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是大唐朝一年中最重要,也是最热闹的节日,而这份热闹要数西京长安最为火爆。
这是长安城一年当中唯一不实行宵禁的夜晚,城中几乎所有人都会离开家,走到大街上,到东西两市,或到各王府寺院去观灯,看焰火。如果幸运的话,他们还可能从天街上看到在承天门上观灯的皇上和皇后。
化度寺里,大部分的僧人都上街看热闹去了,管理质库的四个老妇模样的僧人也难得休息一晚,出去散心了。但是,质库里仍留下了两个僧人守夜。这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伙伴,早早就熄灯上床了。
这种事情在防守西突厥的大唐军队中也很常见,孤独的人需要相互安慰。常白食对此并不感到惊奇。
昨天,常白食对新院主说是要加固质库的货架,他便运进寺中几根粗大的竹筒。
与质库相邻的,是寺里的藏经阁,白天他就将竹筒存放在这里。爬上藏经阁的房顶,可以越过质库的围墙,看到里面最小的那间库房,这就是无尽藏院存放账簿、契据的地方。这间库房比围墙略矮一些,屋檐下狭小的气窗上嵌着粗大的铁十字栏杆。
常白食从腰间解下一条白麻绳,麻绳的一头系着一只小小的秤砣。由于竹筒内的竹节清理得不够干静光滑,秤砣穿过竹筒时费了他不少的功夫。
距午夜子时还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常白食必须在子时以前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
天上漂起了雪花,而且越下越大。这对常白食非常的不利,因为,等他逃走的时候,雪地上会留下他的脚印。不过,他觉得没必要担这份心,反正明天一早,当万年县的班头们来验看现场时,纵火的痕迹会非常的明显。
一丈多长的粗竹筒,常白食用双手握住一头,将露出秤砣的一头伸向小质库的气窗。回家之后体力活没有在军队里干得多了,两臂的力量有些不足,竹筒伸出去时不大稳,不过,他终于还是将两只打通了竹节的粗竹筒架在了围墙与质库的气窗上。
常白食倚在屋脊上喘了口气,下边该干的事情还有很多。
契必诚信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杀人还可以,但放火却不在行。要说起来,放火手艺最高的是常白食,他在军队里就是一个焚烧敌人辎重的好手,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然而,他不想连累他这唯一的朋友,如果万一失手,或是日后事情败露,他就等于把常白食给断送了。他可是常大胆唯一的儿子,断了常家的香火,契必诚信不能这么做。
在跟着契必诚信做生意之前,他的那个伙夫朋友是个走街串巷,叫卖牛羊杂碎的小贩,此时,五把锋利的解腕尖刀就藏在伙夫的提盒中。上元夜虽然金吾不禁,但将凶器带在身上毕竟不妥。
引火用的硫磺、焰硝等物分别藏在五个人的身上,然后众人便分手了。他们相约子时前在化度寺偏门会合,然后悄悄地溜进去,等城中烟花齐放,便可乘机纵火。耀眼的烟花可以起到一定的混淆作用,为他们脱逃争取一点时间。
这次的行动计划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契必诚信心想,自己虽然去过化度寺的无尽藏院,但质库里面的情况他一无所知。那里边一定会有人守卫,届时如果能抓住看守质库的人是最好了。另外,要放火烧质库,还得找些柴草才是,天知道化度寺的柴草放在哪里?
还有,上元夜化度寺中必定香火极盛,僧人、香客甚多,被人撞破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在出发之前,契必诚信早已做好了失败的安排,他将手中余下的三十万钱分给这四个战友每人五万,自己留下了十万钱交给稚莺儿。万一事情不成功,他只有独自逃亡一条路,那时,一切的梦想都将化为乌有。
如果能把阿喀巴这个老混蛋也弄来,事情就有趣多了。只是,那老胡儿突然之间胆壮起来,不再受他威胁,这让他毫无办法,也再没有退路了。
火盆中燃烧的热炭被炭灰闷住以后就不再发出光亮,但常白食仍很仔细地把它放在一只木箱中。
前面大殿上正在做佛事,铙钹佛号声不绝于耳。常白食蹲在屋顶上感到非常冷,手指已经有些僵硬了。
装在瓦罐中的菜油在这样的天气里早已经凝结成粥状,这些常白食已经预料到了。他在瓦罐的木塞上仔细钻了一个两指大小的洞,再将瓦罐放置在火盆上烤。一定要将菜油烤得相当的热,才能保证它不在流过竹筒时凝结。
他将两只竹筒内的麻绳放了出去,前面小小的秤砣拉着麻绳,很快就到达库房内的地面。等一会儿,菜油会流过竹筒,再沿着麻绳流到库房的地面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七八罐菜油,干完这些活,也该到子时了。
突然后边香积厨内有开门的声音,接着听到值客僧的大嗓门在叫:“起来,都起来。寺主和各大施主们的法事就要做完了,快些预备点心。”
糟糕。退路被堵住了。有厨房的僧人们在附近来来往往,一旦火起,他便逃无可逃。常白食暗自叫苦。
在质库的门口,契必诚信听到一阵轻轻的说笑声,声音从门边的偏房中传出。他连忙打手势让伙夫望风,自己带着另外三个人一下子撞破房门,冲了进去。屋里只有两个在床上滚做一团的年轻僧人,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吓得忘了喊叫。
这几个兄弟很是训练有素,手脚麻利。当几把雪亮的尖刀抵住僧人的咽喉时,契必诚信嗅到了一股臊臭的气味,这两个家伙吓得屎尿直流。
让人扫兴的是,这两个找快活的小子没有开质库大门的钥匙。“钥匙在院主身上,他不给别人。”
“院主住在哪里?”
“今天本寺的大施主全到了,院主正在大殿里陪着做法事。”小和尚不像是在扯谎,这里隐约能听到前院的喧闹声。三个同伙都用眼睛盯住契必诚信,看他有什么办法。
“上房,咱们翻墙过去。”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
还没等他们行动,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声狂叫:“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呀!”
两朵微弱的小火苗在竹筒口上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就钻进竹筒中去了。为了防止火绳在竹筒中熄灭,常白食在竹筒朝上的一面钻了长长的一溜小孔。看着火光从一个个小孔中映射出来,渐渐钻入库房中去,常白食的心中猛地松弛了下来。作为一个朋友,我做了我能够做到的一切,余下的就是回家去向老爷子尽孝了。
火苗钻进库房中好一会儿,这才猛然间轰地一声爆响,常白食灌进库房中的七八罐菜油一下子烧了起来。
火势好大呀,因为房屋严密,没有多少空隙,这暴烈的大火一下子就将木结构铺瓦的房顶冲开来,火焰卷着纸帛等物燃烧后的灰烬飞上天空,与子时长安城中燃放的鞭炮、焰火相映成趣。在这样的烈焰中,即使是口铁锅,也会被融化。常白食知道自己替朋友办成了一件大事。
不幸的是,大雪后屋瓦太滑,他忙乱中一跤跌下来,恰好落在香积厨门前,不但扭伤了左脚,人也被闻声赶来的僧人们抓获了。
契必成信让伙夫先带着兵器和引火之物回家,自己同另外三个人散布在寺外观察动静。他想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大火是因何而起的,烧的又是哪一座质库。
很快,万年县的捕快们到了,这是他们管界内的事。盔甲鲜明,骏马如龙的金吾卫也来了。喧闹中,寺中有人传出了消息,质库被人纵火烧毁,损失情况不详。这在长安可是一件大事,数不清的官员、富户都将家中最值钱,最珍贵的宝物存在化度寺的质库中,将家中的现钱存在无尽藏院中生息。
很快,一小群聪明的人在化度寺的边门前很规矩地排成了一排。起初只有十几个人,渐渐的队伍在扩大,眼看着就要排出坊门去了。此时,化度寺质库被毁的消息大约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在东市、西市和各王府、寺院观灯,看玩意儿的人们都在往这边赶,与化度寺有钱财关系的人心急如焚地赶来了,没有任何关系却喜欢看热闹的也赶来了。既然人多了,叫卖吃食的小贩们自然也不会落后,叫街的乞儿、混水摸鱼的偷儿更是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契必诚信手中拿着一只刚刚出锅的馓子,躲在寺院的大门对面,一根一根地细嚼慢咽,同时注视着大门里的动静,他想要弄清楚这火到底是怎样烧起来的。
由于拥挤在山门前叫喊着查看自家财物的人越聚越多,金吾卫的兵士们便封锁住了山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契必诚信暗道:阿喀巴这个老混蛋真还有些本领,质库一毁,眼看着一场挤兑风潮从明天早上就要开始。化度寺虽是广有财产,但这会儿可不会有哪个傻瓜来还借款,门前排队的这些人肯定都是来取存款的。怕是过不了三天,化度寺就要因为付不出现钱而破产了。
山门里突然拥出一群人来,冲在前面的捕快们用手中的铁尺、铁链毫无顾忌地驱赶着挤在门前的人群,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
契必诚信手中那只金黄焦脆的馓子轻轻地滑落在地上,他呆呆地盯住那一群人。
人群中间,颈上紧系铁索,被两名捕快牢牢夹在当中的是常白食。
常白食显然是受过一顿毒打,面目青肿,走路也没有了力气,两只脚在地上拖着,被押上一辆牛车,很快就消失了。
契必诚信一切都明白了。常白食一定是因为劝他不住,独自去见过了阿喀巴。这个老混蛋到底对我这兄弟讲了些什么,让他不顾一切干出这样的事来?他这全是为了让自己解脱困境,不惜冒死呀!
契必诚信了解常白食,这个兄弟为了帮助朋友可以抛弃一切。兄弟呀兄弟,你错了,你还有老父健在,怎么能为我这么个浪子拼命?
救出常白食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但眼下最重要的却是不能让阿喀巴这个老胡儿溜出长安。契必诚信起了杀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