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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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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天,西京城里阴雨不绝,一日夜里似乎没有听到屋檐水的嘀嗒,天亮醒来,库老太太已经在菩萨像前燃上了藏香,虞白在床上问:“今日要放晴了吧?”库老太太说:“又有雨了,还扫着风,你加件马甲吧。”虞白登时情绪不好起来,撩了窗帘一角往外看,果然后院里一片的水潭,麻花花一片,雨脚又都斜着,那簇竹子枝叶翻飞,满地都是软沓沓的古槐的碎叶。虞白骂了一句,想墙外街两旁的古槐能吹落到院里来,这一定刮的东风,东风在刮,雨还是不能一日两H就住的。就在毛衣上套了一件马甲,鼓鼓臃臃地下了床出来,不去梳头也不洗脸,坐在沙发上发呆。库老太太踮着小脚收拾这样收拾那样,嘟囔着夏天不下雨,人秋了雨水却没死没活地下,才这个时节就这般冷,到冬天了不知怎么过,石头都要冻烂哩。嘟囔毕了,却又说: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的。虞白就哧地笑了一下,这笑声是嘲笑她老太太,也是自嘲,说道:“也好,也好,天不晴了咱好剪画。”胡乱去洗了脸,就抱了一堆彩布在那里剪起来。她剪的是一堵墙,墙的下半部是黄布,墙的上半部是绿布,墙前有一簇竹子,竹叶全是一个一个的“个”字。竹下就坐了个女子,头梳得光光的,一身素白。剪好了,也用糨糊贴在一面黑布上,便去厕所小解。厕所的地板上有个泥脚印,五指分开,清清楚楚,是自己昨日从外边回来,踩着双脚泥水,在那里洗脚前踩留在地上的,却猛然觉得那脚印像一个女人的半边脸。灵机动了,就往外跑,把贴好的那个女子揭下一来,赤了脚合着在布上踩,以脚印就剪出一个留有刘海的女子头像来。她很得意自己的这般创造,心想,这女子该是她哩,以人脚组成的头部似乎显得脸长,于是就想到那个夜郎:赤脚这么走着,往哪儿走?别走上荆棘丛,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敢动的,动了!不成,就如秋后的风,风过天就一天冷了一天,是冬天了。这么想着,再看那一个一个“个”字的竹叶,有些凄凉。不觉闷了一会儿,却总觉得怪委屈,生出些许怨恨,动手又贴了那竹叶,让竹子没叶,只在每一竿竹的顶尖剪个三角,类如一竿一竿的箭头。虞白就在肚里酝酿词儿,竟是如此顺溜,一口气剪出四句词儿来:好绿墙上苔,佳人竹下影;有竹风显形,无口天混沌。又看了看,似嫌出现两个“竹”字,一时又作想不出更好的,跑过来看库老太太的。库老太太已剪好也贴在大纸上,画面的中间是一个大红圆块和一个大白圆块,圆块和圆块平面交叉了一角。虞白看出那是太阳和月亮,老太太要说的恐怕就是白天和黑夜的交错,要表现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灰蒙蒙的天气吗?绕着太阳和月亮,画面上部是一群鸟,往下飞着都成了鸟头鱼身,再下就是鱼,又往上是鱼头鸟身,到上部完全又成鸟。虞白说:“哟,你这鱼鸟互变的!”库老太太说:“我在想了,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其实是一样的,一个划水一个划空气嘛。”虞白叫了好:“妙!妙!”却惭愧自己不如老太太。受了启发重新过来再剪,剪出了画面的上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只鸟,表示了纹是天上的云,画面的下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条鱼,表示了纹是地上的水。天有了,地有了,天地的汇合靠了这云这水,古人讲云雨,莫非有云有雨就是天地在交合感应吗?虞白却一时不知道这画面的中间该剪出个什么来好了。

踌躇着,歪了头往远处看,厨房的门洞开,一直看到厨房的窗口。一扇窗子关着,一扇只亮着窗纱,大楼的那边看见了整个楼区的存车棚,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皱巴巴的雨披的一角顶在头上,往后拖得老长,里边咕咕涌涌像装了颗滚动的西瓜,到了车棚门上,雨披卸下来,后座上趴着的是一个小儿。又一个缩着头急急地往过跑,经过车子时,半个身子已经出了窗格,却伸回来一只手拧那小儿的脸,小儿哇地哭了,听得“不识耍,不识耍”!自行车就推动了,哭着的孩子没有了画面,只有哭声。窗台上那盆虞美人却开花了,小小的一朵,是很红,悄悄地开着。

虞白轻轻地说了一声:“虞美人开花了!”花的旁边却出现了一张脸。虞白初以为又是去车棚的人,那脸却生动起来,弯弯地挤眼,分明也是从外边看到屋里的她。虞白坐着没动,等来人推门进来,丁琳穿着一双米黄色高筒雨鞋,一件米黄色风衣,头发越发剪得短如男人,将双脚畴畴畸地在门口跺。虞白说:“这是谁?”丁琳说:“看上这风衣了?!”虞白说:“我认不得你是谁。”丁琳说:“认不得就认不得——不是我长久没来,你又不装电话,我让清朴转话请你给我打个传呼,你又不打,自己架子大么,倒还怪别人不来!”虞白说:“今日是在附近办什么事吗?”丁琳说:“大娘你说说,哪有这么刻薄的人?

多亏我是粗枝大叶的人,是谁能受得了?”虞白说:

“我是活独人哩,鸡狗都不上门了晦。”丁琳说:“今日专门到你这儿来的,又怕你在饺子宴酒楼上,水嚓嚓地去了饺子宴酒楼,清朴却在办公室里哭得鼻流涎水的。我问他到你这儿来过没,他说没的,我就让他一块来,他到邮局拍电报去了,一会儿就来呀。”库老太太说:“他哭什么?邹老大不争气,吃喝嫖赌丧了江山,他哭着有什么用?”丁琳说:“那边的事你们也知道?”虞白说:“没开饭店前,他是没吃饭记不得到我这里来,挣起钱了,没什么烦心的事他是不来的。前日来让我去劝说邹老大,我去劝说啥呀?他把饭店卖了还赌债呀、烟债呀,我能不叫人家卖?又已经卖出去了,就是他要反悔,买方还能同意?!邹家这兄妹几个,都是太精太能,你看那邹老大能挣钱也能花钱,改革开放了最适应的是他这号人,可往往事情干得差不多了,就要出乱子??说到底还是素质太差,人没个品儿!”丁琳说:“倒还不是这等事!是邹云的事,邹云来了信,信上提出要退婚的,说念及相好过一段,饺子宴酒楼就全给了清朴,她只收回她投资的那笔现款。你说,邹云这是怎么啦?他们好着时热火朝天的连我都看着生嫉恨,说不行就不行了,这爱情就是玻璃脆儿?”虞白说:“你还以为是金刚钻了?!”丁琳吃惊地看着虞白,虞白也就看着她,丁琳说:“你说这咋办的,清朴哭得呜儿鸣儿的??”虞自说:“他哭啥哩?这世上的错误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给谁哭的?邹云一去巴图镇,我就预感她不会回来了,清朴还向着她说话哩。一个太实诚,一个太精明,原本不是配对的缘分,早分手了早好,弄到结婚生子再分手才遭罪哩!”丁琳说:“咱是岸边的人,清朴却在水里,他总不信邹云是坏了心的,他去给邹云发电报,让她回来好好谈谈,或许邹云是一念之差,外边看得多了,少不得三心二意,劝说劝说又回心转意了。他们两个相好了那么久,年龄也不小了,这一分手,清朴即使再有钱,找个合意的也不是说找就立马找得着,咱做姐姐的这会儿不撮合也和旁人世人一样看笑话吗?”虞白说:“我不管!”丁琳和库老太太一时怔住,不知所措。虞白并不看她们,阴着脸去开了录放机,然后就回坐下来,眼光不愿碰着近处的人与物,便穿过厨房门洞,又看见了窗台上的虞美人花。录放机上流泻出来的又是姜白石的词曲: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乐音浸漫,从发梢到脚跟都是凉的,眼眶里是盛了泪,谁也不敢说的,谁也不敢看的,说了看了就滚下珠来。虞白并没有起身去关录放机,却拉下了身后那个电盘上的总闸,没有了姜白石,也没有了灯光,屋子里陡然灰暗起来。虞白说:“我去找刘逸山!”丁琳和库老太太没有反应,虞白又说了一句:

“我去找刘逸山!丁琳,你不愿陪我去吗?”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去了刘逸山家,雨脚嘁嘁嘈嘈地跳舞,头上顶着伞,鞋和裤脚都湿了。陆天膺正在刘家画虎,丹青手是刚刚喝罢了酒,酒碗还没有撤去,满脸的红和汗;一张八仙漆木桌上铺了大的宣纸,刘逸山立在桌侧,手里端着宜兴茶壶抿着,一个小伙立在桌对面,陆天膺一手扶了桌,一手提着淋淋欲滴的墨笔,腰躬着,头几乎埋在桌子底下去,就那么静着、静着,突然刷的一声,提着的墨笔在纸上一甩,往下一挥,笔就在纸上飞走,口里急叫:“快!快!快!”那小伙就双手往前拉纸。丁琳是第一回见陆天膺,也是第一回见陆天膺画虎,当时被气势震住,一迭声叫好!刘逸山取了盖碗茶盏,沏了三碗端过来,瞧着丁琳的憨样,笑着说:“这是老疯子,你越叫好他越来劲!”一只小猴子就跃到了陆天膺的左肩上。丁琳吓了一跳,挥手去撵,猴子却跳到了桌面,竟拾了墨碇在砚台里磨动了,一边磨还一边给她扮鬼脸儿。虞白说:“丁琳,丁琳,这是墨猴哩!你什么也不要动,好好看画就是。”丁琳羞涩了一回,果然只看不说不动了。刘逸山便问虞白又有了什么事?是不是他以前的话投准了,那个姓夜的男人和你不合缘法?虞白脸色一下子赤红,忙看丁琳,又使眼色给刘逸山。丁琳听着,偏不反应,只瞧着那虎的尾巴生出如棍。刘逸山就和虞白到屏风后的房间去说话。丁琳仍做不理会,见陆天膺画完了虎,坐下了又喝酒,就掏了名片递上,说陆老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是亲眼见了,她这辈子太是幸福,竞能与大画家同住一个城里!陆天膺喜欢人奉承,又见漂亮的女孩在奉承,一头鹤发,脸上便显出童颜,说:“那我给你也画只虎吧!”丁琳喜出望外,却说:“那我不敢的,画虎太费劲了,您画个小玩意儿吧。”陆天膺说:“那好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画一个小狗给你。”就画起来。丁琳说:“陆老,你这画是不是带功作画?看了你的画能治病的?”陆天膺说:“没那么玄乎。现在流行气功,把气功说得无所不能,其实我认为人人都有功的,你只要投入到一个境界去你就产生了功。比如我作画,歌唱家唱歌,棋手对弈,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看着听着的人身心都有益。常言说,人逢知己干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投机就是没对应,没对应也便没了气场。咱们现在就有了气场,——瞧这小狗,脑袋多出效果,很久未画出这般效果了!”丁琳说:“那我以后常来,我的冠心病怕也慢慢会好的,陆老你不嫌弃吧?”陆天膺说:“欢迎欢迎哩!”小狗就画好了,挂在墙上,陆天膺端了酒杯看了半会儿,满意地笑着,就取下画来在上边题款落印,那小伙早已拿笔去水池里涮了。这当儿虞白和刘逸山出来,虞白叫道:“陆老,我见过你几次了,你还没给我画的,丁琳初来乍到你就画上了!”陆天膺说:“笔都涮了,下次吧。”虞白瘪瘪嘴,说:“陆老爱给漂亮女孩画,下次我得美容去呀!”陆天膺就嗬嗬笑起来。丁琳说:

“谁漂亮?我有你漂亮?越是漂亮,陆老才不画的,给丑女孩画了不落闲话的。”刘逸山说:“都漂亮,都漂亮!”大家又笑了一回。虞白说:“丁琳,陆老的画现在值几千元哩,你现在发财了!”丁琳说:“我才不卖的,裱了挂在屋里,专气那些得不上画的人呀!”五人坐下来喝T茶,丁琳就伸了手到刘逸山面前,说:“刘老你给我看看。”刘逸山说:“现在一说算卦,都以为是看手相的,那算法是多了,我倒偏不懂了手相。”虞白说:“好人不求卦,你汪洋阔步的算什么卦?”丁琳说:“你别搅和。刘老你观观面相,我和虞白谁个有福?”刘逸山说:“当然你有福,虞白骨气消缩,精神寂寞。”丁琳说:“那我为啥总得听她的?”虞白说:“刘老你是不知,丁琳是个官迷哩,她要问的她几时能有个一官半职了,也好指派我!”丁琳说:“我才不谋官的,我也知道谋不上,刘老你瞧,我额上这儿一个疤的,小的时候就破了相。”刘逸山笑着说:“你也懂面相嘛,还让我说什么?有疤碍不了事的,天有缺之像,地有陷之形,日月??”话未说完,门口有汽车声,便见有人进来和陆天膺说话,陆天膺似乎神情不悦,那人还在说:

“主任的夫人已经在家等候,你爱吃两掺面,主任的妹妹特意去乡下弄了些绿豆面的。”陆天膺说:“你给他打招呼了,怎么事先不给我打招呼?我是随叫随到的?”那人几乎在求了:“这??你老还是去一趟吧。”陆天膺说:“不去!”倒坐回这边,气得呼儿呼儿地喘。刘逸山起来打圆场,和颜悦色说天气不好,陆天膺不去就算了,那人却是不走。虞白估摸是什么领导要陆天膺去作画的,见双方僵着,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就和丁琳使了眼色,起来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丁琳说:“刘先生给你算了什么?瞧你刚才的逞能劲,像变了个人似的!”虞白说:“说你脚小,你就扶了墙走。是我逞能还是你轻狂?!我让刘先生把清朴和邹云的事预测了一下,刘先生说,事情是有些不好,现在关键要让邹云回来。他教我一个法子,是把邹云穿过的鞋不要洗,里边写上她的名姓和生辰年月,再装上一个秤锤包好,五天里她就要回来的。如果五天里仍不回来,就要人去找她,找她的人若顺顺当当出门,这婚事就能成的。”丁琳说:“这就好,清朴去拍电报,邹云不能不心动的,再用这法儿,真说不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虞白说:“但愿如此。”丁琳说:“你不是说不管了吗?”虞白说:“我能不管?我心能掏出来,你就会看见全都急成豆腐渣了!——咱是不是进去转一转?”丁琳抬头看了,原来已到了莲湖公园的门口。丁琳说:“只要你心情好了,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怪不得陆老给我画了个狗,我这是走狗的命嘛!”

这是一家极小的公园,公园里只有各类假山和一个小湖,湖里长满莲荷。因为说说笑笑从刘家出来,一时倒没注意到天雨早已住了,直到进了公园,虞白瞧见湖面上平平静静一片,却依在一棵树下了,说:“雨曾经热烈过,现在寂然了。”丁琳说:“好不容易高兴了,伤的什么感!”拉了虞自在假山丛里转游了。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地上又满是嫩绿绿的草,从九曲石桥上往湖心岛上,两人就坐在那亭子里。湖面周围的垂柳,枝叶下垂,距离远了看去如女背立,湖面上的莲荷已经没有花了,叶子也半黄半绿,破烂如冰雹下的伞,只有那静浮着的浮萍和水葫芦绿得深深浅浅。虞白似乎又兴奋了,说她真想跳到那浮萍上伸个懒腰,美美地睡一觉,后来又说想喝酒,又想作布堆画。丁琳说:“神经质!你真可以做艺术家的。”虞白说:“我才不当艺术家,现在的艺术家我见过些,艺术没创造出个什么,人却艺术化了,张口闭口就是艺术,好像活着就是艺术,忘了他还是人。人是分为诗人和非诗人的,但不管是诗人还是非诗人,我要做我的人和过我的生活哩!”丁琳说:“哟哟,你还要实在的人和生活?我也真盼你能这样!现在心绪好了吧?那我给你说,我这么久没来,不是我不想来,是我不敢来,我真怕来了对你没话说。你知道夜郎的事吗?”虞白说:“我知道你会说到他的,就一直等着。你说吧,他怎么啦?”丁琳说:“你当然知道的,我见过你送他的对联了??夜郎他瞒着我,你也不给我吭一声。”虞白说:“哦,你是说夜郎结婚的事吗?”丁琳说:“你很冷静?”虞白说:“朋友结婚是大好事么,他能结婚,他一定感到对方合适,能有幸福,咱做朋友的不但应当冷静,还应为他高兴的。”丁琳说:“啊??虞白,这我很放心了。这么说起来,夜郎真不够了意思,他竞不给咱个口信!那日我去找他,在门口见了你送的对联,才知道他结婚了,他只是问你,问你的情况。”虞白说:“他这会儿还能有空问我?上次我说肯定是那个小姑娘了,你还不相信,怎么着,三十多岁的女人没人时还轻狂的,一见到小姑娘,咱就知道是该安分了。”丁琳说:“上次我倒没大注意那女的,这次去才看清,穿的也不好,上衣是件混纺毛衣,鞋也不是真皮的,那头发也没吹,曲里拐弯的不顺通。”虞白说:“听说她是个模特?”丁琳说:“在蓝梦时装表演团。原先西京城只有一个时装表演团,那还正正经经,现在十几家,哪里是表演时装,露得越多越好,只图挣钱的,去看时装表演的又有几个看了时装?全看了人哩。夜郎怎么就偏偏看中了她?!”虞白脸又阴下来,双眼盯着绿得发锈的湖面,喃喃地说:“怎么不起风哩!”丁琳说:“起风又让下雨呀?!”虞白说:“不起风水不流动,水里的鱼没氧,要死的。”话未落,嗖的一声,果然扫过一股风,接着湖边的柳枝就摇起来,浮萍看着未动,愣一愣神,一片绿却已离开亭前有一米了。丁琳说:“他夜郎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男人是不是都爱小的、漂亮的?我去见他,他手上缠着纱带,说是一个指头没有了,保姆悄悄说是为了那颜铭和人打架了。刚刚结婚就少了指头,以后还不知要出什么事?!”风把浮萍吹远了,满湖里荷叶翻白,发着嘶啦啦的碎响。虞白说:“咱回吧。”说完就走。

回到家里,库老太太说清朴来过,坐了一会便走了。丁琳说:“他真猴急了!”虞白就让丁琳回去时一定顺路到饺子宴酒楼一趟,告诉刘逸山的预测,并寻一个秤锤拿过来。丁琳又说了许多开心的话,还和楚楚玩了一阵,直到虞白气色稍好了些方走。丁琳一走,虞白却觉得孤单,没个说话的地方,也没心思去作画,一会儿在书架上抽一本书看,看半页又放进去,再翻别的书,末了看着书架上自己写的那对联“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自己笑起自己来。后来坐下来记日记,原本要记记莲湖的景色的,却写成一首诗:

秋蝉声声软,绿荷片片残,人近中年里,无红惹蝶恋,静坐湖岸上,默数青蛙唤,忽觉身上冷,返屋添衣衫。

写完,就嘿嘿地笑,走到大院车棚那儿的电话室里,直拨通了祝一鹤家的电话,大声地说:“我要夜郎,我要夜郎!”

夜郎这一日正好在家。上午,他和南丁山、康炳、文秀、江珂将修改了数遍的检举宫长兴的材料交送了信访局长,五个人十分兴奋,买了三斤熟狗肉来家吃酒,又议起再次去北边数县扶贫义演的事,电话铃就响了。颜铭去接的电话,里边叫嚷着要夜郎。颜铭一手捂了耳机听筒,说:“夜郎,要你哩!”夜郎说:“正忙着的,就说不在!”康炳说:“是男的还是女的?”颜铭说:“是个女的,声脆脆的。”南丁山说:“差点把好事误了!”康炳说:“什么误了,是事情瞎了,犯到颜铭手里了!”大家一片哄笑。夜郎就接了电话,听出是虞白。夜郎说:“啊,是你呀,你还好吗?”虞白说:“不好,没你好!给你祝贺了!

蜜月度得怎么样?做了新郎感觉如何?”夜郎心里疼了一下,没有做声。虞白问:“怎么不出声了,?是不是不敢打电话了?旁边有个人管事吗?”夜郎说:“你说吧。”虞白说:“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新娘子呀?是那个姑娘吗?”夜郎说:“她也不小了哩。”虞白说:“是吗?也近三十了吗?听说你现在精神好得很,穿的西服,扎的领带,还戴了戒指,傍晚了还去一块散步的?夜郎真潇洒!你现在搬住到祝老家了,把我那琴还放在保吉巷的破房子吗?一定是在地上放的,雨下了这么长时间,琴怕也要坏了,你能不能让五顺把琴给我带过来?”夜郎说:“琴我早就带到这边来了,每天没事也弹弹的,那琴夜里还自鸣的。”虞白说:“是吗?金空则鸣嘛,可你不要忘了水空则流,火空则发,土空则崩!你们盘龙卧风的,让琴给你们奏乐呀?你记着,让五顺给我带过来。”夜郎说:“我偏不,我要再借用些日子,你若硬要,我要你来取的。”虞白说:“我才不去的。“夜郎说:“事情你该明白??难道不肯见我了吗?友谊就没有了吗?咱们乐社就要散了吗?”虞白说:“你还有兴趣办乐社呀?”夜郎说:“办的,当然办的。”电话里半天没了声。夜郎说:“喂,喂,”虞白突然在问:“我给你打电话觉得很烦吧?是不是家里有人?”夜郎说:“是来了几个朋友,正说个重要事的。”虞白说:“我不管的,我偏要多说,让他们都走,走不了就冷坐在那里,我不管你烦不烦,我就要多说的!听说你把我送的对联贴上了?”夜郎说:“拿回来当天就贴了,都说字写得好。”虞白说:“你觉得怎么样,嗯?”夜郎说:“你取笑我??本来??我怎么说呢?我倒看做是我一生的遭遇??你几时来吧,我详细给你说。”虞白说:“来干什么?我恨死了你,你是坏人,世上最坏的人!”里边突然又是笑声。夜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虞白却又在电话里叫:“夜郎,夜郎!”夜郎说:“你说话。”虞白说:“你就是这种脾气呀?”夜郎说:“我是说你说,我听着的。”虞白说:“你知道我在哪儿给你打电话?”夜郎说:“在电话亭?”虞白说:“是我家里,来了一个朋友,是个大款,用人家的手机。”夜郎说:“你交上有钱的朋友啦?”虞白说:“交的都是有钱有福的么,夜郎没钱夜郎却有艳嘛!”电话咔地一下,没了声。

南丁山说:“呀呀,我还没见过打这么长的电话!把我们晾在这里还罢了,颜铭却要吃醋了!”颜铭说:“我才不吃醋的,女孩子爱夜郎,夜郎却是我的老公,那就更显得我比她们强嘛!”起身去了卧室。夜郎就笑笑地坐下来,大家又商议起去义演的事,最后决定去演十天,夜郎也得去的,明日一早先把再次义演的报告呈交给文化局。然后说起西门口新开设了一家剧装店,要去购几套蟒袍的,夜郎就推辞他不去了,送下楼来就折回去。楼梯口的垃圾箱后却闪出一个人来,谄谄地对着他笑。人是刮刀脸,梆子头,却有一双极浓的扫帚眉,夜郎意识到此人是找他的,正踌躇着,那人说:“夜先生,你好?”夜郎也热情起来,说:“啊,你好!”那人说:“你怕把我忘了哩!”夜郎确实记不起是谁,却说:“咋能忘了??吃烟吧。”那人更是死牛筋,说:“肯定忘了!你说说,我是谁?”夜郎当下僵住,脸也红起来。那人说:“我真悲哀,你果然记不起我了!我是发祥,邹发祥!”夜郎说:“邹二哥嘛,烧成灰我也认得出的!走,到家里喝杯茶吧。”邹老二说:“我今日是来踏路的,只说打听到你的住址了再来的,没想却碰上了,我空手怎去家里?我说两句话了,改日拿水礼来,我不要喝茶要喝酒哩!”就拉了夜郎到楼侧一处蹴下来。夜郎拗不得,又知这是难缠的恶人,心想邹家兄妹一向不和,他平日里帮着邹云、清朴,老二能来找他,多半该是要寻清朴的什么麻烦的,就先下手为强,说:“二哥生意还好吧?邹云不在,清朴又没经验,全仗二哥大哥帮贴了他,我们这一群清朴的朋友都感激不尽的。往后,还要靠二哥你,勤勤过去指导哩!”邹老二说:“我这心有一半都在为清朴操着的,他还真行,创了个饺子宴,生意倒比我和大哥做得好!我也筹划着要开个小吃宴呀,人家南方有粤菜,四川有川菜,山东有鲁菜。咱这么大个西北倒没个菜系,若集中些小吃却有特点,比如油塔、面皮子、泡儿油糕、柿子饼、涎水面、饴铬面、辣子疙瘩、粉蒸肉??一样上一道,蛮够丰盛的。”夜郎说:“人说二哥是空空滕,果真这点子好!”邹老二说:“你也说好,我就干呀,一言为定,你得帮哥哥哩!”夜郎说:“这不用说的,我夜郎没官没钱,却是闲人,还识得些狐群狗党,有些事正经八百干不成还得这些人哩!”邹老二说:“正为这个,我来要拜托夜郎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老大把店卖了?”夜郎说:“前两天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话。怎么回事嘛,你们邹家开三爿饮食店,声名在西京城里才摇响,怎地他就不干了?!”邹老二说:“我那哥能提起?他心不正嘛,先头是邹云一走,清朴在那边干得红火,他就害了气,联我要去收回清朴的那一股钱的,都是亲兄亲妹的,一个奶头吊下来的同胞,咋能那样缺德?我不去的。当然他也没弄成,却从此恶了我,两家店是紧邻的门面,我那嫂嫂三天两头来寻事,妯娌们不知黑脸红脸了几次!这我都忍了。但他这回把店一卖,就成心把我给坑了!”夜郎说:“听街上人说,老大是抽了烟,又爱赌个钱,真的染了那毛病,那谁也救不了他了。”邹老二说:“你不是外人,说了你甭笑话,老大爱抽口烟,引逗得我那侄儿也看了样。他不但是抽,还搞卖的,跟甘肃过来的烟贩子挂了钩,甘肃的那个人在东门外开了个干果铺,动不动就在电视上做广告,那广告每次一做,便是烟到了,贩烟的就去那里批发。这不是犯法吗?这样下去还了得?我去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人去他那儿查了几次,但没搜出个东西。——我这是给他敲个警钟,老大不领情,却恶了我。他卖店一方面是欠的烟款赌债过多,另一方面派出所搜过几次,名声倒了,也办不成了。”夜郎听了,心里倒飕飕发凉,说:“噢,原来是这样。”邹老二说:“卖你就卖吧,你不办了,倒对我生意好哩,可你不能害我呀!原来买这门面房时,后院里是一个厕所,就在他的地盘上,可现在他卖了门面,后院也卖了,买主办了公司,竟不让我们用厕所!人有吃喝就得屙尿,我店里十多口人往巷口公厕去怎么能成?这不是也害我于不成吗?夜郎你是能认识银行那个李贵的?”夜郎说:“能认识。是不是李贵他们买的店?”邹老二说:“你什么都知道!老大把后院一卖,按理说厕所是公用的,可李贵他们不让用,那一个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也要买我这地皮的,而且人家势大,鼓动得税务局三天两头来查我偷税漏税了没有,硬逼着我卖地皮口母!你与李贵熟,我来搬你,你让他心不要太大,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相安为是,就是想要这地皮,你也让我再干几年,手里有些钱了好另寻个地方晦。厕所么,我月月给他交些钱总可以了吧?”夜郎低了头想,李贵是曾经帮过清朴的,现在又和信访局长的儿子做事,就是得罪李贵也得罪不起信访局长呀,而且自己也正要借着信访局长的手掀翻宫长兴的!就说:“二哥,李贵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可这事我不行。我夜郎是能办的事才敢应承,应承了的就要办成;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不敢应承这事的。”邹老二说:“夜郎你不肯帮我,这我就没门了!”夜郎说:“我和李贵仅仅是一面之交,我说话是不顶用的。”邹老二说:“是不行?”夜郎说:“不行。”邹老二就垂了头,却咬牙切齿说道:“老大害了我了,老大害了我了!”夜郎站起来,说:“二哥,还是到家去坐会儿,我陪你喝几盅!”邹老二说:“不去啦,既然事情不行,我就回去啦。”夜郎也不硬留,送他拐过楼角,握握手,让他走了。

夜郎回到屋里,屋里的酒桌并没有收拾,颜铭却铁青着脸在椅上呆坐。夜郎说:“怎么还没收拾?”

颜铭没理,返身到卧室。夜郎觉得奇怪,跟进去,颜铭却半仰着在床上点着烟吸。夜郎笑道:“你也吸烟?”颜铭说:“学哩!”夜郎说:“烟可不是美容品,把脸要吸黑了。”颜铭说:“吸黑了世上仍有白脸脸的。”夜郎说:“咦,和阿蝉致气啦?”颜铭说:“夜郎,我可给你说,以前不管你有什么事,那时咱没领结婚证,现在你要伤害我,我可是受不了了!”夜郎说:“什么事这么严重的?我送了客人原本立马就回来的,谁知却遇着邹老二,浆浆水水说了许多事,耽搁了一会儿时间你就成这样子了?”颜铭说:“你只要有事,就是忙你的一年两年我不管的,我只问你,那电话是谁打的,你明明在说家里有人有事,她还是在和你说话,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势?你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捏着?没有什么关系她敢这样待你,你又肯这样的听话?”夜郎怔了一下,笑了。颜铭说:“你笑什么,没话说了用笑掩饰?我再老实,可我也是有血有性的,不至于就这样欺负吧?!”夜郎说:“那是虞白打的电话,虞白你知道吧?就是吴清朴的表姐??吴清朴就是邹云的男朋友,这下清楚了吧?”

颜铭说:“我当然清楚,就是那一回我在你房子里,来的那两个女子吧。她们见了我那副傲慢的劲儿,好像她们与你是真熟,翻这样看那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当时我心里就犯疑惑,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你们是不是过去有过什么,你对她许过什么话,现在咱们结婚了,她是气不顺还是暗里还和你来往?”夜郎说:“什么事也没有的。”颜铭说:“你看着我。”夜郎直了眼睛看颜铭。颜铭说:“真的没事?”夜郎说:“真的没事。”就把同虞白的交往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颜铭说:“噢,你和我都有了那段事情,你还爱过人家,这还不是事了?”但夜郎说:“我能这么说给你,我心里就没个鬼的。正因为咱们有了那一段事情,我心里不畅快,遇见虞白,她确实是好人,但我们相处了又都觉得做朋友是好朋友,要成那事却不行的。说真的,我也生气过她,我是经过一番比较后和你结婚的??和她在一起只觉得累的。”颜铭说:“我瓜嘛,好哄嘛。”说完了,扑哧笑了一下。夜郎说:“笑了笑了,没事了。”颜铭说:“你能把啥话都说出来,我就信着你。虞白在电话里说那样的话,她是在你和我不成的时候,犹豫这样,拿做那样,一旦得知我和你结婚了,她就又心里不畅,若是现在你和我又不行了,再去和她,说不定她又是豌豆心儿拿不了主意呢!我是没本事的人,要跟你就跟铁了心,你也别把到手的东西不当一回事。既然结婚了,我也不论你以前,只注重你以后,你不要毁了我!”夜郎说:“这我知道,青菜配豆腐,我只有寻你,你只有寻我。可话说回来,虞白确实是好人,她比我好,我倒盼望你不要吃醋,她要来了,你该以礼相待的。”颜铭说:“我再没文化,我也懂得这个理!”就走过来让夜郎抱了,说:

“你说我爱你不?”夜郎说:“爱的。”颜铭就在他脸上亲吻,喃喃地说:“你是我的,噢,你只是我的。”夜郎便抱了她往床上去,在身上胡摸乱揣,解扣撕带的。颜铭说:“门,门没关!”翻起身来,一指头戳在夜郎脸上,说:“你是个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过去把门开了,去客厅收拾残汤剩菜。夜郎没有动,兀自地仰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装修的,上面钻有整齐的小圆孔,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

戏班去了城北三个县扶贫义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挂灯”的一场。说的是目连戏的主角罗卜见佛赐宝后,急急奔到铁围城,打破了铁门,众鬼在神灯照耀下纷纷逃走,罗卜之母即刘氏也在饿鬼中慌不择路,那狱官见此状,惊慌失措,连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么小小头目之类,面黑如铁,眼小似豆,踉踉跄跄上来,先跌了一跤,跪在了台子左边禀告——鬼卒:老爷!不好了!(唱)

夜郎站在戏台幕侧处正监台,一女演员还未卸了青面獠牙的鬼妆,走近说:“班主叫你哩!”夜郎在后台的一问屋里,南丁山正扭曲着脸向一个人发脾气:“为什么不让演了?这活动是报请了市文化局的,错在哪里?”那人说:“南先生你不要给我发火,这是市文化局发的电报,又不是我们县为难你们。”南丁山摊了摊手,未说出话来,给夜郎说:“这位是县文化局的同志。”两人握了手,夜郎一边问“什么事”,一边拿了电报看。电报是市文化局发的,意思要鬼戏班立即停演,尽快返回西京城。夜郎就问:

“几时收的电报?”那人说:“一收到我就拿来了。”夜郎说:“文化局出尔反尔,他说不演就不演了?戏班的损失谁担承?就是别的县不再去演了,在这里只剩下两场,总得有始有终啊!”那人说:“实不相瞒,市文化局发来两份电报,这一封是让转给你们的,另一封给我们,说戏班执意继续上演,就要求县文化局禁演的。”南丁山闷了半会儿,说:“好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难道文化局是潘仁美,要演风月亭不可?!”

翌日,戏班拆台装箱,人马返城,南丁山、夜郎即去了文化局,接待他们的却是演出处,说宫副局长责令他们来查处戏班的,理由是戏班以扶贫义演之名,将收入的十分之二只作了捐资,十分之一上缴管理费,十分之七装入私囊,并要求戏班把会计账目拿来,再要南丁山详细写一个义演的全部经过材料。两人听了,嘴头上还十分强硬,口口声声这是污蔑,要亲自见宫副局长面谈。但演出处的人说宫副局长不在,一出文化局大门,南丁山的脸面就煞白了,说:“局里怎么知道这内幕?上次回来,没什么动静,这次外出,申请书又批得挺顺利的,怎么才四天他们就知道这么多?”夜郎说:“会不会是戏班里有了内奸?”南丁山说:“这不可能,每个人都得了红包,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是不是哪个县的文化局协作人员告的密?可咱都是给他们回扣的呀?!”夜郎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咱现在受宫长兴直接管,是不是告他的事泄了?若没泄,现在哪一类义演不是这样,他也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文化局还落个政治上的好名声;若是泄了,那他听了谁一句半句谗言就要整咱们了。”南丁山点着头说:“夜郎,咱会不会栽在他手里?”夜郎说:“晚上你我去找找信访局长摸摸情况再说。他宫长兴就是成心要整治咱,咱有信访局长,一物降一物,还不知到底是咱要栽还是他要栽!”

晚上,南丁山和夜郎正详细地列了应付回答的几个问题,才要起身去信访局长家,民俗博物馆长却急急火火赶来,把南丁山叫出去了。夜郎觉得蹊跷,也有些生气,嫌馆长眼里瞧不起他。正取了酒喝,偏巧颜铭也来了。夜郎说:“今日这是怎么啦?一个接一个的都来了?!”颜铭说:“听说你们中午回来,饭做了那么多,左等右等却没人影,我就放心不下了。别人提心吊胆的,你倒悠闲得在这儿喝酒!”

夜郎说:“心才烦哩!”南丁山就进来,向颜铭打个招呼,就说:“事情更糟了!”夜郎问:“馆长鬼鬼祟祟的又说什么了?”南丁山说:“你拿回去的毛毯、踏花被用了没有?”颜铭说:“还没用的,怎么啦?”夜郎说:“颜铭你甭多嘴,我们说戏班的事哩。”颜铭说:“你们忙,我是不是出去一会儿?”南丁山说:“颜铭,这事也不避你;你就坐下吧,只要你不怨恨我们就是,有什么事情了,我南丁山顶着,与夜郎没关系的。”颜铭听南丁山这么说,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言传,心揪成了一疙瘩。南丁山就对夜郎说:“那些东西没用的好??文化局已经派人去民俗馆查了,馆长是个怕事的人,把分的东西全都往回收,是他们那儿漏的风??”夜郎也就抱了头,闷了半会儿。两人就叽叽咕咕商议起来,最后还是拿定主意去找信访局长,让信访局长出面向宫长兴施加压力,至于拿回去的东西,明日一早先送回民俗馆,一口咬定咱是没有拿的。两人越说越神神秘秘,颜铭并不知底细,听着听着,听出些门道,就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宗事来,当下让南丁山和夜郎从头顶到脚底全凉了。

原来,时装表演团里,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出纳,人称袖珍美人的,与人谈了恋爱,团里人都知道每天下班有个骑摩托的男人来接她,却并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前日,突然离开表演团,说是有了正式工作,而且是文化局演出处的。全团就议论起来,模特们无不热羡,团长就告诉大家,人和人是比不得的,看别人吃肉,自己就不要流口水,人家的男朋友的爹是信访局长嘛!并说了内情:那男的想让女朋友去文化局工作,曾托人说了数次,未能成功,不想信访局长收到了反映宫长兴问题的信件,信访局长就给宫长兴打了电话,让宫去他那儿一趟。宫长兴去了,信访局长吓唬说群众有了检举信,是八条问题,一条一条都列出来,宫长兴浑身就软了,信访局长便说你宫长兴才提拔上来,下边怎么就这么多意见,材料呈送上去怎么了得?正是因为都是熟人,偷偷先犯着纪律让你看看这材料,你要觉得这些问题都是事实,那我们就呈送上去;不是事实,是一些人要陷害诽谤你,信访局当然要保护坚持改革的领导干部了,这材料到这儿就为止了。这话当然是说给宫长兴听的,宫长兴也当然说这些材料全是诽谤之辞,现在是上边不提拔谁谁就是好人,一提拔谁谁就成了臭狗屎。信访局长就笑着说:好啦,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对了。宫长兴千谢万谢告辞回去,第二天信访局长的儿子就去找了宫长兴,又说起未婚妻的工作之事,事情自然而然地便解决了。

南丁山和夜郎骂了一通信访局长,骂过了便垂头丧气,长吁短叹,南丁山就软下来要坦白,先写一份检讨,又要把分给戏班成员的钱和物再收回来上缴。夜郎却不,说让他再想想办法,便打发颜铭回去,他要和南丁山睡在戏班,得专心处理这麻烦事了。颜铭一走,即给宽哥打电话,问宽哥认识不认识文化局别的头儿?但宽嫂回电话,宽哥已去了巴图镇,去干什么,几时回来,人家没说,从来做事都不给她说的。事到如此,两个相对看着,突然都笑了一下,南丁山说:“兄弟,熊管了,明日砍头今日还是要吃的,我请客,南门外环城中路上新开设一家蒙古饭店,卖烤羊腿,酥油茶,还有驴鞭、牛鞭、狗鞭三宝汤的。”夜郎说:“吃个饭用不着跑那么远,我给清朴打个电话,让小工提几笼蒸饺来。”遂电话打过去,半小时后,果然一男一女小工提了三笼蒸饺,一保温饭罐的八宝稀粥,两人分着吃起来。送饭的一男一女第一次到戏班来,看见了房子里各种剧装和乐器,十分稀罕。南丁山见那女的眉清目秀,心里爱惜,说:“好玩吧?好玩了也穿着玩玩。”就过去把一副胡须戴给那男的,从衣架上取了凤冠让女的戴了,又取了裙衣、霞披让她穿了,女的连热带羞,脸色白里透红,俨若施了粉妆。女的也是个好轻狂的,学着抛了几下水袖,抛得不开,却嚯嚯有风,后来还做了个兰花指来,坐到那古筝前竞拨了一曲《康定情歌》。喜得南丁山一颗饺子在嘴里,还未嚼烂咽下,口齿不清地说:“好的,好的,叫什么名字?”女的说:“艳艳。”南丁山又问:“艳艳十几岁啦?”艳艳说:“十七岁零三个月,我生日小。”南丁山说:“有扮相,人又伶俐,如果愿意到戏班来我可以要你的!”艳艳说:“我愿意的,真能到戏班,那我就辞那边的工啊!”夜郎见南丁山感情用事,就说:“艳艳,你别听他的笑话,戏班要招聘也是明年招聘,你要爱唱戏,有空练练身段和嗓子,到时候来应聘,现在还是好好在酒楼工作,别一头抹脱了一头又翘了担儿!”南丁山笑笑说:“夜郎说的也是,但古筝弹得不错,该奖励哩!”夹了一颗饺子让艳艳吃,艳艳竟也身子从古筝上弯过来,张嘴把饺子吃了。夜郎在桌下用脚踩南丁山的脚,南丁山还要再喂一颗的,夹起来,就送到自己口里,说:“世上的事分分合合,得得失失,都是有缘分的,艳艳有演戏的素质却在酒楼上做工,这也是命运所定。我小的时候,一个道师看我的相,说我银盘大脸,浓眉阔嘴,是能当官的,官还不小,不是五品就是三品。长大了没有当成官,却演了戏,都演的是官!??”夜郎说:“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当不了官就认个没有官命罢了,还掩饰着让艳艳他们笑话了!”艳艳说:“我不笑话,你们在南郊机电公司演出时,我还没到酒楼的,去看过南先生演的甘脱身的——那演得真好!”南丁山说:“我演的不是甘脱身,是代理阎王聂正伦。甘脱身在阴间的铁围城里做鬼,目连打破铁围城,甘脱身趁机溜脱,吹牛撒谎说他的外公是玉皇,外婆是王母娘娘,真武祖师是舅父,何仙姑是舅母娘,我吓得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尊其为上司的。,’艳艳说:“我记起来了,是代理阎王的——你能唱一段吗?”南丁山说:“唱哪一段?这代理阎王上场是念引子的——”就长声念道:

休说官吏有区别,七十二者皆一脉,千里为官只为财,哪管杀人遍地血。

念完,张口要唱,眼睛却红红的,喉咙发哽,说他去擤擤鼻涕——去了屋左边的洗手间去。夜郎忙给艳艳和男小工使眼色,让他们赶快回酒楼去。艳艳还要说把笼拿上,夜郎说不必了,过后我送过去,推着让他们走了。南丁山擤完鼻涕回到屋里,问:“人呢?”夜郎说人家忙人忙事的,你哕哕唆唆没个完,就都走了。南丁山很有些遗憾,说:“夜郎,我是不是说得多了?”夜郎说:“今日没喝酒,倒像是醉了。你给他们说那些干什么?我看你是累了。”南丁山说:“是累了,是累了。”两人又吃,直到笼干罐净,草草洗了手脸,就搭铺睡觉。南丁山说:“兄弟,啥事都不要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咱睡,睡着了全当是死去了!”

但是,夜郎很快就入睡了,睡不着的却是南丁山。他先是听着屋外不断地有响声,是车驶过去鸣着喇叭,是邻近哪一家打麻将,牌洗得哗啦哗啦响,是有人从窗外走过,女的,铁钉的高跟踏着水泥路面??他翻了个身,面朝这边睡一会儿,又翻了个身面朝那边睡一会儿,就闻着臭气,骂夜郎脚洗过了还这么熏人!后来就把枕头抱过来和夜郎睡在一头。这么折腾了半夜,才要迷迷糊糊睡着,似乎感觉夜郎又起身去厕所了,但没有听到厕所的马桶水响,他睁了眼才要问“你也睡不着吗?”好像夜郎在开屋门。一时清醒,觉得奇怪,起身看时,便见夜郎开了门竟一直往前走。南丁山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什么,也就跟了,一直穿街过巷,到了竹笆街,夜郎又在贴了售房字样白纸的门上掏钥匙开锁,开不开,又不言不语地返回去。等到南丁山再回来,夜郎却已在被窝里咝儿咝儿发了轻轻的鼾声。

南丁山就拉着了灯,叫夜郎,叫了数声,夜郎醒来,说:“天亮啦?”南丁山说:“你装什么洋相?半夜四点半。”夜郎说:“才四点半你起来干啥?你不睡我还要睡的。”南丁山说:“是我害得你睡不成,还是你害得我睡不成?!”夜郎说:“你??”就又起了鼾声。南丁山蓦然醒悟,过来一把拉起夜郎,说:“夜郎,夜郎,你有夜游症?!”夜郎清醒了,说:

“我有夜游症?胡说!”南丁山就把刚才的一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夜郎倒害怕起来,说:“我去开戚老太太家门?我怎么会去开戚老太太家门?我是那再生人啦?!”就从脖子上取下系着的钥匙,疑惑不已地看着。南丁山说:“真是怪事!这一定是这钥匙有什么异处。你不敢再系这钥匙了,脖子上什么戴不了,偏戴这玩意儿,你在乡下得那怪病,恐怕也是这钥匙作祟哩!”就把钥匙收了,装在自己口袋里。夜郎却不,说这钥匙不是他的,他就是不系,也要还给人家的——从南丁山口袋里又掏了回来。

吴清朴拍过了电报,又用刘逸山的办法,将邹云的鞋里装上秤锤,邹云仍是人不归,信不来。吴清朴到虞白和丁琳处哭诉过几次委屈,两人除了劝说也无能为力,寻夜郎,夜郎又去义演了,便约了宽哥商议,宽哥自告奋勇,要去寻邹云。为了不惹人显眼,宽哥换了一身便服,当天搭车去了巴图镇。在镇东七里铺的弯道处,有人穿了孝服跪在路边焚冥钱,路面上还用石头围了一个圈儿,似乎还看得见圈儿里有发干的血迹,便知道前几天这里出过车祸了。车上的人都伸了头往出看,口里呸呸地吐唾沫。宽哥瞧着那穿孝服的人又焚纸又奠酒,眼里便有些潮了,却并未吐唾沫,旁边人还说:“你不吐的?鬼怕唾沫的,莫让横死鬼寻了替身去!”宽哥哼了一下,心里说:它要不嫌牛皮癣痒,它来寻我来?!

到了镇上,打问着去了宁洪祥的公司,大门口里却有一个老头和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吵闹,似乎已经争执了许久。老头说:“我要见他的,他为啥不肯见?他心虚嘛!我可是惟一的证人,我正蹴在石堰后屙屎哩,小车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从拐弯处开过来,我瞧着是女的开的,那人往左一跑,又往右跑,车子也是往右一下又往左去,咚地就撞上了,车轮是从那人的腿上碾过去的,车就在前边停了。我只说车上的人要下来救人的,可那车却又发动了,而且还往后倒,端端往那人身上倒去,那人也是急了,拖着断腿往路边爬,一边爬一边还喊:‘别再碾我,别再碾我!’但车还是倒后去,就把那人轧死了。我看见倒车的是宁洪祥,我眼睛没瞎,就是他宁洪祥!”小伙说:“你再胡说,我告了你去!”老头说:“告了好嘛,公堂上对质,看判了谁的刑去?!”宽哥听着是是非之事,立即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不宜前去的,忙掩身在旁边一个厕所墙后。听得老头又在说:“私了不成,那咱就公了嘛!那女的那阵尖声叫,不让倒车,我听着宁洪祥说:你甭管,要轧就轧死着好,他不受罪了,咱也安生。轧个残废,你一辈子得养了他,那是花钱的无底洞,轧死了,出万把元的命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当这话我没听见?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小伙说:“鬼信着你!你既然看着听着,现场处理事故时你咋不说?”老头说:“我不说就留着现在说嘛,我也是能人,我难道不知道我该怎样发财呀?!”小伙说:“老无赖!滚!”老头说:“我就不滚,宁洪祥不给我钱,我就到处说呀!”小伙说:“我告诉你,事故早处理了,人也埋了,你胡说八道顶了屁用?”将老头推开去,老头又扑过来,打不离的狗一般,老头后来就抱住了门框不丢手,一只鞋被小伙拽脱了,“日”地撂到丈外远的场地去。宽哥听出个八成轮廓,心里也怦怦直跳,作想路上见到的那个现场莫非就是宁洪祥出的车祸吗?才要走近去说话,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一颗贼光贼光的大头,便又躲到墙后,听着说:“老头,你是疯了,要讹钱也不该胡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老头说:“天上油盆大的太阳照着,我说谎?”那人说:“已经给你说了,宁总不在,他回来了你寻他好了。”老头说:“他有钱他能去坐了牢?你别诓我!”那人说:“宁总当然不会坐牢!死者横穿马路出了车祸,赔了一万两千元,已经够他的了!说不定他是拿老命给儿子换钱的。”老头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就天天来,我不走的,我也死在这里挣笔钱的!”那人就召了小伙在一边,叽叽咕咕了一会儿,过去说:“老头,这样吧,你说怎么办?”老头说:“灭口有两条,一是把我弄死了,二是掏这个数。”爹了五个指头。那人说:“五百?”老头说:“再加个零!”那人说:“付了钱你还要胡说咋办?”老头说:“我是地上爬的!让我人经三代都是哑巴,行了吧?!”那人拿眼瞪着老头,呼呼出气,从口袋掏出一沓钱来,数过了,数出是三千二百元,抽回二百,说:“算你发财,拿走吧,拿走吧。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敢说一个字儿,啥下场你会明白的!”老头说:“我是猪狗啦,拿碌碡打月亮,不知轻重呀?!”忽地夺了那人手里的二百元,撒脚跑了。那两人骂了数声,砰地把门关了。宽哥知道此时还不宜过去,在场边转了一会儿,才去敲门,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伙,就问起宁洪祥。小伙倒盘问了他多时,才说宁洪祥领人在山上矿洞,不在家的。宽哥忙问邹云,小伙却说邹云病了,指点了让到镇上门牌l01号去找。

宽哥心就急起来,不知邹云害的什么病。在镇上寻到101门号,窄窄的一个门洞进去,里边却是一幢小楼,进去又问了人,上到二层中间房里,果然邹云在里边,脸子寡白白的,一见宽哥,顺门出来就走……宽哥还以为她是出去喊人提了茶水来的,或是去拿什么东西,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却再不见邹云的影,就出来到隔壁的房子也看了,也到楼下看了,邹云都不在。最后上楼梯到楼顶,平台上,邹云靠在栏杆上发呆,身边卧着一只怪模怪样的短腿长毛狗。宽哥说:“邹云,你记不得我吗?我是汪宽。”邹云说:“宽哥,你是到巴图镇有公务?”宽哥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清朴让我来的。”邹云说:“清朴让你来的?我已经给他去了信,又拍了电报,他还叫你来?宽哥,那我认不得你了,原谅我不能接待你。”宽哥说:“邹云,我远远赶来,你不问吃不问喝,拧身就躲开了,你怎么冷落我我不在乎的,可你得回去呀!你和清一朴闹什么意见,你回去好好谈谈嘛,一封电报过去,说退婚就退一婚了,清朴受得了吗?他现在的样子,谁见了谁都可怜??”

邹云说:“所以我不能回去。”宽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听你白姐说:你和清朴原本好好的,已经在筹划着结婚了,事情咋就弄成这样?”邹云就呜呜地哭。宽哥说:“你这一哭,我也看出你和清朴的感情并没断的。既然没断,你回去,宽哥给你做主,这、破镜就又重圆了!多匹配的一对,谁不说好的,当然年轻人谁没个脾气,一个哭的就得搭一个笑的嘛!”邹云是不哭了,头还趴在栏杆上不抬。宽哥又说:“邹云,你怎么不说话?你恁犟的!你认识夜郎吧?他牛筋一样的人,他也听我的,你难道耳朵里装不进我一句话?我劝你回去,并不是说你不爱清朴了非叫你和清朴结婚,不是的,你宽哥是警察不是家庭老太太,思想还不至于那么封建保守,我只是觉得你处理问题太草率。你老呆在巴图镇干什么?给宁矿主当秘书?当秘书也不是不对,你回去和清朴把事情处理好了再来不是双方都安心吗?还是你看不上清朴了,要嫁给矿主?你要嫁谁,我无法限制你,可如果你为的是金矿主有钱,是为钱而要嫁他,邹云,这你就错了!人活在世上没钱是不行,可光有钱就幸福了吗?我接触过多少傍大款的——这话或许你不爱听——有几个是好下场的?!若是旁人,我只有一份挽救的社会责任,但你是熟人,我和虞白、清朴又都是朋友,对你我不仅有社会责任,还有一份感情责任!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邹云,你说话呀,你要是我的亲妹妹,我早就火了,或者拳头都上去了,可我不打你、不骂你,你总该回答我的呀!”邹云始终不言语,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就转身往楼梯口走去。宽哥从没受到过这种待遇,气得嘴脸乌青,还是强忍了,说:“邹云,牛头用武火煮不烂,咱就用文火慢慢煮;我这次来了,我就要把你叫回去,我是请了假的,三天四天可以在巴图镇上住着等你。”邹云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楼下去,宽哥连吸了三支烟,灰沓沓也下来,往镇上寻旅馆吃喝歇息。

下午,宽哥又来小楼上找邹云,邹云房间的门关着,死活敲不开。宽哥无法,去宁洪祥的公司了解情况,邹云的事,问谁谁也不说话。公司楼后的水池边,有一个丑陋的女人坐着,黑黄胖肿,一件大红的衣服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肥肥的肉埋没了鞋沿。宽哥过去,女人很热情,问起公司的经营,以为宽哥是来私收金子的贩子,就指着嘴里的两颗牙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成色?别人的金牙只是包个皮儿,我这可是纯货的!”宽哥笑道:“是金口!早听说你们巴图镇上,在地上捡东西,不小心就捡出个金豆豆来的。”女人说:“叫包谷颗!我们都叫那金豆豆是包谷颗,我家掌柜的打麻将,一输一把包谷颗的。你是哪里人?是收货的就等着掌柜的吧,他明日不回来后日回来。”宽哥说:“我是来找邹云的,邹云在这儿干得还好吗?”女人当下变了脸:“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娘家的哥吗?吆——吆吆——!”她一声尖叫,后边小楼里便冲出一只狼狗,呼啸着向宽哥冲来,宽哥忙向大门口跑,跑到门外了,拾了一块石头站住,那女人一跨腿将狗夹住,骂道:“你告诉你那卖口的妹子,她有本事占那街上的楼,却休想得到这里的一根稻草!我还是守家的老婆,她再能行,她还是个小的!”宽哥冷丁又受了一场辱,已下不了台,心里明白了邹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狗还是汪汪地咬。大门口有人就把他拉开了,悄声地说:“你也不看看阵势,都闹成什么样了,你还在她面前说邹云?!”宽哥把手中的石头扔了,一时觉得丢人,蹲在墙角吸了一支烟,待旁边的闲人都走散了,浑身散了架似的回到旅社。

旅社服务员却将一瓶酒一条烟,还有一袋水果,交给他,说有人送来的,并叮咛饭钱店钱让他不要付,最后有人统一结算的。宽哥知道这是邹云来关照了,却并不领情,返身又到小楼找邹云。邹云在的,听他说了刚才的事,咬牙切齿说道:“这丑婆娘越是这样,我越要跟她较个劲的。她有毡能耐,自己吸引不住自己的男人发什么凶?!”宽哥说:“邹云,事情你不说我也明白个八九,惹出这么大的难堪,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听我的话,回吧!”邹云眼睛又红了,扑嗒扑嗒掉眼泪,说:“宽哥,你回去,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实话全说了吧,我和宁洪祥早都同居了,这小楼就是他给我买的,我也给他怀了娃娃,你瞧我病恹恹的,就是刮了宫,又受了一场惊吓,心身还没恢复过来??宁洪祥答应了我和那丑女人离婚呀,离了婚我们就结婚啦。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你硬要叫我回去,我只好全说给你,你怎么看我都行,怎么骂我也行??宁洪祥是能干的人,又有钱,又风趣,他也爱我,他会给我幸福的!”宽哥虽然想到了她与宁洪祥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但邹云能亲口说出,他浑身都颤抖了,发急道:“邹云你真糊涂!现在闹成这样就是幸福?!”邹云说:“好事多磨嘛。”宽哥仰天长叹,说:“邹云,这么说我是白来啦?你宽哥在西京城是挽救了多少失足青年,到你这儿就失败啦?!”邹云说:“宽哥,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是失足青年,我这是追求我的幸福,是我用青春赌我的明天??我给你说这些干啥?说这些你不会理解??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有些自私,要伤害到清朴,可我没更好的办法。我是爱过清朴的,离开清朴我心里也难受过。,我现在虽然和宁洪祥在一起,他百依百顺地待我好,我心里时不时还是想着清朴,我从没梦过和宁洪祥,一做梦就是和清朴那些事,也正是这常常走神,我逞能学开汽车,才出了事故。”宽哥叫道:“那轧死人的事果然是你和宁洪祥了?!”邹云惊了一下,说:“车祸的事你也知道了?”宽哥说:“轧死了人的事知道,怎么轧死人的也知道!”邹云浑身哆嗦起来,双手捂住了脸,慌不迭地说:“宽哥,你不要说,你不要再说??”就蹲在了地上,还是不敢看宽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了,说:“你让我回去,可我怎么能回去?一步踏出去了,前边是崖是涧我只有往前走呵,宽哥!回去了,清朴心里有了阴影,他是知识分子,什么事都认得真,心又细,这日子能过好吗?就是他能忍我容我,我又怎么对宁洪祥说?他即使再坏,他对我没坏过,我又给人家说了结婚的话,我这不是又要害了他???我怎不知道清朴会伤心?我想过了,我会补偿他的。我给他的电报上说得明白,酒楼全交给他,我只要我投资的那笔现款,现在我决意什么都不要了,就全给他。”宽哥哼了一声,说:“邹云,钱能补偿感情吗?真可怜!”邹云说:“你是说清朴吗?他会找一个更好的女子的。”宽哥说:“我是说你!”宽哥跺跺脚,离开了小楼回到旅社,结账收拾行李,便去车站买票要回西京城了。

候车室里的人乱糟糟的,宽哥窝在墙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有一肚子闷气,又无人诉说,只是轻轻地哼。他哼的是一支很悲伤的曲,他无意识地就在地上画出简谱,突然有人一抱后腰叫道:“汪警察,你在这儿执行任务吗?”宽哥看时,却是邹云的大哥。宽哥说:“我在这儿候车去城里的,你坐车才来吗?”邹老大说:“我看你穿着便衣,还以为你执行任务哩!有你在这儿就好了,汪警察,你和邹云、清朴都是朋友,有事还要求你的。”宽哥以为邹老大也是为邹云的事来的,就说:“你说邹云的事吗?”邹老大说:“是邹云把我那儿子带到这里玩了几次,就认识了镇上姓张的一家的女儿,两人恋爱上了。孩子的事做大人的总得支持吧?可我家老二心却瞎了,尽坏这门亲事!咱那儿子排排场场的人才,喜欢的人多,跟几个朋友学了点瞎毛病,偶尔吸几口大烟的,没有瘾,真的没有瘾,领了女朋友,姑娘觉得好玩,也偶尔吸几口,我知道了,正强令他们戒哩,已经戒得差不多了,可老二对我有仇,偏在儿女身上报复,竞跑到我那亲家母处胡说八道,亲家母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又是个狠毒婆子——女人狠起来比男人凶残呢!她竟然出大钱买烟让我儿子吸,把烟瘾一天天往大里惹!昨儿夜里,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跑来说,那母老虎使的是恶计,她知道我儿子带坏了她女儿,故意自己拿钱害我儿子,让他毒瘾更大了,戒不了了,再要退这门亲事的。你瞧瞧这恶婆子坏不坏!我赶紧就跑来了,要把我那傻儿子领回去。汪警察,你说天下怎么有这样毒的女人?!你在这儿就好,你没有带那一身警服吗?你穿上警服和我一块去她家,警告警告那婆子,怎么样?吃的喝的还有补助我全管了。”宽哥听了,恼得说:“你们邹家的事我懒得管了!”站起身就去检票口,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从巴图镇到西京的汽车走两个多小时,宽哥一上车就闭了眼睛一言不发。前排座位的两个妇女,一直在尖声锐语地排说她们的孩子,满车的人都侧目而视,司机也不停地打哈欠,喊道:“不要叽吱呜哇得那么高,烦死人啦!”旁边人就说:“你们说低些吧,司机好像昨晚打麻将没睡好。”妇女声低了,嘁嘁咻咻地,不一会儿声又高了。司机骂了:“就你两个会生孩子吗?!吵吵嘈嘈地还让我开车不?”妇女终于住了口,车上别的人也不敢多说。车到了车站,其中一个妇女到司机那儿买票,司机收了钱不扯票,妇女硬要票,一个小伙就上了车,坐在了妇女空出来的位子上。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这儿有人啦!”车猛一开动,小伙说:“人呢?”那要票的妇女却走不过来,车开动的一颠,跌在过道里,好不容易爬起来,过来说:“哪有不扯票的?他就是不扯!”这个说:“人家要贪污钱的。咱是农民,也没人给报销,要不要票无所谓。”那个说:“那钱他就私吞了?这一天几趟要白赚百十元吧?哎,这是我的座位!”小伙冷冷地说:“你的座位?你先人留的?”妇女说:“我掏了钱呀!”小伙说:“你掏了钱我也是掏了钱!”妇女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小伙说:“我就坐了你把我咋?!”那个说:“绒绒,甭说了,咱俩坐一个座位。”两个妇女挤在一处,挤不下,说:“小伙子你往出挪一挪,太挤了。”小伙说:“炕上不挤,你来坐。车干啥?”蛮横无理,出言不逊,车上的人都看着,却都不言传。宽哥一直闭眼养神,睁了眼说:“哎,你这小伙怎么这样说话?后边有空座位你怎么硬要坐人家座位?”小伙回头骂道:“我躁着哩,甭理我!”宽哥一肚子火正没处泄,霍地站出来,说:“我就要理理!你给我往后边坐去!”小伙也站起来,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说:“老子就不去!你是欠见血吗?”举了刀就斜刺过来。宽哥身子一避,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刀子哐地掉下过道。车上人见刀子掉下,脸上都换过了颜色,七嘴八舌地说:“抓得好,这小流氓说不定过会儿要抢钱了!”就有人过去捡了刀子扔到车窗外去了。小伙的胳膊被扭到了背上,疼得连声喊,宽哥一松手叫道:“乖乖坐到后边去!”小伙老老实实坐到了后边。

宽哥坐下来,他有些得意,脖子一梗一梗地挺得很高,甚至有了感激这个小流氓的意思了。十几年来,他习惯了社会对一个警察的尊敬和顺从,习惯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威势,但是,邹云却使他失败了,丢尽了脸面,现在,小流氓的服服帖帖,让他多少恢复了些刚愎自用!他坐下来了,感觉全车的旅客都在看他,都在心里说这辆车上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就有安全了。前排的两个妇女已经拧过身来,笑着向他致意,甚至还拿出了一包核桃酥让他吃。宽哥说:“我不吃零嘴。”妇女说:“一点心意么,你不吃,带回去给你家孩子吃吧!孩子几岁了?一定是男孩的,爱学武,手腕子有力??”妇女哕哕唆唆地说,宽哥应酬了几句,便侧了头看起窗外。

车在通过一个弯道,旅客随车的摇晃忽地倾斜过来,忽地又倾斜过去,后一排的一个老头就晕了,哇地喷出污秽,恰好喷在了宽哥的肩上。老头立即用手去抹,连声道歉。宽哥皱了眉头,也无可奈何,掏出手帕擦起来。这时候,有人在路上挡车,车停下来了,坐在后排的小伙也要下车,已经下去了,却又极快地跳上来,谁也没有留意,他手里却提着在车下捡到的半块砖,在宽哥的头上砸了一下,拨开上来的人就冲下车门,车门也恰好关上,忽地开动了。宽哥并没有喊,手捂着头,血从手指中流出来。车上的旅客完全证实了小流氓已经在车下的路上,车上再没有同伙,就川道:“打人啦!打人啦!”宽哥血淋淋地走到车头,要求司机停车,他要去抓住小流氓,司机头也不回地说:“你敢抓,我不敢停的,这一路流氓多了,我常走这一路,你得让我安生!”宽哥气得又回坐到座位上,血仍流得不止,司机能做到的只是加速开车,后排的老头就又吐起来,吐在了过道上,许多人开始在骂。车进了城,两个妇女叫道:“司机同志,车往医院开,直接往医院开!”差不多有七个八个旅客却反对了,说车是大家的车,都是忙人,怎么能到医院去?该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司机也就顺着原定路线行驶,宽哥只好让车停了,他先下车,拦挡了出租车独自去了医院。

夜郎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探望宽哥,看见床头堆放了几包水果,墙上挂了一幅布堆画,就问道:

“虞白来过了?”宽哥说:“虞白现在搞布堆画了——人聪明,会推磨子也就会了推碾子!这画好吧?”画面上密密麻麻贴着壁虎、蜈蚣、蝎子、簸箕虫、蛇等各类爬物,中间却是一只挺足昂首的雄鸡,鸡是银白色的,羽毛一片一片整齐有序。夜郎说:“这好嘛,说宽哥是只鸡,鸡能吃五毒哩!”宽哥笑着说:“我看这鸡身上的羽毛倒像我生的牛皮癣。这伤倒不要紧了,烦我的是牛皮癣,痒得心慌意乱的。”说着手就在衣服里抓。铿里铿啷价响。夜郎就把门窗关了,让宽哥趴在床上。用半截筷子刮屑片。宽哥就又笑了说:“你瞧像不像她画的鸡毛?她在作践我哩。”夜郎说:“你这得的是啥病哟,穿了盔甲一样;宽哥前世怕是个将军!”宽哥说:“我也担心将来浑身一层硬壳,人就整个僵住了!亏清朴有心,到西京饭庄买了蝎子让我吃,说吃蝎子败毒的。”夜郎刮遍了全身,洗手去揭开了桌上的一个饭盒,里边果真有半盒油炸蝎子,当下用手捏了一只丢在口里嚼起来。宽哥说:“你行,还敢吃!”夜郎说:“这有啥不敢的?”宽哥说:“你要敢,把那另一盒的都吃了!”夜郎揭开另一个饭盒,里边是一摊酒,酒里浸泡了一窝活蝎子,还张牙舞爪地生动。宽哥说:“这是醉蝎子,我不敢吃的,试了几次没敢动的。”夜郎用筷子夹了一只,也丢在嘴里嚼起来,宽哥赶忙说:“要先咬尾巴尖的!蜇着舌头没有?”夜郎嚼着,嚼成一团渣,用舌尖顶在嘴边,摇着头。宽哥说:“嚼烂了就咽下去。清朴说活蝎子嚼着是两张皮,没味的,却很败毒的——你简直是恶人嘛,活蝎子也敢吃?!”夜郎咽了蝎渣,说怕啥的,上次咱见副市长吃胎盘肉,要是我有病,能吃活人,我也就敢吃活人哩!

宽哥还咧着嘴,吸冷气,说:“清朴把这蝎子带来,虞白瞧也不敢瞧的,她要见你这个样,也不知该怎么看你哩!”夜郎说:“在她眼里我早是坏人了??”却不愿再说下去,问清朴现在的情况。宽哥告诉说人已瘦得失了形,看着都让人心酸;即使邹云对他如此不忠不贞,他还是忘不了她。宽哥说过了,又劝夜郎多去,关心清朴,让颜铭也留个意,有合适的姑娘,得很快给清朴物色一个——只有新的人物出现才能逼退邹云给他留下的阴影。两人正说着,丁琳带着一束鲜花来了,夜郎取笑道:“丁琳学洋玩意儿送花的,费那笔钱不如给买一瓶罐头实惠!”丁琳说:“夜郎什么都实惠了,娶了个年轻的媳妇,又穿这一双皮鞋!”夜郎穿的是一双人造革平底单鞋,脏了用水布擦擦就成。“真会过日子,省鞋油了!”夜郎知道她在挖苦他,也不脸红,说:“我看这就好的!”丁琳说:“结婚了,男人的衣裳就是老婆的脸面哩,这小媳妇就不管了?!”夜郎说:“女为悦己者容,丁琳在家邋里邋遢的,出了门收拾得花枝招展,是给谁看呀?”丁琳说:“哟哟,才一说你那小媳妇,就护短了!怎么着,让你看的,专来勾引你呀!”夜郎说:“我不敢高攀的,丁琳真有外心,清朴现在空着,去勾引他一勾一个准!”都笑了笑。宽哥说:“丁琳,你来得正好,我和夜郎还说到给清朴物色个对象的事,你交际广,有没有中意的?”丁琳说:“我来就对你说这事的,我是刚才去了婚姻介绍所给清朴登记了,清朴的条件好,应征的会不少,说不定其中也有图着他的钱来的,咱就要先过过关,我留了我一个地址,又怕我整天跑动,还留了你家一个地址。”宽哥说:“女同志到底心细。”夜郎说:“女人不会看女人的,你和宽嫂物色的不一定有我们男人物色的放心。”丁琳说:“让你物色我倒不放心哩!”逗得三人又笑。

夜郎说:“好,这事不说了。丁琳,你以前说过你们单位劳司开了个歌舞厅,现在还营业不?人熟不熟?”丁琳说:“想去跳舞呀?”夜郎说:“如果人熟,我们要实施一个行动哩!”丁琳说:“熟是熟得很,可我告诉你,你是才结了婚的人,结了婚就安安分分和人家颜铭过,如果还有个什么情人要去跳舞呀,包单间唱卡拉OK呀,那可没门!”夜郎说:“你现在戴了有色眼镜。”宽哥说:“她怎么对你是戴了有色眼镜?”夜郎避而不答,说:“都不是外人,说给你们了只求守个秘密就是。”于是将文化局宫长兴收缴戏班的演出款,并通报了全市文化系统,要求戏班整顿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了他和南丁山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准备寻个歌舞厅,邀宫长兴去娱乐,再用一些妓女去拉宫长兴下水,然后突然袭击,当场现丑,让他姓宫的副局长当不成。夜郎说得有些激动,把每一个步骤都考虑得很周全,似乎是宫长兴已经被他们抓住了。宽哥的脸就黑下来,说:“你们戏班是不是私分了义演的钱?”夜郎说:“分的也没有多少。”宽哥说:“要收拾别人,自己屁股下就得没屎,你们假义演之名,去给自己挣钱,还不说罚款通报,就是逮了去坐牢也该!义演就是义演,社会上对你们是个尊重,实际上搞这一手,人们怎么看你们?咱讲究一天不满这个,咒骂那个,咱也是一路子货,乌鸦和猪都是一个黑的,你还有脸面说得那么激动?!”当下把夜郎、丁琳愣住。夜郎尴尬地说:“丁琳你瞧瞧,宽哥又认真起来了。”宽哥说:“夜郎,我可给你说,我和你相处这么久了,能处这么久,我也一心盼你做个正经人哩。南丁山是能干,但也一身的闲汉气,你要学他的好处,不敢让他的闲汉气引逗了你的闲汉气,日鬼舞棒槌起来,你就别怨我睁眼不认你这兄弟了!”夜郎说:“我哪里就敢?只是现在都成了什么风气了,当官的以权谋私,各行业的又以行业方便营利,有几个像你这号人?你正义,正义着却被人打了,挨了打一车的人怎不帮你?那司机如果还行,他停了车你也不至于让流氓跑了,车能直接开往医院,也不至于流那么多血吧!”宽哥说:“正是这样,我才给你说,贪官并不怕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作恶多了,总有被罢免或调走的,可有了污吏,咱这国家就完了!什么是污吏,就是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也都胡来么。”夜郎说:“我想当个小吏还不要哩,我现在是在戏班,是个体的。”宽哥说:“你一个戏班都以义演的名义去挣私钱,要都这样还有什么让人相信的?还有什么好风气?”夜郎说:“都成这样了,你干净哪儿还有你?!”宽哥说:“我夺了流氓的刀子,车上人还不都振作了?!你没有在现场,你不知道大家的眼光,那眼光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他流氓打了我,我就怕了他了?”夜郎说:“你不怕的,你是党员么,有人说过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嘛!”宽哥生了气,说:“油嘴滑舌!”丁琳就给夜郎使眼色,说:“跟啥人学啥人,南丁山是丑角演员,你也嘴里没个正经词!”夜郎就说:“好了!听宽哥的,饶那宫长兴一次。只是南丁山气不出,让他憋出个病,去住一回医院罢了。”

三人都不提说了歌舞厅的事,只说了一会儿另口的闲话,但怎么也说不到热火处,丁琳就没话找话,问宽哥最近有没有什么歌子谱出来?宽哥哼一遍他在巴图镇哼的曲调,哼了一半,说不好,就又玩起以纸片儿作谱的游戏,写出来是一首极难听的曲子。丁琳直撇嘴,宽哥也羞耻了,叮咛丁琳不要把这游戏告知外人,倒说出个想法来:清朴心情不好,南丁山也不好,什么时候乐社热闹一下。夜郎和丁琳就说要得。

乐社的活动没有再到城墙上去,天气冷了,城墙上的风太大,垛口里只有寒鸦在暮色里聚集,哇哇数声,拉下白花花的稀粪来。吴清朴接到邀请后,一定要安排在饺子宴酒楼上,半下午就关门停业,专等着朋友了。南丁山去得是最早的,穿着那种电影导演才穿的满腿是口袋的软布牛仔裤,上衣却是城里养鸟儿的老头爱穿的老式对襟蓝布褂,不洋不土,头发极长,却也极稀,尖鼻细脖的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清朴在门口接了,叫“南先生”,伸了手去握,南丁山双手一拱,胸前抱了拳说:“称大人——吴大人好!”吴清朴正笑着,颜铭骑车而至,说:“南哥,瞧你这样子,讲究的是什么打扮呀?”南丁山说:“丑角。哥哥本来就是演丑角的,现在真正是丑角了!”

三人先上了楼坐下喝茶,宽哥就来了,带的一把二胡、一支箫、一个口琴。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伤口才愈合,还怕冻着,头顶上就剃去了一块头发,贴上了棉纱。南丁山赶忙去问候伤情,反复说明着他要去看望的,却琐事缠得实在走不脱身,就扳着指头说:“要生气,领一班戏,确实是这样,几十号人要吃的要喝的,还有生病住院的,你瞧瞧,康炳他岳母脑溢血,治疗一半没钱了要停药,向我要工资,我得先给他借呀;小王家没钱买过冬的煤,闹着要发补助呀;紫娟又要离班,乐器店来催债,房东已经和我吵了几次,说再不交房钱他就锁门呀!

过去的班主不知是怎么当的,我现在是日理万机啦!”宽哥说:“你就是国家总理,我不管的,我只问你:歌舞厅的行动实施了没有?”南丁山说:“宽哥的话都不听,我是朽木不可雕啦?!”宽哥说:“这就好!你记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南丁山说:“对着哩,钱有什么多少?天空那么大的,鸟就是再飞,落下来只歇着一枝树股股!我也常常拿了人民币作想,如果人民币能记录的话,每一张人民币都有无数个人的故事,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人亲亲热热说着,夜郎和丁琳就上来了。丁琳给夜郎打了电话,让在家等她,夜郎便把那架古琴也抱着。丁琳一上来,先问“虞白来了没有”?吴清朴说:“昨日晚上我去她那里说好了的,她还问今日谁都来的,我说了新吸收了我、南先生和颜铭嫂,她说她一定去的,恐怕快到了。”丁琳说:“瞧清朴嘴多乖,一口一个颜铭嫂,颜铭比你还小得多!”南丁山说:“狗儿站在粪堆上了就显高嘛!”夜郎笑道:“我成粪堆啦?”

话未了,楼梯口有人说:“可不是粪堆,一朵鲜花插在粪堆上了!”众人看时,正是虞白。她烫了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却穿着一件似灰似蓝似红的薄呢大衣,大衣是香蕉领,直着下来,腰里系着一条宽带,人显得很精神。丁琳首先跑过去拉了她,说道:“天还不咋冻的倒穿上大衣了!”虞白说:“我哪有你年轻,要风度不要温度!”丁琳说:“我年轻?你二月生我八月生,卖什么老?我也穿了厚毛衣哩。要说俏,颜铭俏的,虞白,这就是颜:铭!”虞白故意把眼直盯了颜铭,伸了手来握,喜欢地说:“名字知道,人也见过,做了新娘,越发地年轻漂亮了!夜郎,你过来过来,我说是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了,你不高兴,你过来立在一起比试比试!”夜郎正窘着,熬煎虞白和颜铭相见要有别扭,瞧她这么说,就嘿嘿地笑,人不过去,却从怀里掏了照相机咔嚓为她们照了一下。虞白说:“你这不是作践我吗?你给我和颜铭妹妹合影,她衬得我越发丑了,我衬得她越发美了!”南丁山说:“你倒叫颜铭妹妹?”虞白说:“我这般老的,叫她嫂子,颜铭也不肯哩,是。不是?”搂了颜铭,把颜铭头上的一绺乱发还理了理。颜铭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我要叫你白姐的。白姐哪里就老了,光你。这气质,我八辈子都赶不及的!”虞白也更喜欢,握了颜铭的手,问这问那,亲热得了得。丁琳之所以首先和虞白说话,担心的也是虞白来了不自然,耍了小脾气,使颜铭难堪,也扫大家兴,没想虞白却和颜铭一下子那么亲近,自己也暗暗吃惊,悄悄对夜郎说:“虞白可以吧?她今日心平气静。”夜郎没有言语,心里却隐隐有一些疼。

吴清朴让大家到酒楼上来,一是这里暖和安静,二是借机让大家吃喝,当下见人已齐,就呼唤着上酒端菜,呼呼啦啦,四素四荤八个冷盘,水陆杂陈六个热菜,白酒啤酒稠酒饮料一应上齐。夜郎和丁琳坐在一起,虞白早拉了颜铭坐在她下手,吴清朴就斟了酒,让宽哥说话。宽哥说:“原本是来玩的,来了却吃喝,吃喝就吃喝吧,看来乐社要吸收些有钱的主儿!——都端了酒,谢谢清朴,也各自谢了,喝吧!”众人笑着,说:“喝吧,不喝白不喝!”一齐饮了。清朴又站起来轮流斟第二杯,一齐端了再喝,颜铭就把杏仁露打开在玻璃杯里倒满,递给宽哥,说:“宽哥,你伤还未好利,你喝饮料吧。”宽哥说:“不碍事的,今日大家高兴,又没公务,多喝些。”吴清朴说:“多喝些,都在一个城里,哥儿姐儿的,平日却难得见面,我总想把大家聚一聚,可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老是凑不齐。多喝多喝,我敬过三杯后,咱就自斟自饮,喝得痛快了,一会儿吹的唱的才放得开。”南丁山说:“真没看出,清朴文质彬彬的像个学者,很能做生意,做得这么红火!”吴清朴说:“我是学考古专业的,哪会做生意,资产是人家的,办起来又靠他们帮我,比不得你拉出个戏班来成气候!”南丁山说:“你甭提戏班,正害头疼哩。这么大的酒楼,谁投资的?看来我们戏班也得寻个投资人才行。”夜郎在桌下踢南丁山的腿,南丁山低头看了一下,收了自己的脚,却并不理会,说:“这酒楼资产不少哩!”夜郎就说:“喝酒喝酒,你酒量大,怎么也学丁琳的样儿,抿那么一点?是点眼药水吗?”南丁山就笑着要和丁琳碰杯,丁琳说:“夜郎知道我不能喝,却出我洋相,让我醉了瞧热闹呀!”扭捏不喝。夜郎说:“你们三个女性就你能喝点,南兄已经端起杯了,你不陪吗?”丁琳和南丁山碰了杯,还是只抿了一下。虞白见南丁山又喝下一大杯,鼻尖红起来,就笑,大家都不明白笑着什么,她也觉得那个了,说:“你们戏班的生意还不好吗?!夜郎到你手下才干了多久,就有钱有脸儿的把颜铭也勾到手了!”众人都笑了,颜铭一脸羞红。南丁山说:“那是夜郎的本事!说实话,现在你要个体干什么事,就得把政治上的一套用到经济上来,戏班红火也是得了政治的利,戏班受挫也是吃了政治的苦,那宫长兴不是个东西!”夜郎也急了,说:“虞白、清朴你们怕不知道,宫长兴这次把我们整惨了!”举了酒杯再说:“南兄,咱碰一杯,为了戏班再翻上来碰一杯,看他宫长兴的兔子尾巴能有多长!”颜铭就使眼色,说:“用得着吗?喊那么高的声!”夜郎说:“我不怕的,当着他的面我也是骂的,他宫长兴,哼!”偏站起来喝了酒,伸了小拇指,呸呸唾了两口。虞白说:“二杆劲又来啦。”宽哥说:“你坐下坐下,三杯酒就把持不住了!”南丁山说:“宽哥,你以为我们再翻不上来了?能翻上来的,只要戏班不取消——他也没法取消——我就不信戏班生存得长还是他宫长兴在位上呆得长?!你信不?”宽哥说:“我信的。”虞白说:“戏班有你和夜郎在,会有好戏看的。”南丁山说:“你的意思是——?”虞白说:“牛头马面么!”众人先愣了一下,立即看夜郎和南丁山,夜郎面长,南丁山头大,额角又高,就哗地爆了大笑。南丁山说:“说我牛头,我也真是有牛劲的,他谁要强按牛头喝水,我偏不喝的!”丁琳说:“不喝水了喝酒,再喝两杯了,清朴上饺子!”吴清朴说:“让大家喝美呣。”丁琳说:“男人们喝酒话多,一杯酒半天喝不到肚里,等喝美了都醉倒在那里,乐社成酒社了!”南丁山说:“对对,清朴你上饺子,吃了我还要听丁琳唱哩。——听夜郎说流行歌曲你一套一套都会哩!”丁琳说:“听夜郎糟蹋我,虞白是弹一手好琴的!”

虞白说:“我要弹,南先生不要在场。”众人又大笑。南丁山问:“这笑啥的?”催督吴清朴上饺子,猛地醒悟过来,笑着指虞白说:“对牛弹琴?!好,好,你这虞白,怪不得夜郎整日在我耳边提说你——”虞白说:“夜郎说我坏话了?!”夜郎忙看颜铭,颜铭装着没看见,低头问丁琳的耳环多少钱买的。夜郎再看虞白,虞白也正看他,目光碰了一下,虞白遂去端杯抿酒,慌忙忙却端了菜碟来喝。南丁山说:“夜郎说你精灵,我很不信的,女人么,都有四两猪脑子;而果真是狐子变的!哎,咱俩碰一杯,你怎么喝醋汤了?”虞白脸红了,就势说:“真是,狐子也有四两猪脑子!”逗得南丁山噗地一下,酒喷出来,星星点点溅到了颜铭的脸上。

饺子端上来,一笼八个。一人吃一个,剩下一个,宽哥夹给颜铭。颜铭说她吃不了的,夹给了夜郎。夜郎再夹给虞白,虞白说:“人家颜铭要苗条,你让我成八斗瓮呀!”颜铭笑了笑,脸上不自然。再上一笼来,剩下的一个宽哥就不夹了,夜郎也不夹,虞白便说:“看来还得我吃!”夹过去吃了。连上了八笼,虞白多吃了八个,一仰身说:“再上金饺子银饺子,我也不吃了!”颜铭却给虞白碟子里夹了一个说:“白姐,这是黑米鸡脯馅哩!”虞白说:“谢谢,我吃到喉咙眼儿了,夜郎,你把颜铭这个吃了吧!”又夹给了夜郎,还说:“你给我夹了一个,我还你一个,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了。\\\'’夜郎脸上笑着,又瞥了颜铭一眼,颜铭捂了一下嘴,似乎要吐痰,起身往洗手间去。夜郎遂也说:“怎么没餐纸了?我去取去!”离开桌子到服务台取纸,一闪身也去洗手间,颜铭已在水池边洗手,夜郎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高兴我了?大家在一处,随便些热闹晦。”颜铭说:“这我知道。我只觉得恶心,泛酸水。”夜郎说:“我看你捂了嘴??来时不是好好的吗?”颜铭说:“是不是有反应了?不知要生个什么龙风的,却到这个时候了才泛酸水。”夜郎说:“难受得厉害吗?如果太厉害了,你去后边房间休息休息。”颜铭说:“不打紧的,我才不让人看出来。你快去吧,免得他们又笑话你。”夜郎就出来,重新坐下,把餐纸一一散了,虞白却说:“这纸是从洗手间拿的吧?”夜郎说:“哪里!”虞白就说:“还行!”众人都不知其意。南丁山就离了席,说:“你们吃着,我给大家唱一段。”张口就唱——

身陷洪波,再历艰辛过血河。两岸雾障愁云锁,腥风四起鬼唱歌。河里溺婴眼前过,失语哑子苦难说。见妇人开肠把肚破,一老者眼被挖半死不活。凄惨人见凄惨心更难过,流泪眼眼观零涕泪双落。吓,见前面涌浪翻波,点点绿光闪灼灼。是铜蛇!来势迅猛如穿梭!铁犬儿张牙咆哮,甚凶恶。我还须善藏身把它避躲……唱的是《目连·血河》,还未完,宽哥说道:“不好不好,大家热闹哩,唱你们那鬼戏不好!”南丁山收了声,说:“不唱鬼戏我倒没啥唱了,夜郎你来吹你的埙吧。”夜郎说:“埙吹起来比鬼戏还疹人的,宽哥让热闹,咱来热闹的,虞白你弹琴吧。”虞白说:“我的琴被冷落多久了,我是该弹弹的。”就来抱琴,乜视夜郎。夜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恰巧颜铭过来,虞白便往那长椅前走,还在说:“那我亲自弹呀!”颜铭歪了头对夜郎小声说:“她真鬼,暗地刺你跟我去洗手间的??”夜郎嘿嘿地笑。颜铭说:“别人倒没注意你,她却只是留神你!”夜郎说:“快坐好,别又让她瞧见作践的。”正襟危坐了,虞白放下琴,却令人将早放在楼下的一个袋子拿来,取出一个赭色原石刻就的香炉,一撮香,恭恭敬敬地点上,一时二楼厅中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南丁山拍手叫道:“虞白抚琴还是老架势,高贵人对高贵琴了。这是什么香?”虞自说:“前三日我和库大娘去清月寺送画,求得那里的供佛香。清月寺的香是按二十四节气配的,香不但高妙,而且焚烧后再不断灭。”就盘腿坐了,将琴横于膝上,哐啷啷拨动开来。丁琳低声对南丁山感慨道:“她那琴声一响,我心就刷地有一股冷气从头顶上出去了。我记起一句诗的:‘数声古琴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也真是这种味。”南丁山说:“她现在从事什么工作?”丁琳说:“病休在家里。”南丁山说:“她是个艺术家哩!”那琴声就急促地响起来,谁也不再说话,都屏了声息来听。音韵清正,婉转可人,但不识是什么曲调,宽哥便说:“她又弹姜白石的词曲了,这虞白这么喜欢姜白石?”那琴越弹越凄切起来,虞白已完全进入了境界,竞随着音调唱起来:

好花不与滞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荫,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水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唱罢了一回,又弹起复唱,丁琳知道这是《鬲溪梅令》,也近去坐了合着唱,越唱越人情,吴清朴却在椅子上哽咽了。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虞白突然双手按在琴上,琴声戛然而止,吴清朴一时悲不能禁,又哽咽了一下,捂着嘴起身走到楼角处。大家都不再说话,气氛顿然冷凉。虞白苦笑了一下,说:“我不该弹这个曲子的,宽哥你来吧。”宽哥说:“叫清朴来。清朴!清朴——”吴清朴从楼角过来,已揩了眼泪,手里提了一壶热水,说:“一边唱着,一边喝茶吧。”宽哥说:“清朴,咱俩合奏一个《百鸟朝凤》。”吴清朴说:“我什么乐器都不会的。”宽哥说:“你打节奏,就用筷子敲盘子,行吧?”吴清朴说:“那得换个简易的曲子,《百鸟朝凤》我还不会的。”宽哥说:“行。”把拿起的笛子放下,取了二胡拉,竞拉起了《我是一个兵》,吴清朴就敲盘子,竟配合得还好,众人一齐鼓掌。接下来,宽哥又拉了《西边的太阳落山了》、《红梅赞》,夜郎也禁不住手痒,操了那风琴吹起来。夜郎吹的时候,眼睛就闭上了,越发显得脸长。虞白对丁琳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颜铭就叫道:“夜郎,你把眼睛睁开么,你又迷糊要瞌睡吗?”南丁山就过来对颜铭说:“你说瞌睡,我倒想起一件事了,回来就忙得提了裤子寻不着腰,一直要问夜郎的病的,他在乡下犯病时,成半夜失眠,白日却老迷糊,现在怎么样?”颜铭说:“失眠倒不怎么厉害了,却患了另一种病的,那几日晚上在你那儿睡,你没发觉吗?”南丁山说:“你是说夜游症?”颜铭说:“他这病怪哩,每天半夜都去竹笆街开人家的门锁。给他说吧,怕他后怕,越发添别的病来;不说吧,三更半夜要是遇着外人,还当他是小偷的。”南丁山说:“我也跟随了几次,不知是什么毛病,只拿自己的钥匙开人家的锁。”颜铭说:“那钥匙是再生人拿过的钥匙,我疑心钥匙上有怪处,可钥匙系在脖子上,他取都不取的。”南丁山说:“过会儿我再要了钥匙,看还犯不犯病的?”这时候,宽哥和夜郎的合奏结束,大家叫好。南丁山说:“夜郎,来一曲笛子。”夜郎说:“你不知道我少了个指头吗?笛眼儿捂不全了!”宽哥就说:“像你这螃蟹横行的人,爪爪子都剁了才安生!”虞白说:“哪使得的,颜铭要哭了!”颜铭说:“我不心疼。”虞白说:“那搂不住人了么!”众人又笑。夜郎就得意了,解起外套,说他可以用口琴再吹一曲的。脱了外套,脖子上的钥匙就露出来,南丁山上去取了钥匙系儿,说:“慢着慢着,一个大男人倒戴这么个玩意儿,让我瞧瞧。”拿过了,又说:“铜是好铜,送给我是了。”夜郎却一把夺过去说:“这是虞白的,我得物归原主!”宽哥就疑惑了,说:“这是再生人的那钥匙吧?是我给你的,怎么成了虞白的?”夜郎脸红了一下,却大声说:“虞白爱收藏的,我借人家古琴时,作为条件换的,后来我又舍不得,借了回来玩玩,说好得还人家的。虞白你说话呀!”虞白吃了一惊,见众人都看她,一时不知所措。夜郎就盯了她,又问一句:“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给南兄呀!”虞白说:“该我的我怎么不要?!”夜郎就笑了,把钥匙交给她,自个忙掩饰着吹口琴。口琴吹得好,大家都跟着唱起来。

这么一直玩到夜深,在一旁伺候着的几个服务员已经困了,张口皱鼻子。宽哥提议:时间不早了,明日都要上班,咱们集体来个节目结束。大家说好,但选什么歌曲却意见不统一,争来争去,大家都熟悉《阳关三叠》,于是宽哥拉二胡,虞白操琴,南丁山和丁琳男女二重唱,还是吴清朴敲盘子,颜铭拍桌面做鼓。夜郎说:“宽哥,我还得吹埙呀,埙孔儿少。”演唱起来,乌合之众,纷杂之音,演唱毕,大家笑一回,说:“散伙,散伙!”各自寻自己的行李。吴清朴却说:“咱多玩一会儿嘛,急什么?往天亮着玩晦!”夜郎说:“算啦,下次还在你这儿,只要你舍得出酒菜!”吴清朴却突然掉下泪来,说:“再一次乐社活动怕就没有我了!”宽哥说:“今天到的都算是乐社人,你有相好的还可以加入。下一次我把你胖嫂子也叫来,让她也来尝尝你的饺子宴!”吴清朴说:“我是不想开酒楼了。”宽哥说:“说笑话!为什么不开了?生意正红火着为啥不开?听哥哥的话,一定把酒楼开下去,开好!有什么难处,只管说话,每个人都会帮你的。”众人呼呼啦啦下楼,吴清朴在门口相送。

夜郎留在最后,装琴时,虞白说:“这琴你不需要了,我得抱回去了。”夜郎说:“你不愿它放在我那儿吗?——虞白,你今晚能来我真高兴,我担心你还不肯见我哩!”虞白说:“你运气真好!”夜郎说:

“嗯?”虞白说:“遇上我了嘛!”夜郎倒疑惑了,说:

“嗯?!”虞白也说:“嗯?!”夜郎说:“你总不说正常话——”虞白说:“你以为你就正常吗?”夜郎笑笑,自己也笑得莫名其妙了,说:“你真的不愿意再借我琴了?”虞白说:“我愿意,琴不愿意了。”夜郎低头沉吟了,看着虞白把琴抱在了怀里。楼下南丁山在喊:“夜郎!夜郎人呢?颜铭,是各人走各人的,还是咱合搭一个出租车?”虞白说:“下边喊哩,快下楼吧。”却轻轻说:“谢谢你!”夜郎抬起头来,问:

“谢我?”虞白说;“谢你送了我钥匙。”楼下的丁琳又在锐声喊虞白了。

自从饺子宴酒楼回来后,颜铭反应一日比一日地厉害,恶心,呕吐,身子也急剧发生变化。上台做时装表演是不可能了,又不愿让表演团的人知道,夜郎就去请了假,谎说要到上海治病的。颜铭奇怪自己怎么和别人就不一样,偷偷去医院做过B超,但孩子在宫中是蜷着又背着身的,分不清是男是女,医生倒批评她不该再有房事,孩子生下来一定是浑身很脏,头发也要稀少,羞得颜铭回来只怨怪夜郎。

戏班经过整顿,而演出证还迟迟不发,几个人已经离去,南丁山托丁琳找了一些记者,记者们又寻找了有关领导,戏班总算保留了下来,南丁山却病下了。南丁山是太累的缘故,歇了三天,赶紧就联系几个大国营企业单位去演出,已不敢抬高价钱,只急着要挖现成。出发的那日,天阴沉沉地要下雨,还扫着风,戏班的人都不穿大衣,一律西装领带,头上煽了油,吹打着乐器从街上招摇而过,一是示威,一是自己给自己冲喜。夜郎要照顾颜铭去不了,留下来协助新请的一位老先生编新的鬼戏,白日跑民俗馆查资料,访问一些老角,或在家陪陪颜铭,夜里便去帮老先生圆故事,凑情节,誊抄,复印,夜静才回去。那日颜铭在酒楼上眼见得夜郎将钥匙给了虞白,心里多少有些醋意,却事情也是蹊跷,夜郎几个晚上睡眠安静,未有走动,就宽了心,倒担心虞白得了钥匙会不会发生怪异,想去提醒,但最后也没去。

事情就这么苍茫而来,无序而去,颜铭身子笨得已不能出门见人。阿蝉的情绪不好,因为那个小同乡终于回去结婚了,她也哀叹活着没意思,终日吊个脸,发脾气,要求给她加些工资的。颜铭考虑自己快要坐月子了,阿蝉得照料祝老先生和她,就没有给夜郎说,偷偷多给了钱付她。太阳暖和的时候,两人烧了热水给祝一鹤擦澡,取笑着祝老浑身白软如棉,手与脚没了皱纹,每个指头胖胖的,指根还有着小肉窝儿,甚至睡在那里,蜷着,将手指还塞在口里吮。阿蝉说:“你瞧瞧,人活到这么个岁数了,倒像个孩子。”颜铭也说:“人恐怕活得最好的是婴儿状态,无虑无忧的。”她们怎样地说,祝一鹤没反应,脸上慈祥着,非笑似笑。阿蝉也放肆起来,没有羞耻,擦洗祝老的下半身,说了一句什么话,说得颜铭又臊又笑,从房子跑了出来坐到客厅。阿蝉忙毕了过来还说:“他真的倒像个女人??我伺候得他嫩了,我倒老了!”在镜子前照自己的脸,丧气地用手拔嘴唇上的毛。阿蝉的嘴唇上开始有了一层茸茸的胡须,动不动就到镜子前去照的。颜铭说:“不敢拔的,越拔越多的。”阿蝉说:“抹粉也抹不住,明日我去理个男人头去。”颜铭说:“有胡须是内分泌不好,慢慢也会消失的。”阿蝉说:“要长胡须就把什么都长嘛,我当个真正的男人也好,那就出去闯荡呀,何苦伺候人的!”颜铭瞧她埋怨又来了,没有接她的话碴儿,坐在那里织起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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