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八章 (1)
象胡铁被抓走一样,从卫生院回来的白豆,也让大家都想看看。
一个被男人强暴过的女人,可不是你想见到就可以见到的。一个被男人强暴过的女人,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可不是你能想象得出来的。
白豆不能不让大家看,一个生活在我们这个集体中的人,不管是什么人,不能不让大家看。再说了,看看又有什么呢,不会看掉一块肉,不会看出一场病,也不会看来一场灾。
目光也象太阳光,有时候照在身上,又舒服又暖和,有时候落在身上,就会让人很难受。看白豆的目光,好象属于后一种目光。
不能老在屋子里呆,要去食堂吃饭,要去厕所屙屎尿尿,要去水渠边洗衣服,要去操场上开会,要到地里干活。只要一出门,就有目光追着白豆看。
这一阵子的下野地,最能吸引大家目光的就是白豆。
看过白豆,和看过胡铁一样, 大家失望。尽管大家没有见一个被强暴了的女人的样子,可大家猜想过她的样子,不管猜想的样子如何,但至少不能是白豆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的样子,至少也得象是霜打过的茄子,象冷风吹枯的野草,象大雨打落在泥里的黄花,再说,也得象是棵没有了绿叶的光秃秃的柳树,灰头土脸,毫无神采,一副让人同情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你瞧瞧她现在这个样子,头发油了,皮肤光了,眼睛亮了。象是刚从暖暖的泉水里洗出来,整个人湿润润的。透出的女人味更浓了更厚了。
一句话,白豆看着比以前好看了。
仿佛白豆经历过的不是一次毁灭性的摧残,倒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不是她被暴力破坏了,倒是她把一种千古传下来的常理颠倒了。
男人们看了想不通,女人们看了,简直是火冒三丈。
大家在一起分析来分析去,觉得白豆实在太不把贞操这个东西当回事了。不看重贞操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
至少不会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看不好的女人,不管不好的女人长得多好看,也会看着不如自己。
好多女人看白豆。就觉得白豆再白,再光润,也没有自己干净。白豆的脏,不在脸上皮肤上,白豆的脏是在身子里,在看不见的地方。
于是好多女人在白豆面前就有了昂起头挺起胸的理由。尽管她的胸怎么样挺也没有白豆高。
只有一个女人在白豆面前,做不到这样。她就是曾梅。
曾梅不但顶了白豆在一张大床上的位置,还把白豆在炊事班的工作顶了去。
曾梅是个老实人。觉得是自己把白豆东西抢了去,对不住白豆。见到白豆,就有些不好意思。
白豆在心里其实从没有怨过曾梅。谁都明白,就是没有曾梅,也会有另外一个曾梅把白豆顶掉的。
下野地,没有女人不行。没有女人的下野地,就象是那片荒漠,什么都是死的。可女人在下野地,从来不能自己说了算。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不应该承担过错。
曾梅没有错。
白豆也没错。
不能睡在婚床上,白豆还继续睡在她的小铺上,睡在那间一睁眼就能看到天上月亮的地窝子里。
炊事班里没有她的位置了,白豆和大家一块下地干活。
和上千个男人女人一块在庄稼地里忙活。庄稼地里的活永远也干不完。
白豆对曾梅说,我为你高兴。
曾梅说,你真不生我气。
白豆说,真的。
马营长不是白豆真想嫁的男人。真想嫁的男人娶了别人,才会生气。
真想嫁的男人,是哪一个,让白豆说,白豆说不出。
开大会。马营长在大会上宣布了一个消息。说胡铁已经被师部的军事法庭宣判了。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坏人受到惩罚,大家当然高兴。马营长的话还没说完,好多人鼓起掌来。
同时还有好多人看白豆。
白豆也跟着鼓掌。
好多人的目光没有让白豆神色有变,好象马营长说的事,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马营长又要求大家要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还说胡铁也是为革命出生入死立过不少战功,但他犯了罪谁也救了不他。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谁要是不弄明白这一点,谁就可能落得和胡铁一样的下场。
马营长的话象警钟敲响。
当然不会去犯胡铁那样的错误。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为了那个事坐大牢的。
不做不等于不想。想了不等于要做。
想想不犯法,看看也不犯罪。
想想胡铁干的那个事,就忍不住要看看眼前的白豆。
白豆这个女人,不能让男人多看,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想想还似乎挺迷人,可一看就那么回事了,看久了,就一点味也没有了。白豆正相反,看着看着,眼睛就进去了。进去就拔不出来了,也不想出来了。
男人就是这样,光眼睛进去还不行,还想着让别的东西也进去。
硬进去,不行,那是犯罪。要是让进去,再进去,就是愿意了。就不会受什么严惩了。
往白豆跟前凑。
问晚上到白豆屋子行不行。
白豆 - 第八章 (2)
偏偏不是好女人的白豆这会儿却比好女人还象好女人了。骂一声少放臭屁,就再也不理。
装正经,装的,肯定是装的。
以为白豆是装的。晚上真去敲白豆的门。白豆在门里说,你要是再敢敲一下,我就喊人了。
女人要是喊,那女人就是真的不愿意。
看来白豆这个坏女人还不够坏。
这时的男人是多少希望白豆能坏一点再坏一点。
男人恨不得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天下的女人全是坏女人。
其实有时候,女人也喜欢男人坏一点。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据考证,这句话,几千年前就在民间流传了。
好多女同志找到吴大姐,对吴大姐说,说不能把白豆放到大田里干活,她们担心她们的丈夫会被白豆引诱,她们不想让她们的男人在这方面犯错误。
吴大姐又把这个意见反映给了马营长。
马营长说,那就让白豆去养鸡场干活吧。
养鸡场和炊事班的工作有点象。都在屋子里,都不会被风雨吹日头晒。在炊事班做饭,在养鸡场也做饭,炊事班做饭给人吃。养鸡场做饭给鸡吃。
一群鸡,全是白色的。也象是穿了统一的服装。
看到白豆过来,鸡也抬起头去看。只是和人看白豆的目光不同。鸡的目光极单纯。
鸡也围着白豆几几喳喳,说个不停,可和人不一样,它们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白色的鸡群中走来走去,白豆觉得很自在。
白豆觉得干这个活,比在炊事班干活更有意思。
可白豆不能老和鸡呆在一起。白豆是人,收了工回到屋子里,一个人在屋子里,白豆也觉得冷清。听到外面有乘凉的女人,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想坐过去,和她们聊聊天。人都这样,做什么都想扎堆。
刚走出门外,还没看到不远处一堆人是谁,却听到她们发出的声音。
是在说她。
说她让人给干了也不害臊。说她让人干了也不觉得吃亏。说她让人干了好象还很开心。说要是换个女人没脸见人。说要是换个女人就不想活了。说要是换个女人早就上吊跳河了。
听到这些话,白豆不能往前走了。再回到屋子里,又不想回,只好换个方向,往营地外面走。
走着走着,也不能往前走了。不是有人挡着她了,是水渠挡着她了。
坐在水渠边上。
下野地没有河,只有水渠。水渠也很大,比有些河还大。渠里的水,流得比河里的水急。河水能办到的事情,渠水全能办到。
看着渠水,想着那些女人的话,白豆突然觉得人在水里,可能比在空气里还要自在,还要清静。水里没有人会说你,没有人欺负你。那么多的鱼呆在水里不出来,一定是不想和人生活在一起。人做事说话,有时实在是太讨厌了。
听到背后有脚步响。又有人来了,白豆没回头,心里也不怕,什么好人坏人,她全不在乎了,还想着要是个坏人更好,干脆一下子把她推到渠里去,让她一了百了。
可来的人,没有推她,反而把她拉了起来。
老杨说,别想不开。
白豆看看老杨。
老杨说,白豆,嫁给我吧。
白豆看看老杨,好象没听清楚。
老杨说,白豆,嫁给我吧。
白豆看着老杨,还是没有说话。
白豆不是什么烈女,白豆只是个平常的在地里干活的女人。
十天以后,白豆嫁人了。嫁给了老杨。
好多男人往白豆跟前凑,只有老杨说要娶她。
如果换个男人说要娶她,白豆也一样嫁。
本来白豆就不大挑。可以说,到了下野地,一直没挑过。谁说要娶她,都点头,好象缺心眼子。拖了这么久,才出嫁,不是白豆不嫁。是老出事,一到节骨眼上,就出事。眼看要嫁了,又嫁不成了。好象白豆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总跟白豆过不去。那么大灾,也敢往白豆身上压。也不怕把白豆压死。
到了这会儿,白豆更不会挑。
没有马上答应老杨,不是故意拿架子,是不相信听到的话,真的出自老杨的口。
当初自己好好的,嫁给老杨,老杨不要。
这会儿,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老杨却要娶她。
谁能相信?可却是真的。老杨做的事,太奇怪。白豆想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要嫁人。人也象是庄稼,到了季节,该开花就得开花,该结果就得结果,错过了季节,就会没有收成了。
一听说老杨要娶,白豆腿一软,差一点没有跪下来给老杨磕个头。
结婚那天,翠莲抱着牛牛来了。看到牛牛长得又白又胖,壮实得真象是一头小牛了。白豆问翠莲是怎么能把儿子养得这么壮。翠莲说,老牛天天弄鱼给我吃,奶水多得象喷泉。白豆说,那你真是一头母牛了。翠莲说,到时候,你也会变成母牛。看到老杨站在一边,象看什么宝贝似的看着牛牛,翠莲说,牛牛这回好了,不但有干妈了,还有干爹了。去,让干爹抱抱。说着,把牛牛递到了老杨怀里。老杨抱过牛牛,在牛牛脸上亲。翠莲临走时,约白豆和老杨下个休息日到她家去,说要老牛多去弄点鱼,做红烧鱼吃。
白豆 - 第八章 (3)
晚上睡到床上。老杨说,咱们也生个孩子。白豆说,哪有一结婚就生孩子的。老杨说,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白豆说,咋生?老杨笑了,说,你真不知道?白豆说,我不知道。老杨说,我来告诉你。老杨不说话,动起手来。白豆抓住老杨的手,不让老杨动。白豆说,说实话,不嫌弃我?老杨说,我喜欢你。白豆说,我不干净了。老杨说,你比天上下来的雪还干净。白豆的手松开了,老杨的手又接着动。白豆说,不准欺负我。老杨说,这不是欺负你。白豆说,明明就是欺负我。老杨说,我要让你生个咱们的孩子。
老杨说不嫌弃白豆,是真不嫌弃白豆。嫌弃不嫌弃能看得出来,从眼睛里从动作里,全能看得出来。老杨是真喜欢,真激动。
象给一颗大豆剥皮,老杨剥去了白豆的衣裤。只是,没有了了衣裤的白豆,一点儿也不象豆子,真正象的是一块羊脂玉。
只是比玉还要软,还要暖,还要香。
老杨用嘴,用舌头,亲这块玉。
亲了脸,亲脖子,亲了手,亲胳膊,亲了脚,又亲腿。再亲胸。胸上有两座山,象雪山,亲得化了水,水不乱流,只在白豆身子里流,还要顺着胸往下亲,从山峰一直亲到山谷……
不是真喜欢,不会这么亲,要是真嫌弃,也不会这么亲。有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被这么亲过。
不能不感激,男人这样亲女人,女人都会感激,白豆能被老杨这样亲,白豆就更感激。
白豆也是真感激。
闭上眼睛,身子摊开来,把自己完全交出去,白豆向老杨表达着感激。
有了感激,白豆的新婚夜,就不会有多少痛苦。
老杨大喘着气,好象干着很重的活。
白豆帮不上忙,白豆只能说,我一定给你生个孩子。
感激也会让女人高兴地把自己嫁出去,也会甘心情愿去为一个男人生孩子。
为了让翠莲的奶水一直象泉水喷涌,老牛有空就去干沟的苇湖。又听说,白豆两口子要来,老牛天不亮就离开了家。钓鱼花时间,想钓很多鱼,就要花很多时间。
出门时,不忘在牛牛脸上亲一口,牛牛的脸贴着翠莲的奶,再顺便在那大奶子上也亲一口。
翠莲说,你比你儿子还贪。说着拍了一下老牛的头,让老牛快去快回。说白豆他们晌午就到了。她可是给人家说过了要用红烧鱼招待。还说咱姓牛,可不能让人家说咱吹牛。
老牛说,你就等着吧,保证有你吃的,还有白豆两口子吃的。
干沟里有树有草,又有水。干沟不干。早上,太阳出来以前,总会有些雾,象纱巾一样飘来荡去,朝雾多的一处走,走不了多大一会,就会看到一片水。
不长的一段日子,老牛来过好几次。从水里钓走的鱼,有多少条了,老牛没数过,反正不少。这里的鱼,不是养的鱼,没有喂过,吃不好,也吃不饱。鱼只要饿着,就好钓。
钓的次数多了,钓出了经验。知道哪里有大鱼,哪里有小鱼。平常钓鱼,主要用来熬汤,不在乎大小。有客人来,就不一样了,鱼越大越好,看着好看,吃着刺也少,脸上有面子。
把鱼线放长了些,甩到远处的深水里。蹲在水边看浮标,蹲了好大一会,也不见高梁杆做的浮标动。想着会不会是鱼食让鱼偷吃了,挑起鱼杆想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一挑,挑不动。再挑,还挑不动。不是钓着大鱼了。是挂在树上了。水底下有好多枯死的树,水少了,能看到它们的枝枝杈杈,水多了,把它们淹住了,看不见了。甩鱼钩时,弄不好就甩到了树枝上了。往常也有被挂住的事,那是在水边,水不深,卷了裤腿下到水里,把鱼钩取下,还可以继续钓。
这回不同了,鱼钩挂在深水里了。硬拽,只能把线拽断,也取不回鱼钩。鱼钩是缝衣服的针做的,不值钱。没了就没了。可是没了鱼钩,也就钓不成了鱼了。空着手回去,也没什么,只是今天有客人来,翠莲说是给人家做红烧鱼,到时候做不出来,太没面子了。老牛在翠莲前没面子,翠莲在白豆前没有面子,一家人跟着没面子。这实在让老牛心不甘。
只好下到水里去把鱼钩从树枝上取下。好在老牛会游水。水深也不要紧,到了跟前,老牛扎个猛子下去,把鱼钩取下,还可接着继续钓。不要等了,下水吧。时间就是鱼啊。脱得一丝不挂,老牛走到水边。手和脚一挨水,老牛犹豫了。早上的水凉,秋天的水更凉,可这么凉,有点出乎老牛意外。
只是犹豫了一下,老牛还是下水了。到了浮标前,老牛一个猛子扎下去。看到了鱼钩,看到了挂了鱼钩的树枝。可老牛没有能把鱼钩取下来。水真是太凉了,凉得让老牛脚和腿同时抽了筋。
抽了筋的老牛,在水里不能动了。往水下面沉,他也没办法。只好让身子往下沉。那些冲着鱼食的香味围过来的野鲫鱼,被这个庞然大物吓坏了,四处逃散开来,过了好久好久,看到他在水底下,一动不动了,才又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它们搞不清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什么。
鱼离开了水,活鱼会变成死鱼,同样,人到了水里,水也会让活人变成死人。
太阳出来后,又有人来钓鱼。看到水边有鱼杆,还有老牛的衣服,却不见老牛。
白豆 - 第八章 (4)
大声喊老牛。
老牛还在水里,已经什么也听不见。
正晌午,白豆和老杨到了翠莲家。翠莲见了白豆,却说,你们都到了,老牛这个家伙咋还没有回来。翠莲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一个也常到干沟钓鱼的人跑进了门。他说,快去看看吧,你家老牛出事了。他只是说老牛出事了,没说老牛死了。
判了刑的胡铁,没有离开下野地。不是他不想离开,他想离开,也离开不了。
下野地有个劳改队。劳改队里全是劳改犯。劳改犯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也是来开荒种地的。只是劳改队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还有,他们不管干什么,不管是吃饭,上厕所,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夜里睡觉,在他们的四周,都有扛着枪的哨兵,看管着他们。
别处的人犯了罪,送到下野地来劳动改造。下野地的人犯了罪,却不能送到别处去。因为,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不会比下野地,再荒凉,再艰苦。这一点,历代的当权者,都明白,有名的清朝大将军林则徐,流放发配新疆时,就在下野地落过脚。只是,那时还没有劳改犯的说法。
胡铁还在下野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干的还是那些活。好象什么都一样。可只能是好象。同在下野地,有时还会在一块地里干活,干着同样的活,中间只隔了条水渠。可大家还是觉得相隔很远。那些持枪的哨兵,把同一块土地上的劳动者,分成了两个世界。劳改犯也是人,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成了劳改犯,就和别的人,有了根本的不同。
大人们会指着劳改犯对孩子说,看到了吧。那些人,全是坏人。
衣服是发的,劳改犯干多少活,也不发钱。吃的穿的,全听从安排。劳改犯穿黑衣服,只能穿黑衣服,不能穿别的衣服。二百多人,全剃了光头,全穿着黑衣服,在荒原上移动时,就象是落下了一大群乌鸦。
乌鸦是坏鸟,如同劳改犯是坏人一样。
下野地的人说到劳改犯时,常常用到乌鸦这个词。
胡铁成了一只乌鸦。和乌鸦群一起活动着。下野地的人,常常能看到乌鸦群。不能把他们老放在带铁丝网的高墙内,象养猪一样养着他们,他们是最便宜的劳力,把他们放到下野地,就是要让他们干重活干累活。既是惩罚了他们,也给国家创造了财富。他们出来干活时,很醒目,天蓝地黄草绿,只有他们是黑色的。
知道胡铁在这群黑色里,却不能一下子看到他。一只乌鸦混在乌鸦群里,没有人能认出它来。又不能走到很近处看,拿枪的人,不让别人靠近他们,他们是危险的人,远离他们,就是远离危险。
有几次,白豆看到了乌鸦群。也想到了胡铁,也朝乌鸦群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到胡铁。
但胡铁看到了她。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她的四周有多少人,只要胡铁的目光能够触及到她处的位置,胡铁总是能一眼看到白豆。
可是白豆看不到胡铁。看到不远处有一群黑乌鸦,知道这些乌鸦里有一只是胡铁,白豆怎么看也看不到胡铁。不过,她也没有想着去看。她去看他干什么,白豆没有一点理由想看到他。
胡铁也在下野地,可几乎没什么人能见到他。老见不到,不管是什么人,大家就会慢慢地记不起来了。
胡铁很少有人再提起。胡铁做的那个事,也很少有人说起。
白豆也结了婚,做了别人妻。又调去养鸡场喂鸡,不常和大家在一起,大家谈天说地时,也很少能再提到白豆的名字。
好多事,看起来很大的事,往往象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洪水过后,留在地上的痕迹,随着岁月的风吹雨打,渐渐地消失干净。
十七号夜里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划上了个句号。不过,在下野地,有两个人,可能不会把这个事全忘掉,一个是胡铁,一个是白豆。也可能还有一个,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日子是什么,不就是一天天过去又来了,日子是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完没了。
眼前的事都忙不过来,谁还老记着过去的那点事。
老牛死了,翠莲成了寡妇。
说老牛是让水淹死的,可白豆觉得和她有关,不是她去翠莲家,翠莲让老牛钓鱼给她吃。没准老牛死不了。一看到翠莲流眼泪,白豆的心跟着难受。觉得真是对不起翠莲。
老想要帮着翠莲做点什么。一到休息日,白豆喊上老杨出门,不往别的地方去,直奔翠莲家。到了翠莲家,比在自己家还忙。
看见没有柴禾了,让老杨推上车子到林子里拉些枯树回来,再劈成一块块垛到火炉旁边。看到缸里没有水了,让老杨到水渠里去挑,把水缸挑满了,还要再把盆子装满。也不是全让老杨干,白豆也干,干女人的活,什么洗衣服,做饭了,打扫屋子里的卫生了。
干完了,回到家,白豆又觉得对不住老杨,让老杨休息天不能休息,跟着她去帮翠莲干活。可老杨不这么想,说他很高兴去翠莲家。帮翠莲干活,让他挺愉快。
白豆知道,老杨去翠莲家,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他喜欢那个牛牛。一去,先要抱着牛牛亲个够。要走了,还要再把牛牛抱起来,让牛牛亲他。牛牛大了些,眼睛一闪一闪的,好象懂了一点事,让他亲,有时就把嘴在大人脸上蹭一下。
白豆 - 第八章 (5)
白豆想报答老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早一点给老杨也生个牛牛。要生牛牛,还得老杨下种。每次从翠莲家回来,老杨看不出累,反倒更精神,非要还在白豆的田里耕播一番。白豆也挺积极,敞开了一块地,让老杨又耕又播。
想着这个月会有了,过了这个月还是老样子。这不怕,还有下个月,种孩子,倒底也比种庄稼要难一点。哪能说种就能种上。
一般人不到鸡场来,鸡场的鸡一般的人也吃不上。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炊事班的人会拿着马营长的条子,拿抓一两只鸡,回去宰了给领导吃。
鸡下的蛋也一样,没有马营长的手令谁也拿不走一个。好象谁生孩子,可以给批三十个。再剩下的,也是放到炊事班,等着给上面来的人炒着吃。
好几次,白豆想往口袋里揣几个鸡蛋,带给翠莲和牛牛。但每回都只是想了想。她不敢。公家的东西,一根鸡毛拿走了,都是偷,都是严重的问题。
一般人不敢到鸡场来,也是怕意志不坚定,见了鸡见了蛋,起了馋意。落下偷的坏名声,毁了政治前途。
马营长敢来。
马营长不用偷,想吃了,给炊事班打个招呼,炊事班会做好了,送到他家里去。可马营长不常这么做,只有太想吃了,才会给炊事班长小声地说一声。不说自己想吃,说老婆近来身体不好。炊事班长一听,马上明白。作为干部,马营长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去搞腐化。
马营长来了。白豆调到养鸡场,马营长头一回来。
说是来看看鸡。
白豆领着马营长看了鸡。看了鸡,马营长还不走。站到剁鸡食的屋子里,又看白豆。
看了白豆,马营长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吃了亏。曾梅年龄和白豆差不多,可又黑又瘦,不象白豆这么圆润,这么白,看起来没有白豆这么嫩。
这么一比,马营长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亏。
不想说什么了,这个亏说什么都补不回来。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补回点什么。
一下子抱住白豆。
一点儿没有想到,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白豆傻傻的。
后面是一堆新鲜的苜蓿草,用来做鸡饲料的。马营长轻轻一推,白豆倒在了草堆上。好象白豆一点抗拒也没有,好象早就在等着马营长来这么一下子。
马营长把白豆压在身子下面后,又抬起了些,让出一点空,给自己的双手。他要把白豆身上的衣服扒掉,才能做他想做的事。
白豆的上衣,一扒就扒开了,一看白豆的奶子,马营长有点想不通,同样是女人,咋会长得这么不一样。如果说白豆的象是大白豆子,那么曾梅就是两个小绿豆了。
刚想尝尝白豆子是什么味道。却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一看,竟是一把菜刀。它是用来给鸡剁饲料的。可现在被白豆抓在手上,显然不会打算用来剁饲料。
马营长严肃地问白豆,你想砍我吗?
白豆说,我不砍你。
马营长用命令的口气说,还不快扔掉。
白豆说,我砍我自己。
说着白豆要往自己头上砍。真砍,还是不真砍,从眼神里能看得出来
马营长手快,一把抢过了菜刀。
马营长说,给你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啊。
说着,马营长站了起来。把菜刀一扔,走出饲料屋。走到门口,还没忘记把沾在身上的草屑拍掉。马营长到底是干部,做事很有分寸。也很有原则,看到白豆不愿意,一点儿也没去勉强。干部也是人,干部工作很紧张,有时候见到女同志,也会开开玩笑,实在也不能算个什么事。
他这么一走,也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都没有了。
看到马营长的背影离去很远了,白豆还躺在苜蓿草堆上,看着屋顶上乱飘的苇絮,不知她在想什么。
回到自己家里。看到老杨,白豆想起了发生在养鸡场的事,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有些事,你只要不说,就是它发生了,也和没有发生一样。要想活得平静一些,有些事,就不能说,永远也不能说。
想起好长时间没有接到白麦的信了。再一想,白麦上次写来了两封信,她连一封也没有回呢。
对了,结婚的事还没有告诉白麦,这么大的事,不给白麦说,白麦一定会生气的。
白豆给白麦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终于结婚了。说她的丈夫姓杨,是个赶马车的。就是那个曾经提到过的赶马车的。
白豆想,白麦看了信,一定会觉得奇怪。不是和这个赶马车的吹了吗,不是另找了别人了吗,怎么到头来还是和这个赶马车的结婚了呢。
别说白麦会奇怪,连白豆想起来,也觉得怪怪的。
没多久,白麦就回信了。信上,白麦倒没有多问怎么又嫁给赶马车的了。白麦在信上说的还是那个陈参谋。
白麦说,老罗又去开会了。这回去的是石河子。说是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我就想到了陈参谋。就打电话来,喊陈参谋来聊天。可是电话一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陈参谋,是另外一个男人。和陈参谋聊了那么多,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一听就听出是别人。我问,陈参谋呢。电话里的人说,他调走了。我问,调到什么地方。他说,调到农七师了。就是你在的那个师。
白豆 - 第八章 (6)
看到这里,白豆心里想,在一个师,我也见不到他呀。他在师部,在库屯,我在农场,在下野地,还离得远呢。
白麦说,放下电话,我一想,就想出来了。这个事,肯定是老罗干的。说真的,我没有想到老罗会这么干。要是知道老罗会这么干。我就不会那么说了。这不是把人家陈参谋给害了。什么调到库屯,那是下放了。陈参谋聊天时说过,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是歌舞团的跳舞的,长得可漂亮了。这一下放, 那女的肯定 不会跟他好了。
白麦说,老罗回来后,我马上问老罗,陈参谋是不是下放了。老罗说,什么下放呀,是送到基层去锻炼去了。他还年轻,艰苦的地方多呆呆,对他的成长有好处。
白麦说,老罗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白麦说,到了床上,老罗要碰我,我坚决不让碰。我没有这么坚决过。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坚决。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可我管不了自己,我就要这么做。就让他想得到时得不到,让他也知道想得到又得不到的滋味是什么。
白麦说,没有想到老罗真火了,竟伸出后手来打了我一个耳巴子。打得好响。把我打蒙了,也把我打醒了。我不动了,老罗再做什么,我也不动了。好象知道自己错了一样。你说,我贱不贱,好象就是为了挨这一巴掌一样。你信不信,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可我没有哭。有人说,女人有时故意犯贱,就是想让男人揍。男人一揍,女人就舒服,就痛快了。
看了白麦的信,白豆给白麦回信时。也想把老杨在夜里咋样对待她的事,说给白麦听听。可想了想,还是觉得说不出来,更不好意思写到纸上去。
不过,有一点,白豆是不同意的。说女人就想让男人揍,这怎么可能呢。白豆怎么想,也不会想着让男人揍。白豆就想,要是老杨也揍她,老杨用拳头揍她,她就用坎土镘挖他。不过,她想,老杨不会揍她的。因为,结了婚后,她从来没有不让老杨碰过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老杨想碰她,她从来不说个不字。那个事,白豆总觉得,只要成了别人的老婆,那就得让别人相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象是女人决不能让不是丈夫的男人碰自己一下子一样,那是天理不容的事。
这一点上,白豆和那些没有从村子里走出的女人想的没有两样。
剁完鸡饲料,撒进鸡食槽。母鸡们乍着翅膀跑过来,抢着吃。好象饿坏了,让白豆看着生气。好象她把它们饿着了一样。连这一顿,她已经喂有它们五次了。
不看这些没良心的鸡了。
掰了一块向日葵,站到门口,身子靠在门框边,嗑着瓜籽,漫无边际地望着。
真是秋天了,门口一片芨芨草,前两天看着还绿油油的,这会儿却成了黄的了。还有渠道上的树,叶子不但黄了,还一片片落了下来,有一点风,叶子不马上落下来,还要在风里旋舞一阵,象是要表演给谁看。可又有谁要看呢。白豆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芨芨草那边是一块棉花地。棉花一开,要马上拾回来,不拾回来,就会落到地上,沾上草泥,成了脏棉花。一到拾棉花时,下野地的人不够用,场部的人都来帮助拾棉花。
看到地里有好多人在拾棉花。不是场部的人,也不是队上的人,这些人全穿黑衣服。满地开着放着白棉花,让黑衣服看上去,黑得更黑,象雪地里的乌鸦。黑衣服也棉花更白,棉花就象是天上的云一样。
看着这些黑乌鸦,白豆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白豆觉得他连乌鸦也不如,乌鸦会飞,这些人却不能飞。乌鸦想落到什么地方,就可以到什么地方。他们却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正乱想着。眼前的芨芨草里却突然钻出一只乌鸦。把白豆吓了一跳。乌鸦只是一种鸟,又不会咬人,有什么可怕的。如果真是一只乌鸦,白豆反倒不会吓一跳。这只乌鸦并不是一只真的乌鸦,而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
黑衣服说,我是胡铁。
白豆一看,真是胡铁。
黑衣服说,偷跑过来的。
白豆看着胡铁,从那天出事后,头一次见到胡铁。
黑衣服说,我是来告诉你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
白豆还是看着胡铁。手里还拿着一块向日葵,但没有继续嗑瓜籽。
黑衣服说,我找人写了个东西,你帮我送上到上面去。
一张纸塞到白豆手里。
黑衣服说,下野地,我谁也不信了,就信你。
说罢,黑衣服转过身钻回芨芨草里,猫着腰向棉花地跑去。看上去,黑衣服不象乌鸦了,倒象是一只黑狗。
白豆没说一句话,不是她不想理胡铁。主要是太意外了,意外得让她缓不过神,要不是手中捏着一张纸,刚发生的事,白豆不会当真事。
看来,一件事,真的发生了,要想给划上个句号,还真不容易。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实在不象是一个故事的结尾,倒象是一个故事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