麦翎子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书屋的墙壁渐渐发白变厌。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敞发出清涩的泥土气味。麦翎子坐在大鱼书屋门口,书屋的门上糊上了白纸,还贴着一张七奶奶剪的“穆桂英”门神像。坐在那里,麦翎子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她神往。大鱼坐在书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也陪麦翎子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大鱼今天换了新衣裳,板板楞愣,像相亲似地,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被雨水打湿了。麦翎子收回目光,望着大鱼一张一张的鼻孔说:“大鱼哥,没见外面下雨么!”大鱼感激地望麦翎子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菊子不在场,麦翎子不敢看大鱼的眼睛,看了他的蓝眼睛,她浑身就打寒噤。

麦翎子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书,就抬头看老河口落雨。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传了过来。麦翎子不知道大鱼找她有啥事。麦翎子来了,大鱼又迟迟不开口,只是点点滴滴看她。大鱼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人?麦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儿都像珍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自从见到麦翎子的第一天,他就好像见到了珍子。她不就是珍子的转世吗?

麦翎子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生活为啥给她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让麦翎子感到亲切。慢慢地,麦翎子就不理会大鱼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大鱼吸完一支烟,脸上豪气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大鱼说:“翎子,你过来。”麦翎子捧着一本《读者》缓缓走至大鱼跟前,心里想,大鱼啊大鱼,你千万别强制向俺搬弄哲人的思想。大鱼微笑着说:“翎子,俺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你大鱼哥的要求么?”麦翎子舒了一口气说:“那现成,明天就给你做。”麦翎子眼不拙,她看得出来,他叫自己来绝不仅仅是谈醉蟹。

大鱼笑了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眼睛里散发着冷气。忽然,他猛地朝麦翎子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麦翎子的手,呼吸急促地说:“珍子!”麦翎子并不知道珍子是谁?她一阵慌乱,手里的《读者》哗啦一声掉地上了。

大鱼乱了性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麦翎子的手腕子。“大鱼哥,你要干啥?”麦翎子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胀,不住地哆嗦起来。大鱼浑身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麦翎子的胳膊。大鱼的这双手比他的蓝眼睛更可怕。

麦翎子的脸变借煞白,急切地说:“大鱼哥,请你放尊重些,你放开俺,再不放手,俺可喊人啦!”大鱼终于放开了手,额头淌了汗,他乞乞缩缩地说:“翎子,别误解俺,俺刚才看错人了,俺把你当成珍子了。”

“珍子?珍子是谁?”麦翎子躲避着他的眼神问。大鱼没有正面回答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才恢复了常态。大鱼说:“翎子,俺的好妹妹,求你答应俺一件事。”麦翎子噢了一声,脸色依然阴沉:“说吧,只要俺能做的就成。”说话时,麦翎子翩然一转身将手背了过去。大鱼忽然尖声尖气地笑了:“你这孩子真逗。” 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翎子,俺的好妹妹,你知道俺求你的事情是啥吗?”麦兰子愣着不语。大鱼哈哈一笑:“是求你赶紧回学校复课!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沤馊气。麦翎子哑然失笑了,去复课好像不是你该求俺的事。大鱼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 “这是两万块钱,是俺的书屋挣的,送给你,当做你的助学金吧!”麦翎子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麦翎子来说是始料莫及的。麦翎子连连推脱着,支吾道:“大鱼哥,不,俺不要这钱,谢谢你了大鱼哥!”大鱼瞪得大大的眼睛闪出骇光,唯恐麦翎子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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