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谦益和柳如是到苏州已经两天了。他们没有进城,下榻在阊门外彩云里已故徐太仆家的东园。徐太仆名时泰,万历年间进士。他家是三吴数一数二的巨富,在苏州拥有的园林房产不下七八处之多,这东园是徐太仆暮年静养之所,虽然不甚宽敞,却颇为清静幽雅。钱谦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入苏州时,每每在这儿落脚。
由于事先约定要到苏州来聚齐的陈在竹和钱养先一直不见踪影,钱谦益对于这半个月来,他们二人在外间活动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细。眼看已经是三月二十三,再过五天,就是虎丘大会。虽然这两位心腹族人的办事本领都是可以信赖的,但是这一次的使命非比寻常,而且时间紧迫,因此钱谦益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生怕会出什么娄子。
钱谦益的担心,说来也并非多余。一个多月前,他得到内阁首辅周延儒传来的信息,讽示他运用自身在士林当中的威望和影响,设法促使东林、复社方面停止对阮大铖的激烈抨击,改而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以此作为他钱谦益复官起用的一种交换条件。当时,钱谦益就颇为犹豫,而且对于周延儒的刁难要挟深为气愤。不过,他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三年之后,终于出现这么一个转机,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轻易放弃掉。他隐隐预感到,这是他的最后机会。
如果加以拒绝,他也许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因此,踌躇再三。
钱谦益还是横下了心,决定冒险尝试一下。
经过同陈在竹、钱养先,自然还有柳如是,反复磋商研究,钱谦益同意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可行的计划。这个计划是这样的:按照他们的估计,替阮大铖开脱的主要阻力,当然是来自复社。不过在复社当中,真正坚决强硬反对阮大铖的,除了少数像吴应箕这样的激烈分子之外,还有就是陈贞慧、黄宗羲、顾杲、侯方域这批东林党人的后代,他们的父祖辈在魏忠贤专权的时代,曾受到严酷的迫害,对于阉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让他们捐弃旧怨,宽恕阮大铖,看来是办不到的。不过,在整个复社当中,以上两类人毕竟是少数,多数的成员,与阮大铖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无非瞧着现时在士林当中,骂阉党、斥小人是件时髦的事儿,于是也跟着瞎闹腾,希望借此出出风头,博得个“君子”的美名。近几年来,事实上已经有一些人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门户之争”颇感厌倦,流露过和衷共济的想法。如果设法联络第三种人,再通过他们说服第二种人,那么就能够把相当大的一批人争取过来。此外,看来同样重要的是:目前复社的成员虽然人人都以“清流”自居,以“君子”自命,实际上其中却分门立派,各有各的小圈子,利益、打算都不相同。
过去已经是面和心不和,自从复社的创始人张溥于去年逝世之后,各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更加日甚一日。如果能巧妙利用他们的矛盾,使之尖锐激烈起来,那么到时又可以争取到一批人。只要把大多数人拉到自己这一边,剩下的少数人士纵然强项顽固,也无济于事了。
基于这样的分析和估计,他们决定首先从两个方面来实施他们的计划:一方面,派钱养先带着几名族中心腹子弟,到扬州去找郑元勋。因为郑元勋曾经向钱养先表露过对于目前这样压制阮大。
铖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届复社大会主持者之一,只要说动他,再通过他去联络说服其余的人,事情就会顺当得多。鉴于平日郑元勋对钱谦益奉若神明,巴结得不得了,估计钱养先此行问题不大。另一方面,则是派出陈在竹,也带着几个得力的子弟,到松江一带去活动,散布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对旧几社一派人极端不满,认为他们成心拆台,搅乱社局,以便取而代之,因此准备在虎丘大会上同他们摊牌算账的谣言,从而煽动旧几社一派人的愤怒,使之在未来的斗争中即使不倒过来,至少也保持中立。当以上两个方面都办成之后,接下来,就在虎丘大会上,由郑元勋发难,钱家的族人弟子群起响应,提出宽宥阮大铖的主张,并且凭仗多数作出公议,布示四方,上达朝廷。只要能做到这一步,事情就算成功了。
最后,根据柳如是的建议,在整个计划进行的过程中,钱谦益都避免直接出面,只在幕后调度指挥。这样,万一事情失败,也不至于严重损害钱谦益的声誉和地位。
这个计划,陈在竹和柳如是都觉得比较切实稳妥,钱养先尤其乐观,认为已是万无一失。受了他们的鼓舞,钱谦益的劲头也来了。事实上,一旦摆脱了开始那种犹豫消极的状态之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热情和过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为之惊讶。为了推动计划的实施,近一个月,钱谦益已经全力以赴地行动起来。他先修了一封措辞得体而又意思明确的信,托人送往北京,向周延儒表示态度;同时,又再拿出几千两银子作为活动费用,交给陈在竹和钱养先带上,命他们立即分头出发。
这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高声望,一改近几年懒于见客的习惯,对于来访的人士,不论贵贱高低、熟与不熟,一律给予接见,优礼相待;对于他们的请托要求,也尽可能给予满足或帮助,使这些人一个个都受宠若惊、大为感动;受到恩惠的,对他更是满怀感激。消息一传开,又招引来史多的拜访者。以至到后来,半野堂前竟弄得一天到晚轿马不断,城里城外的客店都住满了等待接见的人。钱谦益也不辞劳苦,一边服着参汤,一边抖擞精神接客。在这期间,他自然也想方设法散布例如“虏寇交煎,国事日危,亟宜平息党争,和衷共济”一类的论调,只是回避不提阮大铖这一点。这样一直忙了将近一个月,眼看同陈在竹、钱养先约定的会合日期已到,他才带着柳如是匆匆赶到苏州来。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几天过去了,陈、钱二人却没有一个回来复命,钱谦益就有点担心了。他不由得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事实上吴应箕、陈贞慧那一帮子人数虽少,在复社当中的影响力仍然相当大。加上阮大铖是钦定逆案中的成员,是狗彘不如的阉党儿子,这种观念十多年来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生了根,一旦要加以改变,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士林当中的情况相当复杂,人人都熟读诗书,脑瓜都会绕弯子,要完全骗过他们并不容易。不错,他们之间确有纠纷,而且相当尖锐。善于利用这些纠纷,固然有可能达到目的;但是反过来,也会恰恰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纠纷,使再好的计划也葬送掉……不过,钱谦益内心虽然烦躁,表面上却依然保持从容镇定。他对于下人的态度,甚至比往常更温和一些。今天早上起来,丫环红情失手打破了一只细瓷盅子,把刚炖好的参汤洒了一地毯。要是在平时,钱谦益难免会皱起眉毛申斥两句。可是今天,他只是淡淡地叫她收拾干净,就完了。钱谦益这种“不示人以迹”的处事涵养,自然瞒不过他的那位绝顶聪明的如夫人。只是,即使柳如是,这会儿也在暗暗着急,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而且她还不愿多问,生怕加深了钱谦益的忧虑。所以此刻,当两人在揖峰轩中摆开棋局对弈,钱谦益接连下错了数子之后,柳如是便含笑推开棋枰,说:“这天气怪困人的,我也没劲儿再下了,想去歇会儿。相公在园子里窝了两天,想必也闷得慌哩,何不到外面散散心?”
钱谦益本来就没有心思下棋,听见柳如是这样建议,他点点头,站起来,等红情服侍他换过衣服之后,便携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厮跟着,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钱谦益来到大门口,就站住了。他扬起脸,朝彩云里南头眺望了一阵,直到断定无论是陈在竹还是钱养先的影子,都不会很快出现之后,才失望地转过身,信步向西园行去。
西园也是徐府的产业,跟东园隔着一截街道。徐太仆死后不久,他的儿子把西园东面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内的住持茂林法师,是一位有道高僧。钱谦益因为常在东园落脚,也就认识了茂林,平日谈经论禅,彼此颇为投契。
现在钱谦益想找个人解解闷,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街道上,来来往往净是从四乡赶来进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轿,或者步行,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箩担,在又窄又长的街道上挨着、挤着,那些低矮浅窄的茶馆,生意清淡的香烛店,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气。显然,尽管四乡都在闹饥荒,米价腾踊,人心惶惶,但是人们奉祀神灵之心,却丝毫不敢懈担他们宁可把裤腰带勒得更紧一点,也要设法拿出尽可能多的香烛和捐赠,再加上更虔诚的祷告和许愿,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悯,保佑自己及亲人的福禄康宁……钱谦益夹在香客当中,来到悬着“戒幢律院”横匾的山门前。
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将门外那些摆卖香烛元宝、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的大小摊档浏览了一遍,发现并无看得上眼的货色之后,才慢慢地踱着方步,走进寺中。
戒幢寺的规模不算太小,一共三进,两边还有别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门厅,现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后是藏经阁和僧舍。居中一进的大雄宝殿,是大厅改建的,顶上加了一重飞檐,殿前筑起了露台,气象颇为宏伟。不过这样一来,两侧的厢房便显得低矮局促,不大相称。以往钱谦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这个毛病,不过茂林听了,总是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前次改建大殿,所费之资已抵百户中人之产,贫衲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现在,钱谦益发现两厢的景状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两边,密密麻麻地坐满了香客;露台上设着一架高脚香炉,炉上香烟袅袅,身躯瘦小而面目慈和的茂林法师身披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们宣讲佛法。
钱谦益因为耳背,开始听不清茂林说什么,后来走得近了,才听出是在述说《大庄严论经》当中的《尸毗王舍身饲鹰》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说:古时有个尸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坚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做鸽子,他自己化做老鹰。鸽子躲到尸毗王的腋下。老鹰赶来索取,尸毗王不允,宁愿割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性命。老鹰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须同鸽子重量相等。尸毗王命人拿来一杆秤,一边放鸽子,一边割自己的肉。谁知身上的肉一一割尽,仍然未抵鸽子的重量。尸毗王最后举身上秤,表示愿意把整个身子舍献出去。
这时大地震动,诸天唱叹,佛祖显形,微笑嘉慰。尸毗王心志愈坚,合十作偈说:我割身肉时,心不存苦乐,无嗔亦无忧,无有不喜心。
此事若实者,身当复如故。
速成菩提道,救于苍生苦。
钱谦益无聊地站了片刻,估计这种讲经不会很快就完。他一心惦记着家里,只怕在他出来这会儿,陈在竹或者钱养先已经回来了,于是便悄悄转过身,打算退出去。这时候,一个长得斯文秀气的中年僧人,穿过人丛,走到了他的跟前。
“不知檀越光临敝寺,有失远迎,望祈恕罪!”那位僧人打着问讯说。
钱谦益“噢”了一声,连忙还礼。他认得这位僧人法名观照,是寺里的知客僧。
“不敢,学生偶因小事来苏,下榻东园,闲着无事,前来走走。既是贵寺佛事正忙,学生就不打扰了。”
“檀越千祈留步。敝寺住持长老吩咐,请檀越方丈奉茶,他即刻便来。”知客僧恭敬地挽留。
钱谦益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好推托,只得点点头,由知客僧在前引导着,朝方丈室走去。
还没走出大院,突然“哄”的一声,山门外骚动起来,一群香客神色惊惶地从四天王殿奔进了大院。接着,外面一个声音高叫:“前门、后门都把住了!休得放走一个!”
钱谦益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院子里听讲的香客,还有露台上的茂林法师和执事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回头朝山门望去。
一会儿,只见堆挤在四天王殿前的香客们忙不迭地向两旁闪开,五六个头戴红黑两色帽子的衙役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后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圆脸汉子。
他头戴瓦楞帽,身穿鹦哥绿夹绸长袍,脚下三丝官履,一时倒瞧不出他是什么身份。
圆脸汉子来到院子里,就站住了。他叉开两腿,倒背着手,阴沉地转动着小眼睛,朝在场的人们来回扫视了几遍,最后目光停在露台上。
“谁是本寺住持?请出来说话!”他大咧咧地说,声音尖锐刺耳。
知客僧观照离开钱谦益,他快步走到那汉子跟前,打着问讯说:“檀越光临敝寺,不知有何赐教?”
圆脸汉子翻了他一眼:“你就是住持?”
“不敢,小僧是本寺知客。”
“叫你们住持说话!”
“是!桓叶侍丛礁咝沾竺员阈∩ūā!?圆脸汉子“哼”了一声,正想说话,一个衙役忽然走过来,指着大殿说:“金爷,那妮子像是躲进里面去了!”
姓会的圆脸汉子眉毛一耸,喝叫:“快搜!”
几个衙役立即朝大雄宝殿奔去。两廊上的香客,稍微躲闪得慢一些的,都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本来坐在院子里静静听讲的香客,吓得“哄”地站立起来,互相招呼着,拥挤着,都想找个安生的地方躲避。院子里顿时乱了套。
姓金的汉子蓦地大喝一声:“不准乱跑!谁跑就锁谁!”
站在他附近的香客呆了一下,犹豫着站住了。其余的人没有听见,依旧乱钻乱躲。钱谦益给人挤在栏杆旁边,靠了小厮的大声吆喝和竭力保护,才没有被挤着。
他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好生懊恼:“早知会碰上这种倒霉事,我便不来了!”
他想。同时暗暗纳闷:“这个姓金的不知什么底细,竟然如此骄横,连衙役都听他指派。他们到庙里来不知要搜拿什么人?”
这时候,只见露台上的茂林长老站了起来。他回头朝侍立在身后的几个僧人吩咐了几句。那几个僧人立即分头走下来,开始极力安抚香客,维持秩序。
茂林长老眼见院子里慢慢平静下来,才不慌不忙地步下台阶。
他先来到钱谦益跟前,同他行礼相见。略事寒暄之后,茂林便摆摆手,命手下的僧人先把钱谦益送到方丈室奉茶,免得在这儿被人挤着了。钱谦益心里有事,本来无意久留,又碰上这么件意外的是非,更加扫兴,只想快点离开。不过,一来他不想太拂主人之意;二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也不怎么好。
于是,他只得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别扭,觉得来苏州这两天,净碰上些倒霉的事,仿佛预兆着此行并不吉利似的。
“喂,你们往哪走?”姓金的汉子蓦地吆喝起来。这时,钱谦益正没精打采地跟着一名僧人,打算朝方丈室走去。
“我说了,谁也不许乱跑,你聋了吗?”姓金的汉子看见钱谦益没有停步,他猛地蹦过来,气势汹汹地企图阻拦。
钱谦益站住了。一股无名怒火猛地升腾起来。但他仍然极力克制着。他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瞧着姓金的汉子,一言不发。
“哦,这位是常熟的钱牧斋檀越。”茂林长老连忙跟过来介绍说。也许因为看见姓金的来头不小,而且蛮得可以,生怕钱谦益会吃眼前亏,茂林的语气有点急促。
“钱檀越早年官居礼部右堂,又是东林领袖、文坛宗主,京里也县大大有名的!”
茂林很快地补充说。他情急之际,不知不觉地用了一种夸耀的口吻,说过之后,才似乎颇以这种“面谀”为可羞,自己反而脸红了。
钱谦益尖利地瞥了茂林一眼。“你是什么人?”他问姓金的汉子,口气依然十分平静。
听说钱谦益曾经官居礼部右堂,那姓金的汉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刚才他的横蛮劲头使得太满,众目睽睽之下很难兜得转来。
他瞪了几次眼睛,又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地拱一拱手说:“原来是钱老爷,在下金三,是京里国丈府里派来姑苏公干的,适才不知老爷,多有冲撞,休怪!”
金三报出来历,茂林等僧人听起来还不怎样,站在四周静待发落的香客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有人“氨地叫出声来,立即又惊恐地窒住了。院子里刹那间更加寂静,微风吹拂树木和鸟儿啁啾的声音听来格外分明。
钱谦益顿时醒悟了:怪不得他如此骄横,还能动用衙役,原来背后是这样一座大靠山!扒嬖缇吞担商锖胗鲎罱扇说剿罩堇床陕蚺⒆樱遣陕颍导噬现灰强瓷狭说模土拼溃膊还芏苑皆敢獠辉敢狻K越礁鲈吕矗霉盟粘抢铮芯唬诵幕袒獭4蠓渤さ煤每匆恍┑呐⒍忌璺ǘ悴仄鹄础D切┭廾弥募伺透挥盟盗恕1纠矗锖胗龉笪桑豢傻泄杂诹髀淝嗦サ呐永此担词疾皇且桓龉樗拗?不过,一来田弘遇府内姬妾众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别说打算宠夺专房,就是要站稳脚跟也很不容易。二来,田弘遇还有一桩怪脾气。每逢有新人入府,开始他总是优礼迎娶,赐给珠冠蟒服,位列姬妾;但是三四天后,就立即贬为婢仆,呼来喝去,动不动就鞭笞毒打。去年,红极一时的秦淮名妓杨宛叔,被田弘遇抢回去之后,就吃尽了苦头。消息传来,把她的姐妹们都吓坏了。所以今年听说田国丈又派人来物色美女,平日稍有一点艳名的,都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跳出火坑之后,却掉进了地狱。眼前这个姓金的,八成就是干的这种勾当。只是,采买女孩子,怎么跑到寺院里来了呢?瞧他们刚才的架势,像是要搜寻什么人似的,莫非那女孩子竟逃进这儿来了么?
“嗯,你来这儿干什么?”钱谦益仍然不动声色地问。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仆,钱谦益反而放下心来。他同田弘遇多少还有一点交情,去年田弘遇奉旨到南海进香回来,路经南京时,两人还见过一面。当时钱谦益曾应田弘遇之请,写了一首诗送他。要在平时,冲着这份交情,钱谦益对这个金三自然会改容相见;可是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涌起了一股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狂妄之徒的欲望,这种欲望又因为意识到它的愉快后果而变得强烈起来了。
“这,好教钱老爷得知,在下前两天走失了一个人口,嗯,是个女孩儿。有人看见她逃进寺里来,所以进来寻她。”
“什么样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她叫董白,又叫董小宛,也就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一笑两酒窝,身量嘛,不高也不矮……”金三用手比画着说。
钱谦益不由得“噢”了一声。他不仅听说过这个女孩儿,而且还见过她、认识她。董小宛也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不仅美貌出众,而且心思明敏,琴棋书画固然不在话下,她还学得一手出色的刺绣,唱得一口呱呱叫的曲儿,就是人冷傲点儿,顶不爱凑热闹,人们都说她不像个旧院姐儿,倒像个隐居山林的女高士。
“嗯,找到了吗——这个董小宛?”
金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进入大殿搜寻的那几个衙役匆匆走了出来,像是回答钱谦益的问话似地说:“启禀金爷,没有找到。”
“啊,怎么找不到!”金三发急说,登时拉下脸来。
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吱声。
“再给我搜!”金三跺着脚叫。
“是,金爷!”衙役们答应着,迟迟疑疑地走开去。
站在前面的香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后面的人跟着骚动起来,随即又怕冷似地挤到一块。
“人这么多,仔细瞧瞧,看看有没有躲在人堆里。还有,那些和尚的房间,都给我里里外外搜一遍!”金三发狠地命令着。
听说要搜查住房,在场的僧人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望着茂林长老。
茂林的神色有点尴尬。他显然觉得对方并无官府凭信,便要搜查僧房,实在欺人太甚,但是如果不让搜查,又仿佛寺里真的藏着什么女孩儿似的,传扬开去,更加不得了。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搜吧,还是搜个清楚的好!”
如果金三不下令搜查僧房,或者虽然下令搜查僧房,但茂林长老不是这样回答的话,钱谦益也许就会对这件事罢手不管了。因为,最初他虽然打算教训金三,后来转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还没有着落,实在没有必要去争这份闲气。他还想到田弘遇是当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儿田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
父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将来自己人京复官之后,许多事情只怕还得仰仗于他,也实在不便得罪。但是,眼前这个姓金的家伙却不见好就收,似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内;而茂林长老遭此凌辱,也丝毫没有向自己求援的表示,仿佛看透了自己并无能力保护他似的。这就使钱谦益感到了一种被人藐视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又由于近两天来的等待、烦恼和失望而变得难以忍受。“哈哈,瞧吧,钱谦益!
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成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了!”他恶毒、快意地对自己说。
同时感到这些天来——不,这十多年来所积存下来的苦恼、怨毒和愤懑开始在胸膛里翻涌,他极力试图压抑它,却反而使它急剧地膨胀起来。
“慢着!”他费力地喊,声音是喑哑的、微弱的。
金三回头看着他,安抚地微微一笑。钱谦益却觉得,这微笑仿佛在说:“老头儿,你就呆着吧!没你的事,你也拦阻不住咱!”
“站住!”钱谦益蓦地怒叫起来,声音大得连自己也有点吃惊,“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全场的人,包括金三在内,都愕然呆住了。
“不许你们胡作非为,听见没有?”钱谦益跺着脚又叫。
“钱老爷,是这样的——”金三被钱谦益的气势所震慑,他的口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们走失人口……”“胡说!这戒幢寺是清净佛地,这位茂林长老是有道高僧,怎么会收藏你的女孩儿?”钱谦益瞪起眼睛。
“可是……”
钱谦益做了个“不要听”的手势:“要搜查寺院,得有吴县、苏州的牌票!你有吗?要不——”他转向那几个衙役,厉声地说,“莫非你们身上带得有?”
那几个衙役是苏州府派出来协助金三办事的,事先并没有估计到要来搜查戒幢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牌票。他们一下子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其中也有认得钱谦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交情,在他的跟前,知府大人还得自称一声晚辈,这会儿见钱谦益发了怒,就更不敢应嘴了。
金三却似乎颇不服气,他挺一挺脖子,争辩说:“钱老爷,我们可是给国丈爷办事。这个女孩儿,是国丈爷点着名儿要的,如今走失了,国丈爷责备下来,在下可是吃罪不起!”
钱谦益冷笑一声:“国丈大人么,我也认识,去年他奉旨往南海进香回来,我还跟他见过一面。承他告诉我,他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给观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贵妃娘娘玉体安康、早生贵子。观音大士当夜已经托梦国丈大人,谕示允可。但是现在——”钱谦益把脸孔一板,声色俱厉地说:“寺里正在进香,你却带了这些人前来骚扰滋事,大闹佛地,万一神明责怪下来,收回许诺,致使贵妃娘娘哪怕有一点儿差池不测,这个罪,你难道吃得起吗!”
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吓住了。他望着钱谦益,现出畏怯的惊恐的神色。终于,他低下头去,额角冒出点点细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抬起头来:“钱老爷,您老能担保那个女孩儿必定不在寺里?”
“我——担保!”钱谦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顿,断然地说。可是,随即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他知道,倘若这姓金的在别处也找不着董小宛的话,那么回到京里向田弘遇复命时,必定会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说成是他钱牧斋横加阻挠。如此一来,骄横跋扈的田弘遇就会迁怒到自己的头上,往后的种种是非风波,都可能由此而生。
经过刚才的一通发泄,钱谦益现在逐渐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却分明松了一口气:“好,有钱老爷担保,在下就放心了!”
他爽快地说,随即满脸堆笑地拱着手,“钱老爷,在下金三,您老什么时候进京,派人呼唤一声,在下便立即过来侍候您老人家——刚才的事儿,请您老千万包涵着点,金三有天大的胆,也不敢骚扰进香,触怒神明!你老不信?这可是真的!
将来国丈大人跟前,还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别生小人气……”他哕哕嗦嗦地说着,看见钱谦益呆呆地一言不发,他就立即闭了嘴,回头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围默默地瞧着的香客们,直到这会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算着了地。他们开始嗡嗡地交谈着,移动着脚步,叹息、摇头,同时,纷纷向钱谦益投来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长老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走上来,朝钱谦益深深打了一个问讯。
“多承檀越庇护敝寺,贫僧感激不尽!此处非说话之所,请人方丈奉茶。”
钱谦益没有做声。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忽然觉得,茂林那恭敬虔诚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随即摇摇手,领着小厮一言不发地朝山门外走去。
二
“相公,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可要着人去寻你了呢!”
当钱谦益回到东园,穿过楠木厅,走进他下榻的院落时,柳如是微笑着迎出来这样说。
“唔,有什么事么?”钱谦益步入起居室,把藜杖交给红情,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轻快地走上来,一边帮他脱下外衣,一边说。
“什么事?”钱谦益仍旧沉着脸。
“你猜?”柳如是偏着头儿说,虽然她已经看出钱谦益心绪不佳,却依然想用这种方法逗他高兴。
“嗯,要不是挺要紧的,回头再说吧。”钱谦益的声调里透着烦躁。他离开柳如是,脚步有点蹒跚地朝小书斋走去。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衣交给红情,连忙跟上来:“怎么,哪儿不舒服?”她关切地问,伸手去探钱谦益的额角。
钱谦益摇摇头:“不是,我只觉得,嗯,有点乏了。”他说,慢慢走到一张罗汉榻前,坐了下来。
柳如是顿时忙碌起来。她敏捷地移过一床被褥,让钱谦益靠上,又弯腰替他脱去鞋子,把他的两条腿搬到榻上,然后回头叫:“红情,沏杯茶来!”
钱谦益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柳如是温暖柔软的手在他的前额、脸颊和心窝不停地探测着,抚摸着。这是一种亲切的、怜惜的、令人心神宁帖的接触。
钱谦益渐渐觉得轻松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睁开眼睛:
“你要说什么事?”
柳如是摇摇头。她从红情手里接过香茶,送到钱谦益唇边:“没什么打紧的事,回头再说吧!”
钱谦益费劲地支撑起身子,红情连忙走过来帮助他。钱谦益呷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要了,随即又躺下去。
“那么,你们不必在这儿侍候了,我要静静躺会儿。”他说,重新闭上眼睛。
柳如是服侍他睡好,盖上被褥,又留神观察了片刻,估计确实不是病,这才直起腰来,把茶杯移放到钱谦益伸手够得着的地方,然后领着红情悄悄地退了出去。
钱谦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确实感到累了,不过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心情阴郁地回想着戒幢寺所经历的一幕,并且再一次想到:田弘遇这人实在不好惹,他仗着女儿得宠,一贯骄横弄权、贪赃枉法,不少朝中大臣都得仰仗他的鼻息。论威势,他还在周皇后的哥哥周奎之上。倘若他因此怀恨在心,有意跟自己为难,那么今后到了京里,自己的日子就会十分难过,弄不好还会有不测之祸。他越想越懊恼。为了摆脱这种困扰,他只好转而集中精神考虑起这一次的行动计划来。他隐约觉得一切都没有经过认真的推敲掂量,就匆忙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其实很不可靠。不过,到底怎么个不可靠,他此刻又说不上来。
房间里很寂静,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钱谦益虽然闭着眼睛,却分明感觉到窗上的湘妃竹帘子怎样一动不动地垂挂着,淡淡的帘影又怎样投在窗前的紫檀灵芝纹画案上。那案上压着一幅柳如是尚未完成的画——《耦耕堂读书图》。
耦耕堂是钱谦益在常熟城北郊的别墅拂水山庄里的一所山堂,榷论语》里“长沮、桀溺耦而耕”的句意,作为堂名。当年钱谦益眼见复官无望,便构筑耦耕堂,打算约他的老朋友程松圆来一起归隐读书。谁知程松圆到底没有来成,就病逝了。钱谦益此刻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是啊,人生但能饮酒读书,优游卒岁,也就大可满足了。终日栖栖皇皇,奔走钻营,空劳心力,实在是何苦来!接着,他又觉得其实连读书也是多余。像程松圆那样,读书一生,胸罗万卷,到头来仍不免于黄土白骨,与草木同朽!干脆如老子、庄子所主张的那样:绝圣弃智、浑沌无知、物我齐一,才是真正的彻底。
这样一想,钱谦益数日来的奔竞之心陡然大减,似乎这一次的图谋成功与否,都没有什么值得介怀了。不错,一切都是虚幻,什么富贵荣华、封妻荫子,无非是昙花一现,转眼成空!人生不过百年,实在不必为此自缚自苦,一切都听其自然好了。于是,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胸口也不再那么堵得慌。他的脑子渐渐变得迷糊,开始沉沉睡去……蓦地,他惊醒过来。他听见了一种细小的嗡嗡声,那是一只黄色的蜜蜂,不知什么时候闯到屋子里来,却找不到飞出去的路。它焦急地、不停地嗡嗡叫着,在屋子里打转,一会儿飞近卧榻,一会儿又飞开去。起初钱谦益还隐忍着,可是那蜂儿飞来飞去,末后竟然飞到他的鼻子尖上来,而且久久地盘旋着,不肯离开。它仿佛把钱谦益的胡子认做了草丛,而把他的两个鼻孔认做了蜂巢似的,大有在此落脚之意。钱谦益心里一急,猛地跳起来,大叫:“红情,红情!”
“哎,来啦!”红情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
“蜜蜂,打,打!”钱谦益气急败坏地说。
红情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上现出“原来是这么个事,好把我吓一大跳”的神气。
“打,快打呀!”钱谦益嚷着。
“哟,原来是只蜂儿。老爷,不用打,待婢子放它出去得啦!”红情说着,走过去,打算把帘子掀开。但是钱谦益冒火了:“混账东西,叫你打你就打!”
“是!”红情不敢再争辩。她从书架旁抽出一支蝇拂,来回赶了一阵,终于把蜜蜂拂落在地上。
钱谦益走近去,看见那只受伤的蜜蜂还在扑扇着翅膀,试图挣扎着飞起来,他就提起脚,使劲一踏,把它踏扁。
“可恶的东西!”他恨恨地说。
红情的眉毛颤抖了一下,现出不忍的神情。她默默地蹲下去,用指头把死去的蜜蜂拈起来。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她垂着头问。
钱谦益迟疑了一下,问:“柳夫人呢?”
“夫人陪董姑娘去了。”
“董姑娘?哪个董姑娘?”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道,婢子只听夫人叫她‘小宛’、‘小宛’的。”
钱谦益蓦地一惊:“什么,董小宛!你是说董小宛?”
见主人的神情不善,红情害怕起来,点点头,立即又摇摇头。
“她——什么时候来的?”钱谦益厉声追问,把红情吓得倒退一步。
“就在老爷刚才出门的时候。”
钱谦益愣了一下,猛地把桌子一拍,大声吼叫:“把夫人请来!”
“是!”红情连忙答应。
“让她自己一个人来!”钱谦益接着又说。
等红情飞快地退出去后,钱谦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个累得他在戒幢寺里招惹了一场是非的董小宛,不曾藏在僧房里,却居然躲到自己的住处来了。而这么一件大事,柳如是事先没得到他的首肯,事后也不向他禀告,就自作主张地把人收留下来。“太放肆了,进门不过半年,她就敢这样干,往后还了得?”
钱谦益怒气冲冲地想。他决定狠狠教训柳如是一顿,让她懂得作为钱家的一名姬妾,应当怎样恪遵闺范:“倘若不严加训责,今天她敢背着我藏个女人,明天难保她就不会藏个男的!”当门外响起柳如是的脚步声时,钱谦益心中的愤怒也上升到了顶点。
柳如是进来了。
显然,她已经从红情那里得知钱谦益大发雷霆的消息,所以走得有点急,不过,神态却十分镇定。
钱谦益陡然回过头来,一句粗暴的话已经冲上嘴边。然而,当他接触到柳如是那坦然、镇定的眼神时,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刹那间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怎样措辞才好。
柳如是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一双即便在严肃的时候,也显得妩媚动人的细长眼睛,静静地望着对方。
这样相持了一会儿,钱谦益终于移开了视线,咳嗽一声,用不大自然的语调问:“听说,董小宛到这儿来了,可有此事?”
柳如是点一点头:“是的,我正想告知相公这事。”
“怎么来的——她?”
“她说,有恶人追她,慌不择路,误打误撞逃进来的。”
“噢,是什么人追她?”
“听说是京里田皇亲手下的人,来姑苏买女孩儿的。”
“嗯,田皇亲可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啊!”
“……”
“你想,这样合适么?——我是说收留她。”
“好歹我们也是手帕姐妹,相与一场,如今她有难,不好撒手不管。”
“可是,你总该先问问我!”
“那时节,正赶上相公出门了。情势又紧迫,才先让她进来了。
随后相公回来,本想告知,又碰上相公身子不适,就没敢……““胡说!”钱谦益猛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吼叫起来。他忍耐了许久,但是自己说一句,柳如是辩解一句,丝毫没有知错认错的意思。
而且说到后来,反而像是错在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该出门,回来后又不该推说身子累乏,不询问清楚。一股受到冒犯的怒火陡地升腾起来,他终于爆发了:“你说的没有半句是实话!净拿些花言巧语来文饰狡辩!我们来姑苏不过两天,董小宛怎么知道来这儿找你?就算她是误打误撞,门公又怎么会让她进来?还有,我刚才是身子不适,可是这么大一件事,你就该立即告诉我,而你却乐得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你眼中还有我这一家之主没有?“钱谦益一边吼叫,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黝黑的脸变得更黑,怒火从他的眼睛里可怕地喷射着。他的胡子向两旁张开,露出一排残缺不全的门牙。
柳如是呆住了。她没有料到钱谦益会生这么大的气。自从她进门以来半年多,钱谦益对她总是低声软语,曲意迁就,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可是这一次却突然翻了脸,而且激烈之状非同一般。
不错,刚才她是隐瞒了一点实情:董小宛本来并不知道她住在这儿。只为这东园的门公,是董小宛的同乡近戚。小宛逃来找他庇护,恰好柳如是碰上了,一时动了昔日之情,才把小宛招进白石小筑里来。不过,眼下钱谦益正在气头上,柳如是担心这样解释,会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只好不做声。但她依然不太明白,何以为着这么点事,钱谦益竟至于大动肝火。这可完全不像他平日的处世风度。
“哼!”钱谦益冷笑着说,“你敢情是怕我知道之后,会把她撵出去吧?那么,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确实不许她留在这儿。你告诉她,让她快点走!”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她必须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可是,外面有人要抢她……”
“这我不管!”
柳如是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看来也有点着恼了。可是,随即她就放弃了这种念头。她走上前去,开始迷人地笑着,扯着钱谦益的衣袖,摇摆着身子,用撒娇的口吻说:“我要你管,我要留下她,我要嘛!”
“不行!”钱谦益的口气斩钉截铁。
柳如是一怔,脸蛋涨得通红。她负气地摔开钱谦益的袖子:“我偏不去说,要去,你自己去!”
钱谦益瞧着柳如是,胡子动了动,想说句什么,可是他终于一跺脚,向外面叫:“红情,红情!”
柳如是急了,她慌忙赶上去,拦住钱谦益:“可是你让她到哪儿去?她刚刚死了亲娘,如今,她自己又病得腻腻歪歪的!”柳如是的口气简直是在哀求了。
钱谦益转动了一下眼睛,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感到意外。他停止了呼唤,转过身,慢慢地踱到画案前,对那幅尚未完成的《耦耕堂读书图》默默地瞧了片刻,然后没有瞧柳如是,也没有抬起头,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你要我怜悯她,那么有谁来怜悯我呢?……唉,你——还是让她走吧!”
柳如是睁大眼睛听着,似乎有点明白了。她静默下来,呆呆地坐到椅子上,不再提出异议。只是,她的鼻翼在掀动,愈来愈急促。
终于,她背过身去,轻轻地抽泣起来。……三“哼,只要有我黄宗羲在,断不容那伙败类的奸谋得逞,这是毫无疑问的!”
黄宗羲抿紧了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唇。坚决地想。这时,他正走在苏州城西阊门内的大街上。他走得那样急,以致胳肢窝下挟着一个青布包袱、正从身后替他打着油纸伞的书童黄安都有点跟他不上。
绵密的春雨在无声地飘洒着,雨水浇湿了石子铺砌的路面,浇湿了街道两旁店铺的黑瓦顶,也浇湿了街上来来往往的油纸散斗等和轿顶,给本来就显得闷闷不乐的行人脸孔,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这一场春雨,按说来得正是时候,要在以往,它至少能给忧惧不安的人心,多少注入一些温暖和希望。可是如今不行了。如今的苏州,这个江南首屈一指的商埠、丝织业的中心、大明帝国空前繁华的一个象征,经过多年来沉重的战费负担的消耗,以及去年夏秋之间那一场横扫三吴地区的大旱和蝗灾的袭击,终于彻底地衰落了,几乎成了一个乞丐塞途、饿殍载道的鬼蜮世界。仅仅在大半年前,那遍布全城的机房里,提花织机还一天到晚地轧轧作响,如今已经难得听到了。那纵横交错的水巷,昔日还飘荡着美妙的吴依软语和琵琶铮纵,如今已经被穷饿无计的呻吟愁叹和失去亲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至于最热闹繁华的阊门一带,由于商船往来稀少,店铺纷纷闲歇,以往那种百货充盈、游人熙攘的景象也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少数的店铺还勉强支撑着门面,那景况也相当惨淡可怜了。只是由于最难熬的春荒已经过去,四乡涌来的饥民开始逐渐离开,加上盛传复社的相公们又要来参加虎丘大会,这对于正在饥寒中苦苦挣扎的市井小民来说,无论如何总是个碰运气、谋活路的机会,于是他们拼着一口气,又想方设法地积极活动起来,才使得萧条冷落的市面,多少恢复了一点活气。
不过,此刻黄宗羲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因为最近以来复社内部所发生的事态是如此的严重,简直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占据了。
他是三月初七那天夜里,同朋友们结束了在李十娘家的饮宴,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之后,才第一次听说有人试图替阮大铖翻案的。
当时,他是那样的吃惊和愤怒。他不仅完全同意社友们认为这桩阴谋的主角是几社的分析,而且拍案而起,主张立即前往松江,向几社之徒大兴问罪之师。只是由于陈贞慧力主持重,再三劝说,他才勉强忍了下来。按照陈贞慧的计划,他们当然决不放过几社那伙败类。但是,考虑到自从前些日子,在争当大会主盟的角逐中失败以来,自己这一派人的影响力已大为削弱,加上另一个主盟者郑元勋看来又已经同几社的人穿上了连裆裤,光凭自己这么几个人,到时也许控制不了局势。为稳妥起见,还必须去请一两位德高望重的东林元老出来压阵。这一点,黄宗羲也是同意的。然而,在讨论到究竟请谁出面的时候,他却同大家发生了争执。他提出钱谦益就住在常熟,与苏州近在咫尺,不妨请他出面;但是多数人不赞成,而主张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本来,周氏兄弟都是士林中声誉卓著的人物,又是坚决的反阮派,请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但是吴应箕等人却因此而排斥钱谦益,把他说成似乎是不可信赖的。这一点,却大大激怒了黄宗羲。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和诋毁钱谦益,尤其不相信吴应箕所说的,钱谦益似乎也主张宽纵阉党的传闻,因此当场就同他们争吵起来。偏偏对方人多,特别是侯方域和顾杲,说话又尖又损,黄宗羲只有一张嘴巴,争他们不过。他一怒之下,便声言不同他们一道上虎丘。后来,亏得陈贞慧、梅朗中、张自烈几个竭力劝解,又同意黄宗羲上常熟去把钱谦益也请来,才把这场风波好歹平息下去。
现在,陈贞慧和顾杲到金坛去了,冒襄经过大家劝说,也同意参加大会,但又说有事要办,必须先上常州,独自走了。剩下黄宗羲跟着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提前到了苏州,住进皋桥往东不远、一位名叫钱禧的社友家里,打算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预做准备。不过,黄宗羲仍然一心想着到常熟去访钱谦益,而且由于想到很快就会同这位老世伯相见,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热切了。
说到黄宗羲同钱谦益的关系,确实与一般人不同。这不仅因为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与钱谦益当年同属东林,两家本来就有交情;而且还由于黄尊素被阉党迫害致死后,钱谦益对这位故人之子,多年来一直十分关怀照顾。他看见黄宗羲生活拮据,常常给予资助不必说,还特意把黄宗羲请到常熟家里去住下,将全部藏书向他敞开,让他潜心攻读,同他一道讨论切磋。钱谦益的文章学问,黄宗羲自然是十分敬佩;而黄宗羲的饱学深思,见解不凡,也常常使钱谦益大为惊异,于是又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因为这些缘故,黄宗羲对这位老世伯一直十分感激,把钱谦益当做前辈知己。虽然他早就拜了著名大儒刘宗周为师,但比较起来,博学多才、思想灵活、不拘一格的钱谦益却另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对他怀有一种亲近的依恋之情。事实上,在黄宗羲看来,钱谦益作为当年身受迫害的东林元老,无论是就对阉党的仇恨而言,还是就目前在士林中的威望影响而言,周镳、周钟兄弟都无法与之相比。任凭几社那伙人再嚣张跋扈、再善于蛊惑人心,到时只要钱谦益出面说上一句话,他们的阴谋就一定不能得逞。
这一点,恐怕周氏兄弟还未必能做到。
“哦,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到常熟去,越快越好!”他在心里这样催促自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脚步也迈得更快了。
这样一直走到吴趋坊。这一带是书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铺子很是不少。
过去黄宗羲到苏州,总要上这儿来转一转,所以并不生疏。不过,现在黄宗羲到这儿来,却不是为了买书,相反是打算把手头一套宋版《潜虚衍义》设法抵押出去。
因为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钱谦益了,这一次上常熟,不管怎么说,总得办点礼物。
但眼下他已经是囊空如洗,别说办礼,几乎连回家的旅费都颇费踌躇。照理说,他也不该弄到这样子,仅仅半个月前,身上还带着五六十两银子。谁知碰上了陈贞慧、吴应箕这伙朋友,三天两日不是饮酒,就是访妓。虽说自有冒襄、陈贞慧这些阔气的公子哥儿做东,可自己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尔也要还上一席两席。这么一松手,转眼工夫就把钱花个精光。自然,他还有一班朋友,但为着请钱谦益出面的事,刚刚同他大吵了一场,现在又低声下气地伸手借钱,黄宗羲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面子。想来想去,最后才想到这部《潜虚衍义》上。这部书半个月前闹了一场风波。后来黄宗羲到底舍不得,把它送到裱褙店去,经过那里的老师傅仔细地漂洗、修补,重新装裱,居然奇迹般地大体恢复了原貌。这是目前黄宗羲手头惟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他虽然十二分舍不得,也只好狠狠心暂时押出去。这件事,本来派黄安办就成,可是黄安来了一趟,回去说书坊的老板们刁滑得紧,明明值十六两银子的书,他们竟然只肯出三两四两,最通融的一个也只出到七两。黄宗羲又气又急,把书童骂了一顿,说他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但骂归骂,到头来,却还得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