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钰青轻笑了下,看了阿麦一眼,掀了门帘入屋,见床上用被子蒙了个人形,侍卫上前掀开被子,见被剥得干净的婆子正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估计是被阿麦打晕了。常钰青转头看跟进来的阿麦,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跑?”
阿麦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将军回来了就跑不了了,既然跑不了了,何必还要白折腾。”
常钰青点了点头,“不错,倒是清楚。”
他挥了挥手,叫侍卫弄醒了那婆子,那婆子醒来时还是一脸迷茫,见自己竟然睡倒在常钰青的床上,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那脸色却刷的一下子就白了,忙爬下来冲常钰青磕头求饶。常钰青厌恶地皱了皱眉,让侍卫打发那婆子出去,顺便把床上的被褥也都换了。
阿麦冷眼看了片刻,主动问常钰青道:“常将军,我有个问题还请将军给个肯定的答复。”
常钰青冷笑一下,说道:“你现在不过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向本将来要答复?”
“只要我还活着,就有资格来问。”阿麦不急不缓地回答道,“既然落入将军手里,我也认了,只是想知道我是否还有活命的希望。”
常钰青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阿麦失声而笑,说道:“将军这话问得奇怪,如果将军许我还能活命,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连活命都不能了,那我还费这个口舌干吗?干脆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得惹将军烦心。”
常钰青笑了笑,说道:“如若我不守信用呢?等你什么都说了我再杀了你,你岂不是白白说了,再说——”他脸色突然转冷,寒声说道,“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得成吗?”
阿麦正色道:“将军不会,将军是统率千军的将领,是一言九鼎的丈夫,不会对个女人言而无信。至于将军所说的我能不能死成,那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我想将军可能有所耳闻,凡是入凶险之地的刺客,口中大都会藏有药囊,就为了不受折磨而死。”
常钰青身形欲动,阿麦往后仰了仰身体,笑道:“将军不要试探我的速度,我想自己还是能在将军制住我之前咬破药囊的。”
常钰青冷笑一声,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中去,默默地打量阿麦。
阿麦笑了笑,又说道:“我既然告诉将军这些,自然是不想死,将军还是不要相逼的好,毕竟我死了于将军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是什么人?”常钰青突然问道。
“杀手。”阿麦毫无停顿地回答。
“杀什么人?”常钰青又问。
“原豫州守将石达春。”阿麦淡淡答道。
常钰青嗤笑一声,说道:“就凭你的身手?”
阿麦面无表情,只是答道:“杀人不只是凭身手,身手和手段是两码事,身手好不见得就能杀人,杀人需要的是手段好。”
常钰青显然不信阿麦的话,讥讽一笑,又说道:“既是杀他,白天在街上时为何不向他求救而趁机杀了他,为何还妄想劫持本将出城?”
阿麦抿了下唇,淡淡答道:“我还没想和他同归于尽,我只是个小女子,没那么多的民族大义,我杀他只是为银子,如果连命都没了,要银钱还有何用?”
常钰青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阿麦,过了半晌,他突然轻声问道:“谁花钱都可以在你那里买命?”
阿麦笑了,答道:“那是自然,出钱的是大爷,您掏钱,我去取您要的人命,这是正经的生意买卖,一分价钱一分货,十分公道。”
“公道……”常钰青重复道,突然轻轻地笑了下,抬眼看着阿麦说道,“既然这样,我也想在你这里做笔生意。”
阿麦心中一跳,面上仍是平静,静静地等着常钰青的下文。
常钰青自顾自倒了杯冷茶,饮了一口,神色淡然地问道:“你可知我北漠军中的主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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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麦的手指下意识地微收了一下,强自稳住了音调回道:“一代名将陈起陈元帅。”
“一代名将?”常钰青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淡淡的讥讽的笑意,接着说道,“不错,正是我北漠新升的将星陈起——陈将军。”他身体稍稍前倾,饶有趣味地看着阿麦,问道,“这单生意你可敢接?”
阿麦笑了,清澈的眼睛熠熠生辉,“常将军这话问得奇怪,只要您出得起价钱,我自然敢接。”
“价钱?”常钰青嗤笑一声。
阿麦故作不解地看向常钰青,奇道:“将军笑什么?”
常钰青身体倚回到椅子中去,很爽朗地笑了笑,答道:“我出的价钱自然会让你满意。”
阿麦不由挑眉,“哦?”
常钰青收了笑意,冷峻的面容上立刻挂上了几分杀气,只是轻声说道:“你的命。”
阿麦微怔,随即明白了常钰青的意思,不由得苦笑,好嘛,这价钱于她阿麦来说倒真是够高的。常钰青打得一副好算盘,用她的命换陈起的命,换来了,那是赚的,换不来,赔的也不是他的。阿麦沉默良久,终于苦笑道:“这样的价钱我若不满意的话,那还真是嫌命长了,将军好打算,在下服了。”
常钰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并没对阿麦发自内心的称赞有所表示,他默默地看了阿麦片刻,突然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买他的命?”
阿麦摇了摇头,“不问,这是规矩。”
常钰青突然笑了,有点不怀好意,问道:“你这样的女人要杀人,用什么法子?”
阿麦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用色也好、毒也好,这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常钰青又问道。
阿麦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的伤口,苦笑道:“您怎么也得给我两天养伤的工夫不是?要不然我这个模样脱光了,怕是引诱不了您那陈元帅吧?”
常钰青嘴角勾起,打量货品似的上下看了看阿麦,笑道:“依着你,不过给你个忠告,最好还是不要用色的好,怕是起不了作用的。”
阿麦也笑了,伸了那只完好的手去解胸前的衣襟,低声说道:“您没试过,怎么知道?”
常钰青一怔,眸子乍寒。
阿麦却停下了动作,看着常钰青嗤笑道:“不过,既然将军有此忠告,我自然还是记住的好。”她默默地把衣襟整理好,自嘲地笑笑,说道,“将军,谁没事也不喜欢脱衣服玩。但凡还有点别的可以依赖的,谁也不愿沦落到色上去。这个道理不论放在男人女人身上都能用,您说是不是?将军!”
常钰青嘴角轻抿,只是静静地冷眼打量着阿麦,并不开口。
阿麦直视着常钰青,淡淡说道:“能用刀的时候,我不会用毒;能用毒的时候,我尽量不用色。将军,您高贵,生在了名门。我这身子虽低贱,可好歹也是爹生娘养的,不容易,不是我不容易,是他们不容易,能不糟践的时候尽量不糟践。”
常钰青静静地看着阿麦,眸色渐深,像是极深的湖,万丈的阳光都照不出底色来。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还有什么要求?”
阿麦的笑容温和而清浅,只一弯唇间便到达了眼底,她轻声问道:“将军可否让人给烧桶热水?我只想泡个澡。”
是的,她现在只想泡个热水澡,一个如此简单却又奢侈的念头,一个在汗气熏天的军营中念了很久的愿望,能泡个澡,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干干净净地去见……陈起……
“什么?你让她去杀——”崔衍几乎从地上蹿了起来,在常钰青的冷冷一瞥中勉强地压下了那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然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常钰青,低声问道,“常大哥,难道你真的有……有那个心思?”
常钰青淡淡答道:“你觉得呢?”
崔衍为难地挠了半天脑袋,最后一跺脚,干脆地说道:“常大哥,虽说我也有点,有点那个不什么他,可毕竟我们都同是帝国的军人,怎么可以做这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常大哥,你这做法我看不上,我这就去把她逮回来!”
崔衍说完转身便走,却被常钰青一声给喝住了。
“站住!”常钰青冷声喝道,他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崔衍,沉着脸问道,“崔衍,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种无耻之徒吗?”
崔衍脸色有些憋红,讷讷地看着常钰青,解释:“不,不是,常大哥,我,我只是……”
见他如此模样,常钰青神色缓和了些,说道:“你觉得那女人是个什么身份?”
崔衍低头想了下,回道:“好好一个娘们儿,装神弄鬼的,铁定不会是什么善茬。”
常钰青冷声说道:“既然你都能看出这个来,你觉得我就看不出来吗?她说自己是杀手,你觉得我就这么容易信了?”
崔衍不解地看着常钰青,常钰青眉眼间的冷厉柔化了些,淡淡说道:“一个女人对自己也能狠到如此地步,我不觉得还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来,所以她说是杀手,那就当是杀手好了。”他转过了身,仰着视线看寒冬里格外清澈的天空,突然问崔衍,“你说她若不是杀手,还会是什么身份?”
崔衍的思绪有些跟不上常钰青,更不明白常钰青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望着天空来问他这样的话,他向来是冷冽逼人的,眼神似箭,总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即便亲近如他崔衍,也都会在他的视线之下而感到压迫感。而今天,他似乎并不想让他看到他的眼神。
不过,崔衍的性子决定了他不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有些事情即便觉察到不对劲,也会在他那过于宽大的感情网眼中一漏而过。他得常钰青如此问,仔细琢磨了下说:“还能是什么,只能是南夏派过来的细作了。”
“要是细作的话,她是来和谁接头?”
“绝对不可能是元帅!”崔衍那还略有稚气的眉头皱起,很肯定地回答。
常钰青像是笑了下,很短暂,悄无声息,然后转回头来看着崔衍问道:“这个还用你说吗?我虽然看不上他,但是也相信他不会是南夏的人。”
“那是谁?石达春?”崔衍问道。
常钰青似松了口气,笑道:“还好,傻小子倒没真傻到家。”
崔衍更不明白了,瞪着眼睛问道:“那这和元帅有什么关系?你要试她,干吗让她去杀元帅?”
常钰青被他的话搞得哭笑不得,看了崔衍好半天才忍着气解释道:“她身上并无书信之类的证物,只要她和石达春都咬紧了,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可如果她真的是细作,她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和石达春接头,我送她去城守府,自然是给了她方便。我总不能直接和她讲我怀疑你是细作,我送你去和石达春接头吧,然后我好等着人赃俱获。我不让她去杀陈起,还能让她去杀谁?是你,还是你那也住在城守府的舅舅?”
一听提到了舅舅,崔衍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连连说道:“不行,自然是不能拿舅舅做靶子。”
常钰青嗤笑一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不能用周老将军的名号,倒是不担心周老将军的安全,只是怕她还没能近身就被周老将军给斩了,周老将军可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崔衍更惊讶了,“难道元帅就是?”
常钰青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觉得陈起那样的人,是真人君子也好,还是沽名钓誉也罢,他是不会随意要个女子的性命的。再说了,”常钰青不屑地笑笑,“我就是看他不上,又怎么了?反正现在大家都闲着,凭什么我肚子就挨了一刀,他反而好好地过日子呢?就算那女人真是杀手,那就去烦扰一下他也不错,起码我高兴!”
崔衍吃惊地看着这个有些泼皮无赖的常钰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常钰青的打算不能算是错,只是,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阿麦和陈起之间的渊源,而这个渊源可能让阿麦把什么接头、什么紧要军务、什么民族大义都通通抛到脑后去。野狼沟千军万马、血肉横飞之中,她尚能砍出一条通向陈起的血路来,更何况此时有人有心无心地把她往陈起身边送呢!
不相闻时方能不相忆,不相见时才可不相问。
流浪的几年,因为听不到他的消息,所以她可以做到忘却。从军后,无论是乌兰山中还是来到这豫州城内,明明知道他就在这城守府内,因为没想过相见,所以她也可以让自己不去问那句“为什么”,而是只做好自己责任。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站在陈起的面前,问出那句“为什么”。
多年以后,在常钰青隐约知道了这背后的事情,他嘴角的讥讽与不屑更深了几分,为陈起,也为他自己。很多事情,做出了就是出弦的箭,再无回头的可能,不论你心中如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射向目标,或死或伤……
痛或悔,唯有心知。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爱高昂着头,目空一切,不屑于所有卑微的东西。多年过去,才会知道,那些珍贵的东西都曾与你无比地贴近过,却又擦身而过,只是因为你当时把视线放得太远,而又把它看得太轻。
于是,伤虽好了,痛却永远地留下了。
聪明人想不到阿麦会真的去直面陈起,常钰青想不到,陈起更想不到,就连远在乌兰山的商易之和徐静也想不到。崔衍想到了一些,可他实在不算一个聪明人。
所以当崔衍问常钰青,大约意思是说如果那女人真的是杀手,且不说她能不能伤到元帅,单是被元帅知道了是他常钰青派去的,那可怎么办?常钰青当时并没有回答他,大概是觉得这小子心眼子太少了些,他又耐着性子跟他说了太多,现在这样的问题还要问,他实在是没这个耐性回答他了。
其实回答很简单,还是他常钰青曾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陈起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撼动常门一族在军中的势力,所以,不管常钰青是逗他玩也好,还是真心想要他命也好,他也只能装糊涂,起码现在得装。
这是陈起的悲哀,这是寒门的悲哀,是出身寒门却不甘于寒门的陈起的悲哀。