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弯腰颤索索把网推进舱里,锁好,便矮身走至筐前,青筋突跳的大手抠紧筐沿儿,身板子咯吱咯吱一阵轻响,左臂一横一滑,身子一扭一耸,沉甸甸的渔筐抛上了肩。姿态充满壮美。唯有筐子里哗哗啦啦的稀汤薄水,损伤了极好的画面。他走到船头。又扭回头冲一个年轻渔人喊:“四喜,给哥哥看着那筐螃蟹。”四喜应声没落,他便甩着大脚片子,哼哧哼哧踩上了湿渍渍的河滩。他与麦兰子擦肩而过。麦兰子没吱声儿,扑面而来的一股腥臊味儿。她翻心了,“呃呃”地一阵呕,吐一口黄黄的粘液才轻爽一些。她定定心,碎步挪上船,溶在灰白的灯影里。“大雄嫂,你来啦?八成想雄哥了吧?”四喜叫道。麦兰子不愿听“大雄嫂”三个字,愠怒道:“四喜,日后不准再这样叫俺,俺是俺,他是他,喊俺麦兰子吧。”四喜不阴不阳地笑:“咋,看不起俺雄哥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老船海上走!” 麦兰子瞪他一眼:“瞧你那副熊样儿!”说着弯腰一点一点拽起沉沉的蟹筐。螃蟹蠕动的沙沙声立时染了一船的活气。四喜搭手扶麦兰子下船,伸手拧了一把她圆滚滚的屁股:“嘿嘿,去跟雄哥炕头嚼舌头去吧!”麦兰子骂:“挨刀的,没成色的货!”骂着竟格格笑了,猴急猴急地淹在暗夜里。身后的桅灯陆陆续续灭了……
大雄喝完酒四仰八叉一个“大”字写在炕上,百事不想,怪模怪样的瞅着麦兰子笑,死乞白赖地拉麦兰子。隔着灯光看女人,恍恍然,似乎有些异样。她红扑扑的脸活泼、纯净,黑亮妥贴的黑发在头顶挽了个丹凤朝阳。翡翠色紧身袄将腰绷得纤纤巧巧,气息生动。麦兰子想要告诉大雄一些村里的事,大雄就是不听,三下两下就把麦兰子的衣裳脱光了,自己笑着爬了上去。等事情完了,麦兰子一边给大雄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念叨着说:“听爷爷说,村里乡里要搞一个旱船会。他特意嘱咐,让咱俩也报名呢!”大雄毫不在意地说:“你爷这人有毛病吧?搞了龙帆节还不过瘾啊?旱船会有多少年不搞了,你爷爷有病吧?”麦兰子说: “你才有病呢,俺爷说了,这叫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抓。你要不干,俺可找别人配对了,到时候你可别吃醋。”大雄有点结巴了:“这,这还,还,还男女配对?”
麦兰子瞪圆了眼睛:“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小时候俺们都看过舞旱船的。”大雄眨巴着眼睛,脑子还是想不通。
舞旱船,是民间花会的一种。雪莲湾从很早年月便衍下风俗,尤其以旱船著称。旱船是花会的一种形式,每年的节日这里都有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旱船赛。一个个俊俏俏的女人坐在彩绸扎成船形的一蓬莲花上。翩翩起舞,手里彩绸舞来摇去。后边跟着一个个手擎船浆的艄公摇橹,旁边三三两两龀牙咧嘴的阔公子钻来钻去朝旱船女滑稽地飞眉斗眼儿,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渔人的日子是酒伴着愁和险闯过来的,劳顿是劳顿些,可将鱼虾掮出去,即可财大气粗,舞起旱船来也就滋润活泛。雪莲湾旱船会有它的独特之处,祖上传下的规矩,旱船女和艄公成对,或为合法夫妻,或为旱船女的心上人。世上万物皆分阴阳,阴阳相合,天地流转。当年七奶奶和七爷舞一条绿旱船着实风光了一阵子。七奶奶老了,不再舞船,却成了名师。村里生就木木呆呆忸忸怩怩的姑娘媳妇,经她点化,一个一个舞旱起船来便灵活美气了。麦兰子10岁就跟七奶奶舞旱船,技艺高超。
麦兰子非常有人缘,连小酒店也沾了光,不到10张桌面的小饭店整日红红火火的。来来往往的汉子们钻进酒店,丑公子般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的。偶尔也来些像裴校长那样干干净净的“文化人”。望着“文化人”斯斯文文的样子,麦兰子心底泛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渴望。她没能嫁给裴校长,心中的渴望一直欠缺着,眼下日子富足了,她就巴望丈夫大雄能成个“文化人”。那样大雄的身上就有了裴校长魅力。她做梦都想这事。
大雄醉眼里的娘们儿比先前又秀丽了许多。渔人有船,有烈酒,有票子,有女人,还图啥呢?麦兰子心情抑郁,很不松爽,生气地挣脱男人,从柜里拎出一只碎蓝花布包,娴静地坐在灯下摆出要穿针引线的样子。“大雄,你就情愿当一辈子渔花子么?”过了许久她说。大雄几乎是香香甜甜地睡去了,鼾声缓缓挤出来。麦兰子很沉地叹息一声,抖开一面红绸布,拿剪刀唰唰裁去豁边,零零碎碎的布条子呈各种形状,纷纷飘落,沾在她胸脯和腿上。然后就认认真真一线一线缝着。
麦兰子学七奶奶的样子在做一条红旱船。满打满算离旱船会的日子也不到半个月了。她和大雄就想舞一条红旱船。红能避邪呢!实际上,旱船的颜色由每对夫妻自定,她不知怎的,她就喜爱绿红两种色调。奶奶和爷爷的那条绿旱船没有了。七奶奶给她扎了这条红旱船。麦兰子展展身子,依旧缝着。大炕上的男人睡出了细汗,翻翻身子,冒起汗馊气。“水,兰子,水……”他晕晕乎乎地呻吟着。兰子瞟见男人干裂的厚嘴唇上爆开一层白皮,就站起身,端来一瓢凉开水,手捏男人耳朵拽醒他:“没出息的,灌吧!”大雄翻一下眼珠子,哼一声,咕咚咕咚喝下去,很沉的吁了口气。
“你驴日的,咋还不睡?”大雄瓮声说。
“俺在缝旱船。”麦兰子说。
大雄翻了个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