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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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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黄宗羲的军营里,沈士柱和柳敬亭担心地谈到余怀的姗姗来迟。其实他们却不知道,余怀已经来到钱塘江的对岸。只不过他没有过江,而是又去了海宁,并且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冒襄的住所。直到沈、柳二人见到黄宗羲之后的第四天下午,他还在海宁城中冒家那所被烧掉了半边的宅子里,同冒襄父子饮酒叙谈。

    余怀是六天前来到海宁的。由于在宜兴没找到冒襄,陈贞慧又始终避而不见,他只得带着仆人阿为怏怏上路,但毕竟心有不甘,于是在取道苏州南下,到达钱塘江边上时,又临时决定再前往海宁寻访一下。他估计以冒氏父子的身份和名气,起码在那些缙绅之家当中,总会有人知道。结果一打听,还真的打听到了。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冒襄面前时,两个朋友自不免有一番非同寻常的喜悦与唏嘘。

    曾经富甲一方、生活极尽豪奢的冒家,竟然转眼之间就落到罗掘俱穷、衣食无着的赤贫境地,又令余怀大为惊愕,握腕慨叹。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银子,给冒襄一家购买粮食、置办衣被,以及支付其他用度,然后就在冒家暂且住了下来。

    虽然,他也想到这次南来的使命,并且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会因他迟迟不到而担心;但又觉得那件事沈、柳二人应该已经办妥,自己迟去早去,其实关系都不大;加上好不容易与冒襄见上一面,也实在舍不得匆匆离开。结果这么一犹豫,五六天转眼就过去了。这天午后,他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打点上路,因此,特地命阿为到街上去弄回一壶酒,几样小菜,在东厢一间被火烧剩下半爿的空屋子里摆开,又把冒氏父子请过来,打算就在席间说明道别之意。谁知三杯酒下肚,主人谈兴越来越高,余怀不忍心打破席上的快活气氛,只好把心思暂时藏在肚子里,等待席散时再说。

    现在,主客三人就围坐在八仙桌旁边。冒起宗照例被奉上了主位,余怀和冒襄则分别在两边相陪。虽说时节已是初夏,白天正变得越来越长,但毕竟黄昏将近,朝西的窗棂外,火红的夕阳正在庭院中的绿树丛中弄影,使屋子里闪动着片片明亮的余晖。头发花白的冒起宗因为多喝了两杯,已经颇有酒意,话也分外地多起来。

    “哎,贤侄,”他把身体倾向余怀,眯起眼睛,神情亢奋地笑着说,“你是好人,大好人!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不信你问问襄儿!嗯,我冒起宗不是爱说奉承话的人!贤侄你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咦,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呀!

    不信你问问襄儿嘛!襄儿你说是不是?这就对了——前些天,嘿嘿,也不怕贤侄笑话,我家都快要揭不开锅喽!你想想,十三口人呢,襄儿又大病了数月,就靠冒成一个人张罗,容易么?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所以,也真难为他了!他也是好人,忠仆一个!但独力难支啊!所以,日子过得——嘻嘻,真是很难哪,很难!

    谁知偏巧,贤侄就来了,千里迢迢的,还慷慨解囊!这就难得了,很难得呀。所以,我说你是好人!”

    这么表示了之后,他就举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睁大发红的眼睛,指着冒襄,问:“你说,他是不是好人?快说!”看见冒襄点点头,他才得胜地仰起脸,哈哈笑起来。

    老人的夸奖无疑是出自真心。但坐在旁边的余怀听了,却十分惶恐和尴尬。

    因为他这次解囊相助,完全是基于朋友之间的情谊,以及对冒襄以往慷慨相待的回报,根本没有要对方感激图报的想法;更何况,同样意思的话,老人刚刚才说过一次,自己已经再三表示不敢当,谁知对方仍旧说了又说,这就使他有点坐不住了。其实不光是他,连坐在对面的冒襄,看来也觉得父亲谦卑得有点过分,因此举起酒杯,似乎想说句什么,谁知冒起宗却摇一摇手,把他挡了回去。

    “你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老人朝儿子一瞪眼睛,然后把酡红的脸转向余怀,嘻开嘴巴,用近乎谄媚的口吻又说:“贤侄是好人,是大好人!千里迢迢,居……居然找到我们这个破家来了,还解囊相……相助,难得啊难得!我家共有十……十三口人呢!就靠冒成一个,独木难支啊!你是解了我家的大……大难。

    贤侄真是救命恩人,我是感激……哎,还是请受老夫一礼吧!”说着,摇摇晃晃地真要站起来。

    发现冒起宗反来复去地就说一个事儿,余怀明白老人是醉了,但又无法制止,只好苦笑着,向坐在对面的冒襄连连拱手,表示万分愧歉。冷不防看见冒起宗还要起身行礼,他不禁大吃一惊,忙不迭站起来,把老人轻轻按回椅子里,随即一手抓起桌上的酒杯,一手撩起衣服的下摆,抢先跪倒在地上,大声说:“老伯在上,小侄此次冒昧登门拜谒,承蒙不以鄙吝见外,扫屋拂席,使小侄得以日夕亲近,连日来更殷勤垂问,相待如家人,实在令小侄感激无已,谨此敬老伯一杯!”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把酒举到唇边,咕嘟嘟地喝了下去,然后站起来,重新坐下,抹一抹髭须,立即指着冒襄又说:“哎,适才听老伯说,辟疆兄去年曾大病一常不过据小侄如今看他,却与昔日并无大异,精神反觉更清朗些。

    这也皆因积善之家,所以神明福佑了!”

    前几天,他从冒襄口中得知,老朋友那一场病历时数月,异常凶险,把一家人弄得日夜忧急。他故意提起此事,是想转移老人的注意。

    果然,本来还在手足浮动,想与余怀争持的冒起宗,听他这么一说,就停止了动作,迟迟疑疑地回顾一下儿子,睁大眼睛说:“你是说他呀!可不是,那一场大……大病,真病得不轻!又是打、打、打摆子,又是下痢,若不然,就一味昏睡不醒。为着给他抓药,家中什么能当的,能卖的,全……全都当了,卖了!

    可是呀,还不够!没办法,只能,胡乱抓些草药,呃,对付着。记得冬至——呃,是冬至吗?对,那一日最、最吓人,整一夜都……都背过气去了,人事也不知,推也推不醒。我们以为,他——哎,挨不过去了,总算天亮时,又……又醒了过来。这不,也就是过了立春,呃,才算慢慢儿好起来了!”

    冒起宗说的这些情形,余怀其实已经听冒襄说过。为着逗引老人更远地离开刚才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他仍旧装做很用心听的样子。而且,等老人话音一停,他紧接着又说:“辟疆兄这一场大病,可是让老伯操心不小!”

    “嗯……”冒起宗摇摇手,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说:“说……说操心,最辛苦的不是我,是他房中那……那个小的。哎,小宛——小宛那、丫头,真是说不得!日夜陪伴,喂汤喂药……还有那份尽心竭力噢,我们瞧着都心疼!襄儿冷时,她就抱着他;襄儿热时……就替他拭汗打扇;襄儿要起来呢,她搀扶着;要躺下,哎,她就让他枕在身上。因怕襄儿夜里发……发作不知道,她总不敢熟睡。

    就连襄儿的粪便,她……她都不放过,要亲眼瞧瞧——嗯,看它是好是歹哩!偏……偏偏襄儿病中失性,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打,她却全……全都承受着,从……从来没有一声儿不耐烦。哎,襄儿能熬、熬过这一大劫,她的功……功劳,着实不小呢!”

    老人这一次所说的,已经是房帏之内的情形,而且有些事,还未必合适让外人知道。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余怀倒没有听冒襄提及。他瞥了瞥坐在一旁的朋友,发现冒襄果然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知高兴还是不高兴。余怀是聪明人,略一迟疑,便识趣地站起来,拱着手说:“老伯、辟疆兄,时辰不早了,今日叙谈,十分尽兴!不如就此散席。小侄还要打点行装,以便明日启程上路呢!”

    “怎么,兄明日便要走?”冒襄蓦地抬起头,疑惑地问。

    余怀点点头:“皆因小弟此次南来,是要往嘉兴办货。若再不动身,只怕就赶不及了。况且,家中之人见弟迟迟不回,也会焦急悬望!”

    关于此行所负的秘密使命,余怀出于小心,并没有向对方透露。因此听他这么说,冒襄虽然一时间没再吭声,但片刻之后,依旧犹豫地挽留说:“难得一聚,兄就多住两日再去,如何?”余怀苦笑了一下:“便是小弟也恨不得与兄长相厮守,惟是时穷世乱,谋生非易,虽有此心,其可得乎?”

    “可是……”

    “哎,襄……襄儿!”冒起宗含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个朋友回头望去,发现只这一会儿,老人已经歪靠在椅靠上,闭着眼睛,一副醉态毕露、力倦神疲的样子。

    “哦,孩儿在!不知父亲有何吩咐?”冒襄连忙问。

    冒起宗用手指着门外:“嗯,你去——叫小宛来!”

    “叫小宛来?做什么?”

    “让你去叫,你就去叫嘛!”冒起宗不耐烦地说,没有睁开眼睛。

    冒襄动了动嘴,似乎还想问个明白,但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颓唐的醉脸上时,他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嗯,贤侄,你坐!”似乎已经沉入梦乡的冒起宗,居然又扔出一句。

    余怀本来已经准备跟着离开,听他这么吩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答应一声,迟迟疑疑地坐回椅子上。

    由于停止了谈话,屋子里静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夕阳收敛起最后的余晖,浊雾样的薄黯开始在眼前浮荡。如今冒家能够使唤的,只剩下一个老仆冒成,因此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仍旧没有人进来点灯。倒是余怀的亲随阿为大约想着主人还在屋子里,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发现还没有散席,就去找来一盏破油灯放到桌子上点上。他问明主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又退了出去。

    现在,凭借着那一小朵孤单地摇曳着的灯焰,余怀看见冒起宗仰靠在椅靠上,一动也不动。昏黄的光影里,那根耷拉在胸前的花白的发辫显得特别触目。“嗯,老伯让辟疆叫董小宛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想,“不过这一次逃难,董小宛想必吃了不少的苦,那黑瘦憔悴的样子,与三年前相比,简直像老了十岁。那天乍一见,我还差点没认出她来呢!自然,话又说回来,她归了辟疆,总算得遂所愿,比起十娘和媚姐她们,还是幸运得多!可是,就只怕她命中福分不足,我看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发现黑糊糊的门洞外出现了两个人影。接着,冒襄和董小宛一前一后,跨进灯影里来。

    “老爷万福!老爷呼唤媳归,不知有何吩咐?”大约看见有客人在场,董小宛一进门就微微低下头,径直走向冒起宗,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问。

    冒起宗却闭着眼睛,没有反应。直到董小宛又问了一句,他才“氨的一声,抬起眼皮。当看清董小宛已经站在跟前,他就咧开嘴巴一笑,点点头,随即重新把眼睛合上,摆了一下手,说:‘“嗯,你来了,很好!余…余先生说,他要走了。他是个好……好人,大好人!救了我们全家!你……你就唱……唱支小曲儿,给他送……送行吧!”

    “啊,老伯是说,给我送行?”余怀不由得一怔。

    “唔,是给你唱!”冒起宗说得很肯定。

    “这个……恐怕……但是……”

    “启禀父亲大人,”不等余怀结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一边的冒襄却出乎意料地上前一步,低着头禀告说:“小宛近日身子不大好,又许久不曾唱了,只怕、只怕唱不好……”“唱得好!”冒起宗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前些日子,我听见她在屋子里唱,给你解闷儿,就唱得挺好的嘛!”

    “可是,这几日她确实病了,在发热,没有再唱了。”冒襄坚持说。

    当董小宛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时,就以色艺双绝而名声远播。余怀也曾在各种场合里,不止一次听过她演唱,并留下很深印象。后来,她嫁给了冒襄,这种机会便不再有了。现在,能够再度领略董小宛的美妙歌喉,余怀自然十分高兴。

    刚才他支支吾吾,无非是觉得主人过于情重,自己有点生受不起。不过,现在听冒襄这样一说,他就顿时不安起来,连忙从旁帮腔:“哦,既然病着,就不要勉强了!”

    “你别听他的!”冒起宗粗暴地打断说,随即睁开眼睛,气忿地瞪着儿子:“什么病了,不能唱,分明是有意推搪!余先生远道迢迢,又上宜兴,又来这里,就是为的来看望我们,这容易吗?还解囊相助,搭救了我们全家,这容易吗?你不念这份情,我可念这份情!如今他要走了,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我家败落到这个样子,别的也拿不出来答谢人家,不就是唱支小曲儿吗?可你、你还推三阻四地不买账!”

    老人越说嗓门越响。他的一双醉眼发出恼恨的光,疏朗的眉毛竖了起来,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看见父亲这样子,冒襄分明畏缩了一下,但仍旧顽强地争辩说:“可是小宛她……”“啊,你们唱不唱?唱不唱?”老人蓦地高叫起来,同时暴怒地用手“哗啦”一拨,桌上的杯碗顿时左摇右晃,倒了一片。

    “哦哦,媳妇唱!媳妇唱!媳妇这就唱!”站在一旁的董小宛吓得浑身一抖,连声表示说。她立即走到丈夫身边,急切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把他拉到一旁,搬过一张椅子,按着他坐下来。看见冒起宗已经再度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又匆匆走到余怀跟前,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余先生请坐,待贱妾献上一曲,代我家老爷、相公为余先生送行。唱得不好之处,还请包涵则个!”

    在冒襄父子大起争执的当儿,余怀也感到不知所措。他自然理解冒襄回护爱妾的心情,但是如果全力帮着朋友说话,又怕会挫伤老人的一番好意,因此一时问不知如何劝解才是。眼下,看见董小宛挡不住冒起宗的催逼,终于准备开始给自己演唱,他就顿时再度不安起来,本能地打算推辞。但当接触到对方的视线时,他却意外地发现,在昏黄的灯影下,董小宛那闪动的眼神显得那样焦急、可怜,充满着祈求的意味……于是,他心中不由得一动,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迟迟疑疑地回了一礼,又望了望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的冒襄,心神不定地坐回椅子上。

    现在,屋子里再度静了下来。已经走到八仙桌旁的董小宛,紧闭着嘴儿,默默地挽起袖子,拿起一根竹筷,双腿并拢地站着,摆出习惯的姿势。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开始演唱,而是微微蹙着眉毛,凝视着桌上那一朵跳动的灯焰,仿佛在收敛心神,又像在暗自选择唱段。末了,只见她手腕一动,用竹筷在桌面上轻轻敲出节拍,先哼出一段音乐的过门,然后轻启朱唇,曼声地唱起来——[高阳台]凛凛严寒,漫漫肃气,依稀晓色将开。宿水餐风,去客尘埃。思今念往心自骇,受这苦谁想谁猜?望家乡,水远山遥,雾锁云埋。

    [山坡羊]翠巍巍云山一带,碧澄澄寒波几派,深密密烟林数簇,滴溜溜黄叶都飘败。一阵两阵风,三五声过雁哀。伤心对景愁无奈。回首家乡,珠泪满腮。

    情怀,急煎煎闷似海;形骸,骨岩岩瘦似柴。

    [念佛子]穷秀才,夫和妇,为士马逃难登途,望壮士略放一路。捉住!枉自说闲言语。买路钱留下金珠,稍迟延,便教你……这是南戏《拜月亭》中的一节,是主角蒋世隆与王瑞兰夫妻逃难,途中遇盗时所唱。也许去年董小宛跟着冒家逃难时,有过类似的遭遇,这会儿心有所感,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节曲文。不过,在给余怀送行的当口上,却唱什么“遇盗”一类的话头,未免有点不吉利。因此,不等她唱出最后那“身丧须臾”四个字,冒起宗已经摇着头,大声打断说:“嗯,不好,不好!这曲子不好,另挑一个好的唱!”

    董小宛本来正沉浸在曲词所展现的情景里,加上这么接连三支曲子唱下来,早已经止不住情怀惨戚,泪光闪闪。冷不防听见公公一声断喝,她才蓦地惊觉过来,连忙揩着泪眼,抱歉地赔笑说:“哦哦,公公说得是,这曲子是不好,奴家另唱一个别的,另唱一个别的!”

    倒是余怀,在董小宛开始演唱时,虽然还有点心神不定,但两三句曲词送入耳中之后,他的情绪就仿佛受到一只无形的手安抚似的,渐渐松弛下来,并且不由自主地被对方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曼妙歌声所吸引;而随着曲牌的转换,更被其中所传达的离乱情怀深深地打动。加上屋子里的光景又是一灯如豆,人影憧憧,也为这一段绝唱平添了无限凄惶紧迫的气氛。因此,当听说董小宛要另唱别的,他反而感到有点意外,正打算表示用不着,照这么唱下去就极妙!但是一抬头,却碰上了冒襄冷冷的目光,仿佛在质问:“哼,你还没听够么?你到底还想听多久?”

    余怀不禁微微一怔,随即霍然醒悟,马上说:“哦,多谢赐曲!本欲领教,惟是时辰着实不早了,小生还要收拾打点,那就留诸他日吧!”

    说着,他就对冒襄告罪地拱一拱手,首先站立起来。

    二

    “相公,时辰不早了。你喝了半天的酒,想必也倦了。洗过脸,就早些儿歇息吧!”董小宛端来一铜盆热水,赔着笑脸说。这当儿,东厢那所破屋子里的酒席已经结束,夫妇二人也回到他们日常就寝的西厢房里。

    冒襄没有吱声。

    “哎,今日可把妾身吓坏了。”董小宛一边把脸盆放到矮凳上,一边管自唠唠叨叨地又说,“从来没有见过老爷这样子,喝了那么多酒,还生那么大的气儿。”

    冒襄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依旧闷声不响。

    董小宛看看他,随即走向用门板搭成的卧榻,拿过一把破扇子,一边开始拂床安枕,一边又说:“余先生明儿就要走了,眼下兵荒马乱的,他打老远来一趟不容易,相公可要送他一送?不过,相公的病刚好,走远了却不相宜,要不就让冒成代相公送一程好了!”

    这么说了之后,发现冒襄始终不答腔,她就走过来,忽闪着大眼睛,瞅着丈夫,关切地问:“相公,怎么不说话?莫非身子不清爽?”说着,便伸出手,去探冒襄的前额。

    “不是!”冒襄一摇头躲开了她。

    “那么……”

    冒襄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原来的地方,冷冷地说:“你不是没唱够,还想唱么?那么你就唱去呀!要是觉着在这儿不尽兴,你就回秦淮河去好了!在那里,你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便是唱到天亮也没有人会拦你!”

    董小宛眨眨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相公,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觉着在这儿还唱不够,就回你的秦淮河去好了!”冒襄提高了声音。

    起初,董小宛还故作惊讶地望着丈夫。但当发现这种办法根本不足以缓解冒襄那凌厉的锋芒时,她的眼神就变得暗淡了,终于,无言地低下头,慢慢地走开去。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毅然转过身来,重新装出笑脸:“哦,原来相公还为这事生气呀?其实,妾身又何尝想唱。可是老爷……”“你别往老爷身上推!”冒襄一挺身站起来,爆发地说,“老爷他是喝醉了酒!可是你也喝醉了么?你一没喝,二没醉,可是一听说要唱曲,你就乐颠颠的没把魂儿也丢了!又是唱又是哭,唱了一曲还不够,还想唱第二曲!我问你,你现在是什么人?还是秦淮河上卖唱的婊子吗?啊?说呀!你莫非还是秦淮河的婊子不成?啊!”

    冒襄咬牙切齿地质问着,申斥着,显然,要不是多少还顾忌着被上房的父母和下屋的客人听见,他的声音还会更大一点。但无论如何,让侍妾上场,给客人唱曲助兴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如果说,刚才迫于老父的严命,他只得屈从的话,那么此刻,他就忍不住把满心的怒火,都倾泻在可恶的、不要脸的侍妾身上。

    董小宛的笑容僵住了。一种混杂着绝望、委屈和痛苦的表情,从她那张变得越来越惨白的脸上呈现出来。末了,她呆呆地退到床边,颓然坐了下去。

    “哼,你要真是个卖唱的婊子,倒也省心,那你就唱好了,与我冒襄无干!

    可要是那等,你当初就别嫁进我冒家来呀!既然死乞白赖地嫁进来,那你即使是硬装,也得装出与这个家相配的格分儿来!要知道,纵然你不要脸,可我冒襄还要脸!”

    冒襄越骂越上劲。可是董小宛分明已经很有经验,始终不回嘴。只是当丈夫不知不觉地又提高了嗓门时,她才担心地偷偷望着窗外。

    这多少提醒了冒襄,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然而,由此却想到了家里的其他人,他又悻悻然说:“你进门都三年多了,家里却有人总拿你当婊子看。你觉着委屈,委屈得要死!可你怎么不想想,要人家不再那等看你,你自己就得做出个样子来呀!像今晚这事,我已经再三替你拦着,可你就是懵懵然一点儿不醒悟,还像得了天大抬举似的唱了还想唱。这叫什么?这叫做生性下贱,烂泥糊不上壁!”

    这最后两句话,冒襄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像刀子似的又锋利又冰冷,简直可以置人于死地。然而,董小宛却忽然抬了抬头,眼睛里闪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但碰到丈夫那吓人的目光,她又自知有罪地赶紧垂下脖颈。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冒襄的怒火才算好歹平息了一点。虽然嘴巴还在翕张着,一些凌厉的语句还在喉头翻滚,但当目光落在董小宛那逆来顺受的姿态、那尖削憔悴的脸庞上时,他终于迟疑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末了,他转过身,一边走向搁在矮凳上的脸盆,一边气哼哼地说:“今晚这事,冲着是父亲的主意,总算还情有可耍不过,今后你可得给我留神着点!若是再这么自甘下贱,我可不会像今日这等轻饶你了!”

    这么最后警告了侍妾之后,他就俯下身去,开始动手盥洗。

    谁知,董小宛却忽然抬起头,眼睛闪着泪光,神情激动地微笑说:“相公,你怎么不骂了?你再骂呀,妾身喜欢听呢!”

    冒襄不由得一怔,从脸盆上抬起头来:“你喜欢——我骂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相公再也不将妾身当婊子看了!妾身真是好喜欢,好喜欢!”

    董小宛真诚地说。灯光下,她的脸容显得异样的明朗、舒畅和安详。

    本来,看见侍妾挨了训斥之后,居然还笑,冒襄已经恼火地竖起了眉毛。蓦地,听对方说出那么一句,他心头不由得一颤,噎住了。半晌,他慢慢地直起腰,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膈问冒了起来。那是一股遥远的、辛酸的热流。他转过身,默默地、深长地望着侍妾,末了,叹了一口气。

    “啊,相公不要这等难过!”董小宛激动地急急说,“我自跟了相公之后,安生的日子虽然不长,但那一份可心,那一份甘甜,妾身一生一世都会记在心里!”

    冒襄抬起头,望着桌上的油灯,喃喃地说:“啊,你还记得?”“记得,记得!”董小宛使劲地点着头,“妾还记得,那年刘渔仲大人受钱大宗伯之托,送我到如皋时,妾身在船中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相公来接,心中十分惊疑。后来忽然来了一班、丫环老妈,把我簇拥上岸,更觉害怕。后来到了一处单门独院的住所,看见里面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样样齐全,问起因由,原来是奶奶着人安置的,心中一块石头这才登时落了地,知道妾身真真遇着好人家了!”冒襄点点头:“那天是因为父亲在花厅设宴,招待黄太冲,我当时还没将娶你的事禀明父亲,故此一时抽身不开——不过,你来7之后,记得足有一个月,你一不弹,二不唱,三不施粉描眉,一天到晚只管绣花念佛,活脱就像个小尼姑子!”

    “啊,那时妾身的心里,就如一下子脱出万顷火云,落到了清凉界中。一想起向时那五载风尘岁月,就像一场地狱噩梦,心里直哆嗦!”

    看见一旦提起过去那种从事卖笑生涯的岁月,侍妾仍旧是一脸惶怖的样子,冒襄就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慰地握住她的两只小手,说:“后来就好了!

    记得那天把你正式带进府里叩见父母,两位老人家一见就十分喜欢,都说,没想到襄儿娶回这么个可人儿!不过,也难得你居然就懂得许多,知书识礼,绣花念经,也还罢了,你居然还会品香制香,莳花种草,烹调美食,而且样样都出手不俗,别饶新意。记得你那年弄的秋海棠露,就是一绝!别人都说这秋海棠又名断肠草,不能食用,谁知你做出来让大家一尝,味道竟是比那些梅花、野蔷薇、玫瑰、桂花、菊花制的露都要好出多多!还有那些桃膏瓜膏、火肉风鱼、醉鲟醉蛤、烘兔酥鸡,全都是一时美味!哎,可惜如今又哪儿去寻这些东西呢!”

    “啊,会有的,会有的!只要相公喜欢,妾就必定想法替相公弄出几样来!”

    冒襄苦笑着摇摇头:“你可千万别去弄,我是说说玩儿罢了!你为了我,已经受了许多的苦,瞧你这双手,都磨出茧来了!还有你这身子,也真是瘦得多了。

    听说我闹病那阵子,你每日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只吃一顿糠菜,还得张罗许多家务事。唉,实在太难为你了!”

    董小宛痴痴地望着丈夫,突然张开双臂,使劲把他抱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相公,相公!妾身真是太、太疼惜你了!你知道么?为了你,妾身就是即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冒襄也已经动情地把侍妾揽进怀里,听了这话,顿时眉头一皱,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可是……可是,”董小宛流着泪说,“妾身十岁时,我娘听说石城门外的江神庙有个瞎先生算命很灵,就带我去让他算。那瞎先生当时就说,我的命煞重身轻,又多刑冲破败,怕年寿不长……”听侍妾说得认真,冒襄倒呆了一呆,但随即摇摇头,抚摸着她细密柔软的秀发,断然说:“那些走江湖的,十有八九都是靠吓唬糊弄人骗饭吃,你能信他!

    哎,时辰不早了,赶快洗一洗,上床睡吧!”

    由于丈夫这样说了,董小宛也就似乎得着倚仗似的,脸上重新绽开了笑靥。

    她笑得那样开朗、宁帖和长久,是嫁进家门三年多来,从未有过的。

    小半天之后,随着破宅子中这最后一盏油灯的熄灭,整个院子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变得繁密起来的唧唧虫声,像奏响了一支夏夜的乐曲,它们热烈地、不疲倦地演奏着,给人们的梦境,注入几许甜蜜,几许安详……这乱离时世中的一夜,如果不再发生别的事情,也许好歹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冷不丁的,街上的狗忽然汪汪地吠叫起来,一两只,三四只,越来越多,越吠越凶。接着,是奔跑的脚步声,嘭嘭的打门声,惶急的喊叫声。人们开始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披衣起床。于是,刚刚还是鼻息沉沉的残破小城,像是被某种强力猛地撞了一下似的,顿时骚动起来……冒襄和董小宛因为睡得太沉,直到冒成敲着西厢的门叫唤,才蓦然惊醒。当他们匆忙穿上衣裳,开门走出时,发现冒起宗、马太太、奶奶苏氏、刘姨太,还有余怀主仆,都已经齐集在天井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成一团。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冒襄一边紧张地问,一边胡乱地系着腰带。

    “少爷,鲁王爷的兵过江了!”冒成回答。

    冒襄心中一愣,顿时想起去年十月,也曾为这种消息虚惊过一场,于是皱着眉头问:“鲁王爷的兵?会不会像上回那样,又是谣言?”

    冒成摇摇头:“这回可是真的了!刚才听外边的人说,是一伙打夜鱼的看见的,江南开来好多的船,火把红彤彤的一大片,把半条江都映亮了!”

    “要是这等,今番恐怕是死定了!死定了!”冒起宗喃喃地说。

    由于酒意已经过去,他也恢复了平日的端庄与沉静。

    “哦,那、那可怎么办哪!”“老爷,你可得想个办法呀!”女人们一齐惊慌地尖叫说,并且急得哭了起来。

    “襄儿,你瞧这事……”老人望着儿子问。

    冒襄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事出突然,他心中一时也乱得很。加上这当儿,透过倒塌了的大堂和大门,可以看见街上已经乱成一片。那些准备逃难的人已经开始把家当往外搬。这种情形使大家更加焦急,也使冒襄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爷,相公,”看见大家一时没有主意,董小宛从旁试探地说:“要不,还是先上大白居去躲一躲?那里毕竟偏僻些,南兵一时到不了那里。”

    大白居,是冒襄的朋友张维赤的别业。去年六月,他们全家逃离海宁之前,曾经把女眷们送到那里去住过一阵子。不过,自从上一次传说鲁王的兵打来时,冒襄同张维赤闹翻了之后,彼此就没再来往,现在又逃到那里去,对方到底肯不肯收留,却有点吃不准。因此,冒襄没有吱声。

    “老爷、大爷,姨奶奶说得不错,”冒成接了上来,“今日小的在街上遇见张相公,他还叫住小的,打听老爷和少爷如今怎么样了,问了许多,很关切似的,临去时还说有事就找他!”

    冒襄瞧了瞧父亲,对这个消息感到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和宽慰。不过,情势却不容他多想,倒是如果张维赤真有这句话,那么上大白居去,当然不失为一个可行的选择。于是他“嗯”了一声,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然而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余怀忽然问:“鲁王的兵打过江来,无非是要收复大明故土。我们又不是鞑子,何必如此惊慌走避?”

    冒襄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苦笑说:“兄新近到此,故此有所不知——皆因听说鲁王的兵所到之处,凡见有剃了发的,便俱认作是鞑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杀却。是故百姓迫于无奈,只得纷纷走避。兄明日上路,也须仔细留神才好!”

    听他这么说,余怀分明也大感错愕。不过,略一沉吟之后,他就毅然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弟就暂且留下不走!而且府上各人也不必走,一切有弟担待!”

    “啊,怎么?”

    余怀没有即时回答。他左右望了望,随即做了个手势,把冒氏父子请到一边,这才压低声音说:“实言相告,小侄此次南来,办货是假,受留都义军之托,同浙东联络是真。与小侄一道南来的,其实还有沈昆铜和柳麻子。因小侄要寻访辟疆,他二人便先行过江,这会儿想必已经面谒过鲁监国。这番南兵兴师前来,说不定就是他们促成的!”

    这么说了之后,他停顿了一下。看见冒氏父子目瞪口呆,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做了个手势,断然说:“总而言之,大家都不必走了。有小侄在,决不会让府上各位吃亏就是!”

    三

    鲁王军队大举渡江的消息,使余怀临时又留了下来。但是他却不知道,他那两位失去联络的朋友——沈士柱和柳敬亭其实也已经到了海宁,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鲁王政权的职方主事查继佐。目前,他们就住在位于城东的查氏家族的大宅里。另外,余怀当然更加不会知道,昨天夜里,使全城居民大为恐慌的所谓鲁王军队已经渡江的消息,其实并无其事,只是他的朋友们为了制造混乱,故意散布的谣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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