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兰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大雄这次回来压根儿就没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象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一双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美好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终不能够,不能。七奶奶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七奶奶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旧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麦兰子的目光与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
“兰子。”七奶奶终于说话了。
麦兰子心一喜:“嗳,奶奶。”
七奶奶坐下来。
“奶奶,你老熬过来了啦?”
“嗯。”七奶奶缓缓地说。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红蛇把你老折腾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浊了。
麦兰子异样地望着七奶奶。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七奶奶说着就一阵干咳,“奶奶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麦兰子拿眼在七奶奶的身上搜刮一遍。
七奶奶的脸就像一扇白纸门:“兰子,奶奶总想跟你说一件事,可俺一直没有跟你说,这番折腾过去了,俺的兰子真的长大了,该告诉你了。”
“七奶奶,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麦兰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么?”
麦兰子摇摇头。
七奶奶狠歹歹地说:“那天夜里,在你睡着着时候,俺烧了它。”
麦兰子一时懵了,满脸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跶蹶跶走了。
麦兰子深情唤一声:“奶奶——”
这一瞬间,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凭啥劲头寻找红蛇?是信念。自己凭啥走到今天?原来是奶奶在暗中给了她一种信念啊!
收虾的季节到了。麦兰子自从跟七奶奶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九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虾的季节她们多了个帮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来了。二雄的木匠手艺比大雄强,黄木匠的造船厂倒闭之后,二雄就跑到城里打工,在一家木器厂当了工人。
大雄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娘驴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裴校长的影子。麦兰子听见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大雄。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个驴日的!”麦兰子的心一点一点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说话,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麦兰子挥手一巴掌将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这一巴掌啊。男人瘫在地上,将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
后来不长日子,七奶奶终于招到红蛇了。七奶奶静静地坐在那株石榴树下睡着了。麦兰子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树根上,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脸上的老皱也舒展开了,挂着富态很满足安详的笑。麦兰子不懂七奶奶今天为啥这般模样,扭头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七奶奶的一旁有个洗脸盆,盆里游动着一条小红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