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年谣
裴校长问:“七奶奶有啥活动?”七奶奶耳背没听见,麦兰子说了一遍挖铁锅的事。裴校长愣了愣,皱起眉毛,露出一种很不放心的神情,他怕学校后墙泥岸那片林子毁了。他心里最清楚,那片碱滩能长出树来多么不易?全校师生培育了十年的结果啊!不仅仅是绿化美观,而且是抵挡泥流的防护林。那片泥岸地势高,学校地势低洼,而且校舍破旧早该翻新,就因村里这笔钱迟迟不拨,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着。毁了树,泥冲了校舍咋办?裴校长心提起来,问:“谁负责挖呢?” 麦兰子说:“田副乡长和村里头头。”七奶奶说:“说心里话,俺真不愿意动大铁锅,可是,俺不让动,他们就不让兰子进学校啊!你去找他们说,俺老太婆给你暗使劲儿!”裴校长怕惹了田副乡长,还硬着头皮去了。他知道田副乡长是抓宣传、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实摊牌,将来出啥事也好由官大的顶着。
麦兰子将那捆火纸夹在腋下,搀着七奶奶摇摇晃晃走出村口。
疙瘩爷拿干海藻搓一根绳子。
这个泥屋像个装满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风里脆脆地吱扭着。老人从不关门,让热热的阳光洒进来,让鲜润的海风溜进来,但那种很重的汗息和烟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疙瘩爷爬进泥屋来的时候,嗅到这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难受了,肚子里有些饿了。他不顾一切的爬到墙根儿,伸手拽下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进嘴里囔囔地嚼着。大鱼鬼鬼地从门口探进来,喊:“疙瘩爷,日头照腚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来,将满腔子怒火泼到大鱼身上,骂:“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给掩找来。”大鱼跳进屋里来,当下就傻了:“爷爷你咋了?”疙瘩爷有气无力地说:“昨夜里中毒啦,快,快拿海葵来。”大鱼扭身一路风快地跑回家取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癣似的又红又肿。
大鱼按老人吩咐将海葵放进瓷罐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洇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点儿。”大鱼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管“哇”一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鱼搓得很仔细,头、脑、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搭蒙着眼皮舒舒服服睡着了。他不知道大鱼啥时走的,只发现墙上的鱼干又少了一串儿。老人这一觉睡到黄昏。黄昏醒来,目光从窗子探出去看迷迷朦朦的海。
可是,疙瘩爷又看见了死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糟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绳子。
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儿上。他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灯将老人憨头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海图显得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扑面而来。久违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坠地的泥屋里溴到了生命的原始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忆。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老头儿,感到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她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做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搭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疙瘩爷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眼里闪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冷光太阴,怕是啥都干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一切都好办了。她就要给憋疯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红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点从疙瘩爷颤索的手掌里滑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动声色地搓那根绳子。
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梭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总是晃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着疙瘩爷会跟她在碱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起真儿来,罚款收污染费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头了。转产或是重搭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疙瘩爷压根儿就不晓得梭子花也活得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