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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帮票号既以金融汇兑为主业,各码头庄口之间的信函传递,就成了其商务的最重要依托。客户在甲地将需要汇兑的银钱,交付票号,票号写具一纸收银票据。然后将票据对折撕为两半,一半交客户,一半封入信函,寄往乙地分号。客户到乙地后,持那一半票据,交该号对验,两半票据对接无疑,合而为一,即能将所写银钱,悉数取走。这种走票不走银的生意,全靠了码头间信函往来。
票号的开山字号平遥日升昌,在创业之初,因仅限于西帮商号间写票,业务不频,走票只是托熟人捎带。后生意做大,就雇佣了走信的“专足”。再到后来,宁波帮的私信局兴起,就将走票的业务全托付其承揽了。
票号的分庄遍天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建有一个覆盖全国、延及海外的金融网络。控制这个网络,那时代也是靠信函。西帮票号又实行总号独裁制,资本在总号,各地分庄利润也全归总号。所以,除了走票,号内的商务信函不仅频繁,更有周密成规,立法甚严。
这种内部信报,一般都设四种:正报,复报,附报,叙事。正报、复报,是报告本号做的每笔生意及生意变化、结果。附报,是报告他号所做的生意。叙事,则是报告当地商情、时务、政局、人事,以及本埠风俗趣闻,托办的杂事。各票号书写信报,又有自家独用的暗语。
所以在票号内与账房并列,特别设有信房,每日都有信报发出。
到光绪年间,西洋电报逐渐在大码头间开通。西帮票号自然成了国中最先使用它的商帮。只是,电报费用昂贵,文字又有限,说不了多少意思,保密也差。所以,除非紧急商务,一般还是靠信报。
老东家和大掌柜到达汉口后,差不多是将天成元的总号移去了,各码头庄口与汉号之间的信报往来,自然格外多起来。其中,又以叙事信报居多,京号尤甚。因为康笏南和孙北溟两位巨头,会同汉号老帮陈亦卿,正就复兴“北存南放”势头,谋划新举动。
西帮票号做银钱生意,本就奉行“酌盈济虚,抽疲转快”八字要诀。各分号间不分畛域,相互接济,快捷调度,总是把存银调往最能赢利的码头。清代经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江南经济之发达,已远胜北方,成为国内商业重心所在。但北方京师,又是国库的聚散之地。
这就形成北方聚银多,江南用银多的金融格局。西帮票号正是看准这种格局,常做“北存南放”的文章。就是在以京师为中心的北方,吸收存款,再调往江南放贷。西帮票商巧理天下之财,这是一大手笔。
只是,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面临了两大危难,使“北存南放”大布局变得举步维艰,风险莫测。
一是在年初,朝廷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藩库将上缴中央的各项官款,即俗称的京饷者,交给票号汇兑。原因是京师银根短缺,不敷周转,市面萧条,商民俱困。朝廷也不知听信了哪些糊涂大臣的谏言,居然把造成这种困局的症结,归罪于西帮票号。说是各省都不解送现银到京,一味托付票商汇兑,所以京师重地的现银越来越少。其实,票号为各省汇兑京饷,交给户部的,也还大多是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全是一纸汇票。票号一时周转不开,或户部银库愿收银票、汇票,也是有的,但也不至造成京师现银短缺。京师银根紧,那实在是另有原因的。
去岁戊戌年,朝局不靖,先是变法,后又废了新法,时势天翻地覆,血雨腥风。京城那班高官权贵,早暗中将银钱弄出京城匿藏了。京内各业商家,又收缩观望,市面哪能不萧条!
但禁汇是朝廷上谕,西帮也不能等闲视之。承揽京饷官款的汇兑,早已是票号的大宗生意,断了此财路,不是小事。历来做“北存南放”,也主要是靠汇兑京饷来支持。票号在江南承揽了解京的官款,在京城又吸纳了种种存款,两相抵杀,走票不走银。即用京城存款抵作京饷,交户部入库,同时将江南官款转为商资,就近放贷。不许承揽京饷,“北存南放”还怎么做?
再一危难,就是北方直隶、山东、河南,甚至京津,拳民蜂起,教案不断,时局不稳。票号生意,全在南北走票,纵横调银,中原一旦乱起,生意必受阻隔。时局不定,商界也必然观望收缩,金融生意也要清淡了。谁家能无几分近忧远虑?
面对此两大危难,康笏南毒辣的眼光,还是看出了其中大有商机在。
从京号的信报中,康笏南断定,京师市面萧条,决非银根短缺所致,反而是银根疲软的一种明兆。时局不明,商家收缩生意,市面自然要萧条。各省应缴朝廷的京饷,更以时局不靖为借口,设法拖延不办,户部收库的银子哪里会多?加上高官权贵又暗里争相往京外匿藏银钱,自然要形成一种银根紧俏的表象。京号早有信报:一般商家,还有那些高官权贵,都找上门来,降格以求,要我们为其存储现银,或外调积蓄。所以京师银市,实在是明紧暗疲。
此种时候,反倒是西帮可以在京城从容吸纳疲银的良机。这样做,不仅有厚利可图,亦有大义可取。在这种危难之际,人家来托靠你西帮,还不是因为信得过你吗?此时拒人自保,最毁西帮信誉,以后人家谁会再来靠你?万不可作一般见识,也取收缩之势,拒绝收银承汇。
至于中原诸省的拳乱教案,康笏南也觉成不了大气候。来汉口途中,已亲身遭遇了那班拳民,只是镖局的两位武师,就将他们摆平了。中原诸省为拳乱所惑,商界多取守势,我们也同样可乘机收存疲银,调往他处图利。
如此收存的巨量疲银,调往何处放出?
康笏南与孙北溟、陈亦卿议来议去,也惟有调来江南一途。口外虽也能作腾挪周转,毕竟做不了大文章。此次两巨头来到汉口后,已看清江南局面比料想的要好。市面繁荣,洋务方兴,商机不减,银钱流动也旺,尤其依托票号而立的大小钱庄,生意甚好。湖广、两广、两江的督抚,又都是可以指望的疆臣重镇。康笏南见过张之洞后,更对江南局面放了心。制台大人虽不与他言及官事时务,但康笏南老辣的眼光,什么看不出来!
如此巨款调来江南,又用什么来与之相抵杀?总不能在如此不靖的时候,将巨银交给镖局押运吧?
康笏南说:“也只有在江南尽力兜揽汇京的官款!”
孙北溟说:“有朝廷上谕,谁家还敢交我们解汇?”
康笏南说:“我见张之洞时,制台大人还提及西帮汇兑官款库银,很值得称赞,说那实在是便捷的办法。比之各省委员押运,不知要省去多少费用。押运京饷的差事,一向就不大好办。路途辛苦、风险丛生不说,就是千里迢迢押到京师了,交部入库也不那么容易。户部衙门那班阎王小鬼,一处打点不到,都过不了关。哪里像你们西帮票商,早将他们上下喂熟了!张大人把话说成这样了,也没有提及朝廷禁汇的事。”
陈亦卿也说:“现在中原拳民生乱,各省恐怕更会引为借口,拖延了不起运京饷。我们倒是可以乘机往各省藩库运动,撺掇藩台抚台,上奏朝廷,说明押运现银的种种艰难。要解京城之困厄,还是汇兑最能及早见效。”
孙北溟说:“那陈掌柜,你能运动下张制台吗?”
康笏南说:“湖北比邻中原,距京不算遥远,张大人就是想成全我们,他也没有多少借口可找,还是先不要难为他。”
陈亦卿说:“你康老东台出面,张大人都不愿言及官事,我更没有多大面子。这种事,得曲折斡旋,不宜直言的。我寻别人从中试探吧。依我看,制台大人深谙洋务,通晓西洋银行之运作,或许也会上一道奏片,陈说异地运现的弊端吧。”
康笏南说:“我说句狂言吧,扫除京师萧条,非我西帮不能为!现今京师商界俱作观望状,既在观望朝局,亦在观望我西帮。除我西帮外,京师再没有可以左右银市的商帮了。我们一旦在京从容吸收疲银,商界也会随之振作的。在各省码头,我们再巧为张罗,多揽汇京的官商款项,促成京饷入库。户部库银多了,朝廷还禁我们做甚!”
孙北溟说:“老东台雄才大略,为西帮计,也是为朝廷计。可我还是担忧,江南行省中,究竟会有几家肯被我们说动?”
康笏南一笑,说:“这就要看大掌柜你麾下的那些老帮了。我倒还有一小计谋,不知你们肯不肯笑纳?”
陈亦卿忙说:“老东台有什么妙计,快说吧!”
康笏南便说:“我们何不先借出余银,为某些省衙垫交京饷呢?”
陈亦卿说:“借钱给他们交京饷?近年各省藩库,哪有几家不支绌的?每年只是分摊的甲午赔款,就够他们叫苦不迭了。借了我们的钱,他们怎么还?”
其实,陈亦卿早想到了这样一着。春天时候,他已经联络福建、江西的庄口,叫他们先借银,再揽汇,鼓动藩台抚台上奏朝廷,开恩解禁。现在,老东台也说出了这一着,他当然得装糊涂,故意说出这些话。
孙北溟想了想,却说:“我看老东家这一着,倒毒辣!我们借银给他交京饷,他也不便管我们是汇兑,还是押现。就是朝廷知道了,也不能太怪罪我们吧,商银官用,也算是忠义之举。”
陈亦卿说:“当然,在我们说,这也等于将京号吸纳的疲银,转手之间就放贷给官府了。只是,借贷给行省藩库,就怕它拖延不还!”
孙北溟说:“他们该了咱们的钱,或许会上奏朝廷,废止禁汇的。”
陈亦卿这才赞叹说:“原来有此老谋深算。”
康笏南就说:“此不过小伎俩耳!要振作‘北存南放’的势头,恐怕还得联络我西帮各大票号,协同来做。咱天成元一家,救不了京城困局的。”
孙北溟说:“按说,这也是咱西帮露脸的时机,该联手图利取义。只是,别家倒也好说,惟平遥日升昌、蔚字号两位老大,岂肯听我们的?此举动若是他们谋出,我们大家跟随了,还可成事。今由我们谋出,两位老大只怕连听也不想听,哪里还敢指望他们联手?”
陈亦卿说:“他们那些老总,真会反对此种谋划?”
康笏南笑了,说:“那就不要说出由我们谋划。我已想到这一层。这件事,我们都无需出面,只托付一人去办。”
孙北溟问:“谁?”
陈亦卿说:“京号戴老帮吗?”
康笏南说:“对,就是戴掌柜。此举京师是重头。西帮各号驻京老帮,都是商界高手,平日联手就多。由戴掌柜从中巧为张罗,为大局计,就是推举日升昌的京号出面挑头,也无不可的。”
孙北溟说:“这样,还可作为。”
陈亦卿又特意说:“好主意都叫老东台抢去了。”
康笏南说:“那就麻烦陈掌柜,亲笔给京号戴掌柜写一信报,将此重任托付与他。我和孙大掌柜,也该寻处凉快地方,避几天暑了。”
在这次谋划中,康笏南、孙北溟两巨头审时度势,巧作运筹,藏而不露,按常态应是握有胜算的。只是,他们太轻看了中原拳乱,为此次振作“北存南放”留下了隐患。这是后话了,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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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元京号老帮戴膺,受此重任,实在也并不感意外。
西帮票号自开创已有百多年了,运转到光绪年间,正走向它的峰巅。其时各大字号的驻京分号,地位变得举足轻重。可以说,谁家没有一个强手领庄的京号,它就难成气候。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在京师开有四十八家分号,代表的都是当时西帮中的翘楚。这四十八家京号的领庄老帮,可以说个个都是金融业中的一时之选。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物,无论器局、眼光、手段,乃至学养、文才,都远胜总号的大掌柜。因为在京号老帮这个位置,庸常之辈那是难以立足的。西帮票商历百年发达,既在做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的大事业,领航人物不厕身雄视天下的京都,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到后来,票商京号的地位,实在也不逊于总号的。只是因为西帮票号体制独特,内部立法严密,不至发生重臣压主的麻烦罢了。
常有的麻烦,只是京号老帮的许多卓见良策,不为总号所看重。领东的那些老总们,长年局促于晋省祁太平老号,与外间世界日渐隔膜了。外埠老帮的卓见良策,非不用也,是不识也。先就不识,谈何采用?
所以,天成元京号老帮戴膺,总是不断劝说孙北溟多出来看看。外间世界日新月异,出来一半游奇览胜,一半巡视生意,何乐而不为?再说,腿长本就是西帮之长。可孙大掌柜,只是不出动。这些年,倒将巡视外埠庄口的重任,一分为二,交给两位老帮了。一位是汉号的陈亦卿,叫他巡察江南各号。一位就是京号的戴膺,由他巡察北方各号。他们代为出巡,并不怕辛苦,只是老号与外埠的隔膜依旧。
康老东台倒是一向喜欢出来走动,可惜已经年迈,出动不容易了。戴膺前次下班回太谷,曾婉转示意老东家,希望他能说动孙大掌柜,出来走走。没想到,老太爷居然亲自拉了孙北溟,冒暑南下。听到两位巨头出巡的消息,戴膺真是感奋异常。起因虽出于邱泰基,可戴膺心里明白,老太爷到底是听懂了自己的劝谏,才有此非常之举。
以老迈之身,冒暑出巡,太难为了老太爷,可天成元毕竟是你康家的生意。在此非常之时,没有这样的非常之举,是实在不足以应变的。
去年朝中闹变法,政局不稳,西帮各号都取收缩之势,生意减少三到五成。今年开市伊始,朝廷又下了一道禁汇的上谕,不谋对策,生意还怎么做?可晋省老号那些当家巨头,依旧浑然不觉,以为朝廷以往也禁过几回,都没有禁得了,只令静观等待。
孙大掌柜呢,借口今年正逢天成元合四年大账,本该收缩,也令取守势。岂不知方今天下,早大不同于往昔。不但江南钱庄渐成大势,单是一个西洋银行,也已在咄咄逼人,抢夺西帮利源!西帮这样一味在北方观望收缩,不能将银资源源调往江南,别人就会乘虚而入,攻城掠地。江南一旦失去,西帮大势将不复存在!
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战败,中日媾和,大清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巨银。朝廷它一时哪能还得起如此巨款!英、法、俄、德列强便乘虚而入,将这笔巨款转为四国借款,每年还本付息一千二百万两,户部摊二百万两,各行省及边海关分摊一千万两。这一千二百万巨银,每年都汇往上海江海关,国中银钱流向,更是南下的多,北上的少。西帮票业生意,全赖南北金融调度,南北失衡,本已使汇兑维艰,现在又禁汇北上京饷,江南之失,岂不近在眼前!
这种危言,戴膺是给老太爷说过的。他终有此非常之举,那实在也是康家之幸,西帮之幸。
所以,听说老太爷拉了孙大掌柜已经出动,戴膺便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频通信报。其实,他们求之于两位巨头的,只是一句话:“无须收缩观望!”为了求得这句话,他和陈老帮还颇费了一番心思。不露痕迹地鼓动老太爷拜见张之洞,会见英汇丰银行的福尔斯,都是他们预谋的安排。
现在终于有了好结果。陈老帮在他亲笔书写的信报末尾说:“一切如你我所愿。我遵兄旨,在两巨擘前引而不发,装糊涂,只怕老太爷也不糊涂。现全看兄之动作了。”
戴膺读到此,会心一笑。
接信报后第二日,戴膺就去拜见了蔚丰厚京号老帮李宏龄。
天成元京号在前门外打磨厂,蔚丰厚京号在崇文门外草厂九条胡同,离着也不远。西帮票商中老大日升昌,它的京号也在崇文门外草厂,与蔚丰厚隔着一条胡同。它们两家同属西帮中的平遥帮,又都是票号的开山老号,因为创业时两位大掌柜失和,弄得两大号一向争斗不止。不过此时两位京号老帮,倒都是很贤能的人物。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与蔚丰厚的李宏龄来往密切,常常联手做一些事。戴膺与他们二位都有交情,只是与李宏龄更气息相投些。他觉得李宏龄在京师票界,深孚众望。
李宏龄见戴膺此来气象不同,就问:“你们两位当家的,是不是已叫你说动了?”
戴膺一笑,说:“我哪里能说得动他们!我只是劝他们不要久留汉口,反正是热,不妨顺江东下,早去上海。我们天成元的沪号不强,叫你们几家大号压得快倒塌了。”
“你这又是说谁呢?”
“大号能有谁,除了日升昌和你们蔚字号,还能有谁?”
“别人不说,我们蔚丰厚可没有惹你家。再说,沪上商机太多,谁也独霸不了的。我看你们沪号的孟老帮,也不是庸常之辈。看着拙笨,实在是将过人的机巧深藏了,叫你难以识破。他不会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他,能给人这种感觉,不好把持。”
“那你们是想欺负他?”
“我们能识破,还惹他做甚?只是沪上那些爱将机巧写到脸面上的主儿,常上你们孟老帮的当。”
“看叫你说的。我倒真想请求我们老号,将我调往沪号得了。沪上如今已成国中商务总汇,商机遍地,正可作为,不像在京师,掣肘这样多。所以才撺掇两位当家的,赴沪走走。不知子寿兄有没有这种意思?你我如能结伴转沪,当能联手做番事业。”
“我在沪上倒也领过几年庄。沪上商机是多,只是那里气候水土,我终不能适应。”
“那是因为你居京太久了。西帮商家,哪里不能立身!去年,你老兄不是将公子也送往浙江读书去了?到了沪上,离公子也近些,可尽享天伦。”
“去年,带犬子出来,本来是想在京为其择师课读。恰巧遇了翰林院的赵寅臣大人,正要散回浙。赵大人当年来京科考时,曾得我们蔚丰厚资助,荣点翰林后,也未相忘。所以,有些旧谊在。说起犬子拜师课读的事,他就主张送往文运兴隆的江浙。还说,他们赵家的学馆,正聘有一位极饱学的塾师,授业相当有一套。现在也只收了他的两个孙儿做学童,如不嫌弃,何不将公子送去,一道课读?人家贵为翰林,我能嫌弃这番美意?就将孩子送往浙江处州赵大人府上了。”
京号老帮课子,都要这样择师,足见他们的地位和眼光,不同一般。
“子寿兄,不是指望你家公子来日也点翰林吧?”
“翰林不敢想,他只如你我,能做个京号沪号老帮,就足够了。”
“到他们这一辈人做老帮时候,还不知西帮票业成什么样呢。要叫我说,他们果然有出息,还入票号做甚!”
“不入票号,真去求仕做官?”
“求仕做官哪能叫出息?有出息,就宁进银行,不入票号。”
“没有自家银行,叫他们去给洋人为奴?前年,盛宣怀在上海开办的通商银行,虽为第一间吾国银行,可那也是朝廷的银行。势强技不强,并不起山。”
“所以,我劝老兄同去沪上。你我出面办一间银行,如何?”
“静之兄不是说梦话吧?你我哪来许多股本开银行?”
“我们回晋广为游说,不愁招不来股本。贵号的开山老总毛大掌柜,当年若不是从日升昌中退出,另觅新主,哪来你们蔚泰厚?”
“静之兄,我听出你的意思了。莫非你们天成元的两位当家巨头,已经有意仿办银行了?”
“没有的事。”
“你们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算是开通人物。两位到了汉口,何不请他们见识见识西洋银行?”
“我们汉号陈老帮,倒是安排老太爷会了会汇丰银行的一位帮办。这位英人帮办太狡猾!他在老太爷面前,只是一味盛赞西帮票号如何了不得,仿佛比他们西洋银行还要高明。听得老太爷那个得意!”
“竟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呢。你想老太爷受了这番盛赞,他还会改制票号,仿办银行呀?”
“这也像英人做派,软刀子杀人,不叫你觉出疼。只是,你们老东家、大掌柜,毕竟还出来走走,会会洋人,别家谁肯出来!”
“我们老太爷还去会了会张之洞,也受了些夸奖。陈老帮就趁着老汉高兴,说了我们的意思。”
“仿办银行?”
“你只是想着办银行!陈老帮给老太爷说的,是我们眼前紧急要走的一步棋:不能再一味收缩观望,当巧为张罗,广收疲银,违旨揽汇。”
“你们当家的松口了?”
“老太爷正高兴,点头了。还放了一句要紧的话:为便于兜揽官款,可在江南相宜的行省,给藩库垫交京饷,逆汇到京。”
西帮票号承揽异地汇兑生意,有顺汇、逆汇之分。顺汇,就是客户先交汇款,才写票,走票,然后在异地取款。逆汇,则是在未交汇款的情形下,即可先写票,走票,在异地取款,然后于约定的期限内,将汇款交清。此为西帮揽汇的一种灵巧手段。逆汇的汇水,即汇费,自然要比顺汇高出许多。
李宏龄听罢就笑了,说:“静之兄,今日你一来,我就看出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倒还要装着无事,说许多废话!”
“我可不是说废话,是真想改就沪号的。”
“什么改就沪号!你还不是嫌我说不动我家大掌柜吗?有你们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这番举动,我也有棋可走了。”
“谋出什么新着儿,说出来听听!”
“你们天成元一动,我即将此急报平遥老号,说你家两位巨头已从张之洞处探得密讯,要趁大家收缩,抢先大做。你想,我们毛大掌柜岂肯叫你们独家抢先?”
“子寿兄,你这不是要害我?我家老太爷一再吩咐,我们天成元不可太出风头。更不想独自大做,招惹全帮。要出头,还是得请你们平帮,请日升昌和贵蔚字五连号。给你们老号去一道这样的密报,还不是想毁我们?”
“你们东家大掌柜,此次冒暑出巡江南,已经惊动了西帮。要说出风头,早已经出够了。康老太爷何等人物,他还怕同仁说几句闲话?再说,我不这样做,我们毛大掌柜岂能给说动?”
“要说动毛大掌柜,本有更好的棋可走。”
“还有什么棋可走?”
“你给老号写密报时,不要提我们天成元,就说是日升昌要独家大做。毛大掌柜听了,还能坐得住吗?”
“这哪像静之兄你出的主意!我可不敢谎报这样的军情。再说,就是这样谎报了军情,我们大掌柜多半会铆了劲,依旧按兵不动。你做,我偏不做。我们两家的脾气,你老兄也不是不知道。在此种时候,我们两家再铆了劲赌气,于西帮何益?”
“子寿兄,我不过是说句笑话罢了。想让我们天成元出头,那就出一回头。只是,由我们出这个风头,日升昌知道了,会怎么想?人家是老大,它要出面拦着,不叫大家跟了做,那可真要毁我们了。你们都遵旨不动,偏我们一家违旨揽汇,朝廷会饶了我们?”
“你们一动,它日升昌也会坐不住。说不定会与我们蔚字号联手,压你们太谷帮一头的。”
“那就全靠你与梁怀文老帮巧为张罗了。梁老帮那里,我就不出面说了。你们是西帮领袖,你们一动,局面才会开。”
“这种败兴局面,按说也不该由我们这一班京号老帮来操心。只是,如今西帮那些老号巨头们,一个个都深居简出,又刚愎自用,仍以为西帮天下无敌。我们忠心进言,他们不听也罢,甚而还以为我等别有所图,真是令人心寒。我向我们大掌柜进言仿办银行,听说他多有责言,说我李某想如何如何!我们还不是为字号计,为西帮计?”
“所以我说,如此处处掣肘,哪如我们自家去办银行!”
“你这忧愤之言,也不过说说罢了。你我就是真走了那一步,户部那一班迂腐官员,也不好应付的。朝廷今年下的这道禁汇上谕,还不是他们撺掇的。自洪杨之乱以来,我西帮承汇官款已经多少年了,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倒是常常为朝廷与省衙救急。一样是如数交你银子,就非得千里迢迢委员运现,总不放心我们便捷的汇兑!又没有克扣你官府分毫银两,只挣那一点汇水,比之你委员押现的浩大费用,不知要节省多少!说来真是可笑,这样一个简明的道理,那班居于高位的重臣要吏,生是听不明白。这半年来,我往户部多次奔走,依然无人肯上奏朝廷,请求解除禁令。”
“他们哪里是听不明白?盛宣怀的通商银行,不是照常承汇京饷吗?以前,翁同任户部尚书多年,也不曾禁过汇。去年翁大人被罢免,王文韶继任这才几天,就禁我们的汇。是不是想暗助盛宣怀一把,禁了西帮,由通商银行大揽?”
“翁同做户部尚书时,我尚可设法进言的。与现在这位王文韶,实在没有多少交情。我们是对王大人孝敬不够吧?”
“怕也不是这样简单。子寿兄,我看眼下,倒可先联手做一件事。这件事,无需求告老号,我们京号老帮就可做起。”
“静之兄又有什么高着?”
“朝廷禁汇,不是以京师市面萧条为缘由吗?我们何不屈尊做点小生意,向京城的小商户放贷些银钱呢?我们西帮票庄,无论大号小号,都架子太大了。不用说百八十两的小生意了,就是千儿八百的小额存贷,也不屑去做,只贪做大宗。今京师市面不振,我们做些小额放贷生意,或许还能救市。市面转兴,朝廷只怕也不会再固执禁汇了。”
“我们不做小额生意,也是为稳妥起见。小商户最难预见。再说,这种小生意也得留给钱庄、炉房、典当铺去做。”
“钱庄、当铺一向依托票号,我们收缩,它们也得收缩。票商架子大,尤以贵平帮为最,平帮中又以日升昌和贵蔚字号为最。你们带头做些小生意,别家也好放下架子了。传到户部,或许会对西帮多些好感。”
“说不定,他们倒会以为我们穷途末路了!”
“这种时候,我们西帮藏一点势,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做这种小生意,也无需作什么调度。京师一地,子寿兄还不知吗,本是官大商小。除了途经京师通蒙出俄的商贸,本也没有几家大的商帮商家。我看从各号所收存的积银中,放出一些,就足以振市了。近来号中小票生意颇旺,正该寻个出路放出。”
“说到小票,我也正有忧虑。各号历年发行的小票,累计起来,数目甚巨。在当今这种晦暗不明的时局中,一旦生变,持小票者蜂起挤兑,也甚可怕的。”
“所以,现在救市振市,太紧要了。”
“那就召集诸位老帮,公议一次?”
“应当,应当。”
小票,是西帮票号开出的小额银票。起初,银票只是存款的凭据。你存入票庄多少银子,票庄就给你一张凭条,写明日后凭此票据可取走多少银子。票号一向多做大宗生意,所以开出的银票也多是大额。小额银票,只是票号开出的一种临时便条,随存随兑,凭票计银,票面也不写姓名。票面金额从十两起,至五十两、一百两,最多一千两止。
不想,这种小票到后来,很受京城官吏士绅的欢迎。为甚?携带这种小票出入权贵之门方便也。呈递方便,收藏也方便。知道西帮票号信誉好,权贵府中的内眷,尤其喜欢收藏这种小票做私房积蓄,三五年至十几年不来兑现。当然,更大量的小票还是在京师官场流动:再“黑”的银钱,兑换成此种不记名的银票,也就不着痕迹了。
于是,西帮票号这种手写的小票,在京城发行量颇大,几近于一种纸币。天成元发行的小票,已有三十多万两。日升昌、蔚丰厚那种大号就更多。西帮京号统共加起来,小票发行量在一二千万两这种规模,实在比朝廷户部平素所存的库银还多。
时局动荡之际,小票依然受宠爱,因为它比银钱更便于转移,匿藏。但其中所隐藏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
李宏龄在戴膺的鼓动下,终于愿意做救市的尝试。此一动议,先要拿到京师的“晋省汇业公所”,由各家京号共同商定。李宏龄正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
3
京师的汇业公所,即是西帮票号在京的行业会馆。
像所有行会一样,汇业公所也是对外联手共保,对内协调各号利益。金融行会,尤其还得及时议定汇兑行市、存贷利息、银钱价格之类。只是,西帮的会馆,常爱设在关帝庙。或者说,他们常常是先集资修建一座关帝庙,然后兼做自己的会馆。
关老爷是西帮乡党,以威武忠义的美名传天下。永远背井离乡、浪迹天下的西帮,敬奉关帝,一半是为思乡,一半是想祈求他武威的保佑。可西帮这样一敬,无形中倒给关老爷多了一个新谥:商家财神。于是,各商也逐渐效仿起来,格外敬奉关帝,祈求财运。
京师的汇业公所,在京城东北的芦草园。这处会馆也是前为关帝庙,后为议事堂。关帝庙院中,建有华丽的戏台和观戏的罩棚。会馆定例,是在关帝诞日,以及年节、端午、中秋,举行同业集会,演戏开筵,酬神待客,联络同帮,也议定一些帮内大事。平时遇有急事,也来集议。
这次集议,本来是临时动议,西帮各京号的老帮,竟不约而同,全都亲自出动了,云集到芦草园会馆。可见大家对眼前死局,也是十分忧虑的。这中间,却有一个例外:惟独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没有到。
以日升昌在票业中的地位,梁老帮自然也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同业公推出三名总董,梁老帮居其首。他不来,还能议成什么事?
李宏龄见等不来梁老帮,就先带了大家,往关帝神主前敬香,祭拜。拜毕,进入后院议事堂。
大家对梁老帮不到,大感疑惑,纷纷问李宏龄:此次集议,就没有同梁老帮相商吗?
李宏龄说:“哪能不先请教梁老帮?我登门拜见时,他说一准要到的。我们还是再等一等吧。”
于是,大家趁这个时机,又纷纷问戴膺: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南下江汉,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图吧?
戴膺连说:“在这种败兴的时候,我们能谋到什么便宜?老太爷此番南下,实在是因为那位爱奢华的邱泰基!老太爷以为我们这些驻外老帮,个个都像邱泰基似的,成天在胡作非为呢。”
戴膺没有想到,他刚这样说完,李宏龄就当着大家说:“戴老帮,我可是得到信报了,你们康老东家在汉口拜见了张之洞,又拜见了英国汇丰银行的帮办,分明在谋划大举动。是不是要趁大家都收缩,你们天成元独自大做?”
戴膺先还有些奇怪,什么都没说呢,李宏龄怎么就全抖搂出来了?他看了李宏龄一眼,李宏龄不动声色。戴膺才有些明白了:他老兄是有意这样吧?
诸位老帮听李宏龄这样一说,更追问不止:得了张之洞什么密示,朝廷是不是要收回禁令?
戴膺就说:“张制台是何等人物,会对我们泄漏天机?各位都是有神通的人物,身在京畿,什么天机探不到!”
李宏龄说:“你们天成元想动,就动。我们也不会坏你们的事。你们先动一步,做些试探,总比大家一起坐以待毙好吧?”
戴膺说:“我们想动,你们就不想动?我们老东家大掌柜到了汉口,是想谋些对策。可目前局面,良策不好觅呀!朝廷禁汇,谁敢违?倒是你们各家的老号,能沉得住气,稳坐晋省,静观乐观。”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说:“多数老号是不明外间情形。再不谋良策,真要坐以待毙了。”
李宏龄说:“你们祁帮也要动吗?”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倒也说了,一味收缩,不是回事。可如何动,也没有良策可施。”
戴膺说:“子寿兄他有高见!”
李宏龄忙说:“我哪有什么高见?真有高见,我们蔚丰厚早先动了。今请各位来集议,就是为共谋良策。”
正说着,日升昌京号一位伙友跑进来,说:“敝号梁老帮昨儿中暑了,不能来集议,特吩咐在下来告假,请各位老帮包涵。”
大家听了,心里更生疑惑,只是嘴上也不便说什么。
李宏龄打发走日升昌那位伙友,就对大家说:“梁老帮不来了,那我们就议事吧。”
对时局,大家也不便多说什么。自去年变法被废后,东西洋列强就总跟朝廷别着劲,可再发生宣战开打的事,好像也没缘由和迹象。只要不跟洋人打仗,局面就不至大乱。对山东、直隶、天津的一些拳乱,大家都没当回事。拳民既跟洋人作对,也给朝廷添乱,两头不讨好,哪能成了什么事?
对李宏龄提出的救市动议,各家倒都甚为赞同。老号不明外间情形,一味叫收缩观望,这样久了,人家还以为我们也跟朝廷别着劲呢。西帮跟朝廷别劲,那还了得?这次禁汇,本就有对我们西帮的忌防,我们再一任京市萧条,好像真别了劲与人家作对,那真不知会惹什么祸!所以,都很赞同拿出京号存银,联手多做些小额放贷。此举一出,京市当会有变化。只要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肯放下大号架子,别家都肯跟随。
既由李宏龄提出此动议,蔚字号自然不成问题。可梁老帮未到,老大日升昌它肯不肯这样做?
李宏龄说,他会通告梁老帮的。
日升昌要是不愿意呢?
他一家不做,就不做,既经公议公定,各家照样做。
李宏龄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说。
因小额放贷,大多是对小资本的钱庄、当铺、炉房以及小商号,所以,公议了一个较低的放贷利息。
对于限制发行小票的动议,大家都觉不大好办。要小票的,都是官吏权贵,得罪不起。只要京市活了,挤兑就不会出现。而大势更在于国中金融的南北调度,能否早日盘活。只是,这又关涉朝廷禁汇,不便公议,也未多说。
因同业各家老帮都来了,议事毕,会馆特意摆了筵席招待。虽是同业聚会,没有太多顾忌,可在吃酒中,这些老帮们仍没有说多少出格的话。在京师做老帮,谁都得有这种不露痕迹的自束本事。席间,大家议论多的,还是日升昌梁怀文的缺席。
戴膺坐的这一席,都是祁帮和太帮的同仁,乔家大德通的周章甫也在。戴膺先敬过同席一巡酒,就问周老帮:
“你看梁掌柜今儿不来,是和李宏龄又别上劲了?”
周章甫说:“我看不会。梁掌柜是贤达的人,眼前死局,他能看不出来?他今儿不来,只怕是平遥老号又有什么指示吧?”
戴膺说:“能有什么指示?不可妄动?”
同席一位老帮就说:“人家日升昌财大势强,可以静观乐观,再熬半年也无妨,我们谁能陪得起?”
周章甫也说:“我们大德通是新号,也真陪不起你们大号。”
戴膺趁机就问:“你们老号的高大掌柜,当年驻京时,与庆亲王走动不少。在这紧要时候,也没有走走这条门路?”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哪有那么大面子!”
同席都说:“人家走这种门路,能给我们说?”
戴膺说:“不拘什么门路吧,大家都动起来,就好说。”
周章甫说:“日升昌要是别了劲,只是不动,那也是个事。它是西帮老大,商界市面都看它。”
戴膺说:“只要平帮的蔚字号和大家一股,就好说。李宏龄总董,我们还是可以指望的。你们高钰大掌柜驻京多年,在这非常时候,也该来京走走吧?”
周章甫说:“有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做样子,我也正在撺掇他出来呢。”
散席后,戴膺有意迟走一步,单独问了问李宏龄:“梁老帮不来,会是什么意思?”
李宏龄说:“梁老帮今日不出面,是事先说好的。”
“为什么?我们所议之事,他都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对设法救市,扭转死局,梁老帮也是甚为赞同的。只是,对做小额放贷,感到不大好办。他倒无所谓,只是怕老号怪罪。挂着‘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招牌,做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只怕老号要骂他。所以,他就不出面了,免得扫大家的兴。”
“在这非常之时,做点小生意,就不能‘汇通天下’了?还是不肯放下架子。”
“梁老帮倒是说了,他的京号不会坐视,也要向相熟的一些炉房、钱庄放贷,和大家一起救市。他不来,只是留个向老号交代的口实而已。”
“老号那些巨头,真还以为日升昌依然天下无敌呢!”
“静之兄,真还不能那样说。梁怀文对我说,他们日升昌的大掌柜,见你们天成元两位巨头出巡江汉,也有些坐不住了。”
“那他们的郭大掌柜,也出来走走?”
“出来倒没说,但吩咐了:狼行千里吃肉,不能再傻等了。日升昌也要有举动。所以,我就把你们天成元的意图,先嚷叫给大家听了。”
“我说呢,怎么都把我们底下说的话,先抖给大家?”
“你们天成元和日升昌一动,各家就更坐不住了。”
“日升昌动了,你们蔚字号五连号动不动?”
“唉,我们范大掌柜倒好说,就是蔚泰厚的毛大掌柜不敢指望。他一句活话也没放呢。蔚泰厚是我们五连号的老大,它不动,我们也不好动。”
“原来是这样。梁怀文不来,我们还以为日升昌要冷眼相看呢。人家日升昌动了,你们蔚字号又不动。什么时候你们平帮的两大号能不唱对台戏?”
“各家都动了,只我们不动,那也好。”
4
西帮票号的开山字号日升昌,原先是平遥一家叫西裕成的颜料庄。掌柜叫雷履泰,财东为本县达蒲村李家。雷掌柜是生意场上的奇才,到嘉庆年间,西裕成已有相当规模,在外埠开了不少分庄,京师即有一间。
那时,在京师做生意的西帮商人很多。每到年关时候,都要往晋省老家捎寄银钱。捎寄的途径,只能交给镖局押运。镖局运现费用很高,路途上也常不安全。辛辛苦苦出来挣点钱,往家中捎寄也这样不容易。有一位在京做干果生意的西帮商人,与西裕成京号掌柜相熟,即与之商量:他往老家捎的银子,先交到西裕成京号,由京号写信给平遥老号,等他回晋后,再到西裕成老号用银。因是熟人,京号老帮也就同意了。由此,开了异地汇兑的先例。
但起初,也没谁把这当回事,只是觉得比镖局运现便捷许多就是了。西裕成也只是继续接受亲戚朋友的托付,两相兑拨,无偿帮忙,不收任何汇费。渐渐地,西帮商人觉出了用此法调度银钱的便利,来求兑拨的越来越多。这才两相协商,交付一点汇水,变无偿为约定付费。
西裕成的掌柜雷履泰,独具眼力,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机:这种汇水虽少,但钱生钱,来得容易,如广为开展,获利必丰。异地运现,一向就是商家大难事。他与东家商议后,就毅然将西裕成改名为日升昌,专门经营银钱的异地汇兑。这个由西帮新创的商行,就被称做汇兑庄,俗称票庄、票号。当然,雷履泰和他的财东,并不知道他们是开了中国银行的先河。
票号在那时无疑是朝阳产业,一旦出世,很快就如火如荼,无可限量。
雷履泰是经商高手,他由民用家资,推想到商家货款;由京晋两地,推想到国中各地;由北出口外的西帮,推想到纵横江南的茶帮、米帮、丝帮,银钱的流动那是无处不在的。于是,就选派干练诚实的伙友,逐步往南北各大码头设庄揽汇。做金融生意,信誉是第一要紧条件。日升昌也是沾了西帮的光,靠着西帮既有的声誉,再加上雷履泰的巧为运筹,它的生意很快火起来了。
日升昌初时的汇水,即汇费,只取百分之一,一两银子取一厘。比起镖局运现的收费,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是明处取利,定得低微,易于被更多客户接受。雷履泰还有暗里取利的手段,那就是在银子的“平色”上做文章。
那时代,白银为市面流通的主要货币,无论碎银、银锭、元宝,都有一个“平色”问题。“平”,就是银子够不够它标定的分量;“色”,就是银子的成色,即它的含银量足不足。按道理,作为货币使用的银子,应该是既足量,又纯质的。可实际上,各地银两的“平色”,差异很大。所以,在异地汇兑中,要换算出这种“平色”差异,加以找补扣除。正是在这种换算中,雷履泰为日升昌制定了自家的“平色”标准,使换算变得有利可图。这种由兑换而得的暗利,一般是从“平”中取千分之四,从“色”中取千分之五六。“平色”合起来,又是一个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汇水多了一倍。
不过,这种“平色”暗利,雷履泰也严格守定于上述那个限度,再不叫扩张。因为太贪暗利,暗利必显,谁还信赖你?不因一时利厚而太贪,这是雷履泰的精明处,也是西帮的商风。
在收取汇水和平色换算上,日升昌以及后来的西帮票号,都恪守了雷履泰所定下的这些规矩,使汇兑得以做成大事业。
日升昌的兴盛,叫雷履泰的声名大著。他本来就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建树了这样的功业,眼里就更放不进别人,只有自家,有些不可一世了。成功者,往往承受不了成功,这真是一种很容易见到的俗相。雷履泰于此也未能免俗。
但晋省风气既是儒不如商,一流人才都投于商家门下,日升昌这样如日东升的商号,自然也是藏龙卧虎。雷履泰为日升昌总理,俗称大掌柜,他之下,就是协理,俗称二掌柜。他的二掌柜叫毛鸿,也是有大才的人。创业时候,他全力协助雷履泰,出谋划策不少,当是有功之臣。可事业初成,雷履泰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惟我独尊,颐指气使不说了,凡稍涉权柄的事,就不许他趋前插手。这当然使毛鸿日益不满。两人的明争暗斗,也日渐多起来。
有一回,雷履泰得了重病,需卧床将息,却不肯离开字号回家静养。凡重要号事,仍要扶病亲自处理。毛鸿一眼就看出,雷履泰如此鞠躬尽瘁,实在还是怕别人染指号权!
于是,毛鸿就去拜见了财东李箴视,不露痕迹地进言说:
“雷大掌柜对东家,那真是鞠躬尽瘁了。近日病得下不了地,仍不肯回家疗养,早图康复,照旧日夜操劳号事,不惜损伤贵体。雷掌柜是日升昌的顶梁柱,东家怎么舍得如此不加爱护?”
李箴视在此前,已听说了雷履泰正抱病料理号务,现在经毛鸿这样一说,更觉该去劝一劝了。李东家很快来到柜上,慰问一番后,就对雷履泰说:“雷大掌柜不可操劳过甚!我家生意再当紧,也不如大掌柜贵体当紧。我看在号中疗养,诸多不熨贴,还是回府上放心静养吧。”
雷履泰听了,心里自然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但当时什么也没说。李东家走后,他就坐车离开字号,回了家。
没过几天,东家李箴视又亲往雷履泰家中探视慰问。进了门,就见雷大掌柜依然在伏案写信。李东家拿起几张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信函,都是吩咐日升昌驻外埠分庄,尽快结束业务,撤庄回晋。
李箴视慌忙问:“大掌柜,你这是为甚?”
雷履泰平静地说:“日升昌是你李家的生意,可各地分庄是我雷某安置的,我得撤回来交待你。两相了结后,东家还是另请高手吧,我得告退了。”
李箴视一听,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顿时给吓傻了。雷掌柜一走,哪里还会再有日升昌!他一慌张,不由得就给雷履泰跪下了。
“雷大掌柜,这是咋了?”
“日升昌为我一手张罗起来,刚有眉目,为世人看重,就有人想取我而代之。那我就让开,他留,我走。”
“雷大掌柜,我们李家对你可从来没有二心呀!你千万不可听信闲言碎语。我们不靠你,还能靠谁?大掌柜真要走,那日升昌也只好关门歇业!”
听这样说了,雷履泰才把东家扶起来,说:“我也知道东家对雷某不薄,但有人成心居间挑拨,长此下去,我也不好干呀!”
李箴视就再三明示:“日升昌就只交给雷大掌柜一人领东,别人不能插手!”
从此以后,李东家对雷履泰更倚重无比,言听计从,不敢稍有怠慢。雷履泰对毛鸿自然就越发冷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将他“挂”起来了。在这种情形下,毛鸿只得告辞出号。
那时票号初创,是新兴产业,想办者多,会办者少。听说日升昌的二掌柜辞职出来,许多想开票号的财东商家都争着聘请。这种意外的局面,叫毛鸿大受鼓舞,被雷履泰排挤出号的失落感一扫而空了。他稍作权衡,就选中了财力雄厚的蔚泰厚绸缎庄。
蔚泰厚的财东,是介休的大户侯家。绸缎庄又是那时比较显达的行业。蔚泰厚创业经久,分号遍地,已是很显赫的大商号。所以,它才有了改组票号的雄心,欲与日升昌争夺新财路。毛鸿应聘后,蔚泰厚即将他任命为票号总理,即大掌柜。受此知遇之恩,毛鸿当然要竭尽所能,压一压雷履泰的日升昌。
毛鸿新组票号,使出的第一招,是改组不改号。蔚泰厚是老号,大号,本就信誉好,名声大。所以,毛鸿不学雷履泰,废西裕成,立日升昌,而是依旧沿用了蔚泰厚的老字号名。这省得重创牌子了,蔚泰厚的老客户,也便于兜揽过来。用现今的话说,就是继承了老字号的无形资产。
毛鸿使出的第二招,是在改组蔚泰厚后不久,又说服财东,将蔚泰厚的几家连号,蔚丰厚、蔚长盛、新泰厚等绸布庄,也一并改组为票号,形成蔚字五连号的强大阵容。
再一招,就是将这蔚字五连号的五家总号,全都设在了平遥城。蔚字号的主要财东,本是介休的大户侯家,将五大新票号一齐移师平遥,显然是要同雷履泰的日升昌唱对台戏。
雷履泰做派霸道,日升昌的伙友大多惧怕他。毛鸿借此从日升昌挖走了不少人才。类似的手段,自然也不免使用。
总之,毛鸿出山之后,真有些身手不凡,几招下来,就在新兴的票业界掀起了惊涛大浪。雷履泰虽与毛鸿交恶更甚,但他还是能从容应对。两位高手这样不断过招斗法的结果,是使新起的票号业,迅速发展起来。双方都说势不两立,可偏就是双强两立到底了。日升昌,蔚字五连号,一直都是西帮票商中的巨擘。
雷毛之间的争斗,如果是发生在官场宦海,那是必然要有一个你死我活。天下官场归一家。无论是争宠,还是邀功,是尽忠,还是献媚,都是要狭路相逢的。谁得逞,谁失意,要由同一个主子来裁定。所以,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雷毛二位幸在商海,就是把擂台设在平遥一隅,那也是海阔天空,斗智施才的空间太大了。西帮票业初创,也幸亏由此雷毛二公争斗着启幕,使这一金融行业有了竞争的活力,也成全了许多竞争的规矩。
当然,雷毛之争,使平帮两大号长期失和,难免有无谓的损失。雷履泰的霸道,也影响到日升昌的号风。那一块“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金字招牌,高挂在国中三四十个水旱码头,铺面豪华,做派高傲,小生意不做,小商号不理,全可见雷履泰的遗风。毛鸿的大器大才,也使蔚字号中大掌柜的地位至高无上,财东倒黯然失色了。
票号经年既久,领东者不断易人,又有祁县帮、太谷帮的兴起,平帮两大号的对立,本已趋于平淡了。但在光绪二十四年,蔚泰厚新任了一位大掌柜,由此又掀起了新波澜。这位大掌柜叫毛鸿瀚,与开山大掌柜是远房本家。可他却更像是雷履泰式的人物,爱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有些霸道。只是,他的器局和才干并不杰出。霸道没有大才压底,那是更可怕的。
所以,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对他们这位毛大掌柜也头疼得很。
相比之下,日升昌现在的老总,倒还开通一些。它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也才敢巧为应对。
5
那日,梁怀文没有去芦草园会馆见同业,倒真如李宏龄所言,是为避开两头作难。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户部福建司的一位主事,那日正要约见他。这位主事刘大人,与梁怀文一直有交情,所以也不好推辞。
那时代,中央户部设有十四个司,分管各省的钱粮财税。司的长官是郎中,其下是员外郎,再往下,才是主事。所以主事也不是很高的官员,但他往往很管事。所以,西帮住京的那些老帮们,也很巴结这些人。
刘大人传来话,要见见梁怀文,那自然不是在衙门里见。喜欢在哪里会见,彼此都清楚。
那日午前,梁老帮就派了柜上的一位伙友,往前门外韩家潭,给一家“相公下处”打招呼:
订一桌七十二两银子的海菜酒席,以作夜宴。
韩家潭一带,就是京城俗称的八大胡同,为后来青楼柳巷聚集的地方。不过在先时,这一带原是“相公”的领地。相公只是伶童,即戏班中扮演旦角的男童。大清有律法,严禁一切官员嫖娼狎妓。京城那班骄奢腐败的权贵名士,就转而戏狎“相公”,并以此为一种公开的雅兴。那些走红的相公,其住所,即所谓相公下处,陈设极其精美雅致,酒席也非常排场讲究。所以,西帮那些京号老帮拉拢官吏,就常在这种“相公下处”。陕西巷、韩家潭,又是其中更上等的地方。
到光绪年间,北来京师的江南妓女,已渐渐挤入八大胡同了。她们大多藏身在一般的茶馆酒楼,上等人不大去。“相公下处”,仍为高雅排场的消遣处。不过,情形已在变化,狎妓之风在京城官场正暗中兴起。相公下处,也在做两面文章。
做了会面的安排,梁怀文猜不出刘大人此来的意图。与户部这些属吏往来,大宗的事务,当然还是交割承汇的京饷。刘大人此来,是否与朝廷禁汇相关?或许,是有别的事?在往常,户部各司里的郎中主事,不时会将一些暂时用不着的库款,暗中存入票号,以图生一点利息。现在,户部正库空支绌,大概也不会是为这种事。那刘大人是不是他自家手头支绌,又想用钱?
傍晚,天色还大亮的时候,梁怀文就先乘轿来到韩家潭。他所选中的这家相公下处,外面不甚招摇,连一块班头的名牌也不挂,大门紧闭。不过,他刚落轿,就有男奴出来伺候了。才一进门,贵妇一般的领妈,也慌忙迎出来。这是财神爷来了,当然不敢怠慢。
这是一所两进五开间的大四合院,庭院清旷,轩窗宏丽。被恭恭敬敬让进客厅后,奴仆就围了梁老帮忙腾起来,递手巾的,扇扇子的,捧烟袋的,上茶的,一大堆。梁怀文有些发胖,来时出了一身汗,这时也只是顾喘气,没多说话。
领妈就问:“梁掌柜今儿来捧我们,不知还请了哪位大人?”
梁怀文懒懒地说:“来了谁,是谁,小心伺候就是了。”
客厅里,一色都是旧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家具,连立着的六扇屏风,也是嵌云石屏,屏中是石纹自然形成的山水。满眼石头,倒还给人一些清凉的感觉。
梁老帮喝了口茶,就问领妈:“听说陕西巷已经有挂牌的妓寮?”
领妈说:“没有的事吧?一挂那种牌子,我们这儿不也成下三烂地界,有头脸的,谁还来?”
“哼,有头面的,又有几个是爱干净的!爱干净的,谁来这种地界?”
“梁老帮就是太爱干净!”
“我们字号有规矩。”
“朝廷更有规矩,可那些贵人们谁听呢!”
“叫他们都守规矩,你们吃喝甚?”
“也不用说我们!你们西帮呢,吃喝什么?还不是成天撺掇那些权贵,叫他们坏朝廷的规矩?”
“你倒看得毒辣。我是给你出主意呢,现如今在京城官场,爱捧相公、挂像姑的主儿,眼看着稀少了。捧江南姑娘早暗中成风,你们也该换块牌子吧?”
“这样不就挺好,换它做甚?梁老帮请来的,总还是顾些头脸吧?我们面儿上照旧,进到里头,想捧谁还不是由你?捧像姑,捧姑娘,由你。”
“我看是行市要变。能明着挂牌,何必藏着躲着?再说,姑娘顶着像姑的名,不伦不类,哪能红起来?”
“有人还偏喜欢这么着呢。”
“看生意行市,我不比你们强!听不听由你。”
“我们哪能不听梁老帮的!今儿来的贵人,也是要捧姑娘吧?”
“我不管,来了你们问他。”
不久,刘大人也微服赶到。一番客套过后,刘梁二人进入一间僻静的秘室。
梁老帮先说:“刘大人今儿出来,是只想聚聚,还是有见教?”
刘大人就说:“我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刘大人总是这么惦记着我们,是什么好消息?”
“近日朝廷已有朱批,准许福建继续汇兑京饷,不必解运现银来京了。”
“真有这样的事?”
“军机处发到户部的抄件,我都亲眼见了,还有什么疑问!朱批就十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钦此。”
“那倒真是一个好消息。春天吧,我听刘大人说过,闽浙总督许大人就曾上奏朝廷,要求准许福建及闽海关汇兑京饷,免除长途运现的不便。那不是遭了朝廷的责骂吗?这位许大人,居然还敢继续上奏?”
刘大人笑了。
“梁掌柜,你知道许制台这后一道奏折是怎么写的吗?我背几句给你听:
“臣素性迂直,随时随事皆力戒因循,从不敢轻信属员扶同欺饰。惟经再三体察,该司道所请委属确情,不得不披沥上闻,冀邀鉴纳。如以臣言为不实,则大臣中之曾官闽者,及闽人之现任京秩者,乞赐垂询,当悉底蕴。倘荷圣慈优逮,准免现银起解,以节财力,而裕商民,全闽幸甚——
“看许大人这劲头,真有几分以死相谏的意思。朝廷还能再驳他吗?也就只好准奏了。前次奏折,只是一味哭穷,说闽省地瘠民贫,库储屡空,只能向你们西帮商家借了钱,交京饷,装得太可怜,朝廷哪会准奏!”
“我看也不是故意装穷,福建本来就常跟西帮借钱,垫汇京饷。”
“我还看不出来呀?福建这样再三上奏,乞求准汇,还不是你们西帮在后头鼓动?”
“人家是封疆大吏,能受我们鼓动!”
“梁掌柜,我看就是你们日升昌在闽鼓捣的。”
“刘大人,我们跟这位许大人,可没什么交情。”
“不是你们日升昌,那就是太谷的天成元?”
“不管是谁吧,能鼓捣成,就好。朝廷这样松了口,以后各地禁汇,是不是要松动了?”
“哪能呢!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西帮送个讯。有福建这先例可引,还不赶紧叫你们各省的老帮,往督抚衙门去鼓捣。各地上奏的一多,说不定真能解禁呢。你们不鼓捣,朝廷才不会收回成命。”
“那就多谢刘大人了。只怕外间酒席也备好了,那就开宴吧?”
“又让梁掌柜破费。”
“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二位出来后,果然酒席已经摆好。领妈问:“刘大人,今儿是叫哪位相公陪您,大的,小的?”
刘大人一笑,说:“就小相公吧。”
话音才落,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位娇小美貌的“相公”,给二位施过礼,就挨刘大人坐了。其声音、举止全酷似女子——其实,“他”本来也就是扮了男装的女子。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早已在相公下处风行,无人不知的。
6
那晚,梁老帮吃了几杯酒,就起身告退了。他在,刘大人不便放肆的。
回字号的一路,他就想,刘主事透出的消息倒是个喜讯。朝廷禁汇才半年,就松了口了。正月,朝廷下了禁汇的上谕,他就知道禁不了。平遥老号也叫沉住气,静观等待,看看到底谁离不开谁,谁困住谁。等到他们吃不住了,来求咱,再说话。不过,说是这样说,禁了汇,受困的也不只是官家,西帮你能不受累?坐着静观,总是下策。福建第一家解禁,那肯定是人家太谷帮在那里鼓捣的。天成元的东家老总出巡汉口,就已经惊动了西帮,现在又第一家鼓捣得解了禁,平帮还要坐视到什么时候!
梁老帮又想及同业的聚会,不知集议出什么结果。于是,就决定先不回字号,直接到蔚丰厚,见见李宏龄。小轿刚出珠市口,他忽然又想,何不先就近去天成元,见见戴膺,将刘主事透出的讯儿说给他,落个人情。
八大胡同在前门外西南,天成元京号所在的打磨厂,在前门外东边,是离着不远。
梁怀文忽然来夜访,叫戴膺大感意外。正要张罗着招待,梁老帮连忙说:“静之兄,快不用客气,刚从韩家潭应酬出来,路过,就进来了。倒口茶就得了。”
“有些时候没见占奎兄了,好容易来一趟,哪敢怠慢?”
“我说了,有口茶就得。我也坐不住,只跟你说几句话,就走。静之兄,叫伙友们都下去歇着吧。”
戴膺明白了,就领梁怀文进了他的小账房,要了壶茶,将伙计全打发开。
“占奎兄,今儿同业集会,本想见见你,不想你又回避了。”
“我的难处,你也知道。别人责备我,我都不怕,只要你老兄能体谅,就行了。”
“要知道你不去会同业,倒钻进韩家潭取乐,我当然也不饶你。是不是见着什么人了?”
“是见着个人,还得了个喜讯,所以特别来报喜。”
“什么喜讯,来给我们报?”
“当然是你们天成元的喜讯。”
梁怀文就将户部刘主事透出的消息,告诉了戴膺。
“静之兄,福建票号数你们天成元势力大。许制台这样一再上奏,想必是你们鼓捣的。”
“人家是封疆大吏,还兼福州将军,能受我们鼓捣?”
“哈哈,刚才我对刘主事也说了这样一句话,几乎一字不差!搪塞那班糊涂官吏,用这种话还成,你倒用来搪塞我?”
“说句笑话吧,我敢糊弄你老兄!我们闽号的事,平时汉号的陈老帮招呼得多些,我知道得不很详细。福建解禁,对天成元有益,对整个西帮也有利吧?”
“要不我赶紧来给贵号报喜呢!松了一个口子,就能松第二个、第三个口子。可你们怎么鼓捣成的,有什么高招儿,能透露一二吗?”
“我们能有什么高招儿?我听汉号陈亦卿说,福建藩库亏空太大,常跟我们闽号借钱,就是京饷,也常靠我们垫付。朝廷一禁汇,我们当然不能再借钱给他们了。藩台、抚台、制台几位大人可就着了急。闽省偏远,可还得交两份京饷,一份藩库交,一份海关交。再加上甲午赔款,他们不挪借,哪成?我们就说,要想救急,只有一条路,上奏朝廷,准许福建例外,依旧汇兑。”
“原来是叫你们逼的。”
“谁让他们那么穷窘呢!听我们闽号说,福建那班显贵,没有一个会理财的,只会给自家敛财。你说他那藩库怎么能有钱?”
“还说福建呢,就说朝廷的户部,又有几人会理财?现在这位王尚书,也是老臣了,以往也在户部做过官,按说他该懂财政。怎么一上来就将国库支绌、市面萧条归罪于西帮,先拿了我们开刀?禁了汇,你国库就钱多了?迂腐之至。人家西洋银行,用电报汇兑呢,我们连信局走票也不让,非得把银子给你运到眼跟前才歇心?迂腐之至!”
“占奎兄,在韩家潭叫假相公多灌了几杯吧?”
“静之,我可不是在说醉话!今儿是没去芦草园,若去了,当着同业的面,我也要说这样的话!”
“刚才在韩家潭,对着户部那位主事大人,是不是也说这种话了?”
“说了。在那种地方,说什么他不得听?刘大人倒也说了,鹿传霖正运动呢,想取王文韶而代之。”
“鹿传霖他就会理财?”
“至少他通些洋务,不会撺掇朝廷禁汇吧?”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入主户部?现在这种困局,只怕还得靠我们自家。你们日升昌在广东势力无敌,何不也设法撺掇两广重臣,上奏解禁?广东松了口,那可非同小可。”
“我何曾没有这样想?可我们老号,一直不叫动,生是摆着架子,要等着朝廷来求我们!不是看见你们天成元两位巨头出动,他们还不动。”
“我们那两位巨头,也是给我们撺掇出来的,孙大掌柜也不爱动。”
“我们老号那些人,你进言再中肯,也不爱理你。”
“我们迁就他们吧。光绪初年,朝廷也禁过汇。那次,还不是我们西帮鼓动起许多疆臣抚台,一齐上奏,终于扭转局面吗?”
“广东方面,我们可以去试。各家也都得动吧?今儿集会,议定了吧?”
“这种和朝廷作对的事,怎么能公议?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要成事,还全得靠你们平帮,平帮又得靠你们日升昌和蔚字号。李宏龄倒说了,他们要先鼓动四川上奏。”
“要早这样动,就好了。”
送走梁怀文,戴膺给汉号的陈亦卿写了一纸信报,将福建解禁的消息,简要相告,并请转达老太爷和大掌柜。在福建鼓动上奏,这是他和陈亦卿事先策划好的。现在终于见效,心里当然很快慰的。
近来事态,一件一件都还差强人意,戴膺也就想往京西寻处凉快地界,避几天暑。然而,还没等他成行,天津就传来了一个叫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五娘被绑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