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起心中诧异,依言拆了信,却从中抽出一张淡粉色的信笺来,不觉一怔。一旁的姜成翼也闻得有淡淡的清香从那信纸上飘了过来,一时也愣了。那小内侍却掩着嘴笑了起来,说道:“皇上让奴婢转告陈帅,若是有话要与这寄信人说,便也写封信让他给捎回去,并请陈帅放心,他一准儿不会看的。”
陈起哭笑不得,却不得不向小内侍说道:“多谢皇上好意。”
小内侍这才走了。姜成翼乐呵呵地看着陈起,笑问道:“元帅,是宁国长公主?”
陈起点了点头,随意地扫了眼信中内容,将信笺塞入信封之中置于案角,想了想似又觉不好,便又将信从案上拿起收好。
姜成翼素与陈起亲厚,私下说话并无拘束,又知宁国长公主自小爱慕陈起,不禁笑道“:元帅早就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岁数了,看来皇上是有意撮合元帅与宁国长公主,听闻宁国长公主貌美贤淑……”
陈起脸上却无喜色,心头忽地闪过阿麦的身影,那时她才十三四岁,只是个扯着自己衣袖追问何时会娶她的小丫头……陈起轻轻一哂,终是没说什么。
姜成翼见陈起神色不对,便打住了这个话头,转而问起这几日该如何安排。陈起心绪已然平复下来,淡淡笑道:“先等着吧,皇上这样急着饮马宛江都还在大营里待着呢,我们也跟着安心等着吧。”
八月初一,南夏议和使商易之领南夏议和人员返盛都复命,留泰兴城守万良办理泰兴城交接事宜。
八月初三,卫兴带江北军由泰兴城西门入城,并未像讲好的那般从南门而出,反而停驻城内挟制万良闭锁四门,却不动北漠议和人员,反而放纵官兵抢掠起商铺富户来。
这卫兴为何进泰兴城的心思众人顿时明了,这是眼看着泰兴就要给了北漠了,本着不抢白不抢的原则,临走时抢个盆钵俱满再南渡了。
果然是兵匪不分家啊!
北漠君臣一时皆是愕然无语,静默了片刻,小皇帝才轻叹一声道:“想那卫兴也曾做过南夏皇帝的近臣,怎的才人了江北军不足一年就也会此泼皮无赖的行径了?难不成真像外人说的,江北军只是伙山贼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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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诸将都多多少少与江北军打过交道的,都知道江北军的厉害实在是山贼匪军所不能比的,倒是崔衍心直口快,经常都是话出了嘴再过大脑,当下便接道:“可不是!那唐绍义原本就是惯常做匪的,以前就带着一伙子骑兵抢了西胡劫咱们,其中还有个叫麦穗的,更是……”
崔衍话都说到这儿了才突然醒悟过来,猛然间住了嘴。阿麦纵是有再多不好也是常钰青喜欢的人,岂能当着皇帝,还有这许多人的面来骂她?
小皇帝正听着,见崔衍突然没了声,不禁有些奇怪,问道:“那麦穗是不是就是设伏常钰宗的那个?更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崔衍眼角小心地瞥了常钰青一眼,脑子里已是转过圈来,脸上便显出讪讪的神色来,讷讷说道:“臣是她手下败将,没脸说她。”
小皇帝却乐了,非但没有斥责崔衍,反而抚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如此。”
见小皇帝如此,帐中的周志忍与常钰青不觉都松了口气,暗忖这崔衍小子倒是不算实心傻子,运气也着实不错,正好赶上小皇帝心情不错。卫兴纵兵抢掠泰兴百姓,做的是自毁根基的事情,小皇帝乐得看笑话,笑道:“且容卫兴多蹦跶几日,咱们去了泰兴也好张榜安民,以显我军乃是仁义爱民之师。”
不过虽是如此,小皇帝还是装模作样地下令北漠大军准备随时拔营南下泰兴,“救”泰兴百姓于水火之中。谁知还没等北漠大军拔营动身,泰兴城又传来消息:卫兴手下右副将军麦穗竟然杀卫兴以自立,然后张榜安民,随后又发布了一篇壮怀激烈的抗虏宣言,带兵反出泰兴奔东而去了!
北漠小皇帝的大帐之中落针可闻,小皇帝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案后,内侍小步从帐外走入,将一小轴纸卷捧到小皇帝案前。小皇帝淡淡扫了一眼,冷声吩咐道:“念吧。”
内侍那明显尖细的声音在帐中响起,“麦穗,籍贯不详,丁亥年生。天幸七年,从青州守将商易之入军中,至豫州初为商易之亲卫,后人青州军步兵营,野狼沟之役斩首二十三众,升伍长。天幸八年初,升队正。同年,乌兰山之役,以三百残军诱常钰青贸进千里,升为偏将营官。天幸九年泰兴之战,先于白骨峡伏杀常钰宗精骑三万,后于子牙河东岸击溃崔衍追兵……”
大帐内一片寂静。如此算来,这北漠征南的几员大将,连带着元帅陈起,竟然都曾在这麦穗手下吃过败仗!周志忍周老将军案前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依旧是老僧入定般沉默不言;陈起眼睑微垂,遮住眼中所有神色;常钰青面色不变,唇角微抿;倒是只有崔衍在脸上直白地露出愤然之色。
小皇帝有些阴冷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死寂,“真真是好一个麦穗啊!”
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夸奖?
许是小皇帝的意念太过强烈了些,让远在泰兴之东正在高处观看大军扎营的阿麦都有所感应,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林敏慎拍马赶了几步上来。他已是换了亲兵服饰,眉显得浓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络腮胡子,猛一看似换了个人般,唯有那眼神还如同以前一样清亮。他带着几分讥诮似笑非笑地瞥了阿麦一眼,问道:“怎么?麦将军这是受风寒了?”
阿麦知他因诱杀卫兴的事还有些怨气,也不与他计较,只转头向身侧的张士强交代道:“这几日天气变化颇大,我们又是昼夜行军,军中怕是也有不少人受了风寒,你去通知李少朝,让他多熬些姜汤来,不论官兵,大伙都喝些。”
林敏慎见阿麦压根不理自己的茬,心中更是不忿,面上便故作出惊讶之色,阴阳怪气地问道:“怎么?麦将军竟然连生姜铺也抢了?”
此话一出惹得一旁的张士强对林敏慎怒目而视,而阿麦却仍是不恼,只是吩咐张士强道:“快去吧。”张士强横了林敏慎一眼,领命而去。阿麦又将身边亲兵都遣退了,这才转头看向林敏慎,突然问道:“卫兴是谁杀的?”
林敏慎一怔,下意识地回道:“不是你设计诱杀的吗?”
阿麦淡淡笑了笑,说道:“卫兴一身功夫享誉大江南北,普通将领兵士如何是他的敌手?”
林敏慎已然明白了阿麦话中所指,不禁冷了脸下来,说道:“不错,他人是我杀的。你虽设计诱他旧伤迸裂,最后的杀招却是我出的。”
阿麦脸色一转,冷然说道:“既然人是你杀的,那你还哪儿来这么多屁话?”
林敏慎被阿麦的脏话震得瞠目结舌,“你,你……”
阿麦又说道:“卫兴武功高强,就算是旧伤迸裂内力受损,可是你若是念着旧情不肯动手,我能奈他何?你既已下手杀了他,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再腻腻歪歪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推脱,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说到后面,阿麦神色愈冷,眉宇间似罩了层寒霜一般,“杀了就是杀了,为权势也好为名利也罢,大胆承认了也算有个担当。好歹也是个男人,别总做些让人看轻的事情!”
一番话均说中林敏慎心事,把他噎得哑口无言,憋了好半天才不甘心地争辩道:“可你明明可以留他性命,而且就算杀他那也是无奈之举,为何还非要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果真是他纵兵抢掠吗?不过是你要趁机抢掠军饷物资!还假惺惺地张榜安民,怎的不见你把百姓钱财都还了回去?”
阿麦剑眉微扬,反问道:“卫兴误得了我江北军几万将士的性命,我为何就杀不得他?我不抢掠军资,谁人还能给我送来?至于我为何要让卫兴来背这个名头,难道身为林相之子的林公子竟然会不知其中缘故?”阿麦嗤笑一声,嘲道,“这些事情,林相做得比谁都熟,林公子竟然都不曾见过?难不成林相一直把你当做女孩儿在养?”
林敏慎被阿麦用话挤对得满面通红,再也做不出吊儿郎当的模样,指着阿麦怒道:“你!你——”
阿麦冷笑接道:“我怎么了?我从未自认为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也没想过做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你犯不着用这个来指责我。再说你也没这个资格,林家若真是什么忠臣良将之门,你林敏慎现在也不会在这儿待着!”
林敏慎仍不死心地驳道:“现今皇帝乃是弑兄而立,我林家要保皇室正统,又有何错了?”
阿麦讥笑道:“林家要保皇室正统?那早几十年前做什么去了?你当我真不知道?齐景自己虽不是从正统上得的皇位,心里却极重‘正统’这二字。太子生性聪颖却过于忠厚,齐景怕他日后驾驭不了那班权大势重的老臣,便先祭出了二皇子齐泯这块磨刀石,一是将太子磨得锋利一些,二是顺便清除一下怀有异心的臣子。林相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又怎会看不透帝王之心,于是便做出一副忠臣的样子来,根本不介入皇储之争。可惜啊,那皇帝也不是个善茬子,偏生铁了心要先替太子铲除林相这棵遮光的大树,所以近几年来一直在修剪林相的枝叶,只等剩下棵光秃秃的树干,好由新帝登基后推倒立威。林家,现在虽看着风光,其实早已是外强中干了……”
林敏慎怔怔地看着阿麦,如同不认识她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敏慎这种所谓的世家子弟,虽面上对谁都是一副亲善模样,可内心却是极瞧不起别人的,阿麦这样一番话甩给他,难免会把他震得一时失态。阿麦不屑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否则林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偏要去扶持一个先太子的遗腹子,保什么正统!我说得是与不是,林公子?我不喜盛都的弯弯绕绕,却不表示我看不透这些弯绕!林公子,我阿麦可有说错的什么地方?”
林敏慎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有个地方,你说错了……”
阿麦扬眉,“哦?”
林敏慎接道:“林相的公子已经随着卫兴一同死了,你面前的不是什么林公子,只是麦将军的一个叫做穆白的亲兵而已。”
阿麦脸色一寒,冷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身份便好!”
说完再不理会林敏慎,策马奔坡下的营区而去。
林敏慎一时没了反应,只神色复杂地看着阿麦的背影。
泰兴之变后,他换装混入阿麦的亲兵之中,开始时还怕被人识穿身份,又见阿麦毫不顾忌地使唤他更觉得奇怪,后来自己想了想便也想透了。早在乌兰山时军中各营分散各处,他与各营将领接触的就不多。后来又历经几次战役,军中将领死的死、亡的亡,没能剩下几个,与他相熟的就更少。再加上泰兴之变中阿麦将卫兴的心腹死士几乎除了个精光,这样一来能认出林敏慎身份的更是寥寥无几了。有,也是阿麦的心腹。
参军林敏慎早已死在了泰兴城中,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亲兵穆白而已!林敏慎缓缓地摇了摇头,骑着马慢悠悠地往营中而去。
军中已在埋锅造饭,士兵虽忙碌却不见慌乱,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米香飘了出来。早在泰兴之变之前,阿麦就暗中派人扮作行商在前往青州的沿途各镇收购囤积粮草!由此一来,江北军没有粮草辎重之累,又是日夜兼程,行军速度极快,现如今已进入了襄州东部的丘陵地带。离泰兴已远,又有地形之便,北漠追击骑兵又被张生所率骑兵所扰,现在也只能是对江北军望背而叹了。
念及此,林敏慎不由得轻叹一声,想阿麦此人心思缜密多谋善断,实不像是个女人,之前真不该看轻了她。
九月中,江北军赶在北漠追兵之前到达青州城西,原驻青州城外的北漠常修安之军早已接到陈起战报,于青州城西四十里处设伏阻击江北军。谁知在青州蛰伏已久的青州守军却突然从其背后杀出,与江北军前后夹击大败常修安之军,然后又不慌不忙地引着江北军入青州城,将其后紧追而至的北漠骑兵挡在了城门之外。
青州城,北临子牙河岸,东倚太行山脉,身后便是横穿太行的百里飞龙陉。其内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蜿蜒百余里。古人云:踞飞龙,扼吭拊背,进逼冀、鲁,最胜之地也。据此陉东可向冀州进击,南可渡宛江而攻宜城,西可窥新野、豫州,正是个可攻可退可守的军事要隘。
江北军既入青州,北漠纵有精骑几万也只能是望城兴叹。一路追击而来的常钰宗望着青州城忍不住破口大骂,可骂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只得带着三千先锋悻悻而回。等到常修安兵败之地,常钰青已将叔父常修安的残军收拢完毕。常家叔侄三人齐聚一帐,常修安激动得差点眼泪都出来了,只攥着两个侄儿的手,心道你们这两个小子再晚来一会儿,叔叔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常钰宗还为差点就追上了江北军的事耿耿于怀,常钰青瞥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早说不让你追,那江北军既然敢打扫了战场再走,就是不怕你追,也算定了你追不上!”
常钰宗垂着头没说话,那吊着胳膊的常修安却是气愤地接口道:“老七,你和江北军打的交道多,你告诉三叔,这江北军到底是个什么军?你瞅瞅他们把这战场打扫的,比用铁扫帚扫过的还干净!别说将我那些辛苦打造的攻城器械都夺了去,竟然连咱们死伤将士身上的铠甲都扒了去!这,这,这比沙匪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